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第四十八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第二十三章來自黑暗,歸於火焰

從碎葉城往南,穿越一些低矮的山谷和隘口,就到了千泉。這裡便是統葉護夏天的王廷所在地。千泉比碎葉城要大得多,修築成軍事堡壘的樣子,裡面有可汗居住的大皇宮,各種宗教的廟宇,數不清的民宅店鋪和作坊。

玄奘走在千泉的街頭,心中感慨,僅僅幾日之間,城池如舊,統葉護卻已經歸於塵土。

千泉在錫爾河東岸,順著錫爾河向南,就是怛羅斯城。怛羅斯是個小城,只有八九里長,就是在這個小城,一百二十年後,爆發了一場東西兩個最強大帝國的決戰。大唐對決新崛起的阿拔斯王朝,最終高仙芝三萬大軍全軍覆沒,只帶著兩三千人逃回安西。從此大唐退出了西域。

玄奘在怛羅斯住了一夜,第二日,他和麴智盛到城內打聽大衛王瓶的消息。詢問到的人紛紛躲避,有些人更是露出詭異的神情,令二人詫異無比。

但玄奘沒有在意,繼續南行,便進入大沙磧。當地人稱為飢餓的曠野。這是一片紅沙荒地,黃沙茫茫,不見水草,更有毒蟲出沒,傷害駱駝和馬匹。在大沙磧里,玄奘遇見了一群粟特商賈。這群商賈見他有突厥騎兵保護,羨慕不已,懇求同行。玄奘欣然答應。

沒想到當晚住宿時,這群商賈突然抽出刀劍,對玄奘的隊伍發動突襲。所幸達摩支沙場出身,臨危不亂,指揮騎兵將這群商賈殲滅。玄奘被簇擁著保護在一邊,等他跑回來阻止時,商賈已經被殺大半,他找到一個老者,追問:「貧僧與你們無怨無仇,為何要謀害我?」

那老者被捆得牢牢的,但望著他的臉上仍露出貪婪的神色:「法師還不知道嗎?絲綢之路上已經傳遍了,說一個大唐來的和尚,乃是佛子轉世,吃了他的肉,可以長生不死。」

「荒唐!」麴智盛哭笑不得,「哪有吃人肉可以長生的?」

「如何荒唐?」那老者不服,「我在怛羅斯親眼見到神魔現身,告訴我們這個秘密。聽到的人不下千人!如今絲綢路上,人人都要吃了你的肉!」

玄奘目瞪口呆,他知道,是阿術出手了。他要阻止自己前往吐火羅。

玄奘沒有再說什麼,讓達摩支將這些人都放了,懷著滿腹的悲傷,繼續前行。那日黎明,玄奘眺望著南方的山脈與草原,喃喃地問:「阿術,你我親如兄弟父子,你拋棄了世上親情,便是獲得了自由,又能走在波斯的陽光下么?」

麴智盛也知道了阿術的事,嘆息著:「師父,這便是執念。正如我為了霜月支不顧高昌的生死存亡一樣,阿術為了自由,也不會在乎您的性命。這一路,咱們要加倍小心了。」

出了大沙磧,再往西就是撒馬爾罕。

撒馬爾罕是絲路重鎮,方圓一千六七百里,都城方圓二十多里,地勢險要,人口眾多。同時,撒馬爾罕實力強大,兵強馬壯,國王驍勇善戰,鄰國懾服,他們的軍隊盛行雇傭制,雇傭來的精銳戰士名叫「赭羯」,性情勇烈,視死如歸,戰場上所向無敵。

玄奘原本對撒馬爾罕充滿了興趣,不料到達的時候才知道,這裡是拜火教國家,佛教在這裡無法生存,僧人來到這裡,拜火教徒就會放火驅趕。

這讓玄奘很是頭痛,好不容易才在城裡找了一座荒廢無人的寺廟住下。沒想到,到了夜間,突然有上千人手持火把圍困了寺廟,吶喊著要燒死玄奘。

達摩支勃然大怒,率領騎兵要衝殺,但這些人誓死不退,達摩支也怕了,只好緊閉寺廟大門。玄奘有些疑惑,讓他找來一架梯子搭在牆上,他爬上高牆望著寺外瘋狂的人群,高聲問道:「各位施主,貧僧只是路經撒馬爾罕,並不曾觸犯刑律,你們為何要燒死貧僧?」

有人高聲喊叫:「你這個唐朝和尚,神早就降下預言,說你佛子轉世,生來便是要與我拜火教作對。吃了你的肉,就能得到神的祝福,獲得永生。」

玄奘張口結舌,不用想,又是阿術在幕後操縱。

「燒死他!燒死他!吃了他的肉!」

人群瘋狂地吶喊著,開始一擁而上,將火把投入寺廟,砰砰砰地撞著大門。轟然一聲巨響,大門被人群撞破,人群如潮水般涌了進來,麴智盛和達摩支急忙扶著玄奘從梯子上下來,退入大殿,命令騎兵們手持弓箭長矛,誓死保護。

寺廟開始燃燒,人群望著彎弓搭箭的突厥騎兵,不敢隨便靠近,只是把他們死死地困在大殿內,等待著大殿燒毀,將他們燒死。

雙方就這樣開始對峙,院子里的拜火教徒開始點燃篝火,圍繞篝火唱歌跳舞,玄奘等人卻在燃燒的大殿內焦灼不堪,眼看著大殿就要坍塌下來,煙火瀰漫,熏得他們連連咳嗽,卻沒有絲毫辦法。

正這時,只聽遠處的地面傳來擂鼓般的震顫,不下千名騎兵疾馳而來,當先是一位頭戴王冠的魁梧男子。那些拜火教徒一見,紛紛拜倒:「參見國王陛下!」

原來撒馬爾罕的國王也聽到消息,率領赭羯騎兵趕過來。國王一打聽情況才知道,裡面不但有大唐來的僧人,還有西突厥的達官,不禁大吃一驚,急忙驅散徒眾,帶人衝進寺院,將玄奘解救了出來。

達摩支怒不可遏,指著他道:「這是大唐來的玄奘法師,無論統葉護可汗,還是泥孰設、莫賀咄設,都把他當作最尊敬的客人。可到了你的國家,你竟敢縱容百姓,如此無禮!」

國王連連賠罪:「達官,法師,本王實在是不知道您來到敝邦。倘若知道,本王必定以禮相待,斷不敢讓百姓無禮啊!」

「那你現在怎麼又出現在這裡?」達摩支憤憤地道。

國王苦笑:「這幾日,本王供奉了一隻神異的王瓶,那王瓶中有神魔。今夜,本王正在對王瓶祈禱,那瓶中神魔現身,告訴我說法師有難。我這才知道。」

玄奘頓時愣了:「是大衛王瓶讓你來救我?」

「是啊!」國王納悶地道,「法師,您知道那王瓶的名字?」

「貧僧不但知道它的名字,」玄奘苦笑不已,「還知道,今晚便是它鼓動教眾來燒死我。」

便在這時,城內最高的一座塔樓上,忽然傳來一個宏大的聲響,聲音震動全城,有如雷鳴一般:「師父,這只是給您小小的告誡。千萬莫要再阻擋我的道路,否則,你我的緣分,自今夜而止!」

「阿術!」玄奘眺望著圓月下那座塔樓,激動不已,「快,陛下,快帶貧僧到那樓上去!」

國王不明所以,卻依言率領赭羯騎兵驅散人群,當先開路。玄奘跳上馬背,朝著塔樓疾馳而去。那塔樓高有十丈,乃是城內的瞭望塔。等玄奘氣喘吁吁地上了塔頂,大衛王瓶卻是蹤跡全無。只有寂寞的圓月籠罩著塔樓,灑下一片月光。

「阿術——」玄奘失聲痛哭。

玄奘知道大衛王瓶距離自己並不是很遠,於是急忙離開撒馬爾罕,追蹤著大衛王瓶的腳步南行。往南再經過七八個國家,便是鐵門關。

鐵門關是西域最著名的關隘,是西突厥本土和吐火羅的分界線。這是一座天然的關隘,峰壁峭拔,山色如鐵,最狹窄處,一人張開雙臂便能摸到兩側的山崖。關口上有城門,城門包鐵,門上又掛著不少鐵鈴鐺,因此被稱為鐵門。

進入鐵門關,便是吐火羅。

歷史上的吐火羅國地域廣闊,北至鐵門關,南至興都庫什山,阿姆河貫穿其中。吐火羅人曾在此建立了強大的貴霜王朝,鼎盛時期控弦二十萬。其後薩珊波斯、印度笈多王朝相繼興起,貴霜王朝衰弱,隨後嚈噠人南下滅掉貴霜王朝,並在此地建國。

三十年前,西突厥和薩珊波斯聯手滅了嚈噠,從此吐火羅分裂為幾十個小國,被西突厥控制,統葉護可汗派了自己的長子呾度設擔任吐火羅國王,居住在阿緩城,統治著這片廣大的區域。

過了鐵門關,再走幾百里,渡過阿姆河,便到了吐火羅的都城阿緩城。距離阿緩城還有十幾里,達摩支就派人前去告知呾度設。但直到城門口,呾度設並沒有親來,只派了自己的長子特勤來迎接。

一問,才知道呾度設病重。玄奘憂心不已,生怕阿術搶先一步加害呾度設,急忙隨著特勤到了王宮。呾度設坐在肩輿上,讓人抬著到了王宮門口,來迎接玄奘和麴智盛。

呾度設年有四旬,長相與普通的突厥人並不相似,身材頎長,面色白凈,頗為文雅,是個頗有魅力的人。麴智盛是他的妻弟,兩人早年間見過面,呾度設看見麴智盛,還不敢相認,一介紹,頓時喜悅無比:「智盛、法師,我終於把你們盼來啦!」

玄奘一愣:「陛下,您知道貧僧要來?」

「兩個月前,我和可賀敦收到了高昌王派人捎來的口信,說智盛拜了法師為師,陪同您西遊天竺,將要路過敝國,讓我夫妻好生接待。」呾度設有些傷感,「從那時起,可賀敦就日日夜夜盼望著你們來,她嫁給我十多年了,遠離故土,無時無刻不想念著家鄉,能見到智盛,帶給她極大的喜悅。」

玄奘知道,他口中的可賀敦便是麴文泰的長女。

麴智盛也好多年沒見長姊了,急忙問:「姐夫,我姐姐呢?」

「智盛,她終究沒能盼到你來,」呾度設大哭,「一個月前,就病逝了。」

麴智盛呆若木雞,忍不住放聲大哭。呾度設掙扎著下了肩輿,抱著他一起哭泣。

玄奘深深地自責。因為雪山封路,他在龜茲停了兩個月,又在碎葉城待了大半個月,竟然沒能讓可賀敦親眼看到麴文泰的書信,帶著遺憾去世。

呾度設又詢問麴文泰的情況,玄奘和麴智盛面面相覷,好半晌,麴智盛才硬著頭皮把高昌發生的慘事說了一番。呾度設當場就驚呆了,他怎麼也沒想到,一個宦官策劃的內亂,竟然讓兩位王子斃命,連麴文泰也雙腿癱瘓。

麴仁恕和麴德勇是可賀敦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都是突厥王妃所生,呾度設哀嘆不已,但對他們的到來還是很高興,當晚在王宮中宴請二人,還讓可賀敦的兩個孩子來參見舅父。兩個孩子大的不過十一二歲,小的才七八歲,都文雅懂禮,眉目間竟然跟麴智盛頗有些相像。麴智盛忍不住又抱著孩子哭了起來。

席間,呾度設告訴玄奘:「法師,您遠道而來,不如在阿緩城多待上幾日,等我病體痊癒,就親自陪同您到天竺去。」

玄奘合十感謝,問:「陛下,您何時開始患病?」

「一個月前吧!」呾度設道,「自從可賀敦病故后,我日夜思念,鬱鬱寡歡,身體日漸虛弱。」

「哦。」玄奘鬆了口氣。一個月前的話,想來不是阿術使然了。

呾度設人極為聰明,見了玄奘這種表情,忍不住問:「法師,您好像對我生病的時間頗為關心。」

玄奘遲疑了一番:「陛下,能不能屏退左右,貧僧有些話想跟您講。」

呾度設一怔:「有什麼大事么?」

「姐夫,」麴智盛神情凝重,「的確有一樁大事,我們此來,關乎您的安危。」

呾度設雖然病重,人仍極為警醒,當即命令左右退出宮殿,讓人帶著兩位王子也回了後宮,大殿內只餘三人對坐。

「法師,您有什麼要事,盡說無妨。」呾度設道。

「陛下,您可知道突厥王廷發生的大亂么?」玄奘問。

呾度設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咬牙道:「法師,您說的是莫賀咄弒殺我父親的事情么?我早就得到消息了。正打算盡起大軍,北出鐵門關,前去為父親復仇!可是,一則我此時病重,二則我的大軍若是出了鐵門關,恐怕會引起泥孰的警惕。因此我先派了使者去弩失畢部找泥孰,哪怕他不幫我,起碼要中立才行。此時我的使者還沒有回來,我先讓大軍備戰。」

玄奘見他都知道,便直截了當:「陛下,您出兵攻打莫賀咄,泥孰只有高興,不會阻攔。但您卻要小心咥力。泥孰原本想親自來吐火羅找您出兵,尊奉您為大可汗,共同消滅莫賀咄。可是咥力卻嫉恨泥孰不尊他為可汗,暗中破壞,泥孰才沒能過來。」

「咥力?」呾度設陷入沉思,最終嘆了口氣,「我已經有十年沒有見到他了。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父親真是白白寵愛他,沒想到如今卻為了大汗的位置,連父親的仇恨也不顧了。罷了,我來到吐火羅二十多年,早已習慣這裡,也不願去做那大可汗。等我出兵殺了莫賀咄,便還回吐火羅,咥力想做大汗,就讓他做去吧!」

玄奘見呾度設如此淡泊權位,不禁欽佩:「陛下,您想出兵,可有人不想讓您出兵。」

「哦?」呾度設詫異,「誰?」

「莫賀咄。」

呾度設哈哈大笑:「法師,他是我的仇敵,憑什麼阻止我?」

「大衛王瓶。」玄奘輕輕地道。

呾度設愣住了:「便是那個薩珊波斯的寶物?」

吐火羅西面與薩珊波斯接壤,他自然知道這東西。

玄奘見他聽說過大衛王瓶,倒也省了一番口舌,就將莫賀咄得到大衛王瓶,假借獻寶為名,殺了統葉護和整個王廷中樞官員的經過說了一遍,又道:「莫賀咄最懼怕的,便是您與泥孰聯手對付他,因此他對大衛王瓶許下的第三個心愿,便是讓大衛王瓶殺了您。」

呾度設將信將疑:「那我為何不死?」

「不知為何,大衛王瓶必須來到吐火羅才能殺您。」玄奘道,「貧僧聽說后,便一路追蹤著它的蹤跡,來到阿緩城。它與貧僧差不多一前一後,估計此時也剛剛到了王城。」

呾度設雖然懷疑大衛王瓶的威力,卻也知道這和尚在歷盡艱辛保護自己,心中感動:「法師放心,在阿緩城,沒有人殺得了我。」

麴智盛卻領教過大衛王瓶的威力,心有餘悸:「姐夫,大衛王瓶的魔力極為可怖,乃是我和師父親眼見到。您這段時間一定要加強護衛,任何瓶瓶罐罐,一律不得讓它接近您。」

「明白。」呾度設點點頭,「我的安全不用擔心。智盛啊,這段時間你就陪著法師在城裡好好休息一番。我要新娶一個可賀敦,三日後就是成婚之日,到時候賓客眾多,大衛王瓶要殺我,恐怕那才是最好的時機。」

「姐夫要娶可賀敦?」麴智盛不禁愣住了。他自從見到呾度設,就覺得此人對姐姐情深義重,並非偽飾,沒想到姐姐才過世一個月,他就要新娶。

呾度設臉一紅,低聲道:「智盛,我本無意娶妻,只是這個可賀敦像極了你姐姐。我長子特勤前些日子偶然遇到,帶來給我看。我恍惚覺得你姐姐又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眼前,而且年輕了二十歲。我看見她就想流淚,當時就想著,娶一個與你姐姐一模一樣的人,或許我的兩個孩子也會喜歡吧!」

「哦?」麴智盛有些驚訝,「世上竟然有與我姐姐長相如此相似的人?」

他還要再說,玄奘拉了他一把,笑著合十祝福:「那就恭喜陛下了。」

玄奘臉上笑著,但心中卻隱約覺得不安,一股極為驚懼的感覺,彷彿一朵蓮花在心底綻放。

呾度設本想將玄奘二人留宿在宮中,被玄奘婉言謝絕,他是一個僧人,居住在王宮之中很是不便。呾度設也不勉強,就命人在距離王宮最近的一座佛寺內,給他們騰了一座院落,又安排人伺候。

呾度設病體沒有康復,送他們住下之後,身體支持不住,便告辭回宮。麴智盛送他出門,剛送走人,便急匆匆地跑回來:「師父,師父!」

玄奘正在洗漱,轉回頭:「什麼事?」

「在宮中,您為何拉著我不讓我問?」麴智盛有些不服,「姐姐新喪,姐夫就要再娶。我氣不過,師父您為何不讓我落落他的顏面?」

「智盛,」玄奘想了想,「今日來迎接咱們的特勤,你熟悉么?」

「不熟,但知道他。」麴智盛道,「特勤是姐夫的長子,但不是我姐姐所生,是姐夫上一任可賀敦生的。姐夫生性平和,特勤熱衷征戰,殘忍好殺,不得姐夫喜歡。前兩年我在高昌時,父親收到姐姐的書信,說姐夫有意立我大外甥為繼承人,後來好像並沒有定下來,也不知為何。」

玄奘捻著佛珠沉默片刻:「為何特勤熱衷給呾度設尋這門親?兒子給父親張羅婚事,這在大唐倒是少見。」

「哈哈……」麴智盛笑了,「突厥人可沒有大唐那般繁文縟節,他想討好姐夫,獲得寵愛,自然要竭盡所能。」

「那麼他如何找來與你姐姐長相相似的人呢?」玄奘繼續問,「你姐姐是漢人血統,想在吐火羅找個這樣相貌的人,恐怕極為困難吧?」

「這倒是。」麴智盛撓撓頭皮,「師父,您覺得這裡面有問題?」

「不好說,」玄奘搖頭,「咱們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這兩天好好打聽打聽吧,我總覺得心裡有些亂。」

麴智盛低聲問:「師父是在憂心阿術么?」

玄奘望著窗外長嘆:「算算時間,他該來了。或許,他早來了。」

麴智盛的心情也沉重起來。

這一夜,兩人睡得都不踏實,第二日早早就起來,在朝陽映照的吐火羅城內漫步。吐火羅城是西突厥、天竺和薩珊波斯三大帝國的交通樞紐,異常繁華,僅僅建築就薈萃了三種不同文明的精華,街上廟宇繁多,各種宗教僧侶的誦經聲從廟宇內傳來,整座城市顯得神秘無比。

兩人在狹窄的街道間走著,身後達摩支帶著幾名突厥兵配著彎刀保護,玄奘凝望著繁華的街市,一直心不在焉。

「師父,想什麼呢?」麴智盛問。

「我在想,阿術如果到了這裡,他會住在什麼地方。」玄奘道。

麴智盛苦笑:「吐火羅城這麼大,您要找起來,那可就是大海撈針了。」

「不,」玄奘搖搖頭,「吐火羅國雖然信奉佛教,但拜火教徒眾多,阿術是虔誠的拜火教徒,他遠離家鄉,思念親人,來到這個距離波斯僅有一步之遙的地方,一定會惦念自己的父親。他此生最敬畏的人便是拜火教尊奉的霍爾莫茲德神。因為他覺得他與霍爾莫茲德身世相同,都是因為父親的一個承諾而苦苦等候。他會虔誠地祈禱,懇求霍爾莫茲德保佑自己回到波斯的陽光下。」

麴智盛眼睛一亮:「那麼,他會住的地方就是……拜火教的祆祠!」

「沒錯。」玄奘點頭,「就是祆祠!」

麴智盛想了想,又頹唐起來:「可這座城裡,祆祠不下一百座,咱們怎麼找?」

「沒辦法。」玄奘也苦笑,「有時候就得下笨功夫。阿術若要來,必定是蠱惑了商人攜帶大衛王瓶入城,你先去吐火羅的官署打聽最近半個月從北面進入吐火羅的商隊,查問每一支領隊人的姓名,然後去每一座祆祠打聽,看看他們是不是在裡面住宿。商賈一般會住客棧,倘若有住進祆祠的,那必定攜帶著大衛王瓶!」

「這個法子好!」麴智盛高興起來,「師父,不如我讓姐夫派人協助,這樣很快就能打聽出來。」

「不可,不可。」玄奘急忙擺手,「阿術極為警醒,你這樣大動干戈,勢必會驚動他。事實上,或許他一直在盯著咱們,說不定此時此刻,就有一雙眼睛在人群中注視。」

麴智盛嚇了一跳,左右亂看,自然看不出什麼。

「智盛,」玄奘又叮囑,「被大衛王瓶蠱惑的人有多狂熱,你是親眼見過的,一定不可掉以輕心,也不可逼迫太急,因為此時此刻,他已經是一個真正無所不能的人,輕而易舉就能在這個國家掀起動亂。」

麴智盛打了個寒戰,默默地點頭,當即就去了城內的官署。

他是呾度設的妻弟,輕而易舉就拿到了呾度設的手諭,命令各級官員無條件配合,很容易就從稅官那裡拿到了入城商人的資料。麴智盛不敢用吐火羅的人,就帶著達摩支的突厥兵挨個詢問商隊。

與此同時,呾度設則忙著籌備自己的婚禮。一國國王大婚,頭緒繁多,幾乎全城動員,連附近各國都派了使者來道賀。吐火羅城內更加繁忙。

麴智盛找了三日,問了數十支商隊,也沒有發現阿術的蹤跡,他鍥而不捨地追查著,但這日,呾度設的婚禮開始舉行了。呾度設親自邀請玄奘為他主持祝禱儀式,玄奘也擔憂著他的安全,只好放下追查阿術的事,來到王宮。麴智盛本來就不大樂意去參加他姐夫的婚禮,便繼續尋找阿術。

這場婚禮盛大無比,玄奘親自檢查了呾度設周圍的護衛,又詢問呾度設的心腹,那位侍衛總管,特勤能否在護衛里安插人手?

侍衛總管笑了:「法師,您放心。特勤多年不得寵愛,最近幾年連王宮裡也難得進來一次,他有什麼本事收買我的手下?」

玄奘見他如此有信心,這才略微放心。

侍衛總管又道:「法師,陛下命令我無條件遵守您的命令,王宮之內的軍隊,您可以隨意調動。法師有什麼指令,請下達無妨。」

玄奘沒想到,呾度設對自己信任到了這種地步,更覺得肩上擔子太重:「貧僧也沒什麼指令,只有一點,任何一隻瓶子、罐子,但凡能裝東西的,不準接近陛下。」侍衛總管雖然不解,卻凜然奉行,玄奘想了想,又道,「除了兩位王子,其他十歲左右的男童,也一概不準接近陛下。」

「是。」侍衛總管慨然道,「請法師放心。」

主持祝禱儀式時,呾度設偕新可賀敦在玄奘的獅子座下拜謝,玄奘特意看了這位新可賀敦幾眼。他沒見過高昌公主,但這位可賀敦一看就帶有漢人的血統,美貌如花,不可方物。

剛主持完儀式,就見麴智盛滿頭大汗地從人群中跑了過來,一見著玄奘,連口氣也來不及喘:「師父!師父!大衛王瓶找到了!」

玄奘大吃一驚:「在哪裡?」

「城西北的一座祆祠內!」麴智盛崇拜地望著玄奘,「師父果然神算,弟子從稅官那裡打聽到,這半個月從北方進城的商隊,足有二十一家。弟子便到商隊里逐一查問,他們大多居住在客棧,其中有一個粟特商人,名叫阿裡布,去祆祠禮拜后,就住宿在那裡,一直沒有回來。弟子便尋找這個阿裡布,果然,在城西北一座極為荒僻的祆祠找到了他。弟子不敢驚動他,就趕來找您。」

玄奘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咱們這就去會會這個阿裡布!」

此時新婚大典已經接近尾聲,倒也平靜無比,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玄奘又向那位侍衛總管交代了幾句,便帶著麴智盛去那座祆祠。

此時已經黃昏,蒼茫的落日照耀著古老的吐火羅城。

集市正準備散去,經營一天的商人愉快地盤點著一天的收穫,回家的行人則步履匆匆。狹窄的街道上,充滿了人世間平凡而使人迷戀的生活氣息。

玄奘和麴智盛帶著達摩支的突厥騎兵在街道上疾馳,艱難地通過集市,朝著西北而行。吐火羅城北高南低,往西北走是一路上坡,走得不快。

祆祠在一座土丘上,周圍荒涼無比,只有這一座寺廟靜靜地聳立,有一種被遺棄於世界的凄涼。到了那座祆祠附近時,日色已經昏黃,映照在廟宇的屋檐上,閃耀著金黃的色彩。

距離祆祠還有一里,玄奘便讓麴智盛和達摩支停下,自己也跳下馬,慢慢地向祆祠走去。

附近路過的行人詫異地望著他,一個和尚,走進拜火教的寺廟,的確有些讓人不解。玄奘沒有在意,平靜地走上了廟宇的台階。

這座祆祠很小,只有一座大殿,也有些荒廢了,或許是距離人煙之地比較遠,香火併不旺盛,牆壁上的彩繪也有些剝落,有一股凄涼的感覺。

這時候,祆祠的門關著,玄奘走到門前,正要拍,門卻吱呀一聲開了,一名祭司頭戴高高的白帽子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商人,想來便是阿裡布。兩人用拜火教的禮節向玄奘施禮。

「請問您是唐朝來的玄奘法師嗎?」那祭司道。

「阿彌陀佛,貧僧正是。」玄奘並沒有驚異,平靜地合十施禮。

祭司沒有說什麼,將身子側到一邊:「神已經等待您多時了。法師請。」

玄奘沉默地走了進去,祭司和商人並沒有跟進來,而是走到門外,輕輕地關上門,跪在門前,面朝太陽的方向,口中誦念著晦澀的經文。

門一關,祠內便有些昏黑,正中間燃燒著一團聖火,那聖火也不知燃燒了多少年,跳躍的火焰映照著大殿,光與影斑駁迷離。大殿的正中,是霍爾莫茲德的神像,他的面目和上身是莊嚴的人像,腰部有一個巨大光環,兩側是巨大的羽翼,下身也是張開的鳥尾。他左手持有光環,那是承諾之環。右手平展,是在指引去往天堂的路徑。在腰部的光環下,垂著兩條綬帶。拜火教是善惡二元論,這是在告訴信徒,要麼行善,要麼行惡。

在霍爾莫茲德神像的下方,聖火的映照下,靜靜地放著那隻大衛王瓶。

玄奘沒有說話,沉默地走過去,趺坐在大衛王瓶的對面,用悲哀的眼神凝視著這隻瓶子。

「師父,您終於還是來了。」大衛王瓶發出長長的嘆息,似乎傷感無比。

「我來帶你回家。」玄奘說。

「師父,我回家后,真的能行走在波斯的陽光下嗎?」大衛王瓶問。

「能的。陽光照耀著一切眾生,也會照耀著你。」

「師父,我真的能去馬戲團做一個小丑,每天快樂嗎?」

「能的。那裡有你的家鄉,你的親人,你看見他們快樂,自己就會快樂。」

「師父,做個小丑,能給我愛的人帶來快樂嗎?」

「能的。一切眾生都會歡笑,他們悲傷的時候,是忘記了如何歡笑,他們在你的臉上看見歡樂,自己就會歡樂。」

「可是,師父,我害怕。」大衛王瓶說,「這三十年,我藏身在這個狹小的瓶子里,這銅瓶包裹著我,雖然冰冷,但我會覺得安全,就像父親冰冷地抱著我。而外面的世界那麼大,我會覺得寂寞,孤單,恐懼,無依無靠。」

「你想知道觀世音菩薩是怎麼祝福你的嗎?」

「師父,我想聽聽。」

「在人世間,感受著一切恐怖病苦的孩子與眾生啊,我發下過誓願,要讓你的人生圓滿無礙,遠離悲苦,要讓你看破生死煩惱,了悟真實光明。我祈求你一切圓滿,不受一切鬼卒的侵害……」

玄奘低聲誦念著,他閉著眼睛,捻著佛珠,眼眶裡涌滿了淚水,似乎將這些年的修行,這些年的情感,這些年的虔誠,盡數融入這篇改頭換面的《大悲咒》里。

「師父……」大衛王瓶里發出嗚嗚的哭聲,瓶身的花紋詭異地變幻,朝兩側無聲無息地滑開。那個令人悲傷的肉球滾了出來,在地上慢慢攤開,化作人形。

阿朮赤身裸體地站著,已經滿臉淚水,他嗚咽著抱住玄奘,放聲痛哭。

玄奘慢慢睜開眼睛,他沒有說什麼,從隨身帶的一個包袱里取出一套衣服:「阿術,這是我特意為你做的衣服。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穿上這身衣服,自由地行走在陽光和人群里。來,試試合不合身。」

阿術哭著穿上了衣服,看了看腳下的鞋子,喃喃道:「師父,我懷念你包裹我雙腳的那塊羊皮。」

玄奘笑了,牽著阿術的手:「走,阿術,我帶你看看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

阿術順從地拉著他的手,走出了昏暗的大殿。身後,裂開的大衛王瓶又無聲無息地合攏。

走到大殿外,夜幕已經降臨,祭司和商人還跪在門口,他們抬起頭,滿臉淚痕地凝視著阿術:「神子啊,您要離開我們了嗎?」

阿術抬起頭,眺望著山丘下吐火羅城中的燈火:「我想尋找屬於人的歡樂。」

然後,他牽著玄奘的手,慢慢走下台階。身後的兩人失聲痛哭。

玄奘陪著他走下山丘,麴智盛和達摩支還等候在遠處,但兩人都沒有過來,只是默默地跟隨。

玄奘就這樣帶著他走上吐火羅的街道:「阿術,你能想象嗎?此時夜幕籠罩著這座城池,我們什麼也看不見,可是幾個時辰后,在東面,會有一輪燦爛的太陽,升起在城市的上空,那時候,這座城池就會變得透亮,甚至能看見每一個角落的灰塵。」

阿術眺望著,一臉迷醉。

「阿術,你能想象嗎?這個時候,街上空無一人,所有的建築都像死亡了一般。可是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在你兩側的牆壁里,會有孩子開始啼哭,大人也開始蘇醒。他們首先洗去臉上的疲憊,精神煥發地迎接一天的生活。街上一瞬間就人群擁擠,他們的身軀不停地碰著你,挨著你。那就像一個和善的父親用雙手環抱著你一樣,與大衛王瓶冰冷的擁抱完全不同。」

「還有汗臭味,還有叫嚷聲,地上還有擠掉的鞋子。」阿術閉著眼,慢慢地想象著。

「那就是眾生的活法,」玄奘說,「普通,平凡。每一個人都會有悲傷和不幸,正因為如此,等悲傷和不幸過去以後,他們才會快樂。阿術,為什麼人會快樂?因為悲傷過去了。」

阿術睜開眼睛,凝望古老的吐火羅城,神情里充滿了悲傷:「師父,對不起,我想我還是讓你失望了。」

「為什麼?」玄奘問。

「因為,呾度設將於今夜死去。」

玄奘吃了一驚,阿術喃喃道:「半個月前,我就來到了吐火羅城。我讓阿裡布把我獻給了特勤。特勤是呾度設的長子,可是多年不受寵愛。我施展神通,輕而易舉就征服了他。我告訴他,莫賀咄叛亂,殺了統葉護可汗,咥力也死了。阿史那家族如今能夠繼承大可汗之位的,只有呾度設,泥孰不久后就會來迎接他去王廷即位。倘若呾度設一死,他就是唯一的繼承人。特勤早就在想方設法討好呾度設,高昌公主死了沒多久,他就找了個與公主長相相似的人,打算獻給呾度設,求得寵愛。但經過我的蠱惑,求寵之心,變成了殺心。」

玄奘慌了:「難道……新任的可賀敦,便是刺殺呾度設的人?」

「是啊,師父。」阿術喃喃地道,「再嚴密的防衛,又怎麼能阻擋新婚之夜的毒酒?」

「阿術,」玄奘頓時一頭冷汗,「你先回祆祠,我去救呾度設。」

「嗯。」阿術點了點頭,神情悲傷,「師父,倘若呾度設已死,您還會如此待我嗎?」

「阿術,我發下過誓願,要讓你的人生圓滿無礙,遠離悲苦。」玄奘嚴肅地道,「不管你身上犯錯,還是內心恐懼,我都會讓你重見光明,心無掛礙。」

說完,玄奘急忙喊來麴智盛和達摩支等人,跟二人一說,他們也慌了,急忙上馬,在夜晚的街道上轟隆隆地朝著王宮方向奔去。

阿術默默地凝望著玄奘遠去的背影,淚水迷濛。

玄奘等人趕到王宮門前,只見城樓上燈火通明,城內軍隊調動,一撥一撥地朝著王城趕來。玄奘心裡一沉,他知道,已經晚了。

特勤的弒君之舉計劃周詳。

新婚之夜,呾度設見新可賀敦與高昌公主一般無二,忍不住神思恍惚,迷醉不已。可賀敦舉起金杯向呾度設敬酒,呾度設一飲而盡,當場暴斃。隨後,可賀敦取出呾度設的印鑒,寫了封手諭,命人召特勤入宮。

特勤拿到呾度設調動大軍的印鑒,立刻命人調動軍隊,封鎖王宮與吐火羅城,直到第二日黎明時分,徹底控制全城之後,才宣布呾度設駕崩,傳位於他。根據突厥的收繼婚制,他將納王後為自己的可賀敦。

玄奘和麴智盛悲痛不已,麴智盛更牽挂兩個外甥,告訴玄奘,這兩個孩子父母雙亡,若是留在特勤的手裡,勢必會被殺害。玄奘也憂心不已,第二日提出入宮弔唁,特勤允准。兩人在那個侍衛總管的幫助下,秘密將高昌公主生的兩個兒子帶出了王宮,藏於寺廟內。

特勤果然有毒殺二子的心思,一聽說兩位王子失蹤,立刻就猜到了玄奘和麴智盛的身上,頓時勃然大怒,率領騎兵包圍寺廟,打算搶奪二人。雙方正在對峙中,就聽得城門的方向悶雷滾滾,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馬突入城內。

特勤大駭,剛要派人打聽到底發生什麼事,就見一股黑色的鐵流席捲而來,為首一名騎士,正是泥孰!

特勤見過泥孰,他到底心虛,見這位威震突厥的大設率兵前來,心中忐忑,急忙過來見禮。泥孰不理他,跳下馬,進入寺院,先拜見玄奘。特勤也訕訕地跟了進來。

玄奘和麴智盛等人見到泥孰,這才鬆了口氣:「阿彌陀佛,泥孰,你怎麼會突然到了吐火羅?」

「法師,我在碎葉城擊敗莫賀咄之後,一路追殺,後來他逃往金山,我這才撤兵,急急忙忙率人來迎接呾度設回去即位。沒想到剛進鐵門關,就聽說呾度設暴斃。這才疾馳一夜,趕到了吐火羅城。」泥孰說完,又回頭盯著特勤,冷冷地道,「特勤,你該叫我什麼?」

「叔……叔父……」特勤戰戰兢兢地道。

「很好,既然我是你叔父,那麼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父親,是怎麼死的!」泥孰怒目大喝。

「叔父啊!」特勤頓時哭了起來,「父親的死因我也不知道,昨夜,父親新婚,我喝多了。正在府里睡覺,就見有宮中的人拿著父親的手諭來見我,召我入宮。我入宮之後,只見父親已經暴斃。一問可賀敦,可賀敦告訴我說,他們正要就寢,忽然屋子裡颳起一陣旋風,那旋風中湧出一個漆黑的魔鬼。那魔鬼手拿長戟,大叫一聲說,莫賀咄派我來殺你,然後一戟刺下。父親渾身無傷,卻面孔黑紫,當場暴斃。魔鬼也消失無蹤。我當時驚恐不已,生怕是妖魔作祟,於是拿著父親的印鑒,調動大軍,控制王城。」

「魔鬼?」泥孰冷笑,「這說法你信么?」

「侄兒不得不信。」特勤正色道,「今日弟子挨門挨戶搜索,尋找兇手。終於得到消息,原來那莫賀咄得到一個大衛王瓶,他對王瓶許下心愿,讓瓶中的魔鬼殺掉我父親。據說此事在突厥人盡皆知。叔父,我父親、我爺爺都被那莫賀咄所害,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啊!我當盡起大軍,追隨在您的旗下,一定要殺了莫賀咄。」

泥孰表情變幻,沉思良久,才擺了擺手:「罷了,你既然有復仇之心,那就不必待在這裡了。馬上去整頓你的軍隊,到時候隨我北上報仇吧!至於你的國王之位,等到平定了莫賀咄,新的大可汗即位,再進行冊封。」

「多謝叔父。」特勤鬆了口氣,連連鞠躬,帶著人走了。

他一走,麴智盛不幹了:「泥孰,你這個白痴,明明是特勤害了我姐夫,你為何不殺了他?」

「麴智盛,你他媽才是個白痴!」泥孰破口大罵,「他雖然是編造,這個理由你能戳得破嗎?再說了,我只帶了一千人來,要在吐火羅跟特勤開戰,你想讓我的人全死在這裡嗎?」

「哼,你終於承認自己怕死了。」麴智盛冷笑。

「放屁。」泥孰被他氣得暴跳如雷,「老子是那怕死之人嗎?你知不知道老子和莫賀咄開仗,戰死了多少勇士?老子為何來吐火羅?因為我和莫賀咄都已經撐不下去了,只要有吐火羅的軍隊北上,立刻就能改變戰局!」他不想搭理麴智盛,轉而向玄奘訴苦,「法師,呾度設已經死了,死者不能復活。難道我要冒著讓西突厥、讓吐火羅都覆滅的危險,為一個人報仇嗎?特勤也向我做了表示,只要他做國王,就會盡起大軍,隨我征戰莫賀咄。為了西突厥儘快穩定不陷入長久的戰亂,我忍一時之氣又算得了什麼?」

「阿彌陀佛。」玄奘合十,「貧僧習的是佛法,不懂政治與戰爭。」

泥孰點了點頭:「多謝法師能夠諒解。」他臉上現出憤怒之色,「但這件事也不能善罷甘休,這大衛王瓶到了哪裡,哪裡就會災禍連天,高昌、西突厥、吐火羅,全都被它害得苦不堪言,國破人亡,我今日一定要燒毀這個禍害!」

玄奘嚇了一跳:「泥孰,不可莽撞。」

「法師,我意已決。」泥孰說完,翻身上馬,率領手下的騎兵轟隆隆地遠去。

玄奘頓時急了,叫上麴智盛,急急忙忙朝那座祆祠趕去。

等他們到了,泥孰和特勤的人已經包圍了祆祠,他們砸開廟宇的大門,從裡面將大衛王瓶抬了出來,一起呼喝著朝大衛王瓶怒罵,吐口水,簇擁著朝王宮前的廣場趕去。

「泥孰,不要——」玄奘拚命往裡擠,但街上的人太多了,經過特勤的宣揚,吐火羅城的人都以為是大衛王瓶殺害了呾度設,群情洶湧,憤怒不已,更有拜火教徒高舉著火把,叫嚷著燒毀王瓶。

人群塞滿了長街。

玄奘正在人群里擠動,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玄奘回頭一看,頓時驚呆了,阿術正在人群里朝他笑著。

「阿術!」玄奘一把將阿術抱了起來,「你沒在瓶子里?」

「師父,」阿術一臉快樂的樣子,「我想走在陽光下。永遠不再做那瓶中人了。」

「好好好。」玄奘喜不自勝,「那大衛王瓶……」

「泥孰想燒,就讓他燒吧!」阿術看著人群簇擁下的大衛王瓶,有些凄涼,「它到底是犯下了那麼多罪惡。那就算我的軀殼吧,如今燒掉這個軀殼,我就永遠留在人世間了!」

人群喧囂著遠去,泥孰和特勤騎在馬上,蓄意鼓動著百姓的憤怒,他們需要把這場憤怒轉嫁,轉嫁給大衛王瓶,轉嫁給莫賀咄。

人群在玄奘和阿術身邊流過,正如大海退潮,很快,整條街上都空蕩蕩的,只有麴智盛陪在他們身邊。三個人沉默地在吐火羅城中走著。他們走到街市,來自世界各國的商賈操著各種口音叫賣,商品琳琅滿目。

阿術指著一個高鼻深目、滿臉大鬍子的老年商人道:「師父,他說的就是波斯語。口音靠近泰西封。」

「那算是你的家鄉人了呀!」玄奘笑道。

「是啊!」阿術感慨,「兩年了,我第一次聽到家鄉的口音。」

阿術走上前,朝那個老年商人鞠躬,用波斯語問候:「長者。」

那老者聽見他的口音也有些意外:「你是泰西封人?」

「是的,我來自泰西封。」阿術愉快地笑道,「我離家兩年了,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家鄉人。」

「唔,孩子,願霍爾莫茲德的榮光永遠照耀著你。」老者祝福他。

「長者,我能打聽一下嗎?庫斯魯二世陛下,如今身體如何了?」阿術惦念著父親,「我離開泰西封的時候,聽說皇帝得了痢疾,一直卧病。」

「庫斯魯二世么?」那老者愣了,「他早就駕崩了。」

「什麼?」阿術臉色劇變。

玄奘雖然不懂波斯語,但也聽出來有些不對,急忙摸著阿術的頭,問那長者:「發生了什麼事?」

他用的是吐火羅語,那老者自然能聽懂,於是告訴玄奘:「這位僧人,我剛才告訴這個孩子,兩年前,庫斯魯二世駕崩了。也就是在前年的二月,他的長子希魯耶謀害了他,先是用香炭燒毀了他的嗓子,然後絞死了他。」

阿術整個人都已經呆住了。他在瓶子里等待了三十年,終於等來了父親最後一個心愿,萬里迢迢前往大唐,唯一的夢想就是,完成父親的心愿后,不再做那瓶中人,每天行走在波斯的陽光下。一路艱辛掙扎,經歷了莫賀延磧的截殺,經歷了王瓶失落的曲折,經歷了高昌內亂的生死危機,終於另闢蹊徑,通過莫賀咄,將西突厥攪得四分五裂、血流成河,終於讓西突厥再也無力與希拉克略合作,入侵波斯。

可就在他滿懷期待地要回家的時候,父親死了。在他剛剛離開波斯的時候,他就死了。

當他奮鬥的時候,他為之奮鬥的人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他這兩年的曲折與奮鬥,竟然全無意義。

「然後呢?」玄奘急忙問,「現在波斯怎麼樣了?」

「亂世末日啊!希魯耶即位后將他的十七個兄弟全部殺光,但這是一個遭了天譴的人,六個月後就被瘟疫奪走性命。」老者說,「隨後七歲的王子阿爾達希爾二世即位,今年四月,又被將軍沙赫?貝拉茲廢黜了。一個月前,聽說沙赫?貝拉茲被對手弔死在了泰西封,庫斯魯二世的小兒子賈旺希爾即位,前幾天從波斯來了一群商人,說是賈旺希爾又被殺了,現在是庫斯魯二世的女兒布朗執政。」

三人沉默無語,誰也沒想到波斯竟然亂成了這般模樣,完全是一個王朝的末世了。

「師父,」阿術似哭似笑,「我還能回家嗎?」

玄奘心裡難受,拉著他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麼:「阿術……」

「師父,波斯還有陽光嗎?」阿術問。

玄奘無法回答。

阿術慢慢擺脫了他的手,獨自一人落寞而去。陽光照耀在吐火羅城,照耀在他的身上,但他似乎並不是行走在陽光下,而是仍舊行走在大衛王瓶的黑暗中。

王宮的廣場前,擠滿了憤怒的百姓。廣場中間架起了一座高台,下面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大衛王瓶放在高台上,正在被火焰烤灼。

人群爆發出山呼海嘯般憤怒的呼喊:「燒毀它!燒毀它!魔鬼!妖怪!為呾度設復仇!為大可汗復仇!」

高台下,泥孰和特勤請來的僧侶端坐在一旁,高聲誦念著佛經,以佛法鎮壓這隻邪惡的瓶子。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孩子從人群中走來。他爬上高台,踩著高台上的橫木,朝著大衛王瓶走去。人群頓時寂靜下來,詫異地望著那個孩子。

腳下是燃燒的火焰,前面是被烤灼的大衛王瓶,四周是粗大的鐵索,那孩子沉默地走在橫木上,走在火焰中,走向大衛王瓶。底下的人群沉默地望著,上萬人的王宮廣場一片寂靜,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那個孩子走到大衛王瓶的旁邊,伸手在王瓶上撫摸著,大衛王瓶忽然緩緩地分裂成了兩片,露出裡面的內膽,有如一個子宮。底下有烈火烤灼,這個時候,它不是冰冷的,而是溫暖的。也不是黑暗的,有陽光與烈火將它照耀。

玄奘和麴智盛此時奔到了高台下,玄奘仰面凝望著,眼睛里充滿了淚水,喃喃地說著:「回來,孩子,回來……」

那個孩子似乎聽見了他的呼喊,低下頭,向他笑了笑,他的身子隨即收縮成了一團,舒服地躺進了大衛王瓶的子宮裡。然後,王瓶慢慢地閉合了。

在拜火教的傳說中,宇宙原本一無所有,只有時間與空間的神祇扎爾萬孤獨地存在於這宇宙中。直到有一天,神寂寞了,他想做一個父親,於是祝禱了一千年。當他所愛的孩子降生后,他卻無法讓他來到這個世界,於是滿懷歉意:我的孩子,我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後卻需你為我等待九千年了。

然後他消失在時間與空間之中,再也沒有回來。那個孩子,在黑暗與寂寞中永恆地等待著。

玄奘兩眼淚水,低聲嗚咽著,他凝視著大衛王瓶慢慢變得灼熱,變得通紅,最終燒化成一滴一滴的銅汁,滴落在火焰中。他知道,那個被父親遺棄的孩子,再也回不了家了。波斯的陽光哪怕千年萬年都照耀著那片土地,也無法驅散那孩子身上的寒冷與黑暗。

「師父,我想家了。」麴智盛哭泣著,「想我的父王了。」

「智盛,你的西遊可以終結了,因為你已經找到了佛法要告訴你的東西。」玄奘在淚水迷濛中,凝望著東南的天竺國,「而貧僧,還要繼續走那漫漫的西遊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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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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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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