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第四十一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第十六章占卜師、贈馬人、西遊僧

麴智盛說罷,就要撒手放開泥孰,龍霜月支魂飛魄散,厲聲喊道:「麴智盛,我不准你死!」

「霜月支,死是自由的。」麴智盛笑道,「就讓我在你面前化作飛灰吧!」

「你敢死,我就跳。」霜月支大聲道。

「你——」麴智盛正要撒手,一聽頓時愣住了。

「你敢死,我就跳!」龍霜月支一字一句道,「我不准你死!」

泥孰這時真撐不住了,努力張開嘴,大罵:「麴智盛,我……我撐不住了!」

麴智盛正在猶豫,一聽之下急忙兩腳亂蹬,就在他兩腳蹬著一塊石頭的當口,泥孰的手終於鬆了,身子一墜,麴智盛急忙踩緊了,兩手抱著他的腰往上一推。泥孰兩隻手重新抱緊了岩石,才長出了一口氣。看看腳下燃燒的煤田,他忍不住心有餘悸。

「上來!」龍霜月支也鬆了口氣。

「阿彌陀佛。」玄奘也忍不住念佛。

這邊剛剛好轉,只聽身後響起莫賀咄的聲音:「哎?你們都他娘怎麼了?掛葡萄架呢?啊哈,大衛王瓶!快快快,去給我搶過來!」

原來莫賀咄也來到了山頂。這時泥孰和麴智盛掛在懸崖上,龍霜月支半掛,玄奘則拽著龍霜月支,阿術拽著腰帶,大衛王瓶倒孤零零地扔在了一邊。莫賀咄一到,就看到了王瓶,頓時跑了過來。

阿術扭頭一看,立刻急了,把腰帶往玄奘胳膊上一纏:「師父,我得保護大衛王瓶!」

說著他跑過去,抱住了大衛王瓶。他力氣小,於是便把大衛王瓶推倒,往山崖的另一側滾動。

「阿術——」玄奘側頭看著,卻沒法動彈。

阿術一邊滾動著王瓶一邊喊:「師父,對不起了,我必須把大衛王瓶送到大唐,這是我今生的使命!」

「放你娘的屁,給老子放下王瓶!」莫賀咄勃然大怒,喝令,「給我射!射死他!」

「大設手下留情!」玄奘急得大叫。

莫賀咄卻毫不理會,揮手命令放箭,附離兵各個神射,一聽號令,閃電般地彎弓搭箭,朝著阿術射了過去。阿術一看不好,身子急忙撲倒,他卻沒想到,這裡是山坡,自己又滾動著大衛王瓶。這王瓶甚重,這麼一倒,那王瓶帶著他,頓時咕嚕嚕朝山坡下的火焰熔爐滾下去。

玄奘駭然不已,眼看著阿術滾下一邊的山坡,瞬間就沒了影子,忍不住叫道:「阿術!阿術!」

耳邊傳來咕咕咚咚的滾動聲。

「師父,」阿術的聲音從另一側山坡傳來,「我死之後,請您務必把大衛王瓶送往大——」

話音未落,只聽咚的一聲,聲音全無。莫賀咄率領附離兵跑了過去,玄奘禁不住心急如焚,但此時麴智盛已經屈服在龍霜月支的要挾之下,正和泥孰一起往上爬。龍霜月支先爬上來,和玄奘兩人一起拉著腰帶,玄奘沒法動身。

半晌,先是泥孰灰頭土臉地爬了上來,他已經徹底脫力,兩隻手都燙焦了,一上來便躺在山上動彈不得,呼哧呼哧喘氣。隨即玄奘和龍霜月支又合力把麴智盛拽了上來,麴智盛也是滿臉煤灰,但精神還不錯,一上來就抓著龍霜月支的手,急急地問:「霜月支,你剛才說,我死你也死,你……你這是不是意味著,你愛我?」

「放……放屁……」泥孰有氣無力地罵道。

玄奘見他們都上來了,無心再摻和,撒腿跑向另一側的山坡。這側山坡下也是燃燒的煤田,烈焰熊熊,不過坡度稍緩。這時,莫賀咄帶著附離兵已經互相扶持著下了山坡,玄奘急忙也追了下去。

「阿術!阿術!」玄奘一邊跑,一邊大叫。此時他也是灰頭土臉,頭上臉上衣服上到處都是漆黑的煤灰,狼狽異常。他順著山坡一路往下滑,一路喊叫,卻無人應答。

「別喊了!」莫賀咄仰起臉,懊惱不已,「這地方掉下去還有活路么?他死就死了,連老子的大衛王瓶說不定也給他陪葬了!這小崽子!」

玄奘憤怒不已,卻沒說什麼。一行人往山下摸索,這處山坡雖緩,但往下走了二三十丈,已經感覺到熱浪襲人,烤灼得頭髮衣衫似乎都要燃燒了。但這莫賀咄卻執著無比,仍舊往下搜索。

正這時,一名附離兵大叫:「大設,快看!大衛王瓶!」

莫賀咄和玄奘一起望去,只見大衛王瓶靜靜地躺在一塊岩石的上面,想來是它往下滾的過程中撞上了這塊岩石,正好給攔住了。但阿術卻不見蹤影。

「啊哈!我的王瓶!」莫賀咄急忙跑了過去。

玄奘卻挂念著阿術,一路上不停地喊著,順著陡坡直下到煤田的頂上,直到衣衫都開始烤焦,腳下的鞋子都變得滾燙時,他忽然發現一塊火紅的岩石邊正燃燒著什麼。玄奘無法走近,仔細察看,頓時呆住了。那燃燒的東西,分明是阿術身上的一角衣衫!

「阿術——」玄奘忽然淚如泉湧,失聲痛哭。

衣衫燃燒的地方,已經是人類無法抵達之處。想來是阿術下滾的過程中和大衛王瓶分開,王瓶撞在了岩石上,他卻直接滾進了燃燒的煤田!

玄奘一屁股跌坐在了山坡上,滾燙的土地燒灼著他,他卻彷彿痴了一般。這一瞬間,與阿術的相識相伴,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一個異族孩子,萬里絲路,從波斯來到西域。

商隊滅絕,他孤零零地流落大漠,恐懼地躲在泉水中。

他說:「師父,您能否帶我回家?」

他說:「師父,我想念我的父親。」

他說:「師父,大衛王瓶是家族賦予我的使命,我必須把它送往大唐。」

他說:「師父,我想站在波斯的陽光下。」

這個僅僅八九歲的孩子,相處兩個月,竟然讓玄奘有了至親骨肉般的感覺。彷彿他就是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子侄,自己在孤獨的西遊路上,唯一可以互相慰藉的人。

可如今,他卻隨著自己的夢想,一起化作了永世的劫灰。

正痛哭時,莫賀咄已經到了王瓶所在的地方,得意揚揚地朝玄奘望了一眼,「法師!他已經死了!快回來吧!否則您也要圓寂了!」

玄奘沒搭理他,莫賀咄大大的無趣,想把王瓶提起來,隨手一提,竟然沒提動。他有些意外,命令那些附離兵:「真他娘的重,竟然是純銅的。快快快,給老子抬上去。」

兩名附離兵當即過來了,一起抬著王瓶,在眾人的幫助下,攙扶著向山頂攀爬。

玄奘急忙站了起來,喊道:「大設!」

「作甚?」莫賀咄回頭問。

「請留下王瓶!」玄奘神情嚴肅,「這是阿術家族之物,並非大設所有。」

莫賀咄笑了:「若是老子所有,還用費這麼大的周折?法師,他們家族的人都死絕了,這神物已經是無主之物,老子拿去,正好成就我西突厥的大業。」

「大設,」玄奘一邊朝山上攀爬,一邊道,「您剛才也聽到了,阿術希望貧僧能將此物送到大唐。這本身就是波斯皇帝送給大唐皇帝的東西,您半途搶奪去,豈非讓西突厥得罪了兩大帝國?大設,為了這個不祥之物,為西突厥東西樹敵,貧僧以為不智。」

這時莫賀咄爬到了山頂,笑呵呵地道:「法師,您在大唐雖然有名氣,可實在是個糊塗和尚。我們西突厥跟薩珊波斯打了好幾年的仗,早就跟他們樹敵了。至於大唐嘛,這會兒正跟東突厥的頡利和突利打得熱鬧,他李世民敢打老子?哼,老子如今有了這王瓶,等召喚出魔鬼,他李世民不來找我,我倒要找他去!哈哈哈,走了,走了。法師,您念幾遍往生咒,幫我祈禱祈禱……哎,不對,那玩意兒叫什麼咒?」莫賀咄苦惱地撓著頭皮,招呼著附離兵興高采烈地走了。

玄奘回頭望著燃燒不熄的煤田,長長一嘆,隨即手腳並用,爬上了山頂。到了山頂,才發現麴智盛、龍霜月支和泥孰竟然也走了,不知三人間又發生了什麼事。

莫賀咄已經到了山下,命附離兵將大衛王瓶捆在他的馬背上,親自馱著,一行人催馬揚鞭,朝著山谷的方向奔去。

「大設!」玄奘急忙騎馬追去。

莫賀咄回頭看看,惱怒道:「這和尚討厭。」

「大設,要不要小人射死他?」一名附離兵問。

莫賀咄更惱了:「這和尚如今聞名西域,你想讓老子背負上殺僧的名聲嗎?走走走,不理他。」

一行人快馬加鞭,在險峻的山路上賓士。山路上積雪濕滑,但這幫突厥人控馬之術很是熟練,速度絲毫不減,玄奘的馬術卻奇差無比,很快就被甩在了後面。雙方一跑一追,轉眼就出了天山峽谷。

過了新興谷,就是火焰山下的商路,莫賀咄徑直調轉馬頭,向西而去,瞧來竟是要返回西突厥。玄奘急了,此時道路平坦,他催動戰馬,加快速度追去。莫賀咄的馬背上馱著大衛王瓶,速度開始變慢,竟然被玄奘給追了上來。

莫賀咄對這個和尚也是苦惱無比,殺不能殺,逐又不走,只好拚命打馬。正奔跑間,忽然前面出現了一支商隊,這商隊規模不小,足有一百餘人,人人騎馬,中間有十幾輛大車。莫賀咄有些疑惑,眯著眼一看,心裡便是一沉,這些騎士坐在馬上身軀筆直,馬匹行走之時下身顛簸,但腰部以上紋絲不動。

更驚人的是,這些人明明聽見了身後的馬蹄聲,竟然誰都不回頭看一眼,彷彿絲毫沒有覺察。但莫賀咄何等眼力,早就發現這些人渾身戒備,手臂下垂,摸著馬腹上的袋子,想來裡面藏著武器。

「不要惹他們,繞過去,走!」莫賀咄低聲命令。

附離兵們剛要兜馬從側面繞過,只見隊伍中間一名青年男子輕輕一擺手,隊伍齊刷刷分開,讓出了一條道。顯然是讓他們先過。莫賀咄吃驚更甚,因為那青年男子是在隊伍的中間,他這麼一擺手,命令如何傳達到隊伍的最前面?

莫賀咄心裡狐疑,這些人如果是戰士,恐怕便是西域最強悍的軍隊之一了。莫要看只有一百餘人,如果全副武裝,實力之強,不下於一個小國的全國之兵。

他雖然自信自己的附離兵足以與之一拼,但此時大部隊卻沒帶在身邊,自己身上又有大衛王瓶這個重寶,不敢招惹,當即默不作聲,從道路中間奔過去。經過那名青年男子身邊時,莫賀咄瞥了一眼,對方的相貌竟然是漢人,面色微黑,儒雅中透著冷厲,一看就是不凡之人。

「難道是大唐的軍隊?」莫賀咄心中一震,思忖著疾馳而去。

他剛走,玄奘便縱馬到了。經過這群人時,玄奘一瞥眼就看見了這位青年男子,不禁一怔,失聲道:「王大人?」

原來,這名漢人男子,竟然是大唐右衛率府長史,王玄策!

王玄策看見玄奘,也愣了一下:「法師,您這是……怎麼追著一群突厥附離兵?」

「快快快,王大人,快幫貧僧攔住莫賀咄!」玄奘來不及解釋,催促道。

王玄策恍然:「哦,那就是莫賀咄么?我說怎麼會有附離兵呢!法師,您追他們作甚?」

「他搶走了大衛王瓶!」玄奘急忙道。

王玄策深感意外:「是嗎?」

「他馬背上的包裹里便是!」玄奘急不可耐。

王玄策倒笑了:「法師,您倒急個什麼?他拿走便拿走吧!這裡是突厥人的地盤,我怎麼能來西域搶劫人家突厥的大設?」

玄奘瞠目結舌:「可這大衛王瓶……」

「我可沒聽說過什麼瓶。」王玄策笑道,「法師想要什麼瓶子?我這車上瓶瓶罐罐甚多,還有陛下給統葉護的茶葉呢,法師想喝,就送您一罐。」

玄奘頓時冷靜了下來,看看前面的莫賀咄已經跑遠,他知道,就算自己追上也無濟於事,禁不住嘆了口氣,默默打量著王玄策。王玄策也微笑著與他對視。

「老瘦紅馬,鞍橋有鐵。」玄奘忽然道。

王玄策一怔:「法師——」

「這句話想必王大人聽說過吧?」玄奘跳下馬來,淡淡地道。

王玄策啞然,隨即苦笑,也跳下馬來,招呼手下:「鋪上坐氈。」

親兵們急忙從車上搬下坐氈,鋪在路旁的草地上。王玄策又命人擺了一張胡床,端上了吃食,請玄奘坐下。玄奘不說話,沉默地坐在他對面。

大漠黃昏,長河落日,火焰山的紅光照耀著兩人的臉,為這場對話塗上了一層血色。

「法師,您為何這麼說?」王玄策問。

「因為有一種被操縱的感覺。」玄奘坦然道,「今年秋八月,貧僧離開長安西遊時,曾經遇見了長安術士何弘達,他為貧僧卜得一卦,說貧僧西遊時,騎著一匹老瘦紅馬,那馬的鞍橋上有鐵。」

「何弘達乃長安奇人,他的占卜神乎其神,想來是應驗了吧?」王玄策問。

「是的。」玄奘道,「貧僧當初被困在瓜州,無法離開國境,有胡人石磐陀願意送貧僧離開。他帶來了一個胡人老翁,那老翁牽著一匹老瘦紅馬,說這馬來往伊吾十五次,熟悉道路,願意贈給貧僧。那紅馬的鞍橋上箍著一塊鐵。」

「何氏占卜,名不虛傳。」王玄策鼓掌笑道。

玄奘也笑了笑,道:「貧僧雖然對占卜所知不多,卻也知道,所謂占卜,上察天機,下察人事,中察世事變遷,從而體悟到未來的徵兆。天機渺不可測,未來變幻無常,原本就難以測度,只需估測出大概,就是驚人的預言,貧僧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何弘達能夠清晰地看到未來那馬鞍上的一塊鐵。」

「法師是個睿智的人,崇信我佛,卻不執於虛妄。這個小小的計謀,倒是讓您見笑了。」王玄策感慨道。

「果然是您安排的?」玄奘問。

王玄策嘆口氣:「法師,我有一事不解,即便您懷疑是有人在操縱您的西遊之路,可為何偏偏就懷疑到我呢?說起來,我這個右衛率府長史,與何弘達、胡人老翁八竿子打不著啊!」

玄奘露出緬懷的神情:「去年,貧僧曾經在長安路上收留了一個天竺人,名叫波羅葉,他的秘密身份是朝廷的不良人。故意接近貧僧,是受秘書監魏徵之命,隨從貧僧暗查崔珏和法雅的秘密。據說,不良人這個組織隸屬內廷,首領稱為賊帥,職責主要是刺探情報,最近幾年,主要針對的目標是西域各國,其成員分佈於各行各業,胡漢都有,西域人、突厥人、天竺人,甚至還有西方的波斯人。貧僧自從西遊以來,這一路上始終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何弘達、胡人老翁,他們身份不同,行止詭秘,路數為何跟波羅葉如此相似?」

「我明白了。」王玄策點點頭,「所以法師就想,倘若真有人控制你的西遊之路,在西域這個地方,有這麼大能量的組織,只有不良人了。」

「沒錯。」玄奘點頭。

「那麼,法師為何懷疑我呢?」王玄策問。

「右衛率府是太子東宮的護衛府兵之一,長史是右衛率將軍的首席幕僚,從五品。貧僧一直很好奇,陛下派人出使西突厥,為何派了一個軍方的文職官員,而不是禮部官員?」玄奘一邊思索著,一邊娓娓而談。

王玄策苦笑:「西突厥人可不像法師一樣精通咱們大唐的職官制度。」

「是啊,他們當然不明白,可陛下明白,既然如此,你這個軍方的長史出使西突厥必有原因。」玄奘道,「貧僧上次去了你的住處,看到你搜集沿途情報,繪製輿圖,便都明白了。其實你的使命,跟那些不良人一樣,無非是搜集西域情報而已。既然不良人已經領了這一任務,以魏徵大人的精明,又怎麼會派一個跟不良人毫無瓜葛的人出來?除非是因為你身份特殊。」

「高明!」王玄策贊道,「法師當真高明!話已至此,我也不瞞您了,法師,在下便是不良人的首領,賊帥!」

玄奘大吃一驚,雖然想過他是不良人,卻沒想到他竟然便是賊帥!玄奘禁不住苦笑:「貧僧還以為賊帥是魏徵大人那樣的高官,卻沒想到是從五品的長史。」

「哈哈!」王玄策大笑,「法師啊,這您就不了解了。不良人是個秘密組織,負責緝事、刺殺、安插密諜、刺探情報。它的權力太大,太難以控制,用得好了,就是朝廷的利刃,用得不好,就是朝廷的毒瘤。倘若賊帥是秘書監或者尚書那樣的高官,誰還能控制它?因此,我能動用的權力雖大,官職卻很低微。這也是魏徵大人當初創辦不良人的一個原則。」

「哦,貧僧明白了。」玄奘恍然大悟,他對這種政治性的東西雖然所知不深,但也感覺這種設置甚有道理,「那麼……」玄奘想了想,「大人現在可以講講為何要控制貧僧的西遊之路了吧?」

「話已至此,我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呢?」王玄策苦笑,「但是法師要記住了,我所說的一切,都是法師自己推斷出來的。」

玄奘笑著點頭。

王玄策想了想:「這件事過於複雜,既然法師對大衛王瓶所知甚詳,那我還是從它說起吧!法師可知道,這個大衛王瓶乃是薩珊波斯的鎮國之寶,在歷代波斯皇帝手中傳承了四百年?」

「高昌王曾對貧僧講過。」玄奘點頭。

「但法師可知道,這大衛王瓶之所以來到西域,是因為波斯皇帝要將它當作禮物送給我皇陛下!」王玄策輕輕地道。

他望著玄奘,等待著他吃驚的表情,沒想到玄奘卻一臉平靜地點頭:「貧僧知道。」

「你知道?」王玄策吃驚不小。

「是啊!」玄奘有些傷感,「阿術臨死前告訴我,他的叔叔耶茲丁,便是波斯皇帝派來護送王瓶的使者。」

王玄策欽佩地看著他:「法師,您真是耳目通天,連這等機密也被您打聽到了。那我就更沒必要隱瞞了。不錯,就在去年,波斯皇帝庫斯魯二世派遣使者來到長安,懇求陛下出兵攻打西突厥。」

「攻打西突厥?」玄奘疑惑,「波斯皇帝為何萬里迢迢派人來求陛下出兵打西突厥?」

「哦,是這樣。」王玄策解釋道,「當今世上,有幾個大國,最東方便是我大唐,在前隋時,突厥分裂為東西兩部,西突厥掌控著整個西域和絲綢之路,在西域以西,便是強大的波斯帝國和拜占庭帝國。這三個大國彼此之間的矛盾錯綜複雜,波斯和拜占庭是宿敵,雙方經歷了長達四百年的戰爭,中間有戰有和,無休無止。大約二十五年前,波斯皇帝庫斯魯二世進攻拜占庭,所向披靡,這一仗打了將近二十年,險些將拜占庭滅亡。不料拜占庭出了一個希拉克略皇帝,這個皇帝是個天才統帥,秘密與西突厥達成協議,對薩珊波斯東西夾攻,這下子波斯大敗。去年春天,希拉克略甚至打到了波斯帝國的都城,泰西封。整個薩珊波斯搖搖欲墜,處於滅亡的邊緣。」

「哦。」玄奘點點頭,他長年浸淫於禪機佛理,第一次聽到這種世界格局的大國爭鋒,頓時耳目一新,眼界為之寬闊,「貧僧明白了,庫斯魯二世是想讓我大唐攻打西突厥,為他解燃眉之急。」

「沒錯。」王玄策點頭,「憑薩珊波斯的國力,如果僅僅對抗拜占庭,不至於敗得如此凄慘,但拜占庭和西突厥聯手,他是萬萬抵擋不住的。」

「陛下是如何答覆的?」玄奘問。

「當然拒絕了。」王玄策道,「當時陛下正籌備對東突厥的戰事,打算以傾國之力,一戰攻滅東突厥,徹底解除大唐帝國的心腹之患,與西突厥修好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打它?」

「可是……」玄奘遲疑道,「想來那庫斯魯二世也是個梟雄,不會以為僅僅懇求一番,大唐就會出兵吧?」

「當然。」王玄策神色凝重,「陛下拒絕之後,那使者就提到了大衛王瓶,講述了它的種種神異之處,說只要擁有大衛王瓶,就能許下三個願望,無所不能。他答應,只要大唐願意出兵,庫斯魯二世就會把那大衛王瓶送給陛下。」

「原來如此!」玄奘這才明白大衛王瓶的來龍去脈,「那陛下怎麼答覆的?」

「陛下當然頗為心動了。」王玄策苦笑,「可咱們的皇帝陛下是何等人物,又怎會為了一個充滿無稽之談的東西而更改大唐國策?」

「這倒是。」玄奘點點頭,有些疑惑,「既然陛下拒絕了,大衛王瓶怎麼又給送了過來?」

「因為……」王玄策嘆道,「因為那使者說,可以先把大衛王瓶送來長安,待到陛下見識完它的魔力再做決定。如果陛下見到大衛王瓶,仍然拒絕出兵,波斯人就把它無償送給陛下。」

玄奘頓時驚呆了:「那波斯使者竟然如此有信心?」

「信心十足。彷彿在他看來,只要大衛王瓶來到長安,就必定能讓陛下出兵西突厥。」王玄策道。

「這不可能。」玄奘震驚不已,「那陛下怎麼說?」

「陛下當然感興趣了。」王玄策苦笑,「大衛王瓶這個東西,只要是人,誰會不感興趣?不說別的,陛下倘若許願永生不死,法師您想想這是多大的誘惑?所以陛下當場就應允了,讓波斯人把王瓶送來長安,這下子就在朝廷里引起了軒然大波。」

「哦?」玄奘驚訝,「什麼風波?」

「右僕射長孫無忌、中書令房玄齡、吏部尚書杜如晦等重臣習的都是儒家,對這種怪力亂神之事深惡痛絕。他們覺得,讓這種邪物來蠱惑陛下,乃是大唐君臣的奇恥大辱。秘書監魏徵大人是我的直屬上官,他雖然早年當過道士,其實骨子裡也是儒家一系,一再面聖,要求拒絕接受大衛王瓶。陛下只是不允,聽說還在長孫皇後面前摔爛了碗碟。」王玄策想起此事不禁心中煩悶,嘆道,「於是,這幾位大人便秘密商議,想出一個膽大包天的計劃,決定將大衛王瓶阻截於國門之外!」

「什麼?」玄奘吃了一驚。貞觀以來,李世民為政開明,廣開言路,虛心納諫,與眾位大臣甚是相諧,尤其是魏徵,以諍言出名,屢屢犯顏直諫,而李世民從不怪罪。但皇帝畢竟是皇帝,也有自己的逆鱗,朝中重臣秘密聯合,違逆他的旨意,這是最忌諱的事情,放到哪個帝王身上都無法容忍。魏徵等人看來是對這大衛王瓶過於忌憚,才不惜拿著身家前途冒險。

玄奘定了定神:「他們如何阻截大衛王瓶?」

王玄策頓時苦笑起來:「法師,還有比在下更適合的人嗎?魏大人管轄著不良人組織,他的計劃便是,命在下率領精銳以出使西突厥為名前往西域,暗中查訪大衛王瓶的運送路線,想辦法讓大衛王瓶永遠去不了大唐。」

「原來如此!」玄奘恍然大悟。

「我臨行前,魏大人千叮嚀萬囑咐,萬萬不可暴露身份,必須秘密進行,更不可訴諸武力,直接殺害波斯使者,失了大唐的體統。法師,您想想,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西域還是西突厥的地盤,我能有什麼好辦法?」王玄策訴起了苦。

玄奘對他的處境能夠理解,畢竟大衛王瓶事關重大,不但牽涉大唐無數中樞大臣的身家性命,還牽涉大唐和西突厥的邦交,幾乎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整個天下的格局。

「後來法師您的出現,讓魏大人有了一個計劃。」王玄策笑吟吟地看著他。

玄奘愣了:「貧僧讓魏大人有了計劃?」

「是啊!」王玄策大笑,「法師您還記不記得,您從霍邑回來后,向朝廷上書,請求出關,西遊天竺?」

「記得。」玄奘苦笑,「正是因為貧僧的上書被陛下拒絕了,才只好偷渡出境。」

「那是陛下心疼法師。西遊之路何其艱難,跋涉數萬里,幾百年來無數僧人打算到天竺求佛,可有幾人歸來?陛下是擔心您路上出事呀!」王玄策道。

玄奘感慨不已,李世民的關懷,他自然深深感激,可西遊天竺是他此生宏願,又如何肯放棄?

「法師,你與此事的關係就在於,陛下雖然拒絕了,可魏徵大人知道此事之後,決定秘密助您出關!」王玄策道。

玄奘頓時目瞪口呆:「什麼?」

王玄策笑了:「法師不是有被人操縱的感覺嗎?長安市上何弘達給您占的一卦,便是魏徵大人精心設計出來的!」

「原來如此!」玄奘恍然大悟,「可這……可貧僧與你們阻截大衛王瓶的計劃有什麼關係?魏大人為何要秘密助我出關西遊?」

「法師,您想想,西域有妖,佛子東來。兩者相遇,那會發生什麼?」王玄策笑眯眯地道,「魏徵大人的計劃,就是讓大衛王瓶在西域人所皆知,攪得西域天翻地覆,然後您這位佛子抵達西域,自然就會理所應當地與大衛王瓶較量一番。而我呢,則躲在暗中將大衛王瓶的秘密搞清楚,看看波斯人到底有什麼圖謀!」

「原來還是讓貧僧來降妖。」玄奘無語了。他總是不適應一提起和尚,就跟降妖伏魔扯在一起,但是對魏徵的謀略,不禁深為佩服。兩人在霍邑時,算是明裡暗裡交過手,當時玄奘就墜進了他的局裡,沒想到這次又被他算計了。

王玄策哈哈大笑:「計劃擬定之後,在下就秘密跟著您離開長安,還記不記得在瓜州,涼州都督李大亮下訪牒要抓您?」

「是啊!」玄奘道,「是瓜州小吏李昌撕毀訪牒,勸我儘快出關。」

「李昌是在下的人。」王玄策笑道。

玄奘苦笑不已。

「那個贈您紅馬的胡人老翁,自然也是我手下的不良人。當時我原本想讓他送您前往伊吾,沒想到您竟然自己找了個胡人石磐陀,讓他送您。我沒了辦法,只好讓那老翁把紅馬送給您,好歹不能辱沒了何弘達的名頭,得把這『老瘦紅馬,鞍橋有鐵』八個字給圓了呀!」王玄策笑著講述,「然後呢,我就在伊吾等待法師,沒想到過了好幾天,法師竟然還沒到伊吾。」

「貧僧在莫賀延磧中迷了路,」玄奘感慨,「進入沙漠的第二天便失手打翻了清水,四夜五日沒有喝過一滴水,險些倒斃於沙漠之中。」

王玄策大為意外,仔細一想,不禁陣陣后怕:「阿彌陀佛,神佛保佑。我當時竟然沒算到這種意外,倘若法師真有個閃失,魏徵大人非把我斬了不可。」

隨即王玄策開始仔細講述自己的行動。他知道波斯使者冒充的商隊與焉耆使者同行之後,便安排人把焉耆人前往大唐、要求更改絲路的消息透露給了麴文泰,麴文泰果然派出麴德勇和麴智盛來截殺焉耆人。

按他原本的計劃,並不想讓波斯使者死,而是想在伊吾城公開大衛王瓶,引起焉耆人、高昌人的爭奪,然後安排玄奘介入,徹底搞清王瓶的真相。結果玄奘在沙漠里迷了路,遲遲沒有趕到伊吾。而這時波斯使者已經上路了,一旦過了莫賀延磧就算進了大唐國境。王玄策無奈,只好推動麴德勇出面,截殺焉耆使者。

後來的結果玄奘都知道,王瓶被麴智盛得到,許下了願望,從而被龍霜月支乘虛而入,險些滅亡了高昌。

玄奘聽完,半晌無言。已是黃昏時分,大漠落日斜照在火焰山上,映出熔爐般的光芒,在王玄策臉上鋪了一層血色。

「大國爭鋒,奈何視人命如草芥。」玄奘慢慢道。

「比起戰爭殺人盈城,我的手雖然沾上了鮮血,卻是不得不為之。」王玄策解釋,「法師您想想,倘若真讓這大衛王瓶進入大唐,蠱惑了陛下,不說別的,僅僅是出兵西突厥,那會死多少人?有多少孤兒寡婦望著萬裡外的沙場夜半啼哭?」

玄奘默然,他是經歷過隋末之亂的人,那種殘酷景象至今想來猶自悚然,王玄策這種做法雖然讓他極端反感,但也不想說什麼反駁的話。

「大人,」玄奘問,「大衛王瓶如今被莫賀咄奪走,您為何不阻攔?」

「為什麼要阻攔?」王玄策反問,「法師難道沒看出來嗎?這大衛王瓶乃是個不祥的妖物,它到哪裡,哪裡就會災禍連天。若是它能讓西突厥亂成一團,對我大唐實有百利而無一害。」

「難道在大唐的眼中,突厥子民便該承受這禍患嗎?」玄奘問。

「難道要讓我大唐子民承受這禍患嗎?」王玄策冷笑,「法師難道忘了薛舉、竇建德、王世充、劉武周之流嗎?隋末大亂之時,若非突厥在幕後支持挑撥,我中原何至於內戰十七年,百姓十室九空,千里無雞鳴!要讓我大唐百姓豐衣足食,不受兵災,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自己強大,讓敵人衰弱!」

玄奘不想再說什麼了,站起身來合十:「既然如此,貧僧便去走那如來大道,大人就去西突厥看那煙花滿天吧!」

「法師要去哪裡?」王玄策追過來問。

「高昌。」玄奘牽來自己的馬匹,騎了上去。

「法師,」王玄策牽住他的馬,「高昌的危機已經化解了,法師何必再去?不如趕緊西行吧!您在西域通行,肯定要去西突厥王廷取得他們的關防過所,恰好我也要去見統葉護可汗,不如咱們一路同行,也好有個照應。」

「多謝王大人。」玄奘搖了搖頭,「貧僧恐怕還要在高昌多待些時日。貧僧心裡一直有個隱憂。大衛王瓶留給高昌的禍患,只怕才剛剛開始。高昌王對貧僧如此厚待,此時此刻,我又怎麼能離開?大人,告辭。」

玄奘說完,催動戰馬,潑剌剌地朝著高昌王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王玄策久久站立,凝望著他的背影,良久才道:「列隊,前往西突厥王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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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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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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