第三十一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第六章蜘蛛坐在網中央
高昌國的大臣們出了大殿,各自散去。麴德勇經過麴仁恕身邊,得意揚揚地瞥了他一眼。
麴仁恕誠懇地道:「二弟,你我之間這些年有不少誤會,今晚能否到大哥家中一敘?我和你嫂子親自做些羹湯,咱們兄弟好好聊聊。」
麴德勇冷笑:「大哥,今晚小弟還有要事安排,就不奉陪了。」
麴仁恕深深地望著他,臉上露出一絲悲哀,嘆息著離去。麴德勇望著大哥的背影,心中快意無比,簡直想開懷大笑。
這時,只見朱貴垂頭走了過來,麴德勇忍著笑跟他打招呼:「伴伴,這是要去哪裡呀?」
朱貴哭喪著臉:「法師失蹤,老奴也在場,這……這待會兒還不知道該怎麼跟陛下交代,他心情正不好。老奴……唉……」
麴德勇忍著笑,也陪著他嘆氣:「是啊!我身為人子,卻幫不上父王的忙,實在羞慚。這次竟然連大將軍的軍權都給拿下了,看來父王真的暴怒了,若是氣壞了身子,這可怎生是好?」
朱貴看了他一眼,搖頭:「大將軍的軍權倒沒什麼,畢竟是大將軍把人給弄丟的,陛下若是不責罰他,如何堵眾人之口。以陛下對大將軍的寵信,過得三兩天,也就給他恢復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玄奘法師,否則陛下不但愧對法師,更難以跟大唐皇帝交代啊!」
麴德勇目光一閃,默默點頭,似乎一瞬間,心情又沉重起來。
麴仁恕的心情更加沉重,簡直是步履蹣跚地走出了內廷。
他的住處也在王宮之內,他心神不寧地正打算回自己住處,這時身後甲胄聲響,張雄疾步追了過來:「世子殿下!」
麴仁恕一見張雄,頓時嚇了一跳,擔心地朝四處看了看,後退兩步,拉開距離拱手客套:「大將軍!」
張雄苦笑,低聲道:「世子殿下,這都什麼當口了,咱們的關係已經人盡皆知,您還要避嫌么?」
麴仁恕頓時尷尬起來,又偷偷看了看左右,帶著張雄到一處僻靜的地方,才低聲道:「大將軍,今日二弟當眾發難,你怎麼判斷?」
「他等不及了。」張雄嘆了口氣,「二王子從不認為自己是漢人,與您格格不入。原本,陛下心思未明朗,他也不急。只是這玄奘法師一來,看陛下的禮遇,已經有七八成的心思要投奔大唐,如此一來,以漢家的制度,您這個長子是誰都動不了的。他必須猝然發難,把您扳倒。」
「是啊!」麴仁恕極為鬱悶,嘆息道,「兄弟手足,如何便成了這生死仇敵呢?」
「世子!」張雄沉聲道,「不是臣怪您,在大殿中,二王子擺明是要奪了我的軍權,您為何不阻止?」
「我能阻止嗎?」麴仁恕苦笑,「父王多疑,又不賞識我。二弟說你和我聯手要廢黜他,直接擊中了他最敏感之處。我要是再多說話,局面恐怕更不可收拾。」
張雄默然,半晌才嘆氣:「是啊,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得不請辭。此前,我是左衛大將軍,掌握王城駐軍,二王子是右衛大將軍,掌握王宮近衛。沒有了這種制衡,真不知二王子會做出什麼事!」
麴仁恕也嘆氣道:「沒辦法,誰讓玄奘法師在咱們手中失蹤呢?唉,被一陣風吹走,這話……也怪不得父王不信。幸好我將目標引向了大衛王瓶,讓父王先去懷疑三弟吧!不過大將軍,咱們必須找出法師才行,否則……」
張雄默然點頭,沉吟片刻道:「世子,臣分析,玄奘法師只有兩種可能:要麼落在二王子手裡;要麼落在三王子手裡!二王子有動機,可以通過擄走法師,狠狠打擊咱們,但他沒有這個能力!他如何能讓法師在我眼皮底下失蹤,實在令人費解!三王子呢,有這個能力,大衛王瓶當然能讓法師失蹤,可他為何要這麼做呢?」
「據說玄奘法師去交河城,就是為了破解大衛王瓶的秘密啊!」麴仁恕疑惑,「三弟讓他消失,自然為了保護自己的秘密。」
「哼!」張雄冷笑,「如果大衛王瓶確實是妖物,又有什麼秘密可言?如果它有秘密,那便不是妖物,又如何能讓大活人憑空消失?」
麴仁恕不禁啞然,半晌才道:「那請教大將軍,事已至此,該怎麼辦才是?」
「先發制人,后發制於人!」張雄森然道。
麴仁恕駭得面無人色:「你是說……對付父王?不不不……」
「世子……」張雄也被他嚇了一跳,急忙解釋,「當然不是對付陛下,正如您所言,君父如天,咱們這麼做,大唐怎麼可能支持您?我是說,學那大唐皇帝陛下的玄武門兵變!」
「這……」麴仁恕滿頭大汗,「不行!不行!二弟沒有反意,我若對付他,豈非落人口實?不行,不行。《史記?五帝本紀》曰:使布五教於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平外成。如今二弟惡行不顯,我怎能不教而誅?」
張雄氣急,苦口婆心地勸:「世子,您怎麼如此迂腐?等您教的時候,一切都晚啦!」
麴仁恕還是搖頭:「《左傳》中有『鄭伯克段於鄢』,共叔段惡行累累,群臣不滿,鄭伯殺之,仍舊被後人批評,我這樣做,豈不是……」
張雄爭辯:「那不同!世子,鄭伯之惡,是因為他故意縱容共叔段的野心!」
麴仁恕極為失望,認真地盯著張雄:「大將軍,我希望二弟謀反,也知道他必定謀反。但是,在他謀反前,我絕不殺他!」他躬身拜倒,「請大將軍仔細謀划,但求在他謀反前,大將軍能保我一命!」
張雄一時氣結,好半晌才道:「世子,兵凶戰危,間不容髮,更容不得兄弟親情。臣雖然願意為世子赴死,可咱們白白把先機讓給麴德勇,能不能活下來,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尚書》雲,有夏多罪,天命殛之。」麴仁恕卻頗為自信,「我行仁恕之道,天命必然在我。」
張雄焦灼不已,望著麴仁恕,卻是一臉無奈。
阿術隨龍霜月支回到麴智盛居住的宮殿,已經入夜。寒夜四合,萬籟俱寂。
此時阿術已經完全明白了龍霜月支的計劃,對這個美麗多變的公主禁不住又驚又怖,簡直有些懼怕了。區區一個女子,竟然借著麴智盛對大衛王瓶許願的機會,假裝被迷惑,滯留敵國宮中,引發了三國聯軍壓境,直接促成高昌國內外交困之局。非但如此,她甚至將玄奘也當作了籌碼,以一場離奇的失蹤案,給早已虎視眈眈的麴德勇送去口實,引發出一場高昌內亂。這一連串的謀划,精密、毒辣,處處匪夷所思卻縝密無比。哪怕你對她的計劃了如指掌,卻仍找不到破解之策。
阿術深知,這場奪嗣之爭,可大可小,小者兄弟鬩牆,再來一場玄武門兵變,大者毀城滅國,從此高昌消失於大漠之中。但以龍霜月支的智慧,只怕後者居多。對阿術而言,高昌國的生滅他並不在意,可他不能容忍玄奘成為其中的殉葬品。短短數日的相處,他與玄奘間早已滋生出一種相濡以沫的親情,在他的心目中,雖然將玄奘稱為師父,可事實上早已是如父如兄,眷戀難捨。
就在阿術沉思之時,兩人走進了大殿,還沒進門,就聽見麴智盛正在憤怒地大聲叫嚷:「你們不知道?公主這麼大的活人,在你們眼皮子底下沒了,竟然沒人看見?」
大殿里鴉雀無聲。
「找!」麴智盛怒道,「馬上找,給我找回來!這王宮中所有人對霜月支都心存敵意,若是她有個好歹,你們……你們統統都要受到懲罰!」
聽著麴智盛對自己的關切之語,龍霜月支卻朝阿術撇撇嘴,露出譏諷的神色:「這個蠢豬,怎麼睡醒了?」
說著,她推門走了進去。
大殿里跪了一地的太監宮女,低垂著頭,誰也不敢作聲。大冷的天兒,麴智盛身穿單衣,還光著腳,正跳腳怒罵。聽見門響,麴智盛一回頭,看見龍霜月支,臉上的怒氣頓時煙消雲散,喜滋滋地跑了過來:「霜月支,你回來啦?你到底哪兒去了,讓我好擔心。」
龍霜月支嫣然一笑,阿術駭然發現,她剛進門,臉上的神情就一變,方才冷靜深沉、睥睨天下的女智者瞬間化作了一個溫柔可人、陷入痴戀的小女人。
「三郎,阿術回來了。」龍霜月支指了指阿術,「玄奘法師不是失蹤了么,阿術心情不好,我陪他去散散心。對么,阿術?」
她含笑望著阿術,阿術只好忍著氣,氣呼呼地點頭。
龍霜月支摸摸他的腦袋:「你看,這孩子現在還氣著呢。」
「哦。」麴智盛恍然大悟,同情不已,「阿術,你也莫要擔心,法師吉人天相,一定會找到的。」
阿術悻悻地看了龍霜月支一眼:「我可沒指望師父能平安歸來。」
麴智盛嚇了一跳:「怎麼?法師難道——」
「眼下還沒有。」阿術冷冷地道,「只是聽公主的意思,法師這回是凶多吉少了。」
麴智盛有些吃驚:「阿術,霜月支說什麼了?」
龍霜月支的眼睛眯了起來,笑吟吟的:「是呀,阿術,我說什麼了呢?」
阿術頓時打了個寒戰,乾笑一聲:「公主當然沒說什麼,可是三王子,據說外面大家都懷疑是你害了法師。」
「我?」麴智盛瞠目結舌,「胡說,法師是我最崇敬的人,我怎麼會害了法師?」
「那你說說,」阿術嘴裡對麴智盛說著,眼睛卻瞄著龍霜月支,「法師好端端的大活人,怎麼會突然在平地上消失呢?這種詭異的事,除了你的大衛王瓶,還有誰做得到?方才我在內廷時,也聽大王子說過,只有大衛王瓶才能讓法師平地消失。」
「這……我……我沒有啊!大哥為何要這麼誣陷我?」麴智盛急了,幾乎要哭出來,「我方才在睡覺,大衛王瓶好端端地放在這裡,誰也沒碰它。霜月支,你是知道我的,你幫我作證。」
「她如何幫你作證?」阿術反唇相譏,「法師曾經說過,大衛王瓶是人謀,他去交河城便是為了調查真相,你心中害怕,自然會害他!」
「大衛王瓶是人謀?」麴智盛愣住了,半晌才搔搔腦袋,「如此神異的東西,怎麼可能是人謀?唉,法師怎麼相信這麼荒誕的話!」
阿術冷笑:「那好,你現在便許願,讓法師出現在我面前!」
「不行!不行!」麴智盛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願望只有三個,許一樁少一樁。所有的願望,我都要用在霜月支的身上。」
「你這樣不覺得太自私了嗎?」阿術怒道。
「你不懂。」麴智盛一臉柔情地望著龍霜月支,「我們的愛情,這個世上沒有人支持,所有人都盼望她離去,但是我不允許!」臉上忽然就現出瘋狂,眼睛里也燃燒出火焰,「我決不允許!無論是誰反對,這天,這地,哪怕這天上諸佛,我都要和霜月支在一起!可是……阿術,我在這個世上太弱小了,無力掙扎,無力自保,只有王瓶能帶給我夢想。你明白嗎?刀鋒與壓迫遠未到來,我們還有漫長的路要走,所以我不能把心愿用在法師的身上,哪怕他是我崇敬的人。」
龍霜月支眼睛亮晶晶的,溫柔地握著他的手。麴智盛忽然伏在她懷裡失聲痛哭:「霜月支……霜月支……愛你,為何便這麼難!」
龍霜月支溫柔地撫摸著他:「那是因為我們前世的罪孽,今生才備嘗艱辛。所幸佛祖慈悲,讓你我還能相聚。」
阿術聽著這話,幾乎想吐,這位公主演戲的功力實在是登峰造極,明明心裡對麴智盛厭惡到了極點,但說出的情話偏生讓人深受感動。
阿術冷笑:「三王子,你若真的無辜,那就幫我將師父找出來。」
「如何找他?」麴智盛精神一振,擦了擦眼淚,「阿術,只要能找到法師,不管千難萬難我都會幫你。」
「我當然有辦法。」阿術不懷好意地盯著龍霜月支,正要說話,龍霜月支卻搶先道:「三郎,法師失蹤一事,恐怕內情複雜。陛下已經發動人手尋找了,咱們不如就在這佛堂內為法師祈禱,祈求神佛眷佑!」
「說得好聽。」阿術冷笑,「三王子,虧你還說法師是你崇敬的人,別人都在辛辛苦苦救助法師,你卻與公主在溫柔鄉里龜縮不出。」
「阿術!」麴智盛正色道,「我對玄奘法師的崇敬日月可鑒。我與霜月支的愛情遭到所有人的反對,唯一護佑我們的,便是這天上的神佛。我絕不會看著法師在我高昌出事,引起神佛降罪。便是為了霜月支的福祉,我也會不計艱險,救助法師。只要你告訴我法師在哪裡,或者是誰害了他,我必定去救他。」
「好啦!」龍霜月支臉色有些冰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三郎,阿術若是知道法師在哪裡,他早就去了。眼下天色已晚,咱們還是早些去休息吧。」
阿術頓時不敢再說。
「好好好,」麴智盛急忙道,朝著阿術抱歉地一點頭,「阿術,我先回去了。你知道法師在哪裡,就來告訴我吧!」
阿術沒有說話。
龍霜月支招了招手:「來人。大殿旁邊還有個屋子,就讓阿術在那裡休息吧!好生照顧,只是別讓他出去亂跑。小孩子家的,萬一迷了路怎麼辦?」
阿術知道她是想囚禁自己,氣不打一處來。但麴智盛卻很高興:「霜月支,還是你想得周到。」
龍霜月支嘲弄地朝阿術笑了笑,與麴智盛手挽著手,回去休息了。隨即就有龍霜月支的貼身宮女過來,帶著阿術去了旁邊的屋子。
這間房子是供下人所居,有床有榻,宮女將阿術推進去之後,還端來了清水食物,點上了油燈,然後將門一鎖,就不再理會他了。
阿術煩惱無比,卻絲毫沒有辦法。在龍霜月支的面前,他有一種強烈的挫敗感,明知她的計謀,偏偏束手無策,縱然阿術小小年紀,想起來,也有一種被耳光打在臉上的羞辱感。他也知道,龍霜月支唯一的破綻就是麴智盛,只要麴智盛不再相信她,將她趕出王宮,她整個陰謀就無法實施。原本阿術的想法,是想將麴智盛騙出王宮,私下勸說。然而他絕望了,便是用腳底板想,也知道這無異於痴人說夢,瞧麴智盛的樣子,哪怕龍霜月支讓他殺了自己老爹謀反,他都幹得出來。
夜已經深了。大殿內萬籟俱寂,聽不到一絲聲響,阿術坐在榻上,凝視著孤燈,想起自己的家鄉,和那個從小到大並未見過幾面的父親,禁不住淚水奔流。
不知過了多久,阿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朦朧中,他忽然聽到低低的敲門聲,似乎還有人在喊:「阿術……阿術……」
阿術一骨碌爬起身,脫口道:「師父!」
門輕輕地開了,此時油燈已滅,只看見一條人影站在床榻前,那人笑道:「阿術,我可不是你師父。」
阿術一怔,只覺這聲音無比熟悉,細細一想,不禁愣了:「朱總管?」
這人竟然是王宮總管,朱貴!
朱貴拿出火摺子,點亮了油燈,一張遍布皺紋的悲苦面孔出現在了阿術面前。他沉默地看著阿術,似乎躊躇不定。
阿術不知他的來意,也沉默地望著他。
「阿術,」朱貴忽然道,「若是我知道法師的下落,你敢不敢去將他救出來?」
阿術大吃一驚:「你知道師父的下落?他在哪兒?」
朱貴卻不答,淡淡地道:「稍等片刻,你還需要有一人陪伴。」
阿術有些納悶,心急如焚,卻只好等著。過了不多久,就聽見大殿里傳來腳步聲和一陣呵欠聲,一人慢騰騰地走了進來。卻是麴智盛。
麴智盛似乎是在睡夢中被朱貴叫醒,一臉倦容,見朱貴和阿術都在,愣了一下,稍微有些清醒了:「伴伴,都這麼晚了,為何把我吵醒,還不讓霜月支知道?」
「三王子,」朱貴賠著笑臉,「事情有些緊急,又有些冒險,因此不敢驚動公主。」
麴智盛愣了愣:「伴伴,到底出了什麼事?」
朱貴低眉垂眼:「老奴打探出了法師的下落。」
此言一出,麴智盛大吃一驚,頓時睡意全無,抓著他的胳膊,問道:「法師在哪裡?」
朱貴卻不說,望著阿術道:「阿術,當日法師失蹤,你是親眼看見的。你覺得他應該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阿術悻悻的,「我和張雄正在追蹤,忽然一陣風吹來,沙塵撲面,法師、那女子便消失了。難道是被風卷上天了么?」
朱貴笑了:「風沙會不會把一個人卷上天,老奴不知,但若不是上了天,那便是入了地。」
阿術不解:「法師怎麼會入地?那地方土地平曠,都是沙磧,又沒有地穴——」
「為何沒有地穴?」朱貴翻著眼睛問,「那個區域不但可能有地穴,甚至還會有隧道!你可知道我高昌國的飲水從何處來?」
此事阿術倒聽麴文泰講過,當即道:「是從新興谷引來的天山之水。」
「不錯。」朱貴點頭,「從新興谷引來的水渠有一道是主渠,名為滿水渠,這條水渠由南向北貫穿全城,是地上的明渠。但老奴在宮中聽說,其實從新興谷還有一條井渠通向城中。高昌人都以為王城周圍這東十七,西十六,南北各九的水渠系統都是來自滿水渠的水,其實不然,和滿水渠并行,還有一道地下井渠!」
麴智盛愕然:「我怎麼從未聽過?」
「老奴也是十幾年前隨陛下平叛,攻打王城的時候才偶爾聽見。」朱貴低聲道,「大漠中最缺什麼?當然是水!倘若有敵軍圍城,截斷滿水渠,城中吃水怎麼辦?幾百年前的闞氏王朝,曾秘密修建井渠,從地下直通王城,和東十七,西十六,南北各九的水渠系統合二為一,只是以滿水渠作為明面上的幌子。這條井渠可以說是高昌國最大的機密,因此老奴也不得與聞。井渠在修建時,每隔一段必須鑿一條豎井直通地面,這條井渠既然是機密,那麼這些豎井也必定設計巧妙,尋常不易被人發現。」
麴智盛已經明白了,眸子里閃耀著光彩:「伴伴,你的意思是說,倘若有人故意把玄奘法師引到豎井邊,突然打開機關讓他直墜下去……」
「三王子英明。」朱貴點頭,「恐怕這就是法師平地消失的真相!」
麴智盛和阿術也紛紛點頭,阿術急道:「既然如此,咱們趕緊去救師父呀!從師父失蹤到現在,已經四五個時辰了。」
朱貴苦笑:「阿術,不是我不願救法師。你便是找到了法師墜落的豎井,恐怕也找不到他。高昌城內外的井渠縱橫交錯,走不到百步,就會碰上交叉的支渠,立刻就會迷失在地下的井渠迷宮之中。」
「那怎麼辦?」麴智盛也急了。
朱貴笑了笑:「老奴今夜來,就是想問問三王子肯不肯冒險。若是您願意去,老奴就到戶部弄來水系圖,雖然上面不會記載那條隱秘的井渠,但其他都有,根據井渠的分佈,就能找到玄奘法師所在的方位。」
麴智盛興沖沖的:「伴伴,只要能找回玄奘法師,區區冒險算得了什麼?我這就去叫醒霜月支,一起過去。」
「不可!」朱貴和阿術一起叫道。
麴智盛驚訝:「為何不可?」
阿術有些不知該如何解釋,朱貴笑道:「三王子,這件事必須瞞著公主。法師既然是被人擄走,這井渠之中必定危機重重,您捨得讓公主陪您去冒險么?」
「這倒是。」麴智盛頻頻點頭,「那就不告訴她了。」
阿術奇怪地看了朱貴一眼,難道這老太監竟然也知道龍霜月支的陰謀?
「朱總管,」阿術忍不住道,「你既然知道此事冒險,為何還讓三王子去?你直接告訴陛下,讓他派大將軍去不就行了么?」
老太監笑眯眯的:「阿術,三王子去救法師,圖的是什麼?」
阿術看了麴智盛一眼,茫然搖頭。
「圖的是心安。」老太監憐惜地望著麴智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了法師一命,天上的菩薩必然會庇佑我們三王子,賜福他與公主白頭偕老。因此老奴才讓三王子親自去冒這個險。」
「沒錯,沒錯。」麴智盛興奮不已,「只要救出法師,菩薩一定會保佑我和霜月支的。」
阿術一臉不信,這理由也太荒誕了。但此時此刻,他也不願多問,徑直道:「朱總管,此時夜深,城門已關,我們如何出城?」
「城外有井渠,城內豈能沒有?」朱貴似乎將一切都已考慮清楚,「這王宮的地下便有井渠通往城外,只是有鐵柵欄封著。老奴已派人將鐵柵欄鋸斷,此時正在入口處接應,你們下了井渠,自然有人帶你們出城。」
阿術默默地盯著朱貴,這老太監,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但此時容不得多想,他當即與麴智盛前往入口處。朱貴送他們到大殿,卻站著不動。
「伴伴,你不去么?」麴智盛問。
「老奴乃是王宮總管,如何敢擅自離開?一旦天亮后陛下尋找,老奴若是不在,可就是大麻煩了。」朱貴永遠是一臉恭謹的笑容,「再說了,老奴還要等天亮後去一趟戶部,弄來水系圖。三王子,您趕緊去吧!」
這個理由倒很是充分,阿術沒再多想,與麴智盛急匆匆離去。
朱貴站在大殿門口,含笑望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宮牆之內,忽然悠悠地嘆氣:「公主,老奴得罪了。」
「朱貴!」大殿里響起一聲厲叱,龍霜月支穿著睡袍,從大殿的暗影處轉出來,一臉寒氣,「你究竟什麼意思?為何要讓麴智盛去救玄奘?」
朱貴恭謹地道:「自然是為了給公主祈福。」
「啪!」
龍霜月支怒不可遏,一耳光打在朱貴的臉上:「朱貴,你找死!」
這一掌很重,朱貴被打得一個趔趄,嘴角淌出血來。但他神色依然平靜,擦了擦血漬:「公主,對老奴來說,三王子便是這世上的一切。老奴所要做的,是讓三王子高興。他高興去救玄奘,老奴自然要滿足他的心愿。」
「他會死的!」龍霜月支憤怒不已,「那地下井渠什麼狀況,難道你不清楚嗎?你這是將他置於險地!」
朱貴露出譏諷的笑容:「難道公主果真愛上了三王子么?否則他的死活與您何干?」
「你……」龍霜月支羞怒交加,呸了一聲,「我愛上這個蠢貨?除非我比他還蠢!」
朱貴卻露出笑意:「在老奴看來,三王子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世上大多數人都比他蠢。」
「莫要饒舌。」龍霜月支森然道,「你以為我不明白你的心思?哼,你是見麴智盛被我控制,想讓他從我掌中脫離。朱伴伴,但你要明白,這世上最強大的控制力是什麼?不是囚禁,不是威逼,而是愛情!如今,你家三王子便是我愛情的奴隸,哪怕你讓他暫時離開我,我仍然隨時可以讓他活著,或者死去!」
「老奴知道。」朱貴低聲道。
「滾!」龍霜月支叫道。
「老奴告退。」朱貴平靜地轉身離去。
龍霜月支獨自一人站在黑暗的大殿中,默默地發獃,過了片刻,忽然低聲道:「來人。」
黑暗中有人影無聲無息地來到她面前,龍霜月支吩咐道:「去告訴那人,千萬莫要傷了麴智盛的性命,否則便是與我為敵!哼,這蠢貨,暫時還死不得。」
「是。」那人影又無聲無息地離去。
城北沙磧,綠洲邊緣。
明月透亮,清晰得可以看見一塊塊的瘢痕,星空低垂,似乎伸手可及。荒原上的寒潮似乎凝滯,皮袍一般裹在人的身上。麴智盛和阿術一人拿著一把鐵鍬,在地上尋找著豎井的入口。
於是,一個王子,一個小孩,就干起了苦力活。
這片沙磧很大,玄奘失蹤的準確位置已經難以追尋,兩人只好一片片地尋找,把地面挖得到處是坑,也沒有發現豎井口。阿術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嘟囔道:「必須換個法子。若是這般好尋,昨天一百人的騎兵,早把人找出來了。」
麴智盛也累壞了,他錦衣玉食,何曾干過體力活?揮著鐵鍬幹了一炷香工夫,手就磨出了水泡。
聽了阿術的話,麴智盛趁機扔下鐵鍬,想了想,道:「咱們還是在地面上劃出橫格,按區域一塊塊尋找。每走一格,就以鐵鍬猛砸地面。既然有豎井,哪怕上面的封土再厚,砸起來也會發出空洞聲。騎兵們尋找的時候,馬蹄聲凌亂,可能聽不出來,但此時夜深人靜,想必聲音會更清晰。」
阿術大喜:「這個法子不錯。三王子,你看我還是個小孩,這鐵鍬比我身子還要高,我力氣也小,砸在地上沒力度。咱們這裡只有你是堂堂男子漢,偉岸高大,還是你親自來砸吧!」
麴智盛啞然,但又知道阿術說的是實情,只好揮舞鐵鍬,開始幹活。
二人往複行走,加起來足足走了四五里,鐵鍬揮舞了幾百下,麴智盛終於累癱了,鐵鍬一扔,砰的一聲,一屁股坐倒,汗流浹背:「不行,我真的不行了……胳膊幾乎要斷掉……」
「別動——」阿術忽然驚叫,仔細聽聽,「再砸一下,朝著這地方。」
麴智盛一怔,勉強爬起來,朝著方才的位置又砸了一下,果然,那聲音與其他地方都不同,發出沉悶的回聲。
「噓——」阿術蹲下,輕輕撥開周圍的沙土,拿出一把小鏟子不停地挖,大約一尺多深后,咯的一聲,小鏟子碰上堅硬的岩石。二人心中一顫,都蹲了下去,一起開始挖,過了片刻,順著堅硬的岩石清理出一個圓形區域,像是一個井蓋。
「是這裡了!」麴智盛興奮不已,敲了敲井蓋,果然發出空洞之聲。
阿術低聲道:「那女子既然是帶著法師從這裡下去的,井蓋上有一尺多厚的沙土,那它必定不是陷落,而是先陷落,然後側滑,只有如此,等法師掉下去之後,井蓋升上來,才能與原來保持一般無二!」
麴智盛斜了他一眼:「看不出你小小年紀,頗懂機關之術啊!怪不得叫阿術!」
阿術尷尬一笑:「此術非彼術。阿術是我的漢文名字。」
「可是,」麴智盛皺眉,「這井渠口為何要做成機關的模樣?」
阿術道:「只怕是軍事用途。若有大軍圍城,城內派出一支精銳,從這豎井口殺出來,豈非就到了敵軍的背後?即便用來逃跑,也不能被敵人覺察到這裡有暗渠的豎井。」
「沒錯!」麴智盛讚嘆不已,「你小小年紀,懂的可真多。來,咱們砸破井蓋,跳下去吧!」
阿術搖頭:「不行,底下井渠縱橫,咱們沒有圖紙,很容易迷失在暗渠中。天色已經亮了,等朱貴送來圖紙,咱們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