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第二十二章波斯瓶中人
玄奘悲哀地望著瓶子:「貧僧沒在意過勝,也沒在意過負。」
大衛王瓶冷笑:「您從高昌就開始探詢我的秘密,又一路追到碎葉,敢問法師,您的目的是什麼?」
「娑婆世界,萬物紛紜。神魔也好,眾生也好,無不在佛的關照之內,干貧僧何事?」玄奘有些難過,「貧僧是一個凡人,有著喜怒哀樂,傷痛別離,因此,貧僧所不忍目睹的,也是世上眾生之苦。有那麼一個孩子,他是我的弟子,他是波斯人,隨著叔叔運送大衛王瓶前往長安。可是在莫賀延磧,他的叔叔與族人都被截殺,他孤身一人流落在西域,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夠完成家族的使命,把大衛王瓶送到長安,然後回到波斯的陽光下。貧僧答應過他,要幫助他完成心愿,然後將他送回波斯。」玄奘的眼睛里閃耀著淚光,聲音都有些哽咽了,「可是,他卻葬身於天山的火焰之中,我連他的骨灰也找不到。後來,我在火焰之中找到一些衣物的灰燼,盛在石頭匣里,因為他是拜火教徒,素愛潔凈,便是死了,也不願讓自己的遺骸污染木頭、鐵器和這世間的萬物。」
玄奘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個石匣,打開,裡面是幾片破爛焦黑的衣物殘渣。他將石匣放在大衛王瓶的面前:「他和我都是凡人,我們牽挂的和牽挂我們的,只有這世上的親人。貧僧五歲喪母,十歲喪父,如今長到三十歲,雖然皈依了我佛,但每每深夜夢醒,想起過世的親人,淚水便濕透了枕頭。阿術今年才十歲,他的家鄉還有父親在等待著他的歸來,他也說過,他想回到父親的膝下,牽著父親的手,行走在波斯的陽光下。阿卡瑪納,我追索著你,就如同追索著阿術的夢想。為了這個孩子,我願追你到天涯海角。除非,你讓他復活。讓我帶著他回到波斯的陽光下。」
這番話很長,玄奘說得又慢,但大衛王瓶卻耐心地聽著,不曾打斷。等玄奘說完后,它陷入長久的沉默。玄奘也沉默了。一人一物,一僧一妖,似乎在默默地對視。
「法師,」大衛王瓶發出一聲沉悶的嘆息,「我知道你的心了。人死不能復生,就算我無所不能,也無法讓一個死者復活在你面前。」
「真的不能么?」玄奘有些遺憾,淚水慢慢地淌了下來。
「不能。」大衛王瓶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玄奘,它似乎也有些悲傷,「眾生的悲傷與痛苦,又豈是死亡最大?法師,我給您講述一個拜火教的故事吧!最初,宇宙空間萬物都不存在,一片混沌,只有時間與空間的神祇扎爾萬孤獨地存在於這宇宙中。一年又一年,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光,扎爾萬寂寞了。他說,我想有個孩子。於是他暗自祝禱,在宇宙中祝禱了一千年,孩子也沒有誕生。他開始懷疑:這樣的祝禱是不是有用?就在這個念頭從心裡閃過的瞬間,一對孿生兄弟在他的腹中誕生了。一千年虔誠的期待孕育出了霍爾莫茲德,而瞬間的疑慮則產生了阿赫里曼……」
巨大如天穹的王帳中,地上仍舊是昨夜斑駁的血跡,西突厥的新可汗昏迷不醒,一個僧人盤膝坐在詭異的大衛王瓶旁邊,聽著它講述一個遙遠國度的神秘故事。這情景,忽然讓玄奘有點恍惚。
「扎爾萬許願說:我將把世界交給先出生的孩子,由他來開創天地。阿赫里曼一把撕開父親的腹部,跳出來說:我便是您的孩子,把世界交給我吧!眼前的孩子渾身烏黑,散發著穢臭難聞的氣味,眼中還閃爍著邪惡貪婪的目光。扎爾萬大為不滿,他說:我的孩子霍爾莫茲德應是光明芬芳的化身,你這般烏黑穢臭,卻不是我期待已久的那個孩子。
「就在這時,霍爾莫茲德在光明與芬芳中降生了,他的光彩與清新使整個世界都充滿了祥瑞。扎爾萬微笑著歡迎這個孩子的降臨。阿赫里曼說:我是先出生的,應把世界交給我!扎爾萬說道:孩子們,我將履行我的諾言,把世界交付給先降生的阿赫里曼。但是,阿赫里曼你應知道,你的兄弟霍爾莫茲德的力量與智慧均在你之上,所以你主宰世界的時間只有九千年,期限一到,霍爾莫茲德便將取代你,永遠統治世界。
「扎爾萬將手中的一束綠枝遞給霍爾莫茲德,告訴他:我的孩子,我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後卻需你為我等待九千年了。這一束神聖的綠枝象徵力量與威儀,你好好珍惜它,為未來祈禱吧!說完他重新消失在時間與空間之中,再也沒有回來。」
大衛王瓶講述完這個故事,又陷入沉默,似乎在回味,很久才問玄奘:「法師,在阿赫里曼統治這個世界的九千年裡,您知道父親最愛的孩子在哪裡么?」
玄奘搖了搖頭。
「這是波斯拜火教所記錄的《創世記》里的故事。在故事裡,最高的天上有光明國度,霍爾莫茲德就居住在那裡,等待著九千年後降臨到這個世界。可是,在殘酷的現實中,他卻如我一般,被封印在狹小的瓶子里,等待著九千年後的自由。」大衛王瓶聲音凄涼,「他是父親最愛的孩子,他信守父親的承諾,沒有掙扎,沒有反抗,就這麼永遠在封印中沉默,等待著九千年後的自由。法師,世上最大的痛苦,不是死亡,不是分別,而是你的身體與靈魂被囚禁在一個狹小的地方,寂寞,黑暗,恐懼,孤單地度過一生。」
玄奘想起了莫賀咄念過的那個咒語,喃喃地念誦:「我的孩子,我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後卻需你為我等待九千年。如今永恆的世界已經降臨,我將履行我的諾言。出來吧,我的孩子,我將把這個世界交給你,讓你行走在波斯的陽光下。」玄奘慢慢地念著,然後問,「所以,這就是喚醒你的咒語嗎?」
「法師,還有什麼能比自由更吸引我嗎?」大衛王瓶回答,「所以,法師,我無法讓阿術復活。」
玄奘的眼裡充滿了淚水:「可是,我真的很愛那個孩子,他聰明,勇敢,富有愛心,他是這個世上最高貴的人。我想牽著他的手,帶著他走到波斯的陽光下,把他交給他的父親。」
大衛王瓶似乎顫抖了起來,瓶身表面煙霧緩慢地繚繞著,極為不安,似乎有一團爆炸般的力量在掙扎。玄奘默默地凝視著,淚水滾滾而落。
這個時候,大衛王瓶忽然發生了詭異的變化,花紋變幻交替,那瓶身竟然裂開了一條口子,無聲無息地向左右分開。煙霧繚繞中,一團肉球從瓶子里滾了出來。離開王瓶之後,那肉球上慢慢伸出一隻手,隨後又長出一隻腳,然後頭顱四肢也冒了出來,變成一個形狀畢備的人體,赤身裸體地站在玄奘面前。
「師父。」那人說。
那瓶子里走出來的人,竟然是早已死去的阿術!
「阿術。」玄奘顫抖著走過去,將他抱在懷中,號啕痛哭。
阿術靜靜地流著淚,咬著牙,拚命讓自己不發出聲響。兩人就這麼摟抱著,過了很久,玄奘才平靜了下來,仔細打量著阿術,瘦小的身子,慘白的肌膚,他足有四尺的身軀,真不知道怎麼裝進這狹小的瓶子里!
「師父,現在,您知道大衛王瓶的秘密了吧?」阿術擦了擦眼淚,微笑著,「我就是薩珊波斯傳承四百年的瓶中人!」
「瓶中人……」玄奘還沒有從震撼中醒來,喃喃地重複著。
「是啊!」阿術凄涼難言,「在波斯,的確有這麼一隻封印著魔鬼的大衛王瓶。那只是故事和傳說。阿爾達希爾一世開創了薩珊波斯之後,為了震懾萬國,就秘密召集工匠,耗時數年,鑄造了這麼一隻大衛王瓶。您別看它小,可它渾身上下到處都是機關,能控制黑霧,能噴發火焰,能流出鮮血,更能用銀針和毒物殺人於無形。可是,它唯一的缺憾就是不能如同真正的魔鬼一般具有思維,能與人對答。阿爾達希爾一世發出奇想,讓一個精通瑜伽術的人縮小身體,藏於瓶中,操縱機關。於是一個可以媲美真正魔鬼的人出現了,那就是瓶中人!四百年來,每一代的瓶中人相互傳承,他們能將身子折成麵糰一般藏於瓶中,數月不吃不喝,甚至不用呼吸。這些人是歷代波斯皇帝最終極的武器,他們躲藏在瓶中假冒魔鬼,用人類內心最深處的慾望為皇帝服務,誅殺不忠於皇帝的大臣和將軍,蠱惑臣民效忠薩珊波斯。師父,我就是這一代的瓶中人。」
「難道……」玄奘難以置信,「被莫賀咄帶走的這幾個月,你就一直躲在瓶子里?」
「何止這幾個月?」阿術的笑容里滿是凄苦,「師父,我比您的年齡還要大,今年已經三十八歲了。在我八歲那年,就被父親放進瓶中,到如今,已經三十年了。」
玄奘被這一連串的消息震驚,他上下打量著阿術:「你……你三十八歲了?難道你是……侏儒?」
「原本不是侏儒。」阿術打量著自己赤裸的身體,喃喃道,「可是,為了能夠藏身瓶中,父親用藥物把我變成了侏儒。」
玄奘恍然大悟,自從在莫賀延磧接觸到阿術,他就覺得這孩子過於成熟,不但對西域的風土人情、政治軍事、各國語言無所不知,連人情世故都那麼精通。當時他只以為是粟特人從小把孩子當成生意人培養,才會如此,現在才明白,人家已經三十八歲了。
「那你父親是……」玄奘小心翼翼地問,「上一代的瓶中人?」
「不,」阿術慢慢地道,「他是這一代的波斯皇帝,庫斯魯二世。」
「什麼?」玄奘目瞪口呆。
「師父,」阿術笑了笑,眼淚慢慢涌了出來,「四十年前,我的父王,庫斯魯二世弒殺了他的父親霍爾莫茲徳四世,當上了波斯的萬王之王。他之所以敢於政變,是因為瓶中人背叛了霍爾莫茲徳四世,投靠了他。薩珊波斯四百年,有無數次這樣的例子,皇帝不曾死在外族人的手中,而是因為大衛王瓶的背叛,被自己的兒子所殺。所以,我的父親當上皇帝以後,就在他的兒子里選定瓶中人。我是父親的第六個兒子,是波斯的王子。那一年,我才兩歲,被父親選定,對外宣稱我夭折,然後開始秘密訓練我瑜伽術,讓我變成了侏儒。」
「他怎能如此殘忍?」玄奘怒不可遏。
「殘忍嗎?」阿術坐在台階上,遙望著面前的虛空,「兩歲之前,我並沒有記憶。也就是說,我與生俱來就接受這種訓練,以為人生下來就該是這個樣子,就該把堂堂四尺之軀縮成一個肉球,就該赤身裸體躲藏在狹小的瓶子里,就該幾個月不吃不喝,也不呼吸。我根本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也從來沒有見過綠樹、青草、房屋和為生活所忙碌的人群。那些年,我渴望只見到一樣東西,陽光。因為我記憶中一直殘留著一個畫面,赤身裸體在陽光下奔跑,暖洋洋的太陽照耀著我的身體,它不像銅瓶那樣冷,它那樣溫暖、那樣自由,它讓我能看到很遠的地方,能蒸發掉我身上的汗水,讓我渾身清爽。後來,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父親,父親向我承諾,等他許完三個願望,就讓我獲得自由,生活在波斯的陽光下。」
「師父,」阿術咧咧嘴,「父親為我的降生等待了兩年,我卻為陽光和自由等待了三十年。我把您剛才念的話作為喚醒我的咒語,就是在時時刻刻提醒父親,他的承諾,我在等著。」
「阿術。」玄奘握著他的手,失聲痛哭。
阿術也哭了,他摟著玄奘的脖子號啕大哭,似乎要把這一生的悲慘、凄涼、痛苦與悲哀發泄在這一場痛哭中。
玄奘今年三十歲,幾乎有二十年都是在行走中度過,他見過一個帝國崩潰的末世景象,見過人類因貪婪和慾望引發的災禍,甚至在泥犁獄中見過那些被崔珏擄來的無辜者,被綁在齒輪上拔舌剝皮的慘狀。但從未有一事,能像現在這樣帶給他這麼大的衝擊。一位波斯王子,自幼被藥物改造成侏儒,塞在兩尺高的瓶子里度過三十年!僅僅想一想,都覺得寒毛直豎,心膽收縮。
「我一直在王瓶內等待著父親的第三個願望,可父親卻再也沒有許願。」阿術獃獃地回憶著,「後來我也想明白了,歷代波斯皇帝從來不曾許下第三個願望,我的等待註定是一場空,我註定會在王瓶內度過一生。直到前幾年,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與突厥人苟合,東西夾攻,薩珊波斯面臨亡國之禍,連父親最愛的海爾旺行宮都被燒掉了。於是父親終於來見我了,說他將要履行承諾,等我完成他的最後一個心愿,就讓我獲得自由。我問他最後一個心愿是什麼,他說,他將把我和大衛王瓶送到萬里之外的大唐,送給李世民皇帝。然後,讓我蠱惑李世民出兵西突厥,這樣他就能一心一意對付希拉克略了。」
「可是,」玄奘疑惑,「他怎麼確定你能蠱惑大唐皇帝出兵?」
阿術自信地笑了笑:「師父,您還沒明白么?當我在這個瓶子里的時候,我就是真正的魔鬼,無所不能。任何一個人內心都有慾望,當他看到一個瓶子能與他對話,展示出各種各樣的神跡,還有誰會懷疑呢?」他指了指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莫賀咄,「您看看他,就是個例子。」
玄奘心情沉重,這是他無法反駁的事實。哪怕李世民再英明,再睿智,當他看到大衛王瓶的時刻,恐怕也會被激發出內心的慾望,從而被阿術所控制。阿爾達希爾一世的高明就在這裡,他徹底看透了人類與眾生的慾望。
想到這裡,玄奘不禁慶幸,幸虧房玄齡、杜如晦和魏徵等人所學為儒家,不語怪力亂神,才甘冒風險將大衛王瓶阻截在西域,否則,大衛王瓶抵達長安之日,恐怕就是大唐天下大亂之時。
「於是,父親派朝中一個臣子阿裡布?耶茲丁為使者,秘密攜帶大衛王瓶,通過絲綢之路送往長安。」阿術陷入悠遠的回憶,「我們這一路,行走了上萬里,耗時將近一年。我躲藏在大衛王瓶內,遠離了家鄉和親人,去往那個陌生的國度。所追求的,就是他日能回到波斯,在家鄉的陽光下行走。我的瑜伽術能夠不吃不喝不呼吸,休眠三個月。時間久了,我就必須從瓶子里出來,喝一些清水,吃一些食物。耶茲丁並不知道我的秘密,我只能在晚上他們睡著的時候偷偷出來。那一天,我們走到莫賀延磧,再走幾天就將進入大唐的國境。當晚我們和焉耆人在沙漠的湖邊宿營,於是我從瓶子里出來,準備喝一些清水,吃些食物,迎接這個陌生國度的挑戰。可是……」阿術苦笑,「我出來的時候,卻被耶茲丁無意間瞧到了。」
「哦!」玄奘恍然大悟,「原來,瓶中有鬼,說的竟是這麼個意思!」
玄奘當時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聽到大衛王瓶的傳說后,他以為是耶茲丁在告誡他,大衛王瓶里封印著魔鬼。當時也沒有深究,現在想來,大衛王瓶封印著魔鬼,在波斯人盡皆知,耶茲丁又怎麼會在臨死前非要這樣說?想來,是耶茲丁攜帶大衛王瓶萬里東來,但那一夜竟然看見從中走出一個孩子,這個發現讓他震撼且恐懼,雖然隨即就被麴德勇所殺,但他始終念念不忘,才在臨終前無論如何也要告訴玄奘。
「我當時並沒有發現他,偷偷地跑到湖邊去喝水。沒想到這時候麴德勇帶人來截殺焉耆使者,我們成了被殃及的池魚,耶茲丁也被射殺。」阿術講述著這件事,頗有些頹唐,「雖然我的秘密僥倖沒有泄露出去,可……可我再也回不到瓶子里了!」
玄奘不禁啞然。
這件事說起來太荒唐了。一個影響到世界格局,牽涉拜占庭、波斯、西突厥、大唐這世上幾個最強大帝國生死存亡的驚天謀略,竟然因為一次偶然,魔鬼再也回不到瓶子里,王瓶再也無法送往大唐!
「所以,我只好跟隨著大衛王瓶的腳步,尋找時機,打算進入王瓶。」阿術苦笑不已,「那天晚上,碰上師父后,我就跟著師父來到了西域。沒想到後來大衛王瓶到了高昌,竟然被朱貴利用,憑空造出一場大衛王瓶里魔鬼現身的計謀。當時連我也吃驚不已。」
玄奘也苦笑:「我遇見你的時候,何嘗想過其中竟然有這麼複雜的內情。」
「師父,」阿術有些好奇,「瞧方才您與我對話的意思,是知道我躲在瓶子里的。您是怎麼發現的?」
「那只是一個猜測。」玄奘老老實實地回答,「這個猜測太可怕,貧僧自己也不敢相信,一直努力往別的地方想。可思來想去,也只有你在瓶子里,才能解釋。阿術,還記得嗎?我在莫賀延磧里遇見你的時候,你沒有穿衣服。」
「是啊!」阿術瞧了瞧自己赤裸的身體,「躲在瓶子里,空間那麼小,怎麼穿衣服?」
「可當時是夜晚,天氣又冷。一個孩子跳到湖裡游泳,他的衣服呢?」玄奘問,「後來貧僧仔細尋找,也沒有找到你的衣服。只好用一張羊皮裹住了你的腳。」
阿術有些感動,說道:「師父,也是在那一刻,我覺得您是我最信賴的人。我長這麼大,從未有人待我如此之好,包括我的父親在內。」
他慢慢地依偎在玄奘懷裡,雖然三十八歲了,可他仍舊像個孩童般依戀著大人。玄奘摸著他的頭,說:「還有一次,咱們在伊吾城住宿時,你去刺殺麴智盛。」
阿術點點頭:「對,我想奪回瓶子。」
「可你殺了他三個護衛。」玄奘有些責怪之意,「那些護衛渾身無傷,連怎麼死的都查不出來。後來你告訴我,你用磚頭拍了他們的後腦勺。阿術,那時候你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如何能拍死三個身經百戰的護衛?再說,若拍的是後腦勺,難道麴德勇瞧不出來么?除非是你用銀針射殺。」
阿術尷尬道:「是我用銀針射殺的。當時您問我,我隨口編了個理由。沒想那麼多。」
「再後來就是井渠里咱們逃命那次,」玄奘回想著,「那時候,井渠里到處都是流人,為何你走到哪裡,哪裡的流人就會死亡?麴智盛懷疑是王玄策暗中收買流人里的內應在幫助咱們,這個理由當然也成立,可貧僧很難想象,普通的一個流人,能無聲無息地將自己人置於死命。前些天,麴文泰送給我兩隻流人的眼珠,在那眼珠里,我見到了銀針。」
玄奘想著那日的場景,禁不住一陣顫抖。此事想想都詭異,幽暗的井渠里,流人四處圍追堵截,一個孩子跑到他們面前,笑著說:「師父,這裡沒有人。」
那些流人肯定愣了。難道我們不是人嗎?
隨即他們的眼睛或許就看見一束銀色的光芒,或許什麼也看不見,就無聲無息地死去。這裡,真的沒有人。那個孩子所過之處,一路喊著:「師父,這裡沒有人。」
看見他的人紛紛死去。
「你還記不記得,政變那日,薛先生臨死前告訴王妃的幾句話?」玄奘問。
「嗯。」阿術點頭,「記得呀!好像跟您有關,我記得王妃聽完后,似乎驚恐地看了您一眼。」
「它不是跟我有關,而是跟你有關。」玄奘嘆道,「後來,王妃請我將她和麴德勇的屍體合葬,作為條件,她把那句話告訴了我。她說的就是,那日你在井渠中所過之處,流人紛紛斃命之事。當時薛先生和另一名流人也看到了,他們後來為何不敢追?因為在他們看來,你是個真正的魔鬼。」
「原來是這樣。」阿術有些悶悶不樂,「原來從那時起,您就懷疑我了。」
「沒有。」玄奘搖搖頭,「我當時絕沒想到你竟然是瓶中人。我只以為,你有一種能殺人於無形的手段。直到那次在高昌城外,當著泥孰的面,你射殺了數名聯軍騎士,重樹大衛王瓶的魔力傳說,我才知道,你跟大衛王瓶一定有某種極深的關係。」
阿術嘆了口氣:「師父,我也無奈啊!朱貴那廝自作聰明,人為導演了一個大衛王瓶的陰謀,最後被您剝繭抽絲,給擺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眾人都不相信大衛王瓶了,那我便是再鑽進去,再把它送到大唐,又有什麼意義?所以……麴智盛險些瘋癲的那次,我幫著朱貴從他懷裡搶奪王瓶,就偷偷啟動了王瓶里的機關,王瓶散發出煙霧。我又暗中射殺了泥孰的騎兵。」
「所以,阿術,那時我已經懷疑你跟這大衛王瓶的關係了。」玄奘道,「直到天山熔爐,你抱著王瓶滾下山崖,王瓶好端端的,你卻蹤影全無。我起初懷疑你墜入熔爐化成了灰燼,心中難過無比。可是到了西突厥,又聽見大衛王瓶作祟的消息,我就知道,你一定沒有死。」
「為什麼?」阿術好奇地問。
「因為,你若死了,誰來操縱大衛王瓶?」玄奘道,「莫賀咄么?他是一介粗鄙之人,斷不會有朱貴那般才智。而昨夜我又在莫賀咄的營地親眼見到了大衛王瓶的威力,比在朱貴手中更勝百倍,那更不是普通人可以操縱。」
「是啊!」阿術點點頭,「大衛王瓶里的機關複雜無比,朱貴不懂,能做到那種地步已經很難得了。」
「更重要的是,我聽見了莫賀咄念的咒語。」玄奘望著他,慢慢念道,「……出來吧,我的孩子,我將把這個世界交給你,讓你行走在波斯的陽光下。阿術,你說過很多次,行走在波斯的陽光下,是你長久以來的夢想。所以我就有了大膽的猜測,當一個人和瓶子一起滾下山坡,人消失了,瓶子還在,那麼他一定鑽進了瓶子里。」
「原來是我的夢想讓我暴露在師父的眼中。」阿術眼睛里慢慢淌出了淚水,他眺望著王帳頂上的穹廬,日光透過絲綢,透入王帳,「不知道波斯的陽光與西域有何不同?」
「想必一定很美。」玄奘也仰望著穹廬,喃喃道,「阿術,讓我牽著你的手,帶著你回到波斯吧!」
阿術陷入掙扎,臉上表情變幻,顯然內心衝突不定,玄奘一手捻著佛珠,滿懷期待。
「不!」阿術最終搖頭,「我一定要完成父親交給我的使命,否則我如何回到他的身邊?」
「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玄奘勸解,「雖然你並沒有讓大唐出兵,可你讓西突厥陷入了內亂。波斯西北的危機已經解除了,那效果是一樣的。」
「他們的內亂還不夠。」阿術搖搖頭,「莫賀咄的地位還不穩固,除了泥孰,他還有一個更可怕的敵人,吐火羅的國王,呾度設。他是統葉護的長子,手中又有大軍,他知道父親的死訊,一定會率兵來報仇。那時,呾度設與泥孰聯手,莫賀咄必將潰敗無疑。」
「呾度設?」玄奘想了想,猛然記了起來,「麴文泰的長女是不是就嫁給了他?」
「就是他。」阿術道,「吐火羅一帶原本被嚈噠人佔據,三十年前,統葉護滅掉嚈噠后,就派了自己的長子去統治吐火羅。麴文泰的長女,眼下是呾度設的可賀敦①。師父,我必須去殺了他。讓突厥人群龍無首,徹底陷入分裂。」
「什麼?」玄奘大吃一驚,「阿術,不行!這萬萬不行!麴文泰對我有恩,你如何……如何能殺了他的女婿?」
玄奘身上,還帶著麴文泰寫給呾度設的親筆信,委託他照顧玄奘。
阿術微笑著道:「師父,我很高興您這麼說。您是把我當親人看待了。可是,我對父親的承諾必須完成,等殺了呾度設,我就會回到波斯。哪怕不再當這個王子,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侏儒也好。師父,我聽說這世上有一種馬戲團,那裡的小丑喜歡用侏儒。師父,我想做個小丑,每天在陽光下歡笑。」
「可是……」玄奘還要再說,忽然阿術揮手打出一團煙霧,那繚繞的煙霧鑽入玄奘的口鼻,玄奘只覺腦子一暈,頓時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阿術將他抱起來放在厚厚的地氈上,還在他頭底下墊了個墊子,讓他躺得舒服些。阿術跪在他身邊,靜靜地凝視著他,眼裡淌出了淚水:「師父,永別了。將來您西遊之時,倘若願意到波斯,您會是我最尊貴的客人。我一定會化裝成小丑,讓您忘掉憂慮,每日歡樂。」
阿術起身,望著地上昏迷的莫賀咄,揮手拋出一團煙霧,低聲道:「莫賀咄,醒來吧!」
阿術用的不知是什麼藥物,厲害無比。玄奘昏睡了整整十日才醒來。
醒來的時候,他在自己原來的大帳里,麴智盛、歡信、達摩支都守候在他身邊。玄奘撫摸著昏沉的腦袋,麴智盛打來水給他清洗了面孔,玄奘才恍惚記起昏迷前發生的事。他沒有理會三人,獃獃地走出大帳,這才發現碎葉城裡一片空曠,突厥人的帳篷都拆走了,一地狼藉。整個碎葉城,除了常駐在這裡的一些商人,就只有他們了。
「師父,」麴智盛走出來,低聲道,「突厥人都走了。」
「他們去哪兒了?」玄奘喃喃地問。
「您昏迷以後,莫賀咄把您送了回來。」麴智盛道,「後來這裡又發生了一場戰爭,莫賀咄潰敗,逃了。」
「發生了戰爭?」玄奘吃了一驚,「怎麼回事?」
麴智盛講述了這幾天發生的事,原來,泥孰帶著咥力逃到弩失畢部,弩失畢人要推舉泥孰做大可汗,泥孰不同意,他告訴族人:「我在一個人的面前,向狼祖盟誓,無論統葉護待我如何,我絕不叛他!雖然統葉護待我苛刻,如今他又死了,可我的諾言還在,那個聽到我諾言的人也在。我泥孰絕不會毀棄自己的誓言。」
玄奘沒想到泥孰驕傲到如此地步,僅僅是被麴智盛逼出來的誓言,哪怕統葉護死了,他也遵循不誤。
後來,泥孰建議弩失畢部去迎接呾度設回來做大可汗,弩失畢部對泥孰言聽計從,當即同意。但這引起了咥力的嫉恨。在咥力看來,自己是父親最寵愛的兒子,父親死了,理應由自己來繼承可汗,憑什麼千里迢迢地去把呾度設接回來?就因為他是長子?
他到底還年輕,不懂泥孰的苦心和謀略。要平定莫賀咄之亂,讓西突厥儘快安定,唯有迎回呾度設,與他聯手才能迅速打敗莫賀咄。可是嫉妒和貪慾迷住了咥力的雙眼,泥孰率人走後,他竟然派遣心腹,暗中向莫賀咄告密,把泥孰行進的路線詳細告知。
莫賀咄當機立斷,率領大軍伏擊泥孰。
西突厥的仗打的是人緣,莫賀咄的聯軍里不少部落和弩失畢部都有聯姻,當即有人秘密告訴了泥孰。泥孰一不做二不休,半路上兜轉,趁著莫賀咄主力不在碎葉城之時,帶著區區一千人馬突襲王廷。莫賀咄招架不住,大敗而逃。
「泥孰來的時候您還在昏迷。」麴智盛告訴他,「他急於追殺莫賀咄,就先走了。臨走前,給您留了一隊突厥騎兵,命令達摩支護送您離開突厥。」
「大衛王瓶呢?」玄奘急忙問。
「不知道。」麴智盛搖搖頭,「也許在亂軍中失蹤了吧!」
「它不會失蹤。」玄奘一想起阿術要殺呾度設,心裡就火燒火燎,當即告訴麴智盛,「智盛,馬上收拾行裝,咱們立刻去吐火羅!」
達摩支當即召集突厥騎兵,準備路上的一應物資,拔掉營帳,保護玄奘啟程。歡信見玄奘最終無恙,也放了心,向他和麴智盛告辭,去向麴文泰復命了。
萬里西域,玄奘繼續他的西遊之路。他知道,這段旅程,自己要與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魔鬼一決高下,而進入大衛王瓶的阿術,已非人力可以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