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第二十一章突厥王廷的豎井、政變與屍體
台下悄無聲息,連這五個俟斤手下的戰士也嚇呆了。莫賀咄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忍不住狂喜起來:「哈哈哈,大家看到了吧?這就是大衛王瓶!這就是天上地下,無所不能的神魔!」他走到那五具屍體跟前,仔細端詳著,「柯比略、沮牧健……嘖嘖,還有沙缽羅?哼,原來你也是統葉護的姦細,虧你與我兄弟相稱!來人,殺光他們的部屬!」
莫賀咄的附離兵早已經秘密調動,徹底包圍了這片湖岸,一聽命令,頓時縱馬馳入人群,將那五個部落的部屬包圍起來以利箭射殺。誰也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再加上還沒從大衛王瓶的震撼中醒來,這五個部落的突厥戰士措手不及,霎時間箭鏃嘶鳴聲、弓弦震動聲、慘叫聲、怒罵聲,響成了一片。附離兵不管其他人,只顧縱馬圍繞著這些人騎射,片刻之後,這五個突厥貴族所帶來的部屬已經被射殺殆盡,滿地都是屍體。
莫賀咄滿意地點點頭,重新走上高台,大聲喊道:「諸位,叛徒已經除掉了,大衛王瓶的神力也證明了,你們遵守你們的承諾嗎?」
這下子還有誰不願遵守?大伙兒紛紛拜倒,紛紛叫道:「我等願意追隨大汗!」
莫賀咄哈哈大笑,正笑著,忽然愣了。原來,泥孰和玄奘等人也跟這些人混在一起,這些人一跪拜,頓時把泥孰等人給顯露了出來,他們有如鶴立雞群,更像是海潮退卻后的礁石,異常醒目。
泥孰知道不好,正要命令屬下,莫賀咄已經看見了他,頓時哈哈大笑:「泥孰?哈哈,泥孰!好一條大魚!來人,給我拿下!」
泥孰只帶了幾十個人,又沒有騎在馬上,眼見得附離兵縱馬彎弓圍了上來,只好苦笑一聲,命令手下摘下背上的弓箭扔在地上。這是突厥人的規矩,扔掉弓箭就表示不再抵抗。
一旁的小可汗和俟斤也都認識泥孰,不少人還與泥孰的十姓部落關係匪淺,一看見他頓時擔憂起來,議論紛紛。
莫賀咄聽著這些議論,面無表情地走下高台,眯著眼睛,陰沉沉地朝眾人打量一眼:「泥孰,麴智盛,哦,連法師都來了?這倒有些難辦了。法師,聽說殺掉和尚,罪孽深重?」
玄奘笑了笑:「世間眾生無二,和尚的性命並不比眾生珍貴。」
莫賀咄倒愣了:「你不怕我殺你?」
「怕。」玄奘坦然道,「不過貧僧此去靈山求佛,一路艱險,何嘗不是佛祖安排給貧僧的災難?倘若佛祖讓你殺掉貧僧,你殺就是了。」
「這樣啊!」莫賀咄煩惱地撓了撓頭,「佛祖讓我殺和尚,這算怎麼個說法?你這個和尚啊,屢屢跟我作對,若不是老子實在不願背上毀佛殺僧的壞名聲,早就宰了你了。這你讓老子怎麼辦才好?」
這時,一旁有個小可汗問:「大設,這就是那個從大唐來的僧人嗎?他在西域好大的名頭!」
「你……你他媽的!」莫賀咄更氣了。此時佛教在西域影響力極為龐大,又被這小可汗點出了玄奘的身份,他想秘密殺掉玄奘也辦不到了。
莫賀咄望著三人思忖半晌,望著泥孰冷冷地道:「泥孰,你願不願奉我為突厥之主?」
泥孰露出譏諷的神情:「你說呢?」
莫賀咄倒也有自知之明,搖了搖頭:「我知道你不願。眼下,這西突厥,除了統葉護,便是你我二人實力最強,你跟統葉護不睦,卻不敢反抗他,我也能理解。今日我不殺你,也不逼迫你,等我殺掉統葉護,成了突厥的大可汗,我會再來問你,看看你和你的十姓部落,何去何從。」
「你以為你能滅掉統葉護?」泥孰冷笑。
「能不能就不消你操心啦!」莫賀咄自信地笑了笑,「你眼光狹窄,目光短淺。我就在這湖邊挖一個地穴,將你囚禁在此處,讓你明白什麼叫坐井觀天。」
他當即下令,命人在湖邊挖了個兩丈深的豎井,收了泥孰、玄奘和麴智盛的兵器,用繩子將他們縋了下去。至於泥孰那幾十名手下,則都捆綁起來扔進了帳篷里。
這裡距離湖邊太近,井底濕潮無比,一腳踩下去,甚至能踩出水來。泥孰和麴智盛坐立不安,四處摳摸著井壁,尋找出路。玄奘卻閉目坐在井底的泥地中,捻著佛珠,誦念著經卷。
「師父,」麴智盛苦笑,「您倒能坐得住,也不怕濕潮。」
玄奘睜開眼睛:「達摩面壁九年,他怕硌得慌么?」
麴智盛頓時無語。
泥孰笑了:「法師是佛子,你連個沙彌都算不上,不懂佛性。」
「你懂?」麴智盛怒目而視。
泥孰哈哈大笑。這人當真是粗獷,身臨險境,生死一線,倒是笑得出來。
「泥孰,」玄奘有些奇怪,「莫賀咄為何不殺你?」
泥孰撇撇嘴:「殺了我,那就等於跟十姓部落決裂。眼下他要對付統葉護,若是我的部落跟統葉護聯合起來,他死無葬身之地。再說了,這裡這麼多小可汗和俟斤,大部分跟我的部落有聯姻,他急於收攏人心,哪裡敢當著他們的面殺我?」
「那咱們豈非能活著出去了?」麴智盛高興起來。
「做夢。」泥孰冷冷道,「若是他殺了統葉護,平定西突厥,他殺我就跟宰只羊一般。」
麴智盛的臉又耷拉下來了。
這時,上面喧鬧的聲音逐漸消散,傳來馬蹄遠去的聲音。想來是眾人盟誓后開始散去。原本還有些篝火的光芒射在井壁上,漸漸地,連篝火也熄滅了,只有一線月光照耀著井壁,清冷無比。
「等到明日,統葉護可汗恐怕就會成為一具屍體了吧?」泥孰幽幽嘆道。
「等不到明日。」玄奘搖了搖頭,「今夜必見分曉。」
統葉護已經睡了。
古老的月光照耀著白色的營帳,營地內的篝火映照著巡夜人的臉,腳步悄寂無聲,誰都不敢驚擾了大汗的睡眠。
這時,營寨外馬蹄聲驟起,一行十餘人的隊伍從遠處而來。守夜的士兵立刻警醒,紛紛彎弓搭箭,對準了他們。那些人到了營寨前齊齊勒住戰馬,當先一人掀起頭上的罩巾,守夜的戰士才看清,竟然是大汗的親伯父,莫賀咄設。
「原來是莫賀咄設。」一名負責守夜的梅祿看清他的樣子,鬆了口氣。
莫賀咄笑吟吟地道:「原來今夜是你值守,大可汗睡了嗎?」
「今晚大可汗喝多了,早已經睡了。」那梅祿回答,「不知大設深夜來這裡,有什麼要緊的事?」
「我新近得了一件寶物,今夜是來向大可汗獻寶的。」莫賀咄笑道。
梅祿愣了,有些為難:「大設,若是獻寶,大可汗肯定高興。可是……他近來經常失眠,難以入睡,今晚好容易睡了,若是將他吵醒,怕是……」
「你不知道我送給大可汗的是什麼寶物,若是知道,只怕打斷你的雙腿,你也要爬到大可汗面前,告訴他這個好消息。」莫賀咄呵呵地笑著。
梅祿有些吃驚:「什麼寶物,這般緊要?」
「大衛王瓶!」莫賀咄緩緩地道。一揮手,跟在他身後的騎士從馬背上將大衛王瓶抬了下來,月光下,黃銅的瓶身散發出璀璨的光芒,連月光也為之黯淡。
梅祿頓時驚呆了,他周圍的士兵也驚呆了,愣愣地看著大衛王瓶。好半晌,梅祿才反應過來:「快!快!打開寨門!大設,我……我親自去稟告大汗,請將這個功勞給我!」
莫賀咄含笑點頭,等營寨打開,那梅祿急忙騎上馬,朝著王帳賓士而去。莫賀咄笑著,率領眾人跟在後面。
統葉護今晚的確喝多了。自從他哥哥射匱可汗死後,他繼承大可汗之位,夙興夜寐,率領著草原狼族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四處擴張。他有勇有謀,擅長攻戰,向東屢敗東突厥,向北吞併了鐵勒,向西接連擊敗薩珊波斯,向南打到旁遮普地區,震懾天竺。控弦數十萬,統霸整個西域。西突厥的盛況,在他手中達到了空前絕後的巔峰。
但是這些年,統葉護老了。就像一頭掉了牙的獅王,充滿警惕,充滿懷疑並且不安,對外與葛邏祿關係緊張,時常發生戰爭,對內疑懼各大部落,對他們橫徵暴斂,苛刻以待,部落咸怨,西突厥內部暗流涌動。這更加深了統葉護的疑懼,日夜精神緊張,難以入眠。
而今夜,是他這些年睡得最香的一夜,但是聽得莫賀咄來獻大衛王瓶,統葉護還是狂喜而起,馬上命人召莫賀咄進來。
但天生的疑慮並沒有讓他放鬆警惕,他這座王帳極大,容納數百人也不成問題,聽到莫賀咄只帶了十幾個人,當即又召來一百多名親衛進入王帳,這才覺得安全了許多。
等了不多久,莫賀咄帶人抬著大衛王瓶走了進來,見到統葉護,躬身施禮:「參見大可汗。」
統葉護急忙起身:「伯父,快快起來,快起來,您是我的至親,不用這些虛禮。嗯,聽說您得到了大衛王瓶,想獻給我?」
莫賀咄回頭一招手:「抬上來。」
手下的附離兵將大衛王瓶抬過來,放在了統葉護的面前。統葉護頓時整個心神都被吸引了,他迷醉地打量著這隻神秘的王瓶,喃喃地道:「難道這就是薩珊波斯的鎮國之寶,大衛王瓶?」
「沒錯。」莫賀咄笑道,「大汗若是不信,可以召喚瓶中的魔鬼出來,許個心愿。」
「好好好。」統葉護興奮無比,「怎麼許?」
「大汗,這隻瓶子只能許下三個願望,無所不能,既然要實現這種神跡,為何不讓王廷中那些忠於您的臣子們來見識一下,讓他們對您更加忠心耿耿?」莫賀咄笑道。
「對對對。」統葉護猛然醒悟,「伯父,您這話沒錯,這種神物既然被我得到,自然該讓他們見識見識。哼,薩珊波斯靠這隻王瓶震懾大地四百年,我有了這王瓶,蒼天之下,大地之上,誰敢不服?來人,把留在王廷的設、特勤、亦都護、俟利發,統統都給我叫來!」
有內臣領命而去。
統葉護望著大衛王瓶笑得合不攏嘴,但心裡也有疑慮:「伯父,我想問問,既然這隻大衛王瓶能滿足人的任何願望,而您又得到了它,為何不向它許願,而要把它送給我呢?」
「大汗,」莫賀咄長嘆,「我老啦!這些年輔佐了四代大汗,雖然南征北戰,卻從不曾有太大的野心,我又能許下什麼願望呢?長生不死?恐怕大衛王瓶沒法滿足我,否則薩珊波斯的皇帝早就永生了,我的兒子們不爭氣,傳給他們無疑是個禍端。至於其他的,對我來說有什麼用呢?大汗您的功績,這草原上只要有眼睛的,都看著呢,我獻給您,只望等我死後,您能好好照顧我的部落,我的兒子們,這已經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統葉護心中感動:「伯父,一直以來是我誤會了您。從今往後,您將是我最親近的人。若是將來我能拿下葛邏祿,我會把整個葛邏祿,分封給您的兒子。」
「多謝大汗。」莫賀咄施禮。
說話間,接到詔命的突厥貴族們紛紛趕到,這些人都是統葉護的心腹,就住在王廷內,因此距離也不遠。
統葉護朝四下看了看,有些不滿意:「咥力怎麼沒來?」
咥力是他極為寵愛的兒子。
「大汗,」內臣稟告,「咥力特勤去城外弩失畢部探望泥孰,泥孰卻不在,他等得晚了,就在那裡睡下了。」
統葉護搖了搖頭:「罷了,不等他了。伯父,您讓魔鬼現身吧!我要許下第一個願望!」
突厥貴族們都圍攏過來,好奇地看著。莫賀咄仍然像湖邊那次一樣,用銀刀劃開手指,將鮮血滴入六芒星封印,大衛王瓶體表開始黑霧纏繞,越來越濃。
眾人看得目不轉睛,一個個既恐懼,又期待,統葉護更是張大了嘴巴合不攏。
莫賀咄開始用波斯語低聲吟唱:「我的孩子,我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後卻需你為我等待九千年。如今永恆的世界已經降臨,我將履行我的諾言。出來吧,我的孩子,我將把這個世界交給你,讓你行走在波斯的陽光下。」
話音剛落,黑霧翻卷,形成隱約的巨人形狀,黑霧間傳來轟隆隆的大笑:「我的王,您第二次將我喚醒,有什麼心愿讓我實現?」
統葉護一聽,頓時就愣了,隱隱感覺有些不對,還沒醒過神,莫賀咄哈哈大笑,伸手一指他:「阿卡瑪納,將統葉護和那些阻礙我的人,統統殺死吧!」
「遵命,我的王。」
沉悶的聲音令所有人駭然變色,統葉護知道上當,剛要大叫,那煙霧中猛地冒出幾股細長的煙霧,嗖地伸入了他的嘴巴和雙耳之內,遠遠望去,竟像是有三條長蛇鑽進他的體內一般。
統葉護頓時神情獃滯,臉上漆黑一片,一聲不響地翻身倒地。雄霸大地的一代王者,就此斃命。
王帳內的貴族們頓時大亂,統葉護的親衛們紛紛拔刀,要衝殺過來,莫賀咄哈哈大笑,站在王瓶的旁邊,伸手朝他們一指:「給我殺!」
大衛王瓶周圍的煙霧突然爆散,黑色的濃煙瞬息間充滿了整座王帳,吸入煙霧的人無不呼吸艱難,兩眼突出,伸手扼住自己的脖頸,掙扎不已。片刻之後,上百名親衛、十幾個貴族,紛紛倒地斃命,刀劍落了一地。除了莫賀咄的人,整座王帳內的人無一倖免!
莫賀咄站在黑煙中,神情猙獰,如同惡魔一般。他走到統葉護的屍體前,伸腳踢了踢,喃喃道:「突厥大汗的位置,在你們父兄的手裡傳了三代,如今該交給我了!」
他緩緩地在滿地的屍體間行走,走到王帳門口,吩咐附離兵:「去,告訴他們,統葉護已死,整個王廷的中樞官員也都死了。讓他們出動大軍,控制碎葉城!所有不尊奉我為大汗者,殺!」
兩名附離兵答應一聲,正要離開,莫賀咄又交代道:「去,殺了咥力,我不允許統葉護還有兒子活著。」
豎井內的地下水慢慢上漲,已經沒過了膝蓋。深井漆黑一團,三個人坐在水裡,彼此無言,只有玄奘平靜的呼吸聲傳來。
「師父,您睡著啦?」麴智盛問。
「唔。」玄奘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一聲。
「唉,這光景也能睡著。」麴智盛喃喃地道,「師父,咱倆聊聊天吧!」
玄奘打了個呵欠:「聊什麼?」
「師父,我有點怕死。」麴智盛老老實實地道,「您用佛法開導開導我吧!」
「貧僧無法用佛法開導你。」玄奘繼續打呵欠。
「為什麼?」麴智盛納悶。
「因為……」玄奘伸了伸腿,坐得舒服了些,井裡的水嘩啦嘩啦亂響,「貧僧心裡念的是阿彌陀佛,我怕死的時候就想,或許死了,一閉眼就能見到佛。這樣就會高興起來。可你呢?心裡念的是龍霜月支,一閉眼見到阿彌陀佛,你不會太高興的。」
泥孰哈哈大笑:「膽小鬼,死有什麼打緊?像法師這樣,才是真洒脫。」
麴智盛呸了他一聲:「你懂什麼?僧人怕什麼?怕死後不得見阿彌陀佛。我怕,是怕死後不得見霜月支。她一個人流落在外,若是我死了,以後又有誰能陪她?」
「這個就不勞你操心了。」泥孰哼了一聲,「想陪她的人,比想投胎的人還多。」
麴智盛正要反唇相譏,忽然砰的一聲,腦袋上挨了一土塊,禁不住勃然大怒:「泥孰,你幹嗎砸我?」
「我砸你作甚?」泥孰也惱了。
「不是你還有誰?」麴智盛從水裡摸出那塊泥土,在黑暗裡晃著。
「是我。」頭頂忽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三人頓時愣了,這時,頭頂兩尺多高的井壁上,忽然透出一點微弱的光亮。三人這才赫然發覺,井壁上,不知何時竟然出現了一個洞口,一個人的腦袋露了出來,正含笑打量著他們。
「王玄策?」麴智盛急忙跳了起來。這才看見,井壁上竟然被橫著鑿出了一條隧道,王玄策正趴在隧道里,手裡拿著把鏟子。隧道里隱約還有幾個人。
「法師,」王玄策拿著火摺子朝下面照了照,看見玄奘才鬆了口氣,笑道,「下官是不是打攪您的清夢了?」
「阿彌陀佛,」玄奘笑了笑,「王大人今晚明明喝得大醉,沒想到醉夢之中依然耳聰目明,竟然知道貧僧三人被困在這裡。」
王玄策尷尬地一笑:「法師,什麼都瞞不過您。若是我睡覺不睜著眼,讓您圓寂在這裡,只怕回到長安后,我想睜開眼也辦不到了。快請進來吧,下官挖了好幾個時辰,才挖出來這條地道,若是讓地面上的守衛聽到了,咱們就走不脫了。」
三人不再耽擱,相繼爬進了地道。這地道甚是狹窄,王玄策拿著火摺子在前面爬,地道里水汽濕重,有些地方都積了水,想來他挖的時候也頗費力氣。大約爬了十幾丈,眾人才算出了地道。
這地道口在一座小土丘的後面,土丘上是茂密的樹林,樹林外,便是莫賀咄的營寨。
出了地道,王玄策累得躺在了地上:「當了幾年官,吃了幾年民脂民膏,才發現力氣活竟然如此累人。」
泥孰問:「王大人,您怎麼知道我們被莫賀咄關在這裡?」
王玄策露出為難的表情,玄奘明白,急忙岔開:「王大人,您既然來救我們,外面肯定出大事了吧?」
泥孰忽然醒悟:「對對對,王大人,此刻情況如何?」
「很不好。」王玄策坦然,「今夜丑時,莫賀咄借著獻寶的名義,進入統葉護可汗的王帳,刺殺了統葉護和十幾位王室要員,而後,聯合十幾個部落對碎葉城發動進攻,此時,城內正在激戰。」
「什麼?」泥孰一下子驚呆了,他想過事情糟糕,卻沒想到會如此糟糕。整個王廷一下子全被莫賀咄給端掉了。這下子,西突厥亂無寧日了。
「我來的時候,莫賀咄的人正在圍攻你的營地。」王玄策嘆了口氣,「因為咥力今夜僥倖不在王廷,他在你的營地過夜。」
泥孰一下子就急了:「法師,各位,我先去救我的族人。你們先找地方躲起來。」
說完,他眼睛一掃,就看見王玄策拴在樹林中的馬匹,急忙跑過去,解開一匹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玄奘望著泥孰的背影長嘆:「王大人,你與莫賀咄到底是一樁什麼交易?」
「政治上的交易。」王玄策苦笑,「法師想必記得,來碎葉城的路上,我和莫賀咄恰好遇見。我奉命出使,皇帝命令我不得干涉西域和西突厥的爭鬥,我身為使臣,怎敢不遵聖旨?我只是告訴莫賀咄,大唐不會幹涉西突厥的內部事務。他就放心大膽地發動了政變。」
玄奘沉默片刻:「你陪貧僧去見一見莫賀咄。」
玄奘平時說話溫文儒雅,冷靜從容,但這句話斬釘截鐵,不容商量。王玄策愣住了。
此時,天色已經亮了。
草原上的日出照耀著碎葉河河谷,日色蒼茫,仍與昨日一般無二,可河谷之上已經不是青草,而是滿地的屍體,鮮血染紅了大地,景色迷人的可汗冬宮,變成了人間地獄。
從碎葉城一直到楚河南岸,原本分佈的白色營帳都已經被燒毀,焦黑的殘骸鋪在草原上,引得無數兀鷹飛來啄食,偶爾有行人馬匹奔過,兀鷹也並不飛走,嘴裡叼著腸子,警惕地望著。
這是西突厥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內亂。碎葉城已經被莫賀咄的人徹底控制,統葉護的王廷雖然駐守著上萬大軍,可他本人已死,指揮中樞又被摧毀,這上萬精銳成了無頭的蒼蠅,在莫賀咄和那些反叛的部落聯軍攻擊下,根本鬧不明白怎麼回事就被擊潰。將近五千人戰死,三千人被俘,只有兩千多人逃了活路。
泥孰在亂軍之中最終殺出了一條血路,保護著咥力逃往西方的弩失畢部落,那裡是泥孰的地盤。莫賀咄就在屍山血海中宣布繼位西突厥大可汗,號稱莫賀咄侯屈利俟毗可汗,是為西突厥第六任大可汗。
玄奘和王玄策就在這滿地的屍體中走進了碎葉城。莫賀咄的人正在收拾路上的屍體,斷臂殘肢鋪滿了街道,城內的路都是泥土地,被鮮血浸泡得軟了,一腳踩上去,發出哧哧的聲響,似乎踩穿了人的肚皮。
玄奘小心翼翼地走著,王玄策眉頭緊鎖:「法師,馬上就要到了,您總得告訴我到底為什麼要見莫賀咄吧?眼下這幫突厥人殺心正濃,萬一觸怒了他們,我可不好保護您的安全哪!」
玄奘不答,過了半晌,才問:「王大人,您這次回到長安,一定會加官晉爵吧?」
王玄策苦笑:「這是哪裡話?」
「一個使者,縱橫萬里西域,挑動世上最強大的帝國陷入仇殺和紛爭,從此永無寧日,這為大唐立下了多大功勞?難道皇帝會不犒賞你?」玄奘冷漠地道,「只怕陛下一高興,會封您公侯的爵位,位極人臣。這也算是滿足了您的心愿吧?」
王玄策沉默以對,兩人走了很久,才慢慢道:「不瞞法師,下官的確是有意促成這場政變。如今東突厥已滅,大唐左近的強敵唯有西突厥,我來時陛下雖然交代不得干涉突厥事務,但那時陛下正用兵東突厥,不敢分心西顧。此時天下格局已經變化,身為臣子,當捕捉戰機,當機立斷。法師,一個陷入內戰的西突厥才符合大唐的利益。這是我身為使臣的職責,也是我大唐子民捍衛家園的天職。雖然造下這無窮殺孽,但我絕不後悔。」
玄奘小心地把腳從一具屍體旁邊移過去,遙望著眼前巨大的王帳:「貧僧終於知道,此去天竺,求的是什麼了。」
王玄策嘆了口氣:「法師,前面就是王帳,我是使臣,在這場西突厥內亂中,只能適逢其事,卻不能與莫賀咄會晤,恕我不能陪您進去了。我在這裡的任務已經完成,明日就會趕回長安復命。法師,您一路保重。」
這個理由玄奘自然能理解:「大人,若是能見到陛下,請為貧僧帶一句話。」
「什麼話?」
「欲樹功德,何最饒益?」
王玄策沉默半晌,點了點頭:「下官記住了。」
王玄策回到長安后,果然將這句話帶給了李世民。但李世民此時追求的,不是功德,而是功業,這個問題很快便被拋之腦後。直到十八年後,貞觀二十二年,李世民去世前的那一年,他日夜為噩夢所折磨,才想起了這句話。李世民召玄奘入宮,問了他相同的問題:欲樹功德,何最饒益?
王帳之內,昨夜的屍體都已經運了出去。空闊巨大的帳篷內,莫賀咄獨自坐在王座上,面前的短几上,放著那隻大衛王瓶。王瓶的身周纏繞著怪異的煙霧,那瓶中的魔鬼竟然又一次現身,與莫賀咄正在對話。
「我的王,您第三次召喚,要許下什麼心愿?」
莫賀咄神情疲憊,甚至有一些惶惑:「瓶中的神,是你讓我的願望達成了。我如今殺了統葉護,得到半個突厥之人的效忠,可忽然發現,竟然沒有了可以聊天的對象。我不知道誰在私下裡反對我,也不知道誰在內心裡恨我,我坐在王座上,看著下面的每個人,都覺得他們居心叵測。我心裡很恐懼,卻不敢和哪怕最親近的人聊天。今天召喚你出來,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我的王,如果這是您的第三個心愿,我會讓您如願以償。」
「不不不,」莫賀咄急忙擺手,「我……我怎麼會如此浪費?唉,算了,你先回去吧,等我要許願的時候再喚你出來。」
「我的王,」大衛王瓶回答,「您呼喚我的咒語只能用三次,方才您已經念過了。倘若您不許下願望,咱們之間的誓約一樣算是完成了。我將能衝破封印,回歸自由。」
「我……」莫賀咄目瞪口呆,「我沒想好……」
「那麼,我的王,我就離您而去了。」大衛王瓶說。
「不不不,我想想!」莫賀咄急得滿頭大汗,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他媽的老子沒事找魔鬼聊什麼天啊!
大衛王瓶靜靜地等著,莫賀咄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想起來了!我手下的梅祿向我彙報,很多部落仍然忠於統葉護,他們希望能擁戴統葉護的兒子繼承大汗,與我開戰!咥力不可怕,他託庇於泥孰,而泥孰與統葉護素有仇怨,不會幫他。但統葉護有個長子,是吐火羅國的國王,名叫呾度設,手下擁有強悍的軍隊。他聽到父親被殺,一定會帶著軍隊來複仇。倘若他與泥孰聯手,我就功虧一簣了!」
「那麼,我的王,您的心愿是什麼?」大衛王瓶問。
「給我殺了呾度設!」莫賀咄惡狠狠地道。
「遵命,我的王。」大衛王瓶說,「這是您的第三個心愿,完成之後,我將恢復自由。」
「好!」莫賀咄有些肉疼,這個心愿是他倉促想起來的,總覺得有些簡單了,但話已出口,又沒法悔改。
「我的王,請您把我送往吐火羅國。」大衛王瓶說,「等我到達阿緩城之日,便是呾度設死亡之時。」
莫賀咄愣了一下:「你……你不能在這裡讓呾度設死掉嗎?為何要親自去吐火羅?」
「因為,當我獲得自由的時候,黑暗將會籠罩大地,萬物將會滅絕。」大衛王瓶回答,「我被封印在瓶中無數個紀元,我內心的憤怒必須以生靈的鮮血來平息。我的王,您願意讓我在您身邊獲得自由嗎?」
莫賀咄嚇得連連擺手:「別別別,瓶中的神,你還是……嗯,我明日就派人護送你去吐火羅!」
大衛王瓶哈哈大笑,煙霧收攏,縮回了瓶內。
莫賀咄鬆了口氣,想著要把王瓶送走,終歸有些戀戀不捨。正這時,門外附離兵來報:「大汗,唐朝僧人玄奘求見。」
「哦?他竟然從井裡跑出來了?」莫賀咄有些惱怒,他對玄奘一直懷有怨恨,「這和尚,在高昌就跟我搶王瓶,老子不想殺他,躲到了碎葉城,他還是陰魂不散,竟然跟泥孰勾結在一起反對我。難道老子真殺不得他嗎?讓他進來!」
附離兵出去,將玄奘帶了進來。莫賀咄坐在王座上,拿出一把彎刀,狠狠地插在了地上,卻沒有說話,細長的眼睛森冷地注視著玄奘。
玄奘合十施禮:「見過大可汗。」
「法師,你來找我,有什麼事?」莫賀咄冷漠地問。
「貧僧想為統葉護可汗收屍,超度。」玄奘平靜地道。
莫賀咄勃然大怒:「和尚,你以為我當真不敢殺你?」
「大汗,佛家真諦在於因緣循環,世事輪迴。自古以來,多少英雄帝王埋骨沙場,貧僧是僧人,不介入塵俗中事,只想見證這帝王末路,造化無常。」玄奘道,「今日我為統葉護可汗收屍超度,你要殺我;他日等大汗百年之後,為大汗收屍之人,不知誰又要殺他?」
莫賀咄愣了。自從他繼任大可汗以來,一直對自身的命運有種難言的憂慮,玄奘此言,正好戳中他的痛處。雖然極為刺耳,卻也生不出氣來。
莫賀咄遲疑片刻:「你……只想為統葉護收屍?」
玄奘點了點頭。
莫賀咄意興闌珊:「和尚,我給你個面子。我本想斬下他的頭顱,送給泥孰和咥力。不過……你說得對,帝王末路,英雄了一輩子,該有個人為他收屍。去吧,統葉護的屍體就在隔壁的大帳中。好好念幾卷經,給他好生超度。」
「謝大汗。」玄奘合十感謝,「另外,貧僧有一個忠告。」
莫賀咄不耐煩:「說吧說吧,老子這會兒正忙,快快說完。」
玄奘指了指大衛王瓶:「這瓶子並無神異,大汗不可依賴過深,否則必遭禍患。」
「放屁!」莫賀咄勃然大怒,站了起來,「我如今是大衛王瓶的主人,它讓我實現了這輩子最大的心愿,你敢說它沒有神異?」
「沒有。」玄奘並沒有被他嚇倒,平靜地站在他對面,「大衛王瓶,只是一場陰謀。而你,不過是有些人藉以實現陰謀的傀儡。大汗,既然你如今當上了突厥可汗,此生最大的夢想已經實現,那就不必再依賴它了。早早擺脫它,說不定還能免除禍患。」
莫賀咄笑了,但眼睛里卻沒有絲毫笑意,提著刀慢慢走到玄奘面前:「和尚,我如何擺脫它?」
「交給貧僧帶走即可。」玄奘坦然道。
莫賀咄勃然大怒:「早知道你想謀奪我王瓶!賊和尚,我殺了你!」
他大怒之下,一刀斬向玄奘的脖頸,刀光如雪,瞬息間就要斬斷玄奘的頭顱!玄奘眼睛眨也不眨,平靜地凝視著刀光。
便在這時,大衛王瓶突然噴出一股煙霧,宛如觸手射入了莫賀咄的鼻孔,莫賀咄一怔,隨即無聲無息地翻身倒地,彎刀也落在了一邊。
玄奘絲毫沒有驚異,他走到莫賀咄身邊,探了探他的鼻孔,發現他只是昏迷,並沒有死去,才鬆了口氣,徑直走到大衛王瓶的對面趺坐。
「阿彌陀佛,」玄奘合十,「阿卡瑪納,多謝你救了貧僧的性命。」
這次,大衛王瓶的表面沒有冒出黑煙,瓶內傳來一聲嘆息:「法師,我是魔神,您是佛子,難道你我註定要決出勝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