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十五章天竺為舞台,眾生為觀眾
玄奘和波頗的因緣可以說牢不可破,他之所以有了此生的成就,完全是因為波頗。武德八年,波頗從天竺來到大唐,受到高祖的禮遇,講述那爛陀寺的經典。當時二十六歲的玄奘專門從趙州來到長安,聽從波頗講經,從此對那爛陀寺和戒賢法師產生了無比的憧憬,這才偷渡出關,西遊天竺。
可以說,遇見波頗,是玄奘生命中一個最璀璨的轉折。
只是玄奘來到那爛陀寺后,卻並沒有見到波頗,聽說他留在大唐譯經,不料竟然又回來了。
「娑婆寐尊者為何沒有到?」波頗問道。
「法師,」人群中有一人合十道,「尊者所養煉的人間大葯已經取到了,如今正在毗布羅山,和戒日王在一起。」
「終於要開始了嗎?」波頗喟嘆著,心情似乎有些激動,「我滯留大唐十七年,便是為了此事回來。若能親眼見證,哪怕不得涅槃,也無憾了。」
眾人也紛紛激動起來,便有些嘈雜之聲。波頗抬起手臂輕輕一按,高聲喊道:「為何這二百年來,我佛教日益衰敗?五大天竺,以那爛陀寺佛教最為繁盛,可便是這那爛陀寺,一萬二千徒眾,只有四千僧徒,其他全是外道!曲女城佛寺一百座,看似繁華,可外道祠廟卻有兩百座!婆羅尼斯國,僧徒有三千人,可外道卻有一萬餘人!吠舍離國,有佛寺三百座,可只有三五座完好無損,其他兩百多座坍塌毀敗,無人居住。舍衛國,幾百座佛寺更是空無人煙,荒廢敗落,只有寥寥幾個僧徒。犍陀羅國,幾百座佛寺,更是沒有一個僧眾!為何這二百年來,佛教的影響在整個天竺越來越弱,除了幾大主城,大片地區再也不見僧徒蹤影?為何這二百年來,信徒眾生棄我而去,崇迷外道?為何?為何?為何!」
波頗一連聲地大吼,神情激動。旁邊的三十多名黑衣人也舉臂高呼:「為何?為何?為何!」
「我的師尊,戒賢法師,難辭其咎!」
波頗一聲喊出,石破天驚。所有人都沉默了。遠處的玄奘更是身子一顫,臉色頓時嚴峻起來,他忽然想起今日上午師父流露出的那種苦澀焦慮之意,原來他早已經知道,在那爛陀寺中,在自己的弟子中,已經存在著一股反對自己的力量。
「戒賢法師最大的罪責,就是將我佛家經院化,他把佛家的教法全部限制在經院之內。諸位且看那爛陀寺,在戒賢法師擔任首座的七十年裡,除了在因明方面有些發展,每日里僧眾只是對經典作一些瑣碎的註釋,每日里只是與外道做些無關宏旨的論辯。我們可能贏了論辯,可我們丟了什麼?是廣袤的天竺大陸,是數以億萬的娑婆眾生!我們看到的是什麼?是佛教從無數的鄉村、城邑大面積潰敗,將百姓和信眾拱手讓於外道,而我們,只是龜縮於幾大主城裡,整日沉醉在註釋經卷之中!」
波頗慷慨激昂地講述著,這些話不但在場的神秘人有同感,連遠處的玄奘都有些嘆息。因為波頗說的確是事實。玄奘遊歷天竺數萬里,行走數十國,親眼見證了佛教的潰縮和敗落,平時也不勝感慨。只是他並不認為責任在戒賢法師身上。
「師兄,我們該怎麼辦?」其中一名黑衣人問道。
「離開經院,回到人間,重新回到娑婆眾生之間。」波頗道,「解決眾生的苦難,拯救他們於今生今世。以咒術、秘法、星占、卜算、火祀、曼荼羅、印契、書符來為他們解決日常煩惱,獲得他們的崇信。只有讓他們敬畏我們,崇信我們,他們才有可能皈依佛法。我們從此將獨立於經院之外,稱為秘社。師子音師弟,這些年你研究秘法咒術,可施展出來,讓大家看看。」
神秘人中走出一人,摘掉斗篷,赫然便是玄奘的師兄,師子音。
師子音站在人群前面,並不說話,口中忽然念出了一段古老晦澀的咒語,忽然間,他身前三尺之內的空氣中凝結無數雨滴,嘩啦啦墜落在地。那雨滴彷彿是憑空而出,頃刻間青石地面上便濕了一片。人群中響起驚嘆聲。
「這是從忉利天截來的天雨,以此沐浴,百病全消。」師子音淡淡說完,退回人群中。
「還有哪位師弟要施展一二?」波頗問道。
這時又從人群中走出一人,他沒有摘掉斗篷,默默地站在人群外,平伸手掌,忽然手掌上大放光明,一尊佛陀的虛影憑空而出。人群頓時嘩然。那人念動咒語,佛陀虛影於光明中升起,越來越大,足有數丈高下,立於虛空之中。片刻之後,化作點點光雨,消散在天地間。
「還有哪位要施展?」
這時人群中走出一人,平靜地說道:「我並沒有修出什麼秘法咒術,只是經過這些年的研究,破解了壇師的秘法。」
眾人頓時大感興趣。天竺各地的習俗,要蓋房屋,需除掉地中穢物,圈定宅基之後,主人家要請來壇師。壇師四處繞行查看之後,擇一個地點挖出七尺深坑,在坑中埋下一口空壇瓮,密封好,然後填土。之後在壇師的指點下,在埋壇地的上方壘七尺法壇。壇師念咒作法,除掉宅基地底下的污穢之物。
七日後開壇,讓人挖出壇瓮,打開蓋子,裡面就會有一罈子的黑水,往往還漂浮著蟒蛇、蟲豸等物。這便是將地底的污穢吸入壇中,這座宅基從此潔凈。這個秘法流傳上千年,無數外道靠這一個秘法便能獲得整個村莊的供奉。
「如何破解?」波頗也大感興趣。
那人從袍服中取出一個小罈子,打開蓋子讓眾人看,裡面是空的。隨即他蓋上蓋子,說:「此地都是山石,無法埋入土中,但道理一樣。麻煩一個師兄將它放入旁邊陰涼的石室內。」
師子音走過來,拿過罈子放到旁邊的石室中。過了半個時辰,那人讓他取了出來,打開蓋子,果然裡面是半壇黑水,黑水中還漂著一些死掉的蟲豸之物。
波頗大感興趣:「的確是壇師所做的壇術,這是如何做到的?」
「師兄且看。」那人道,「罈子本來是空的,但我事先在罈子的內壁上塗抹一種藥液。這種藥液干透之後遇冷,便會凝成水滴。同時,將乾燥壓扁的蜈蚣、蠍子、小蛇等物粘貼於內壁上,待罈子里有水之後,經過液體的浸泡,這些干扁的蜈蚣等物便會被泡得腫脹起來,彷彿活物剛死一般。這便是壇術的秘密。」
「原來如此。」眾人恍然大悟。
「波頗師兄,您遊歷大唐十餘載,不知道又有什麼新的秘術?」有人問道。
波頗笑了笑:「既然如此,我就為諸位施展一樣三年前學到的秘術。這件秘術是我用神仙索的秘法,向大唐的一位道士換來的,無比詭異。」
說完,他靜靜地站著,半晌不動。眾人看得詫異,正要詢問,忽然波頗的身上冒出一股白色的煙霧,那煙霧並不是從衣服上冒出,倒是從皮膚的毛孔內冒出,瞬間就蔓延波頗全身,將整個人圍裹在其中。
眾人看得倒吸一口冷氣,玄奘更是驚心動魄,這才明白了蓮華夜消失的秘密。原來這個秘法是波頗從大唐的一位道士手中得到,又傳給了娑婆寐!
這時,整個地面上全是黏稠濃密的白霧,波頗消失在了霧中。
好半晌之後仍然沒有絲毫動靜,大家都覺得奇怪,師子音走過去:「師兄,可以出來了。」
他伸手一拽,白霧慢慢消散,波頗的人影卻憑空消失!
人群頓時大嘩,這個秘法簡直神乎其神。
玄奘忍不住從巨石後走出,仔細觀看,這是破解這道秘術的最佳時機。但就在這時,玄奘的身後忽然響起一聲輕輕的嘆息:「師弟,可看夠了么?」
玄奘駭然回頭,只見波頗一臉平靜地站在他身後。這時那群神秘人也聽到聲音,紛紛圍攏過來,玄奘轉眼間便被包圍。
「師弟!」
「大乘天!」
神秘人中看來有不少玄奘的熟人,紛紛吃驚道。
玄奘凝望著這個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僧人,有些沉默,兩人默默地對視,充滿無可奈何的傷感。
「我們秘社決不能暴露!」有人喊道,「若是玄奘答應加入我們,萬事皆休,如若不然,今夜讓他回不得那爛陀寺!」
「師弟,可是師父讓你來這裡探聽我們的隱秘?」師子音問。
玄奘沒有回答,只是凝望著波頗,嘆道:「師兄,轉眼間,你我十七年未見了。」
「是啊!」波頗也感慨,「當年大唐的佛門千里駒,今日果然一鳴驚人。師弟,你打算怎麼解決此事?」
「是與非,我不多言,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玄奘道,「我轉身便走,是生是死,留給師兄抉擇。」
他默默地合十鞠躬,然後轉身離開。波頗凝望著他的背影,神情掙扎。
「就這麼讓他走了?」有人問。
有人爬上巨石,撿起一塊石頭:「當年提婆達多在這裡拋石刺殺佛陀,為了秘社的未來,我為何不能做那提婆達多!」
「住手!」波頗喝道,「玄奘是我佛門的未來,你要斷滅佛門的希望嗎?」
「他如何擔得起?」有人不服,認為波頗對玄奘的評價實在太高。
「你們……不懂!」波頗嘆息了一聲。
玄奘走下靈鷲山的高台,神情從容,不曾回頭,但汗水已經濕透了衣背。直到走到山腳下,這才長長地鬆了口氣,知道自己脫離了險境。今夜兇險詭異的一幕,讓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生命奇妙至斯,朕對輪迴篤信不疑。」
毗羅布山間,溫泉行宮。戒日王凝視著旁邊的那順和蓮華夜,口中讚嘆不已。娑婆寐將二人帶來之後,讓他們詳細講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除了衍羅娜王妃是戒日王的逆鱗,命二人略過之外,其他三十三世的命運,詳細備至。
戒日王聽得驚心動魄,卻有些奇怪:「尊者,你說為朕帶來了人間大葯,到頭來卻是兩個人。你說這兩人便是人間大葯,到頭來朕卻聽了一整天的故事。那麼,他們如何能讓朕長生?」
「陛下,」娑婆寐笑吟吟的,「我想問一問,您覺得,蓮華夜算是長生嗎?」
「她?」戒日王詫異,「她如何能算長生?朕也聽了,她每一世都活不過二三十歲。」
「可是她記得一千二百年中,三十三世輪迴。」娑婆寐表情嚴肅地道,「何謂長生?肉體不死算是長生,記憶不滅,難道不算長生?」
戒日王一怔,正在思考,忽然聽見一人高聲道:「虛妄之言!」
眾人扭頭一看,只見玄奘在婆尼的陪同下,大步走了進來。那順高興地跑了過去:「師兄!」
玄奘欣慰地拍了拍他。
戒日王起身相迎:「朕聽說法師回了那爛陀寺,特意派人相請,法師為何剛到?」
「做了些準備,才敢來見陛下。」玄奘隨即凝視著娑婆寐,「你那些把戲只是障眼法罷了,切莫將陛下引入歧途!」
「老和尚的法術,怎麼就是障眼法了?」娑婆寐冷冷道,「在犍陀羅城,大乘天也曾親眼見過!」
「的確見過。」玄奘淡淡地道,「不如當著陛下的面,貧僧一一破之。」
「好!」娑婆寐不笑了,面色鐵青,霍然起身走到涼台之外,口中念咒,手中捏印,忽然雙手間出現一團火焰,顏色由赤紅變成燦白。他手一揮,火焰射出,射到一棵粗大的樹木上,那樹木瞬間燃燒。
戒日王和婆尼早知道這老和尚法術神通極為厲害,今日得見,果然不虛。娑婆寐雙手畫環,一團火焰又將自己包圍,在他身體上劇烈燃燒。周圍眾人驚得目瞪口呆,娑婆寐卻毫髮無傷,身體外籠罩著火焰,彷彿神佛下凡。
「大乘天,這把火在犍陀羅曾燒死了蘇罕噠。」娑婆寐挑釁道,「不如大乘天進來試試?」
玄奘站了起來,徑直向火焰繚繞的娑婆寐走過去,還未到近前,已經感受到了火焰的熱度。眾人身在涼台,也覺得周圍熱度陡增,火焰逼人。
戒日王急了:「法師不可!」
玄奘卻走到一個盛水的陶罐旁,提起來潑了過去。嘩的一下,當頭澆在了娑婆寐身上,娑婆寐頓時給淋了個落湯雞,火焰也熄滅了。他獃獃地站在泥地里,不知如何是好。
玄奘走到娑婆寐身邊,拿起他的胳膊,只見胳膊上並無一點水痕,似乎皮膚上塗抹了一層油,水跡沾染不上。
「還需要貧僧再說嗎?」玄奘問。
戒日王和婆尼對視一眼,雖然不知道內情,卻也知道玄奘贏了。
娑婆寐憤怒地拽回胳膊:「拿這雕蟲小技來考驗法師,是我的過錯。那麼,請問法師,當日波斯大麻葛的靈魂之火如何解釋?老和尚用法器鼓槌,破掉他召喚的行屍,如何解釋?」
「對對對。」戒日王急忙道,「二位法師和那波斯大麻葛鬥法時,朕派有細作,將當日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講過。那種手段當真神秘可畏,難不成也是假的?」
「這一場鬥法,當日貧僧也百思不得其解。」玄奘回到地氈上坐下,解釋道,「因為其中有三個關竅。第一,行屍如何復活?第二,行屍如何不怕長矛攢刺?第三,為何鼓槌敲擊之後,行屍身上起火燃燒?」
「對呀!」戒日王倍感興趣,「法師後來探究出來了嗎?」
娑婆寐濕淋淋地站在涼台外,抱著胳膊冷笑。
「後來貧僧特意去那片埋屍地看了一下。發現共有三十個墳坑,後來不知為何又進行了回填。但貧僧讓人重新挖開,發現一個疑問。」玄奘望著娑婆寐,「這三十個坑,都比正常的墳塋要淺!」
娑婆寐笑不出來了。
「這是為何?」戒日王追問。
「因為,若是深了,那些所謂的行屍會被黃土壓死,根本跑不出來!」玄奘道。
戒日王吃驚:「你說那些行屍是假的?那為何波斯的不死軍團刺不死他們?」
「因為這本來就是大麻葛在演戲。」玄奘從懷中拿出一物,放在食床上。這是一個狼爪模樣的東西,上好的烏茲鐵打造,前端有指套可以套進去。
「當時那些行屍都燒壞了,後來波斯人將他們堆積起來燒成了灰燼。不過貧僧卻在現場找到了這東西,想來是場面混亂,來不及收拾吧。」玄奘拿起來,將它套在自己手指上,果然便成了彎曲的殭屍利爪,「至於為何攢刺不死,是因為那些所謂的長矛,根本就沒有真正刺中人體。波斯有一種滑稽戲,一個瘦弱之人,可以裝上大肚囊,裝上第三隻胳膊,變成昂藏大漢,裝扮成小丑,以博觀眾一笑。」玄奘的神情中有了一些悲傷,「貧僧曾經收過一個大徒弟,叫阿術。他是個侏儒,他平生的志向,就是想演小丑,讓觀眾充滿快樂。因此貧僧對這種把戲略有了解。在大肚囊里、假肢上,裝上血囊,長矛刺破血囊,便會血流如注。這時的長矛距離真正的人體還遠著呢!」
戒日王和婆尼聽得目瞪口呆,戒日王拿起那隻精鐵狼爪套在手指上,用力在食床上一劃,食床便被撕破了。戒日王看了娑婆寐一眼。
「那麼,娑婆寐擊鼓之後,那些行屍身上著火,死於非命又如何解釋?」戒日王問。
「身上著火甚是簡單,剛才娑婆寐已經表演過了。」玄奘道,「死於非命嘛,倒不是他們被火燒死,而是不死軍團得到號令,以長矛直接將他們刺殺!可憐這些人還以為是來做一場表演,卻不料結局註定是一場死亡。」
聽著玄奘剝繭抽絲的推理,娑婆寐整個人都呆住了。
戒日王深吸了一口氣:「那麼朕最後一個問題,既然是賭鬥,波斯人為何要幫助娑婆寐法師贏了這一場?」
「這正是貧僧當初百思不得其解的一點,但現在已經解決了。」玄奘看了娑婆寐一眼,「因為,波斯人和娑婆寐本來就是一夥的。」
戒日王和婆尼頓時驚呆了,一起望著娑婆寐。娑婆寐也急了,這是個嚴厲的指控,這種行為無異於叛國。
「你胡說八道!」娑婆寐大吼,「老和尚怎麼可能跟波斯人勾結?這樣做,老和尚又有什麼好處?目的何在?」
「對不起。」玄奘老老實實地道,「這是貧僧推論出來的,證據肯定能找到,但現在貧僧可拿不出來。」
正在激動的娑婆寐頓時呆住了,彷彿用盡全力的一拳正要打出去,目標消失了。連戒日王和婆尼也沒想到玄奘會這樣回答,兩人對視一眼,一起搖頭。
「法師,您這個指控如果沒有證據,對您會十分不利。」婆尼提醒。
「貧僧知道。」玄奘也無奈,「可惜,這個時候又不得不提前講出來。日後找證據只怕更難了。」他誠懇地望著娑婆寐,「還請多給貧僧一些時間。」
娑婆寐剛鬆了口氣,又被他給氣著了。
「法師好口才。」娑婆寐走了過來,冷笑,「污衊老和尚的事,且不與你計較。可這些只是你的猜測和推理,就憑一隻鐵爪,就推翻了整個事件,是不是過於輕率?何況這隻鐵爪的來歷也值得懷疑,誰知道從哪兒來的?」
「雖然事件真相仍然撲朔迷離,朕卻相信法師不會故意造一隻鐵爪來騙朕。」戒日王沉吟道,「當然,朕也相信,尊者您絕不會跟波斯人勾結。」
「多謝陛下。」娑婆寐鞠躬致謝,身上的水嘩啦啦地流了下來,「陛下,您必須知道,同一個事件,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解釋,都能讓人信服。尤其是這種涉及神跡的事件,真正施展出來的人,反而無法解釋。因為這本來就是神跡。」
「這倒也是。」戒日王其實也糊塗了。
「看來玄奘法師懷疑一切神跡了。」娑婆寐挑釁地盯著玄奘,「難道那順和蓮華夜二人的三十三世輪迴也是假的嗎?請法師破之!」
「樹下的那窩螞蟻,真真幻幻,當然也是假的。」玄奘從容道,「尊者,貧僧並不是要與你作對,唯一的目的,只是想讓那順和蓮華夜去過自己的生活。你若是願意把他二人交給我,再不干涉,貧僧抽身即走。若不然,便為你破了這個真相。」
娑婆寐眸子一閃,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卻冷冷地道:「他二人是我養煉二十多年的人間大葯,怎麼可能給你。若有能耐,你便來破了這輪迴!」
玄奘和娑婆寐彼此凝視,幾尺的距離,空氣彷彿凝滯,時間彷彿停止,中間有刀劍錚鳴,血海澎湃。這是一場生與死的較量,一場智慧與謀略的角逐。兩人都知道,只要一言出口,兩個人就只能活下來一個。另一個將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那順和蓮華夜二人迷茫地望著對方,那順喃喃道:「我二人的人生,如何便是假的了?」
玄奘悲憫地望著他們,下定決心,正要開口,突然間有內侍奔了過來:「陛下,那爛陀寺傳來消息,戒賢法師病重!」
眾人全都震驚了,戒賢法師是天竺佛教的一座豐碑,這數十年來,幾乎以一己之力撐住了佛教在天竺的頹勢,縱然是娑婆寐這種師叔級別的老怪物,也對他多有崇敬。
「快!備馬,備車!」戒日王當即喊道,「立刻趕往那爛陀寺。」
在剎帝利禁衛的拱衛下,戒日王乘坐王輦,帶著婆尼、玄奘、娑婆寐,還有那順和蓮華夜等人趕往那爛陀寺。
相隔不過三十里,沒多久就到了那爛陀寺。知客僧出來迎接,眾人進了山門,才感覺到寺中氣氛凝重,一萬多人,幾乎沒有人高聲說話,日常的講堂、論賽也都停止了。眾人臉上都帶著憂慮之意。
這時,戒賢法師的侄兒覺賢法師親自出來迎接戒日王。戒日王詢問情況,覺賢法師告訴他,師父年齡大了,患有痛風,昨天夜裡突然摔了一跤,如今還在昏迷中。戒日王想去探望,卻被覺賢阻止,讓他等待片刻,醫士正在救治,等法師蘇醒過來再請他入內。戒日王點點頭,這是應當之理,自己一旦進去,必定影響醫士的治療。於是就在覺賢的陪同下等待。
玄奘心急如焚,正要找人詢問師父的病情,忽然一名僧人走了過來,低聲道:「師兄,請到後堂。」
玄奘愣了下,這時那僧人也低聲跟娑婆寐說了句什麼,娑婆寐一怔,看了玄奘一眼,隨即默默點頭。兩人都跟著那僧人走到後堂,繞過重重院落,到了一處精舍。
僧人做出邀請的姿勢,玄奘和娑婆寐對視一眼,懷著滿腹的詫異,一起走了進去。頓時,玄奘愣住了,只見戒賢法師好端端地坐在胡床上,旁邊居然是波頗!
「師父!」玄奘張口結舌,「這……您原來不曾生病!」
「不得不病。」戒賢法師看著這個心愛的弟子,嘆息道,「若是我不病,你和娑婆寐就要在戒日王面前決出生死了。」
「戒賢,」娑婆寐卻不領情,他輩分和年齡都比戒賢法師高,當即道,「我並無輸的可能,你是為了保護你的弟子吧?」
「是嗎?」戒賢法師淡淡地道,「尊者,不妨讓我這弟子破掉你的局?」
娑婆寐望了波頗一眼,波頗面無表情,娑婆寐放下了心,當即道:「輪迴乃是天道,何人可破?我倒是要聽聽了。」
戒賢法師向玄奘示意,玄奘點點頭,凝望著娑婆寐:「這件事的源頭,要從十七年前說起。武德八年,波頗師兄從海路來到大唐,我特意從趙州前往長安,聽師兄說法。路上,我遇見了一個僧人,名叫圓觀。半年前在犍陀羅,你向眾人講述過我和圓觀的故事,當時我很驚訝,你是從何處知道。數日前我回到那爛陀寺,前去經院查閱卷宗才知道,十七年前,波頗師兄去長安的時候,還有一人隨行,那就是你,娑婆寐尊者。」
娑婆寐冷冷一笑,卻並沒有否認。
「沒錯。」波頗道,「當年我的確和尊者一起去的長安。我留在長安譯經,他則遊歷大唐,不過短短三年便返回天竺。」
「所以,我和圓觀的故事,從十七年前你便知道。當時我曾經在長安的僧侶間講述過這個故事,其中涉及僧人、占卜、輪迴,詭異幽秘,想必你一定記憶深刻。」玄奘從容講述著,「等你回到天竺,開始布下蓮華夜之局,那時候貧僧也來到了天竺,有了些區區的名聲,所以你靈機一動,將那順的前世安在了圓觀的身上。」
「這麼說,我布下這個局,是沖著你了?」娑婆寐哂笑。
「所謂靈機一動,只是臨時起意罷了。貧僧焉能當得起您這個龐大縝密、橫跨數十年的棋局?」玄奘淡淡道,「貧僧只是適逢其會,你要借我的眼,借我的口,借我的聲名,親眼見證這場三十三世的輪迴罷了。若是貧僧判斷得不錯,你這個局所針對的人,便是戒日王陛下!」
「你這妖言惑眾之徒!」娑婆寐勃然大怒,「今日,你當著戒日王的面,污衊我與波斯人勾結;今時,你又污衊我布局謀害戒日王。我到底與你有何冤讎?」
看著娑婆寐被激怒,一旁的戒賢法師和波頗卻沒有絲毫表情,沉默地觀望著。
「你我無冤無仇。」玄奘從容地道,「與波斯人勾結之事,貧僧確實沒有證據,但是輪迴之局針對的是戒日王,卻毫無疑問。」
「哦?」娑婆寐嘲諷道,「說說看,證據在何處?」
「您當日以霧中術,讓蓮華夜在犍陀羅王宮消失——」玄奘道。
「打住!」娑婆寐惱怒,「你憑什麼說那場白霧是我施展的秘術?」
玄奘看了波頗一眼,低聲道:「很慚愧,昨夜貧僧在靈鷲山偷窺到了波頗師兄施展了同樣的秘術,這秘術是他在大唐從一個道士手中換來的。回到天竺后,他傳給了您。」
「呃——」娑婆寐看了一眼波頗,見波頗滿臉苦笑,當即噎住了,好半晌才道,「哼,就算是我施展的秘術,那又如何?」
「蓮華夜消失,這個局針對的是貧僧。你很清楚貧僧對那順的愛護之情,也知道貧僧必然會幫助那順來找尋蓮華夜的下落,那麼就不可避免地要探尋蓮華夜上一世的秘密。一切如你所料,貧僧去了東女國,打聽出來蓮華夜的上一世是衍羅娜王妃。那麼,衍羅娜王妃之死形成的悖論,很容易便讓貧僧懷疑她是不是死於兇殺。隨著貧僧剝繭抽絲,查找兇手,引發了婆尼的殺機,順理成章查出了衍羅娜王妃之死的幕後真兇——戒日王!那麼,也自然而然推斷出了王增之死的真相。」玄奘嘆息了一聲,「貧僧由始至終,變成了你手中的一個工具,而你最終的目的,就是讓貧僧揭穿戒日王弒兄的秘密!」
「他為什麼要讓你揭穿這個秘密?」戒賢法師忽然詢問道。
玄奘恭敬施禮:「師父,他是為了震懾,擊破戒日王的王者尊嚴和內心防線,讓他的意志徹底崩潰,讓他陷入罪孽中惶惶不可終日,恐懼於未來地獄的審判而無法解脫。戒日王雄才大略,滅國無數,殺戮半生,像這樣的一個鐵血人物,如果是一個小人物來揭穿他的秘密,隨手就會被他滅口,所以必須有一個強勢的人物來見證他的罪孽,才能讓他深深地反思並恐懼。很不幸,貧僧被尊者看中了。而且弟子懷疑,當日戒日王邀請貧僧去幫他收復犍陀羅,也是娑婆寐或者波頗師兄的主意。」
眾人沉默了很久,戒賢法師才嘆道:「是師子音向我推薦的你。」
玄奘苦笑:「我倒忘了師子音師兄。」
「讓戒日王陷入恐懼之後,這個局才徹底展開。我當日已經預見到那順和蓮華夜會有危險,便暗中護送他們離開天竺。可惜,中途還是被娑婆寐劫走,因為他們二人是娑婆寐養煉數十年的人間大葯,為的就是在戒日王面前演練一場輪迴,讓幽秘的輪迴真相,逼真地展現在戒日王面前。師父,」玄奘道,「這就是這場棋局的最終目的,讓戒日王,還有這天竺大陸的億萬眾生,看一眼天地輪迴。娑婆寐和波頗師兄的心愿,是要靠著輪迴來震懾戒日王和天竺眾生,讓他們重新信仰、尊崇佛教,將其他外道徹底打垮,挽回佛教的崩頹大勢。」
娑婆寐和波頗對視了一眼。波頗沒有言語,似乎已經無話可說,只是朝著娑婆寐搖了搖頭。
娑婆寐卻忍不住諷刺:「都說大乘天辯才無礙,舌燦蓮花,老和尚領教過多次了,說得頭頭是道,嚴絲合縫,可惜,蓮華夜三十三世輪迴,卻做不得假!」
「做不得假嗎?」玄奘露出悲傷之意,「你在人間養煉大葯,到底如何養煉,你心知肚明!蓮華夜和那順,只不過是兩個演員,用他們的一生,來演一場戲!他們當真經歷過三十三世的輪迴,當真經歷過那一場場悲歡離合、恩愛情仇嗎?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玄奘的神情激動起來,「他們只不過是從小被你培養起來的演員。當年戒日王排演《龍喜記》,飾演雲乘太子和摩羅耶婆地公主的演員,一生只能飾演這一個角色,十年之後,他們完全代入了太子和公主的角色,比太子更像太子,比公主更像公主。他們早已經忘了,自己只是個演員。那順,蓮華夜,他們也忘掉了自己只是演員。他們在你的指導下飾演著那順的一生,飾演著蓮華夜的一生,所不同的是,他們不是在狹窄的舞台上,而是以整個生命為舞台,以整個天竺大陸為舞台,觀眾也不是台下寥寥上百人,而是天竺、犍陀羅、波斯等無數個大國的帝王,是這整個大陸數以億萬的百姓!」
聽著玄奘的話,戒賢法師和波頗都沉默了,娑婆寐張張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
玄奘神情激動:「尊者,你是不是還要問我,是如何讓一個演員完全代入自己的角色,甚至忘掉了自己?你精通秘術、咒術、幻術、拜占庭的修普諾斯催眠術,從小就選定這個孩子,以沉香、硃砂、檀香、曼陀羅花粉調配成粉末,讓他陷入沉睡,將三十三世的記憶灌輸給他,在他的生命中,進行成千上萬次重複,將他徹底改造,摧毀他自身的記憶。讓他認為自己就是那順,從前世到今生痴愛著一個姑娘;讓她以為自己就是蓮華夜,經歷了三十三世輪迴,要從這個牢籠中逃脫。娑婆寐,你就這樣玩弄著他們的人生,你就這樣改變著他們的命運,我不知道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遭受了多大的折磨,多大的痛苦,他們是否有過抗爭與反抗,可是我知道他們最終屈服了。他們忘掉了自己是誰,他們完全認同了你為他們設計的身份,從一個悲慘的命運,進入另一個更悲慘的命運。娑婆寐,你怎麼忍心?你怎麼忍心啊!」
玄奘罕見地控制不住情緒了,他憤怒地吼叫著,兩隻眼睛淚水奔流,濕透衣襟。
精舍中死一般地寂靜,只有玄奘哽咽的聲音。眾人都沉默了,連娑婆寐也沒有再駁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