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17
第十五章我的歸宿在天山雪海、火焰地獄
高昌城的城頭上,麴文泰和張雄也聽到了嗚嗚嗚的號角聲,兩人心裡一沉,知道三國聯軍馬上就要發動進攻了。
張雄仔細觀察著對方的陣勢,長久不語。
麴文泰急忙問:「太歡,你看他們會怎麼發動進攻?」
「不好說。」張雄搖搖頭,「騎兵攻城機動性太強,很難預測到進攻的方向。但有一點,騎兵想進攻城池,必須下馬。他們倉促而來,沒有攜帶攻城的器具,現在造雲梯肯定來不及,唯一能採用的,就是尋一些圓木來撞破城門。咱們城外沒有民房,卻有一些高大的胡楊。陛下,只要看他們在哪裡砍伐胡楊,大體就能知道進攻的方位了。」
麴文泰正要回答,忽然愣住了。只見城外的軍陣內,冒起一股濃烈的黑煙。這黑煙他當然不陌生,至少已經見過三次了,但沒有一次比這次更濃!
「大衛王瓶!」兩人失聲驚叫。
「啊哈,大衛王瓶!」兩人話音剛落,城樓上噔噔噔地跑上來一人,兩眼放光地望著城下,一臉亢奮。
竟然是莫賀咄!
的確是大衛王瓶。
先是正在拉扯的三人驚呆了,麴智盛被這黑煙一衝,稍微清醒了一些,心中震駭,手一松,大衛王瓶咚的一聲砸在了地上。
隨後,龍霜月支、泥孰、龍突騎支等人,甚至他們身後的三國聯軍也震驚了,大家一時忘了衝鋒,一個個垂下手裡的弓箭,獃獃地看著這隻傳說中的神魔之瓶。
「霜……霜月支……」泥孰喃喃地問,「是你嗎?」
他的話沒頭沒腦的,但龍霜月支顯然明白,也怔怔地搖頭:「不是。你看這煙霧。」
眾人凝視著冒起的煙霧,那煙霧極為詭異,顏色也與龍霜月支搞出來的不同,黑中略微帶著血紅色,兩種顏色竟然糾纏在了一起,偏又涇渭分明。更奇的是,那煙霧似乎有生命一般,冉冉升起的時候,不像從前那樣整團地冒出來,而是只有瓶口細細的一縷,上沖之時才慢慢變粗,直升上一丈的高度,偏偏又凝聚不散。此時那黑色的煙霧在外圍裹著,而血紅色的東西在裡面翻滾扭曲,似乎一片混沌中生髮出霹靂閃電,裡面有東西正在組合、變形。
玄奘心中震懾,急忙跑過去將阿術拉了過來。那邊朱貴也驚恐地將麴智盛拉開。
玄奘低聲道:「阿術,剛才怎麼回事?」
「不知道啊!」阿術納悶道,「我幫朱總管從他懷裡奪王瓶,王瓶忽然變得滾燙,然後就……就冒煙了……」
玄奘第一次有些怔忡不安,眼睛里露出濃濃的憂慮,喃喃地道:「難道貧僧想錯了么?」
但麴智盛看著那煙霧,卻發瘋一般地狂笑,大叫道:「阿卡瑪納,出來!快出來!」他邊笑著,邊指著面前的騎兵,「把這些人統統給我殺掉!殺掉!殺掉!」
三國聯軍的將士駭然後退,一時人喊馬嘶,陣容混亂,好半天才算安定下來。黑煙仍在翻卷,但並沒有魔鬼現身說話,龍霜月支鬆了口氣,回頭向騎兵們笑道:「這世上哪有什麼鬼神,或許是我的墨煙石還沒用完吧!」
她話音未落,只聽空氣中猛地響起一聲尖銳的呼嘯,似乎有一股急速的風掠過大地。隨即隊伍最前面的一名騎士大叫一聲,翻身栽下了戰馬,掙了一掙,就此斃命。
龍霜月支驚呆了:「不!這不可能!」
泥孰也臉色發白,跳下了戰馬,飛快地跑到那騎士的屍體邊,細細查看起來。玄奘也過來翻看屍體。兩人將屍體身上的鎧甲脫下,查遍了全身,卻沒有發現傷痕。
「法……法師……」泥孰渾身顫抖,「這是怎麼回事?他沒吃過熱那草啊!」
玄奘臉色難看,翻開屍體的眼皮,頓時手臂抖了一下。那屍體的瞳孔上,赫然有一個小米粒大的血點!
玄奘倒吸了一口冷氣:「阿彌陀佛,這死狀,貧僧見過!當日貧僧困在井渠中,被那些亡隋流人追殺,追殺者後來都是這般死狀!」
話音未落,只聽空氣中又響起一聲呼嘯,隨即又有一名騎兵掉下馬身亡。眾騎兵大駭,隨即又是一聲聲凄厲的呼嘯,騎兵們猶如割麥子般紛紛倒斃,三國聯軍頓時大亂,人喊馬嘶,一片惶恐。
沒有人看見兇器是哪裡來的,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縱然這些騎士再勇武,再無畏,面對一個看不見的敵人,無法與之搏殺的對手,也不禁心驚膽戰。
「穩住陣形!穩住陣形!」龍霜月支也亂了方寸,方才,她細細觀察了每一個人,想尋找真相,卻沒有絲毫髮現。這個以智慧著稱的公主,禁不住湧出一股無力感,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當初麴文泰的困境。
高昌城頭上,麴文泰、張雄和莫賀咄三人也看得瞠目結舌,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影影綽綽看見不停有聯軍的騎兵摔下馬來,然後聯軍陣容大亂。
張雄突然道:「陛下,這是咱們反敗為勝的良機啊!」
「你是說——」麴文泰也猛地醒悟。
「臣雖然不知城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聯軍士氣已經不穩。臣已經聚集了一千精銳鐵騎,若是此時出城衝擊敵陣,必然能大破之!」張雄慨然道。
「好!」莫賀咄也興緻勃勃,「張雄,你若敢出擊,老子的一千附離兵也助你一臂之力!不過,擊潰聯軍之後,大衛王瓶需得交給我!」
張雄和麴文泰面面相覷,麴文泰到底是西域梟雄,當然知道這一千名附離兵的威力,略一思忖,便知道國家生死事大,也不在乎這大衛王瓶了:「好!大設,請命人馬上出擊!」
張雄和莫賀咄二人急忙跑下城樓,召集自己的騎兵。張雄是早就有備,莫賀咄也早就把附離兵聚集在了一起,打算城破時保護自己逃跑,此時正好兩軍合在一處。張雄命人打開城門,一聲怒吼,兩千鐵騎猶如奔騰的鐵流呼嘯著殺了出去。
城門口距離三國聯軍的軍陣不過一里多遠,恰好是騎兵最適合的衝鋒距離,人力和馬力都到了巔峰,有如兩把鋒利的匕首,直插入三國聯軍之中!
龍霜月支和泥孰早就知道不妙,拚命收攏隊伍,可聯軍的騎兵一直在紛紛倒斃,直到整個軍陣恐慌地後退,距離大衛王瓶足足有七八十丈遠,才算離開了死亡的漩渦。然而這一來,已經埋下了致命的禍患,戰場之上,不管什麼原因後退,都會引發一連串的反應。同伴的死亡,未知的恐懼,陣形的混亂,士氣的頹喪,早已讓氣勢如虹的聯軍騎兵成了一群待宰的羔羊。
張雄和莫賀咄突然衝殺出來,兩者之間距離太短,聯軍士兵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這兩股鐵流狠狠地撞進了軍陣。騎兵間的對決,靠的就是機動力和速度,一方固守在原地,被另一方高速衝進來,整個軍陣會頓時崩裂塌陷。張雄和莫賀咄戎馬一生,深深明白這個道理。他們撞入軍陣后絲毫不停,繼續保持著馬匹的衝刺速度,一邊用手中的彎刀屠殺著聯軍戰士,一邊率領騎兵往來賓士,將密集的軍陣攪得支離破碎。
戰場瞬間成了人間地獄,慘叫聲、吶喊聲、刀劍碰撞聲、鋒刃入肉聲、鐵騎賓士聲、人體馬匹倒地聲、利箭呼嘯聲,一聲聲震動了大地,滿目的黃沙眨眼間便被鮮血浸泡成泥濘的血地!
「不!」龍霜月支被一群騎兵保護著,雖然無事,但看著眼前的慘象,禁不住心如刀割。她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自己如此縝密的計謀,明明已經把高昌逼到了亡國滅種的邊緣,只消自己輕輕一揮手便會永遠消失於這個大漠,為什麼突然之間,一切都顛倒過來了呢?那個大衛王瓶里的魔鬼,明明只是自己設計出來的假象,怎麼會突然又發揮了魔力呢?
龍霜月支獃獃地望著自己的戰士像綿羊一樣被屠殺,心中激怒,猛然噴出一口鮮血,掉下了戰馬。
「公主!」她身邊的騎兵大駭,急忙跳下馬把她抬了起來。龍霜月支牙關緊咬,卻是昏迷不醒。
這時泥孰披頭散髮地殺了出來,一看見龍霜月支昏了過去,急忙衝到她面前:「把公主交給我!快隨我衝殺出去!」
騎兵們急忙把龍霜月支交給他,泥孰將她放在自己馬背上,在一群騎兵的保護下拚命往外衝殺。
在修羅場之外,玄奘惶惑地注視著這場慘烈的屠殺,臉色慘白,他緊緊摟著阿術,默默地念著佛號,心中生起難以言喻的悲哀。他旁邊,是朱貴護著麴智盛,被面前的慘烈廝殺驚得發獃。大衛王瓶就在一旁,煙霧也慢慢地散了,兩人無心管它。
「快走!」四個人正看著,忽然軍陣里響起一聲大吼,玄奘急忙望去,只見泥孰渾身是血,狼狽不堪地提著一把彎刀,保護著龍霜月支衝殺了出來。
龍霜月支此時仍然昏迷不醒。泥孰奮力兩刀,將兩名高昌騎兵斬下馬,策馬衝出了包圍,朝著北面火焰山的方向落荒而逃。
「泥孰!」麴智盛大怒,「放下霜月支!」
他四下看了看,跑過去牽來一匹無主的戰馬,翻身跳了上去,朝朱貴吆喝:「伴伴,把大衛王瓶給我!」
「哎,好好。」朱貴答應一聲,吃力地抱起大衛王瓶。
麴智盛用韁繩把王瓶捆在馬背上,兩腿一夾戰馬,潑剌剌地朝泥孰追了過去。
「師父,我也去追!」阿術飛快地跑到一邊,牽了一匹馬跳上去,縱馬也追了過去。
「阿術!」玄奘焦急不已,這時朱貴也找了一匹馬,打算去追麴智盛,玄奘不由分說奪了過來,翻身上馬,朝著阿術追了過去。
「哎哎,法師,您怎麼搶我的馬!」朱貴跳著腳追,但玄奘已經去得遠了。
朱貴焦急不堪,四處亂尋,終於找到一匹馬,剛騎上去,猛然一支利箭呼嘯而來,正中馬頸,那馬長嘶一聲,翻身栽倒。朱貴撲通跌了下來。還沒等他爬起來,就見莫賀咄大呼小叫著:「麴智盛,給老子停住!你父王答應老子了,那王瓶是我的!」
他率領十幾名附離兵從軍陣中殺了出來,朝麴智盛追了過去。
朱貴獃獃地看著戰場,此時三國聯軍已經徹底潰敗,五千騎兵戰死者將近三千,戰場上層層疊疊都是人屍馬屍,慘不忍睹。剩下的人在龍突騎支的率領下倉皇而逃,張雄苦追不舍,竟然以不到一千人追得龍突騎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追的追,逃的逃,方才還如修羅地獄般的戰場,眨眼間已是寂靜無比。此時是正午時分,陽光照耀著滿地的鮮血,有些人剛剛死去,鮮血仍在汩汩流淌,寒冷的空氣里,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天上不知何時盤旋著大片的禿鷲,這些獵食者即將享受一頓難得的美餐,耐心地等候著,等候著戰場上的呻吟者、掙扎者最終斃命的一刻。
朱貴默默地看著,忽然長嘆:「這場局終了的時候,到底誰才是那陷坑裡的獵物?」
這時王城城門大開,馬蹄聲震動大地,卻是麴文泰眼見大勝,率領大軍出城了。朱貴整了整衣袍,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朝著麴文泰的方向迎了過去。
玄奘策馬狂奔,很快就追上了阿術,兩人循著麴智盛奔行的軌跡,朝著火焰山的方向追了過去。
高昌城外是連綿的葡萄園,再往北就是通往火焰山的荒涼沙磧,走十幾里就到了火焰山下,二人順著河谷進入新興谷,就開始在西岸狹窄的山路上飛馳,向著河谷深處走去。兩側的火焰山在暗淡的烈日映照下,通體火紅,有如兩座燒紅的熔爐,使人心神恍惚,只怕瞬息間就化作了飛灰。
山路曲折,兩人都看不見前面的麴智盛,更看不見泥孰和龍霜月支,然而山谷內蹄聲回蕩,倒也不虞追丟了。
「阿術,」玄奘瞧著阿術緊張專註的模樣,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大衛王瓶,對你就那麼重要麼?值得你不惜生命也要得到它?」
阿術愣了愣:「師父,您知道了?」玄奘默默地點了點頭,阿術露出羞愧之色,「對不起,師父,我騙了您。」
「無妨。」玄奘笑著擺手,「貧僧便如那和尚手裡的木魚,只要能讓你心愿達成,隨意敲便是了。」
「師父,我……」阿術眼圈紅了,「師父,這世上從未有人像您對我這麼好。」
玄奘長嘆一聲:「你還是個孩子,等你長大后便會明白,對你最好的是你的親人。他們才是這世上最關心你的人。」
「親人么……」阿術怔怔地想著,淚水滾滾而落,他拭拭淚,似乎下定了決心,仰起頭看著玄奘,「師父,我騙了您,我不是撒馬爾罕人,我是波斯人!」
「我知道。」玄奘笑著。
阿術頓時驚呆了:「這您也知道?」
玄奘點點頭:「當初我埋葬你叔叔耶茲丁的時候,發現他身上有帕提亞和麻里兀等國的關防過所。帕提亞和麻里兀都在撒馬爾罕以西,靠近波斯。所以你們必定是從波斯出發,經過帕提亞和麻里兀等國,再經由撒馬爾罕,到達西域。」
阿術這下真的震驚了:「那……那您為何……」
「為何不揭穿你么?」玄奘笑了笑,「你還是個孩子,在這異國他鄉,孤身一人,想要隱瞞自己的身份,貧僧又怎麼會揭穿呢?阿術,你的確有個父親么?」
阿術露出濃濃的思念:「嗯。」
「那麼,貧僧的承諾依然有效。」玄奘道,「我會將你送回家鄉,送到你父親身邊。」
阿術苦澀無比:「可是,師父,我卻不能回去。」
玄奘驚訝無比:「為何?」
阿術猶豫半晌,才道:「師父,我跟您說實話吧!我叔叔耶茲丁,其實是波斯皇帝的密使,他不遠萬里來到西域,負擔著皇帝的秘密使命,就是要護送那大衛王瓶前往大唐!」
玄奘一怔:「那大衛王瓶是波斯皇帝要送到大唐的?」
「沒錯。」阿術道,「具體原因我並不清楚,我還小,有些事叔叔也不會跟我講。來的時候,叔叔向皇帝許下了誓言,哪怕死後不得葬入寂靜之塔,也要完成使命。我的家族在波斯是個望族,父親正是要讓我見識絲路的繁華,以後接手家族的生意,才讓叔叔帶我一路東來。沒想到叔叔卻……」他聲音哽咽,擦了擦淚水,「師父,大衛王瓶在叔叔的手中失落,我必須幫他找回來,然後送到大唐!」
玄奘皺緊了眉頭,似乎思忖著什麼,半晌才道:「當初在伊吾,也是你暗中潛入驛館去刺殺麴智盛吧?還殺了他的三個守衛?」玄奘問。
「是我。」阿術坦然道,「但是我不想殺人,只想拿走大衛王瓶,我用磚頭砸了他們的後腦勺。」
玄奘哭笑不得,這孩子當真是人小鬼大,竟然敢闖進驛館,還把身經百戰的王宮宿衛給整得灰頭土臉。
阿術見他不說話,以為他生氣了,不禁有些忐忑,側過頭望著他,道:「師父,幫幫我。」
「阿術。」玄奘想了想,道,「佛家講因緣生滅,此滅故彼滅,此生故彼生。這大衛王瓶既然來到高昌,自然有它的因,還會有它的果。這些事情是你所無法控制的。你還小,不要去承擔你無法承擔的責任。正如高昌王城即將破滅之時,多少勇士手中有刀,胯下有馬,卻依然看著城頭的煙火垂淚泣血,而無法阻止。阿術,我不希望你為了這個邪物而徒然犧牲。」
「師父。」阿術低聲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可這是我的使命。失落了大衛王瓶,我的生命就再也沒有意義了。師父,我想完成使命,然後站在波斯的陽光下。」
玄奘沒有再說什麼,心中暗暗感慨。
這時,兩人已經追進了天山深處,山路上已經有了白皚皚的積雪,濕滑無比,兩人放慢了速度,小心謹慎。正奔行中,玄奘忽然勒馬停住。
路已經到了盡頭。前面是一座低矮的山嶺,泥孰牽著龍霜月支的手,就站在山峰上,兩人的馬匹則留在了山下。或許是因為前面無路可走了,兩人眺望著前方,有些惶惑。而在山腳下,麴智盛正抱著大衛王瓶往上爬,距離兩人已經不遠了。
阿術大喜,跳下馬來:「師父,快走!」
玄奘急忙阻止:「等等,阿術,你有沒有發覺這山嶺有些古怪?」
阿術詫異地看了看,似乎有些不解。玄奘指著周圍:「你看,這裡是天山深處,隆冬積雪,大雪鋪滿了所有山峰,為何這座山嶺卻沒有一點積雪?」
阿術這才注意到,這座山嶺果然沒有雪,光禿禿的石頭和植被裸露著,也沒有什麼大樹,只有低矮的野草。更奇的是,不少野草都綠意盎然,似乎嚴寒隆冬絲毫侵襲不到這裡。
兩人這麼一耽擱,就聽見身後的山谷中傳來急促沉悶的馬蹄聲,兩人回頭望去,只見遠處的山路上,一隊十餘人的騎兵正疾馳而來。雖然看不清面孔,但從裝束上卻能分辨,竟然是莫賀咄到了。
「走,先上去再說。」玄奘當機立斷,拉著阿術往山上爬去。
兩人越爬越感到怪異,只覺越往上走,溫度越高,到了後來,竟然渾身悶熱,似乎地下有一座巨大的火爐烤灼著山嶺。
這時,麴智盛已經爬上了山嶺,他把大衛王瓶放在地上,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氣喘吁吁地望著龍霜月支,一臉溫柔:「霜月支,不要怕,我來救你了。」
「呸!」泥孰大怒,抽出彎刀指著他,「麴智盛,莫要以為我怕了你!」
麴智盛踢了踢腳下的大衛王瓶,獰笑道:「泥孰,如今大衛王瓶已經證明了它是真正的魔物,也證明了霜月支不曾騙我,你還糾纏著她作甚?」
泥孰又急又怒,但看著大衛王瓶,眼神中卻充滿了恐懼:「你……你瘋了嗎?霜月支的確只是在騙你,她沒有愛過你!」
「放屁!」麴智盛大吼,唰地抽出彎刀,搭在了自己胳膊上,「她到底愛不愛我,咱們就讓大衛王瓶來評判吧!」
說著,他就要一刀割下。玄奘和阿術恰好此時爬上了山嶺,急忙叫道:「三王子,不可莽撞!」
玄奘一邊喊著,一邊跑到麴智盛身邊,這時玄奘才赫然發現,泥孰和霜月支的身後,竟然烈火熊熊,彷彿整座山都在燃燒,巨大的熱浪撲面而來,整個人猶如置身火爐之中!
他仔細一看,原來這山峰的後面,竟然是一座巨大的天坑,坑裡面布滿了火紅的石炭①。那石炭裸露地表,堆積如山,也不知何年何月,竟然自行燃燒起來,將整座山峰燒得通紅,晝夜不息。玄奘這才恍然大悟,想起昨日王妃拜求自己,將她和麴德勇的屍體合葬在天山峽谷里的火焰熔爐中,原來便是此處!
玄奘跑到麴智盛身後,便被那股熱浪吹得無法再前進,前面的泥孰和龍霜月支,實在是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
麴智盛見玄奘上來,立刻將彎刀指向了他,冷冷地道:「法師,你把我害到了這種地步,還不夠嗎?」
玄奘誠懇地道:「三王子,貧僧是佛徒,斷然不敢有害人之心。貧僧來到這裡,是不想三王子鑄下大錯!」
「我會鑄下什麼大錯?」麴智盛冷笑。
玄奘指了指龍霜月支:「你再催逼一步,難道要讓她跳下火焰熔爐嗎?」
麴智盛似乎這時才注意到,龍霜月支的身後是燃燒的煤田,頓時吃了一驚,急忙扔下彎刀,一臉焦急:「霜月支,你……你怎麼跑到這種危險的地方?快回來!快回來!」
泥孰鼻子都氣歪了,心道,這還不是被你逼的嗎?這時又假惺惺的,到底玩什麼花樣?
龍霜月支對麴智盛了解甚深,知道他哪怕行事再荒唐,也都是一片赤誠,忍不住苦澀地一笑:「三王子,我究竟有沒有騙你,你心裡其實是明白的,對么?」
麴智盛見燃燒的煤田烤得她頭髮都有些焦枯,焦慮無比,哀求道:「霜月支,你騙不騙我都不打緊,你先……先過來這邊好不好?那太危險了……太危險了啊!」
「危險么?」龍霜月支扭頭看了一眼腳下燃燒的煤田,凄涼地笑了笑,「三王子,自從在交河城外,我騎著馬從赭石坡上一躍而下,就已經把命賭進了這場局中。我隨你前往高昌王宮,密謀覆滅高昌,身邊到處都是敵人,一個不慎,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我能活到今日,已經是僥倖了!」
麴智盛痛苦地凝視著她,說:「霜月支,他們都當我瘋了,都當我傻了,其實我沒有瘋,也沒有傻,法師他們一直讓我相信你是在騙我,來到我身邊是為了滅亡高昌。我不願相信,為什麼?不是我糊塗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而是我想留著你和我最美的回憶。真的,霜月支,你在我身邊這一個月,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也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回憶。你既然終將離我而去,為什麼我不能留著這段回憶來陪伴自己?為什麼我非要讓自己面對真相?」
「可是,」龍霜月支有些吃驚,「可是我對你的感情都是假的!」
「假的嗎?」麴智盛溫柔地笑了,「讓法師說說,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在佛家看來,眼前這個世界都是虛妄,可在我看來,腳下的螞蟻也在真實地生活著。霜月支,便是你欺騙我,在演戲的時候,不是也在用心地演嗎?你難道不曾將自己當作那個愛我的人,難道不曾讓自己沉浸在愛我的情緒中嗎?」
龍霜月支聽著,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她慢慢回憶著自己在高昌王城時與麴智盛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霜月支,如果你對我真正用了心,那就是愛呀!這輩子,你可曾對別人這麼用心過嗎?」麴智盛幸福地笑著,慢慢向她伸出了手,「來吧,霜月支,如果你想走,那便走吧!我只當你離我而去了,但我仍然相信我們愛過。」
龍霜月支也有些迷茫了:「那是愛嗎?」
「是。」麴智盛肯定地點頭。
「不是!」泥孰大吼,「霜月支,你的智慧哪裡去了?你的聰明哪裡去了?他是在蠱惑你!」
麴智盛憤怒地盯著他:「泥孰,我問你,你是愛她的嗎?」
「是!」泥孰毫不猶豫地大聲道。
「我也是。」麴智盛點了點頭,「那麼,到底是你愛她深?還是我愛她深?」
「我!當然是我!」泥孰大聲道,「三年前,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她,當年焉耆王答應了我的求婚,要把她嫁給我。是我覺得她年齡尚小,我愛她,疼惜她,才約定三年之後再娶。你為了所愛的人,願意忍受等待她三年嗎?」
「很好。」麴智盛凝定無比,走到了泥孰身邊,兩人面對面怒目而視。
「泥孰,」麴智盛有些凄涼,「我今生是註定要失去霜月支啦!但我相信,我愛她一定比你多,今日,我們下個賭注!」
「啊哈,他們在這裡!」這時,山坡上傳來了莫賀咄的聲音,玄奘和阿術扭頭看去,只見莫賀咄率領十幾個附離兵也爬上了山坡,呈半包圍狀,將他們團團圍住,一個個弓箭上弦,箭鏃對準了眾人。
麴智盛扭頭看了莫賀咄一眼,沒有理會,冷冷地盯著泥孰:「咱們賭的就是,到底誰最愛霜月支!」
「如何賭?」泥孰問。
「你讓霜月支到一邊去。」麴智盛語氣平靜。
泥孰有些詫異,麴智盛把手中的彎刀一扔,嘲諷道:「怕我傷害你嗎?兩個男人的事,何必讓女人夾在中間?」
突厥戰士最受不得這種羞辱,泥孰臉色鐵青,輕輕把龍霜月支推到了一邊。龍霜月支低聲道:「泥孰,別跟他賭。」
泥孰也把彎刀扔掉,傲然道:「我,阿史那的子孫,狼祖的後裔,如何會懼怕一個小小的賭約?麴智盛,你要怎麼賭?」
「大衛王瓶就在這裡。」麴智盛指了指旁邊的王瓶,「我,麴智盛,今天就向阿卡瑪納許下最後一個願望:咱們攜手跳下這火焰熔爐,誰愛霜月支多一些,大衛王瓶就讓誰活下來!」
玄奘等所有人都愣住了,連山腰處的莫賀咄也被嚇住了。這個高昌王子瘋了,真的瘋了。那燃燒的煤田便是扔下一塊鋼鐵也能熔成水,何況一個大活人?只怕把大衛王瓶給扔下去,阿卡瑪納也得完蛋。
「你……你他媽瘋了!」泥孰看了看身後的火焰熔爐,擦擦臉上的熱汗,一時無語。
「哈哈,我瘋了嗎?」麴智盛哈哈大笑,回頭朝著龍霜月支凄涼地一笑,「霜月支,我是為你而瘋。」
說著他大吼一聲,合身撲了上去,抱著泥孰的腰,滾下了山崖,泥孰躲閃不及,兩人翻滾成一團,朝著火焰熔爐跌了下去。
「啊——」玄奘和龍霜月支同時發出一聲驚叫,撲過去抓兩人,但誰也沒來得及,兩人已經滾下了山坡。玄奘和龍霜月支到了懸崖邊,身子險些栽下去,幸虧這時阿術跑了過來,伸手拽著玄奘,玄奘又拽著龍霜月支,雖然阿術人小力氣小,但這麼稍微一借力,便沒掉進去。
龍霜月支站穩后,立刻丟開玄奘,衝到山崖邊往下看,這才暫時鬆了口氣。此處的懸崖並非筆直的,而是呈八十度的陡坡,山坡上有不少突起的石頭,此時,泥孰兩隻手緊緊摟著一塊突出的岩石,麴智盛卻抱著他的腰,腳下明明有借力的石塊,卻不踩,兩條腿亂蹬,拚命把泥孰往下拽。泥孰一張臉憋得通紅,那灼熱的岩石燒得他的手吱吱冒煙,卻死也不敢撒手。
「麴智盛,咱們有話好好說,你趕快上來!」龍霜月支急得花容變色,急忙解下腰帶垂了下去,玄奘也趴在她身邊,幫她拉著腰帶。即使趴在山崖上,他們也被煤田那股燃燒的熱浪沖得兩眼睜不開,頭皮都似乎烤焦了一樣。
泥孰兩隻手抱著岩石,眼見得腰帶垂在面前,卻不敢鬆手去抓,嘴裡憋著一口氣,更不敢開口說話。麴智盛全身懸空,聽到龍霜月支的聲音,喃喃地道:「霜月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事,你知道是什麼嗎?」
「不知道。你上來跟我說好不好?」龍霜月支焦灼無比,卻沒有一點辦法。
「那就是,為你而生,為你而死。」麴智盛聲音哽咽了,「霜月支,我是真的愛你,但這輩子我沒有福氣陪伴你了。這個泥孰,我知道你並不愛他,只是你父親貪圖他的權勢才把你嫁給他的,那我就拖著他一起死。讓你自由自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放……放屁。」泥孰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隨即就手一松,險些脫手,嚇得他趕緊抱緊了岩石。
龍霜月支眼淚噴涌:「智盛,你就是這樣愛我的嗎?你拖著泥孰一起死,你固然清凈了,可他死後突厥王廷遷怒於我,你讓我怎麼承受?」
這一節麴智盛卻沒想到,不禁有些愕然,猶豫片刻:「法師,麻煩您告訴統葉護可汗,就說泥孰是死在我的手中。請他不要為難霜月支。」
「三王子,」玄奘道,「泥孰是突厥十姓部落的主人,即便統葉護可汗能諒解,可你難道要貧僧挨個去勸說十個部落嗎?快上來吧,你的心,公主已經看到了,相信你們定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她不愛我。」麴智盛失聲痛哭,「我即便等到天山的雪全部融化,交河的水全部流干,也無法讓她愛我。」
這時,泥孰已經撐不住了,手掌慢慢地往下滑,他不敢說話,只是仰著臉祈求地望著龍霜月支。龍霜月支凄然道:「麴智盛,你真的要逼死我嗎?好,你想死,我就陪你一起死!」
說著,她鬆開腰帶,霍然站了起來,飛身向下跳去。玄奘大駭,急忙撲過來拽住她,將她拖在了山崖邊:「公主,千萬不可!阿術,拿好腰帶!」
阿術趕忙趴在地上,抓住腰帶。
龍霜月支兩條腿墜在下面,手臂卻被玄奘拉著。麴智盛在底下喊:「法師,霜月支怎麼了?」
「她要往下跳!」玄奘喊,「貧僧快拽不住她了。」
麴智盛大駭,聲音都顫抖了:「法法法……法師,麻煩您千萬拽緊了,別讓她掉下來。霜月支,你別嚇我好不好?」
龍霜月支神情凄涼:「智盛,泥孰,我不知道我愛誰,但我知道,這世上最愛我的只有你們,你們死了,我何必苟活?我的局已經了結,那就讓我這條命也隨之而去吧!咱們三個人死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不好!」麴智盛大哭,「霜月支,你上去好不好?」
「你死,我必死。」龍霜月支道。
「我……」麴智盛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火焰熔爐,一臉留戀,彷彿那裡是天堂,「法師,我求求你拽緊了。霜月支,我不死了,你也別死好不好?我求求你了,你要真愛泥孰,我放你們走!只要你一輩子幸福,讓我怎麼樣都行。」
「好!」龍霜月支道,「你放了泥孰,你們一起上來。」
麴智盛長嘆一聲:「我會放了泥孰,但我就不上去了。霜月支,這裡就是我的歸宿了。祝你和泥孰一生幸福吧!等你們孩子大了,帶他來這裡看看我,我就滿足了。霜月支,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