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十四章長生大葯,靈山秘社
玄奘讓那順和蓮華夜住在伐彈那王寺中休息幾日,蓮華夜的身子慢慢康復。
那順向玄奘辭行:「師兄,多虧了您,如今我和蓮華夜的宿命之緣已經清晰,蓮華夜也不再有生命危險。我和蓮華夜要去過自己的生活了,這就向您告辭吧!」
蓮華夜也向玄奘拜倒在地,感謝他的恩德。
玄奘將二人扶起:「那順,前世如何,不要再提,好好過今生。」
那順喜悅無比:「師兄,有了蓮華夜,我對今生充滿感激。」
二人依依離別,玄奘站在曲女城的城門處,凝望著二人一馬慢慢遠去,沉默地嘆息著,然後從馬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一頂寬大的斗篷,連頭帶身體一併裹住,翻身上馬,不遠不近地跟隨了下去。
玄奘很清楚,那順和蓮華夜這詭異而悲傷的命運,遠遠未到終結之時。她在白煙中消失在犍陀羅王宮,又在白煙中出現在曲女城宰相府,這分明就是被一隻手掌控著,以他們為棋子精心布下的一個大局。
作為棋子,那隻手又怎麼可能讓他們從此隱居世外,過平靜幸福的日子?
可是玄奘卻不忍心再干擾他們,他寧願讓他們這樣無知無覺地離開,哪怕多一天的幸福也是好的。至於幕後的那隻手,就由自己來解決吧。
玄奘騎在馬上,行走在古老荒涼的大地。他抬頭遠望,在地平線外,似乎又看見了犍陀羅,看見了那座城池,和城池中上演的前世今生,痴男怨女。不知為何,他又想起初見戒日王時,菩提樹下的那一窩螞蟻。當自己在看著那窩螞蟻時,螞蟻是否也在思考,到底是誰的一雙手,在撥弄這世間的宿命?
那順並不知道玄奘在暗中保護他們。他牽著馬,馬背上坐著他的摯愛,就在這夕陽送別中走出曲女城,走向寥廓古老的大地,走向無拘無束的幸福。夕陽如火,烘透穹廬。路邊的林木如同醉了酒,紅了腮,在南來的風中醉態可掬,窸窣聒噪。
玄奘的跟蹤十分艱難。那順可能出於什麼顧慮,並不走大道,順著小道一路西行,或許是打算渡過印度河,回到撒馬爾罕。因此這路上並無住宿的人家,那順經常採購好幾日的飲食,甚至買了帳篷,然後避開城邑。玄奘餓了幾次肚子,才熟悉了那順的習性。
這一日黃昏,天色將晚,那順在一座亮晶晶的湖邊住下,湖邊有菩提樹,傘蓋巨大,那順在樹下紮下帳篷,鋪上嶄新的地氈,取來最好的葡萄酒、瓜果和各式吃食,然後在湖中釣魚,烤熟。玄奘在距離他們一裡外停住,找了一塊掩映在樹影中的山石,他沒法生火做飯,就啃了幾塊干硬的麵餅,喝了些水,盤膝打坐。
那順和蓮華夜都有些醉了,如同那風中搖曳的林木。
「蓮華夜,這裡可還好嗎?」那順執著酒杯,暢快無比。
「很好。」蓮華夜道,「很安靜,很祥和,是活著的氣息。」
「我們在這裡住些時日好不好?」那順眉飛色舞,「如果你在這裡住膩了,我可以帶你走遍這個世界。整個絲路上,到處都有我們粟特人的足跡。我們去大唐看宮廷的樂舞,去大漠看黃沙和日出,去西突厥看冰山下的熱海,去看大草原上的野馬群,去波斯,去拜占庭,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這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蓮華夜目光迷亂,悠然嚮往,「若是可以逃脫這輪迴和天地,我願自由自在,看盡滄海桑田。」
「會的。」那順篤定,「不是說了,我們要光陰在側,呼吸相隨嗎?」
蓮華夜沉默很久,抬起頭望著他:「那順,我願意看盡這世間,可是,我的路上不會有你。」
那順呆住了,酒杯噹啷落地:「為什麼?」
「因為,」蓮華夜哀傷地道,「有你在,我就還在輪迴中。那順,你不知道,從一千兩百年前起,我轉世輪迴三十三世,在我的每一世,都會有一個少年,拿著五百金來找我,其實我很清楚,他就是我要等待的痴情摯愛之人。這無數世以來,我拒絕過他,躲避過他,順從過他,跟隨他一起私奔,徹底傷透他的心,讓他絕望自殺,假裝與他陌路,我嘗試過無數的方法,可沒有一次能改變命運。那順,無論你和我怎樣去改變,都不可能改變既定的命運軌跡。到最終,我還是會成為王后,到最終,我還是會被一個具備大德行的人擊破頭顱,死於宮牆之下。」
「不,不不!」那順握著她的手,急切道,「你相信我,我們能夠改變的。」
蓮華夜抽回了手,凄涼一笑:「那順,你知道我多麼憎恨我的命運嗎?這是一個命運之環,輪迴之獄。無數世以來,同樣的命運疊加在我的記憶中,我對它恐懼到了極致,為了毀滅這場輪迴,我願意付出一切。」
「你要做什麼?」那順駭然道。
「我想去大草原。」蓮華夜嫣然一笑,「不知道草原上可有湖水,可有青蓮花盛開。我將坐在青蓮花之上,用利刃割開我的咽喉,割開我的手腕,讓我的血流進湖水,希望這朵青蓮花再次盛開的時候,會有不一樣的顏色。」
「你要自殺?」那順震驚了。
「除此以外,沒有任何辦法破掉這場輪迴之獄!」蓮華夜凝望著幽深的夜色中那個看不見的神祇,冷冷一笑,「它安排了我死於宮牆之下,我偏要死於青草之間,藍天之下;它安排我被人擊破頭顱,我偏要自己割斷咽喉。我主宰不了別人,但我能主宰自己!」
「不!」那順連滾帶爬地撲過來,緊緊摟住她,「我不讓你死!我們要一起活著,我們共同迎接這場輪迴……我們……我們通過別的辦法破掉它。」
「破不掉的。」蓮華夜慢慢淌出淚水,「這場輪迴,我已經破解了幾十世。如果說我是這場獄中的囚犯,我已經越獄幾十次,卻沒有一次能夠成功。有時候會做一個很美很長的美夢,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還在獄中。那順,只要我一死,這場獄就會煙消雲散,若有來世,我希望洗掉我所有的記憶,再遇見你,我會陪你一生一世。」
「不!我不要來世,我只要今生!」那順摟著她嗚嗚痛哭,「來世我怕找不到你……」
蓮華夜拿出割肉的匕首,割斷自己一綹秀髮,將它系在了那順的髮辮上。她撫摸著那順的面孔,溫柔道:「斷髮,如同斷情,斷緣,斷生死。我們今生不能結髮,來世,拿著它來找我吧!」
蓮華夜站了起來,轉身離去。那順痛苦得幾乎癲狂,瘋狂地吼叫道:「不,我不讓你走!」
那順撲過去,一把扯住蓮華夜,兩人摟抱著摔倒在地。那順兩眼通紅,面目猙獰,大聲吼叫:「你是我的!」
他騎在蓮華夜身上,瘋狂地撕扯她的衣服。蓮華夜嚇呆了,半晌才醒悟過來,拚命掙扎。那順卻不給她掙扎的機會,用衣服將她雙手捆了起來,片刻之間,蓮華夜的外罩和褻衣就被撕掉,幾乎全身赤裸。
「那順!」蓮華夜哀求,「不要這樣,你會傷害我的!」
那順不答,幾乎瘋癲了一般。月光下,蓮華夜完美的胴體閃耀著象牙般的光澤,纖穠適度,完美無瑕。那種無力的掙扎和扭動更是刺激得那順發狂,他虎吼一聲,徹底喪失了理智,趴在了蓮華夜的身上。
「那順!」蓮華夜急了,尖叫,「咱們會永遠墮入輪迴的!」
那順抬起頭,瘋狂中有些迷茫,似乎沒有聽懂。蓮華夜突然就看見了他臉上的淚水,她幽幽一聲嘆息,不再掙扎,抬頭望著天空,淚水滾滾而落。
玄奘是在半夜中被驚醒的,他沒敢騎馬,疾奔過去,看著這對絕望中的痴男怨女,並沒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合十嘆息。在他看來,兩人之間發生再大的事也不是事,只要不被外界的那隻手所阻撓,那他就不必出現,干擾他們的生活。
湖邊颳起了風,飄起了雨,古老的大地籠罩在風雨聲中,玄奘瑟瑟地在雨中靜默,湖邊帳篷內的燈燭燃盡、晦暗不明時,突然響起那順撕心裂肺的號哭。他赤裸著身體衝出帳篷,瘋狂地捶打著自己的頭,彷彿一頭絕望的野獸。
帳篷內,蓮華夜掙扎著坐起來,從地上撿起凌亂的衣衫披在身上,怔然片刻,走出來摟住那順。那順摟著她,哭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這樣得到你的!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我知道。」蓮華夜苦澀地搖搖頭,「我不曾怨恨什麼。這一幕,本就是刻在輪迴中的,躲也躲不過。如果你喜歡,那就這樣吧!」
那順把頭埋在她胸口:「蓮華夜,我們一起面對吧!砸碎它,逃離它!我們一定可以的!」
蓮華夜就這樣靜靜地和他擁抱著,這個比她小了七歲的大男孩,此時忽然讓她有了一種溫暖和依靠的感覺。一千兩百年來,她在這宿命安排中苦苦掙扎,孤身一人,孑然一身,就像被天上一隻手掌擺弄的螞蟻,哪怕身處蟻巢深處,億萬人中,也沒有絲毫的安全感和依賴感。可這時,她有了一個並肩作戰的肩膀,可以靠一靠了。
「沒用的。被你強暴之後,那個最終會殺死我的提婆達多,就要來了。」蓮華夜最終嘆息,溫柔地望著他,「下一場戲,不知道我會成為誰的王后。」
「下一場戲,由老和尚來為你們安排吧!」
突然間,湖面上竟然傳來幽幽的聲音。
兩人一愣,只見潔凈的湖面上,不知何時居然漂來了一葉小舟。兩名凈人持槳,娑婆寐笑吟吟地站在船頭。此時風雨已停,月光升起,朗照大地,湖光月影纏繞在他的身上,彷彿月光菩薩。
小舟悄然劃過水面,在岸邊停下。娑婆寐下船,輕輕合掌:「二位,許久未見。」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那順沉著臉問。
「老和尚有天眼通,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娑婆寐道。
「你來做什麼?」那順問。
「帶你們去那命運深處。」娑婆寐道。
「不去!」那順斷然道。
娑婆寐搖頭嘆息:「這是你們今生的使命,由不得你不去。」
那順冷笑一聲,從樹下的馬背上抽出長刀:「尊者,我要去哪裡,恐怕你還留不住我。」
「拿下他。」娑婆寐淡淡地道。
兩名凈人一言不發,抽出身上的彎刀撲了過來。那順將蓮華夜護在身後,揮刀而上,與凈人搏殺在一處。那順雖然年少,但這一生行走百國,一路廝殺,兇悍無比。凌厲的刀光肆意縱橫,每一招都是以刀換刀,以命換命,兩名凈人不敢傷他性命,急切間竟然被他殺得連連後退,狼狽不堪。
娑婆寐搖搖頭:「退下吧。」
凈人們紛紛後退,那順長刀一指娑婆寐,冷笑道:「若非看在你是高僧的分上,今日我就斬了你。」
「是嗎?」娑婆寐深深地凝望著他的眼睛,喃喃念出一道古老的咒語,那順聽在耳中,就彷彿轟雷炸裂,峰巒崩潰,腦袋猛然震動,眼神也獃滯了下來。
「扔了刀。」娑婆寐道。
那順獃獃地把刀扔掉。
「走過來。」娑婆寐道。
那順面無表情地走到他面前。
「跪下。」娑婆寐平淡地道。
那順雙膝跪地。蓮華夜見那順彷彿人偶一般,任由娑婆寐控制,禁不住渾身發抖,衝過來摟住他:「那順,那順,你到底怎麼啦?娑婆寐,你對他做了什麼?」
娑婆寐不言,伸出食指在那順的額頭輕輕一點:「睡吧,待我叫你時再醒來。」
那順雙眼一閉,身子軟倒,竟然在蓮華夜的懷中呼呼睡著了!
蓮華夜尖叫:「你到底做了什麼?」
娑婆寐詭異地望著她,也在她額頭輕輕一點:「你也睡吧。等醒來時,你們已到命運深處,得見輪迴。」
「不——」睡意襲來,蓮華夜拚命抗拒,摟著那順不願鬆手,「我不能睡……我不能丟開他……找不到我……他會傷心的……」
但最終無法抗拒無邊無際的睡意,蓮華夜慢慢閉上眼睛,倒在了地上,手中,還緊緊握著那順的手。直到腦中的光明轟然消失,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時,她彷彿聽到一句話:「這一爐人間大葯,吾養煉數十年,到了收割之時,豈容你們走掉?」
玄奘在樹后沉默地看著,幾次想走出來,卻沒有輕舉妄動。他一直都在懷疑娑婆寐就是幕後掌控命運的那隻手,可是對他的目的,卻絲毫也猜測不出來,對他的手段,也遠遠未到盡數破解之時。
玄奘返回牽來自己的馬匹,這時娑婆寐已經將蓮華夜和那順帶上小船,兩名凈人划著船,直向湖水深處而去。玄奘先解開那順的馬匹,將它放生在山野間,然後順著湖岸追蹤。
直到天明時,玄奘才在湖水的對岸,發現了娑婆寐棄掉的小舟。旁邊有車轍痕迹,看來他將二人裝入了大車。昨晚下過雨,車轍很深,一路向東而去。玄奘騎馬追蹤了半日,到正午時分,才遠遠地看見了那輛車。娑婆寐應該是坐在車裡,四周有四名凈人策馬拱衛,一路東行,經過幾個城邑之後,竟然又回到了曲女城。
玄奘跟隨他們進城,結果娑婆寐只是在城中住了一日,就繼續東行,這一次徑直走了七八日,竟然來到了王舍城!
王舍城是摩揭陀國的王城,曾經是佛教聖地,佛陀長期居住在此城講經說法。佛陀長居的竹林精舍就在城北一里處,而城西北五里處,就是佛經第一次結集的聖地七葉窟,城東北十五里處,就是舉世聞名的靈鷲山,後世傳作靈山。
而在王舍城以北三十里處,則是玄奘居住了十年的那爛陀寺!
王舍城事實上有兩座,一座舊城,一座新城。一千兩百年前的佛陀時代,舊王舍城曾經焚毀於大火,摩揭陀的阿闍世王就在舊城以北八里處,又建了一座新城。到如今這兩座城邑都已顯得荒蕪,城中居民寡少,城垣破敗。
而娑婆寐這次的終點,就是舊王舍城西北處的毗布羅山。這座山在佛陀時代便是修行的聖地,山中有五百溫泉,傳聞這溫泉發源自北方的雪山,分作五百支流,流經五百熱鐵地獄,地獄火蒸騰,造成泉水溫熱。當年佛陀經常在此處沐浴,不過如今,只剩下數十口溫泉,但天竺各地的人,仍然篤信這溫泉能治療百病,不遠千百里來此沐浴。
娑婆寐到了毗布羅山的山口,驅車直入,玄奘想悄悄地跟進去,卻發現這片溫泉地帶早已被軍隊封鎖。這支軍隊足有數千人,將整片溫泉區域封鎖得嚴密無比,所有士卒都是重甲長弓,手持長矛,腰挎反曲彎刀,竟然是天竺最精銳的剎帝利禁衛!
玄奘一打聽才知道,戒日王竟從曲女城來到了王舍城的山中!
玄奘心中一沉,娑婆寐半路擄走那順和蓮華夜,來見戒日王,到底有何目的?
他已經越來越接近真相,可這個真相卻讓他越來越恐懼。饒是玄奘禪修數十年,心如磐石,枯井無波,這時也禁不住心神搖動。
他生怕驚動娑婆寐,不敢亮明身份去見戒日王,急忙離開毗布羅山,前往那爛陀寺打聽內幕。
「朕無畏無懼!」
毗布羅山的溫泉行宮之中,夜色籠罩寢宮,萬籟俱寂。戒日王卻一聲大吼,猛然從床上躍起。他抽出掛在床頭的彎刀,在綴滿明珠和美玉的寢宮中瘋狂砍殺。內侍們匆匆跑進來,頓時嚇得魂不附體,因為戒日王在寢宮中奔跑砍殺,卻閉著雙眼。
內侍們喊來禁衛,這些禁衛也被嚇傻了,皇帝拿刀來砍,又不敢反抗。禁衛統領想了個法子,大家用藤牌圍成一圈,把戒日王圍困起來,別讓他胡亂闖,弄傷了自己,更重要的是別讓皇帝把他們砍死,那就太冤了。
於是上百名禁衛圍成一圈,舉著盾牌任由戒日王亂砍。正忙亂中,婆尼來了,下令繳了戒日王的彎刀,也不敢用繩子捆,最後用幾張毛皮把他卷了起來,戒日王才停止掙扎,沉沉睡去。
婆尼守在床邊,直到天色大亮,戒日王才疲憊地醒來。看見婆尼,戒日王頓時愣了。婆尼將他夜晚夢遊、揮刀砍殺的經過講述一番,戒日王的臉色陰晴不定。
好半晌,戒日王才沉沉嘆息:「朕又夢見王增了。」
婆尼黯然點頭:「臣知道。不過陛下,當日和設賞迦王聯手除掉王增,是老臣親自動的手,您大可將此事推在臣的身上,不用太過負疚。」
戒日王苦笑一番,沒有說話,望著窗外的日光,獃獃發怔。
「都是這個玄奘!」婆尼大恨,「不如老臣下令除掉他,此事就不會再有人知道!」
「你想讓佛門的大乘天死在朕的手中?」戒日王問。
「當然不是,臣可以找適當的時間與地點,保證他死得順理成章,無人察覺。」婆尼惡狠狠地道。
「玄奘法師說過一句話,拔掉心中的這根刺,就不會再疼了嗎?」戒日王喃喃道,「傷口就不曾存在過嗎?當朕百年之後,見到王增,就能坦然面對了嗎?」
「陛下,您何必在意死後之事。」婆尼勸慰,「您春秋鼎盛,何必自己折磨自己?」
「朕已經五十一歲了,早已經不是鼎盛之年。」戒日王有些悲傷地打量著自己,「這些年,朕的身體每況愈下,甚至有時候能聞到從皮囊里散發出的腐臭味兒。想必,見到王增的日子不遠啦!」
「陛下切不要如此悲觀!」婆尼老淚縱橫。
「娑婆寐回來了嗎?」戒日王深深吸了口氣,問道。
「昨日深夜回來了。」婆尼道,「他到得太晚,臣就沒有驚擾您休息。」
「去請他來吧!」戒日王精神一振,「他答應為朕去取葯,如今回來,想必這人間大葯已經找到了。」
婆尼暗嘆著,去請娑婆寐。
戒日王命人收拾寢宮,在一口溫泉邊的涼台上接見娑婆寐。這處涼台以棕櫚葉搭建,晨風吹來,倍覺涼爽。戒日王命人擺上坐氈,娑婆寐這些日子奔走數百里,神情略有些疲憊,但精神卻很旺盛,含笑施禮之後,三人席地而坐。
「尊者當日曾答應朕,要為朕求得人間大葯。」戒日王開門見山道,「如今這葯在何處?」
「就在陛下宮中。」娑婆寐道。
「哦?」戒日王驚喜不已,「這葯可能治癒朕心中的痼疾?」
「不知陛下心中有何痼疾?」娑婆寐問。
戒日王沉吟許久,嘆道:「自朕登基以來,殺戮眾多,更做下諸多違背天道良知之事。如今朕年事已高,每日每夜回首往事,都難以安心。這算是朕做下的惡業吧!那麼,朕求的這人間大葯,能否消掉這些惡業?」
娑婆寐想了想,道:「每個人自身都有業障,即便菩薩,也是消除自身業障,才成了菩薩。業障來自於自身,無法靠他人幫您消掉。陛下求之於藥物,恐怕世上並無此葯。」
戒日王頗有些失望,默然不語。
「消不掉,那該如何解脫?」婆尼問。
「消不掉,那便不消。」娑婆寐道。
戒日王很不高興,說道:「你當日答應朕,求到人間大葯,便能幫朕解脫,如今卻給了朕這種答案!」
「陛下,消不掉,不等於無法解脫。」娑婆寐笑眯眯的,「陛下所憂懼者,無非是等他日賓天之後,如何面對死於自己手上的冤魂,如何應付這泥犁獄中的審判。此事說來倒也簡單。」
「啊?」戒日王真的激動了,他最怕的便是此事,急切道,「請尊者教朕!」
「老和尚求來的這人間大葯,不能消除業障,卻能讓您長生不死!」娑婆寐笑吟吟地盯著他,目光中透出蠱惑,「這是一株長生藥!」
戒日王和婆尼同時目瞪口呆,直接被震住了。這和尚莫非得了失心瘋?
「這……這如何能夠?」戒日王懷疑道。
「陛下且看看老和尚,我如今兩百歲了,能再活多久,自己也不曉得。」娑婆寐道,「既然我能長生,陛下您為何不能?」
「這人間大葯在哪裡?」戒日王拍案而起,「朕若能不死,還有何畏懼?」
娑婆寐笑著拍了拍手,門外早有凈人等候著,當即將那順和蓮華夜帶了進來。兩人昏迷了一路,直到王舍城才醒了過來,稀里糊塗地休息了一夜,便被帶到戒日王面前。
戒日王看見竟然是他倆,禁不住瞠目結舌:「這……這不是那順和蓮華夜嗎?葯在何處?」
「他們二人,便是能夠長生的人間大葯。」
朝霞滿天之時,玄奘趕回了三十裡外的那爛陀寺。
那爛陀寺作為天竺佛教聖地,不是一座寺廟,而是一片輝煌宏大的寺廟建築群。最初的佛陀時代,曾有五百商人將這裡的一座園林買下來布施給佛陀,佛陀便在此地說法三個月。佛陀涅槃后,帝日王在園林上建那爛陀寺,其子覺護王又在南面建寺,如來王在東面建寺,幼日王在東北建寺,金剛王在西面建寺,其後一位中印度王在北面建寺。寺廟連接成片之後,又修建了一座城牆,將六座寺廟圈了起來,形成一座四方的城池,城牆高達三四丈,六座寺廟共用一座山門,統稱那爛陀寺。
玄奘行走在那爛陀寺之中,縱然在這裡居住了十年,熟悉了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但仍為之而震撼。那爛陀寺有三層,四丈之高,台上有樓,樓上有塔,層層堆疊,恢宏無比。
房舍和高塔都是用磚砌成,屋頂、房檐、地面的建築材料卻有些特殊,是用碎磚混合黏土、石灰、麻筋之類,干透之前還要用滑石拋光,表面塗抹油漆,整個寺廟光滑如鏡面,在朝陽下閃耀著輝煌之光。
那爛陀寺常住各派僧侶一萬餘人,玄奘回寺乃是一件大事,當即有僧人報告給戒賢法師。戒賢法師當即命玄奘到自己的禪院,看著玄奘風塵僕僕的樣子,他十分欣慰:「提婆奴,我聽說你打算在曲女城多住些時日,為何此時回來?」
玄奘對師尊發自內心地崇敬,把自己為了救那順和蓮華夜,跟蹤娑婆寐來到王舍城的事情講述了一番。
「師父,這娑婆寐出身自那爛陀寺,他到底有何來歷?為何要這麼做?」玄奘問。
戒賢法師沉默不語,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提婆奴,你還是不要去找尋娑婆寐的秘密了。就讓這件事過去吧!」
「師父,」玄奘卻搖頭,「倘若只是因為好奇,弟子當然聽您的吩咐,可是娑婆寐的所作所為是給弟子設的局,弟子就不得不追查到底了。」
「哦?」戒賢法師愣了片刻,「為何這麼說?」
玄奘深吸一口氣:「因為弟子中了他的圈套。當日蓮華夜在犍陀羅王宮,化作白煙消失,雖然弟子還沒有查明是通過什麼手段,卻已經確定是娑婆寐所為。這個局他算計的不是別人,是弟子。」
「他算計你?」戒賢法師不解,「他為何要算計你?」
「因為他知道弟子肯定會追查蓮華夜的下落,如此就不可避免地要調查蓮華夜的前世今生之謎。追根溯源下來,弟子無論如何做,最終揭破的都是戒日王弒兄之罪!」玄奘將自己推導出戒日王弒兄之事講述了一番,聽得戒賢法師駭然不已。
「所以,師父,這就是娑婆寐的目的。他要藉助弟子的手,揭穿戒日王弒兄之事!」玄奘道,「所幸弟子並沒有引起戒日王的殺機,僥倖活到了現在。」
戒賢法師當然知道掌握戒日王的秘密意味著什麼,好半晌才道:「他為何要揭穿這件事?」
「弟子還沒有調查出來。」玄奘搖頭,「但他大費周章布下這個局,斷然有更深的目的,所以弟子才跟蹤那順和蓮華夜,想要挖出他真正的意圖。如今蓮華夜、戒日王,共同出現在王舍城,只怕娑婆寐也到了圖窮匕見之時,所以還請師父明示,這娑婆寐身上到底有什麼隱秘?」
戒賢法師好半晌沒有說話,玄奘靜靜地等著,他能看出來師父內心的焦慮和掙扎,卻沒有催問。足足沉默了一炷香時間,戒賢法師蹣跚著起身,向內室走去。
「師父——」玄奘叫道。
「中夜時分,你且到庵摩羅林中等著,自然會得見真相。」
庵摩羅林在那爛陀寺的山門外,林中有個水池,據說池中有龍,龍的名字叫「那爛陀」。這便是那爛陀寺名稱的由來之一。
剛剛入夜,玄奘便趕到庵摩羅林中,在幽深的密林中等待。月上中天,林中萬籟俱寂,只有那爛陀寺里佛塔的鈴聲在夜風中悠然回蕩。玄奘盤膝坐在一棵庵摩羅樹下,靜靜地等待著。這些年他孤獨一人行走,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
夜色漸深,果然,到了中夜時分,不遠的龍池旁一條人影走了過來。那人影全身都罩在黑色的寬大袍服之中,戴著斗篷,連頭帶臉一起罩住。行走在午夜的林中,就彷彿一個幽靈。
玄奘沒有作聲,靜靜地看著。那人影來到龍池邊,靜默不動。過了不多久,林外又走來兩人,同樣都是袍服罩頭,寂靜無聲地走到那人身邊,三人並不說話,就那麼靜靜地站著,彷彿在等待什麼人。
玄奘皺眉,隨著時間流逝,竟然先後有三四十人來到龍池邊,清一色的黑色袍服罩住頭臉,沉默無聲。似乎是人到齊了,大家誰也沒有說話,排成長長一列,朝著東南方向走去。
玄奘心中震驚,這些到底是什麼人?誰都不願意以真面目示人,卻半夜在這林中聚集,到底要做什麼?他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這些人一路不停,朝東南行走,徑直走進了山裡,山路崎嶇,眾人似乎對路徑極為熟悉,也不說話,就那麼沉默地彼此追隨,行走在蒼茫的山間。十幾里之後,玄奘越走越心驚,這些人竟然登上了靈鷲山!
靈鷲山,又稱耆闍崛山,也有人稱為靈山,位於那爛陀寺東南十餘里處,山頂孤峰聳立,形似靈鷲,故名靈鷲山。耆闍,梵語禿鷲的意思。山上空翠相映,濃淡分明。佛陀長期於此山中說法,頻婆娑羅王曾派遣眾多工匠,從山麓到山頂,跨谷凌岩,編石為階,整個石階寬十餘步,長五六里,並且在山頂西側懸崖處建有一座精舍,供佛陀居住。玄奘去過很多次,朝拜佛跡,對此山很是熟悉。可靈鷲山如今早已荒廢,這些人半夜時分去這裡作甚?
這些神秘人默不作聲地走上石階,登上山頂。今夜有月光,這條一千兩百年前開鑿的石階雖然有些磨損,可還算好走。玄奘悄悄在後面尾隨,一直登上山頂的平台。
山頂的平台東西狹長,南北較窄,西側瀕臨懸崖,有一座磚石砌成的房舍,門戶開向東,屋宇高大,形制奇特。這便是一千兩百年前,頻婆娑羅王為佛陀所修建的精舍,佛陀長期在此處居住。精舍周圍有幾間石室,旁邊還有一口水井。當時佛陀的弟子阿難、舍利子都曾追隨佛陀住在這些石室中,長期生活。只是一千兩百年後,不但佛教衰微,連這佛陀精舍也都荒廢滄桑,水井乾涸,映照在靈鷲山的古老月光下。
精舍東面有一塊巨石,高有一丈四五,方圓三十多步,有人說當年提婆達多就是站在這裡拋擲巨石,刺殺佛陀。當然更多的說法是在對面的山峰,用投石機拋擲。玄奘隱藏在精舍東邊的巨石后,仔細觀看。
黑衣人魚貫而入,進入精舍之中。精舍中供有如來說法等身像,神秘人沉默地站在佛像前,一起合十躬身,口中誦經。梵唱聲響徹靈鷲山。
玄奘頓時悚然一驚,難道這些人都是那爛陀寺的僧侶?想必是如此,否則戒賢法師不可能對他們的行蹤如此了解。可是,這些人來這裡參拜佛像,又為何搞得如此神秘?
這時,一名黑衣人走出人群,站在佛像前,慢慢摘掉自己的斗篷,一張蒼老而有神的面容露了出來,玄奘險些驚叫出聲。此人他無比熟悉,竟然是戒賢法師的弟子,波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