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十八章齊王妃
長安,西市。
長安城是這個時代最繁華的都市,西市則是長安城最繁華之地。市內呈九宮格布局,開有四座坊門,街道縱橫貫通,店鋪鱗次櫛比,達八萬多家,人口多達三十萬。不同於長安城主街兩側都是坊牆,西市內的店鋪都是沿街開設,四面立邸,數十萬人口匯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東方的高句麗人、百濟人、新羅人、扶桑人,西方的突厥人、粟特人、波斯人、大食人、拜占庭人、天竺人,紛紛來此貿易,天下之財貨輻輳於此。
這一日,在市內運河邊,正有一個說書人站在台上說著變文。此時的變文,往往以佛經故事為主,大多是僧人以大眾語言講述佛經故事,勸人向善。而這個說書人,說的卻是當朝時政,而且是本朝皇帝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
大唐的百姓深知這裡頭的危險,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官府給緝拿了,因此大多都距離甚遠,躲躲閃閃地聽幾耳朵。倒是一些胡人初來乍到,不知深淺,圍在說書人周圍津津有味地聽著。或許對他們而言,這是獲得本朝內幕的絕佳機會吧!
「話說皇帝讓太子和秦王到甘露殿評一評是是非非。六月初四一早,那太子和齊王帶著護衛前往甘露殿。按官方的說法,此時皇帝在南海池泛舟,諸位想想,太子和秦王交惡,朝政不穩,今日皇帝就要做出決斷,心中該何等焦慮,還召集了裴寂、蕭瑀、陳叔達等一乾重臣,如何有心情一大早去泛舟?」
那說書人一邊說一邊評述:「太子和建成就來到臨湖殿,準備前往南海池見駕,突然間秦王伏兵四處,殺了過來。諸位要知道,太子要見皇帝評理,當然是越早見到皇帝越好了,所以他一定會趕在秦王之前進宮,可為何他趕得如此之早,秦王依舊埋伏在此呢?且容在下賣個關子,咱們稍後再講。且說這太子遭到秦王的伏殺,雙方殺聲四起,秦王親自彎弓射向太子,只一箭,便射穿了太子的喉嚨。齊王一看不好,奪路而逃。那麼客官問了,臨湖殿距離南海池只有三五百步,數百人馬的廝殺,連太子都斃了命,為何湖上的皇帝竟然不派人來阻攔呢?各位,今日我就為你揭穿這謎底,所謂皇帝在南海池泛舟云云,一概都是謊言。真實情況是,從前一夜起,秦王便率領甲士潛入宮中,發動政變,控制了皇帝——」
距離說書人不遠的一處食肆中,兩名男子坐在桌子上一邊喝著飲子,一邊盯著那說書人。其中一名年齡稍大的紅袍男子臉色鐵青,卻強自按捺。另一名青衣男子偷眼看著他的神色,不敢怠慢,急忙輕輕揮手。人群中有幾名漢子悄無聲息地混入圍觀的胡人之中。青衣男子緩步走了出來,冷冷地望著說書人,大喝道:「拿下他!」
那幾名漢子發出一聲喊,同時拋出六七根索套,朝那說書人套了過去。這索套都是草原上牧人套馬所用,一旦套上,一拉繩索便會越拉越緊,牢牢將人捆縛。套索在半空張開繩圈,呼嘯著套了過來,那說書人笑吟吟地抬頭看了一眼,伸出一指,喝了一聲:「定!」
頓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七根套索,竟就那麼懸浮在半空,上下不得!幾條漢子驚駭之中,拼力一拽,才將套索拽了回來。青衣男子走到人群外,咬牙道:「又是這鬼把戲!」
「賊帥!」說書人站在台上向那青衣男子拱手道,「你我相鬥快一年了。棋逢對手,甚好。」
那青衣男子正是王玄策,這說書人卻是那妖人韋靈符。從去年起,韋靈符從玄武門萬軍之中消失,李世民就嚴令王玄策緝拿。
韋靈符一直在京畿附近出沒,將李世民玄武門兵變的真相寫成一篇變文,到處講述。這事兒也怪李世民,他美化玄武門兵變,卻考慮不周,中間充滿破綻:什麼喝了建成的鴆酒,只是吐了一口血,第二日就龍精虎猛地發動兵變;什麼雙方在玄武門喊殺連天,李淵近在咫尺卻毫不知曉。有些謊言不仔細思考沒問題,否則便是一戳即破,韋靈符變成說書人之後,口才滔滔,聽者極廣,傳播更廣。李世民丟盡了顏面,這些年打造的聖君面孔,幾乎被徹底給撕掉。
李世民恨透了韋靈符,讓王玄策不惜代價也要抓捕此人,問題是每每王玄策聞訊抵達,韋靈符就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化作白色煙霧消失。反倒令民眾更加相信此人具備大神通,也更相信他的蠱惑。
李世民氣得暴跳如雷,卻拿這個術士無可奈何,嚴厲責罰王玄策。王玄策壓力極大,虧得他掌握著不良人,才能對韋靈符的行蹤略略掌握一些。這一日,果然在西市將他堵住。
王玄策凝望著韋靈符,滿臉嚴峻,雖然對方已被自己手下的不良人包圍,王玄策卻絲毫沒有覺得勝券在握。果然,有人喊道:「他身上又開始冒煙了!」
眾人愕然望去,韋靈符身上開始冒出白色的煙霧,王玄策大喝:「繩網!」
眾漢子拿出準備好的繩網,幾人各執一根繩子,一聲吶喊,將繩網當頭罩去。那韋靈符身上此時已經被白色煙霧瀰漫,濃密的煙霧籠罩高台,但眼見得巨大的繩網將整個高台罩住,繩網和煙霧中,似乎有人影在掙扎,王玄策這才鬆了口氣,命人收繩網。眾人看見果然有個東西罩在繩網中,隨著煙霧漸漸消失,才發現竟然是一張桌子。韋靈符,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圍觀的眾人發出聲聲驚嘆。王玄策卻盯著那桌子不動,忽然大喝:「拿下他!」
突然間,圍觀的人群中,杜行敏等幾名不良人暴起,惡狠狠地將其中一人撲倒在地,五花大綁。圍觀的人群頓時傻了眼,驚恐地散開。這時王玄策才轉回身,走到那人的面前,將他的臉掰正。竟然是剛剛消失的韋靈符!只不過此時韋靈符的鬍子已經消失不見,臉上的肌膚也鬆弛了許多,眼角下垂,膚色略白,不仔細看,與剛才仙風道骨的韋靈符判若兩人。
韋靈符臉色蒼白,喃喃道:「不可能!你怎麼會破掉我的霧中術?」
「帶走!」王玄策不說話,吩咐了一聲。杜行敏等人架著韋靈符來到那間食肆,將其丟在那名紅袍男子面前。不良人驅散圍觀的眾人,將食肆的門插上門板,關閉了店鋪。
紅袍男子仔細盯著韋靈符,恨恨地道:「妖人,終於讓你落在了朕的手裡!」
韋靈符掙扎著抬起頭,這才發現面前的紅袍男子竟然是皇帝李世民!
「哈哈,我操了說書賤業,時常自怨自艾,沒想到能蒙陛下來聽,當真三生有幸!」韋靈符哈哈大笑,「陛下聽得可還開心否?」
「賊潑才!」李世民勃然大怒,一腳將韋靈符踢翻。
韋靈符躺在地上咯咯直笑,王玄策將他拽了起來,重新跪在李世民面前。韋靈符打量著他:「賊帥,你我鬥了一年多了。今日落到你手裡,老夫並無怨恨,只是我卻有些好奇,你究竟是如何破掉了我的霧中術?」
王玄策看了李世民一眼,皇帝冷冷道:「讓他死個心服口服!」
「其實你這霧中術不是我破的,而是我師父破的。」王玄策道。
「你師父?」韋靈符訝然,想了想,「難道是玄奘法師?」
「你這廝耳目倒也靈敏。」王玄策吃驚地道。
要知道他去天竺乃是奉李世民的密令,連很多朝廷重臣都不知,一個終日東躲西藏的術士倒知道。王玄策和李世民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憂心忡忡。
「可玄奘法師遠在天竺,如何能破掉我的霧中術?」韋靈符不解地問。
「因為當日師父在犍陀羅的王宮,遇到過一場神秘失蹤的霧中術。」王玄策道,「當時是在一座王宮大殿內,在座的除了師父,還有波斯皇帝、波斯大祭司、天竺奇人、犍陀羅國王,無一不是睿智之士,可那個女子卻身裹白霧在眾人面前消失,然後師父二話不說,帶著那順離開了犍陀羅。後來我曾問過師父為何不追查,師父說為了保命,不能查,只能繞過犍陀羅,另闢蹊徑。」
王玄策感慨道:「我當時不解,但師父不肯解釋,這一年多與你鬥智斗勇,忽然便醒悟了師父的話。那便是,當時師父雖未能破解霧中術,卻看出了在座的這些王侯,合力在他面前演了一齣戲!波斯皇帝、犍陀羅王,包括娑婆寐,他們都是一夥的,所以師父才不能追查!」
「可這並不能破解我的霧中術!」韋靈符不服地道。
「沒錯。那麼我們先來推斷一下當日犍陀羅王宮內,蓮華夜是如何消失的。」王玄策道,「當時大殿內便如同一個密室,在座的除波斯皇帝、犍陀羅王、娑婆寐、大麻葛等人之外,便是一些內侍和宮女。蓮華夜身上冒出煙霧時的感覺,我和陛下都曾感受過,當時因為煙霧騰起,口鼻中吸入一些,腦中會有片刻的暈眩。這時煙霧將人密密裹住,等煙霧散去,人便消失不見。我倒要問了,密室之中,人既不能飛上天,又不能入地,更不可能真化作煙霧消散。那麼這個人在哪裡?答案便是,她還在這裡!」
韋靈符怔怔地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為何呢?」王玄策冷笑,「因為你們身上冒出的煙霧,根本就有致幻的效果,會讓人的頭腦和視覺有短暫的麻痹,眼睛里看到的都是白色煙霧。無論是在犍陀羅的密室內,還是在玄武門的空曠處,煙霧隨風飄散,能覆蓋多大範圍,便能讓多少人出現短暫的麻痹。而這時,你們便會飛快地翻轉袍服——」王玄策大步走過去,掀開韋靈符的衣袍,他是灰色衣服,但衣服的內襯卻是乳白色,「用白色的衣袍裹住身體,貼著地面移動,混入人群之中。就像你今日所做一樣。當然,你今日表演的霧中術相對簡單,當日蓮華夜表演的要複雜一些,因為當時在大殿內圍觀的是內侍和宮女,她必須得到人的配合,在人群的遮擋下換一身宮女服飾。所以,我師父才看出了危機,這些人都在他面前演戲!他才專門要去東女國調查蓮華夜的真實身份。」
「至於你去年在玄武門的表演,所採用的也是相同的方法,趁著煙霧麻痹眾人視覺的片刻,混入北衙禁衛身後,在場數千禁衛,誰也不會覺察到自己身後多了一個人。只是,你表演的難度那就更加複雜了。」王玄策道,「它的難度在於,當日包圍你的全部都是北衙禁衛,全副甲胄,手持長矛。你必須得到人的配合,提前為你藏好一副盔甲和武器。」
「所以,」李世民慢慢道,「告訴朕,你在宮中的內應到底是誰?」
「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韋靈符嘲諷地道。他忽然要咬牙,王玄策手疾眼快,一掌擊打在他後頸,韋靈符當即昏迷過去。
李世民皺眉:「王卿,有辦法讓他開口嗎?」
「甚難,臣可以試一試。」王玄策有些為難地道,「不過此人死意已決,而且渾身秘法層出不窮,恐怕很難防止他自殺。」
李世民盯著韋靈符的臉,也頗為躊躇。忽然間李世民愣了一下,一躍而起:「來人,脫掉他的褌褲!」
不良人愣了一下,卻不敢遲疑,當即脫掉了韋靈符的褌袴,露出光溜溜的下身,眾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李世民更是面色驚懼——這個韋靈符,竟然是去勢已久的太監!
李世民和王玄策押送著韋靈符趕回皇宮。從西市入宮,最近的路是走掖庭宮,從掖庭宮的西門,穿過掖庭,進入嘉猷門,就進入宮城內的南海池。
掖庭宮是宮女宦官所居住,人多眼雜,加上李世民並沒有避人耳目,因此剛進掖庭宮,消息便已經傳開了:皇帝擒獲了那個妖人韋靈符,正帶著他進宮指認。皇帝既然沒有阻止,因此便有不少宦官宮女前來看新鮮,都想見見這個傳說中的妖人。要知道,這一年來,宮內談論最多的便是韋靈符,畢竟他去年在萬軍包圍中消失,是很多人親眼見到的。何況一年多的時間裡,皇帝恨這個韋靈符到了睡不安寢食不甘味的地步,讓人如何沒有好奇心。
有皇帝在,這些內侍們也不敢靠近,只是遙遙地圍觀,進入嘉猷門,有北衙禁衛奉命趕來,接管了人犯,按李世民的吩咐,將他關進了南海池邊的咸池殿。王玄策擔心他的秘術,親自將他用鐵索捆在合抱粗細的柱子上。然後君臣二人也不說話,李世民沉默地坐在一張胡床上,王玄策在一旁侍立。
韋靈符路上便已經蘇醒,見這君臣二人詭異的樣子,不禁有些奇怪,冷笑道:「陛下,想如何審訊我?聽說不良人擁有花樣百出的刑法,不如都搬過來試試?」
李世民搖搖頭:「朕並非喜好酷刑之君,不良人只有偵緝權,並無刑訊權。外界以訛傳訛便罷了,像你這種宮廷中有內應的人,如何不知道?」
韋靈符冷笑不語。
「朕並無審訊你的興趣。」李世民道,「之所以在這裡等待,只不過是要等你宮中內應自願上鉤而已。」
韋靈符愣了:「你什麼意思?」
「朕故意帶著你招搖入宮,很多宮人都來觀看,想必關心你的人也會派人來查看真偽。朕已經提前安排好了人手,監控住了每一個圍觀的宮人,只要哪個宮人回去通風報信,就會暴露他主子的身份。」
韋靈符臉色變了,好半晌才道:「宮中關係錯綜複雜,人人回去都要給相熟的人講,你又能找出誰來!」
「不妨。有能力將一副甲胄提前藏好的人,應該不多。」李世民淡淡地道,「而且你是個太監,朕雖然不認得你,宮中總有認識你的人,慢慢查就是了。」
「你……你怎麼知道我是太監?」韋靈符的神情終於亂了。
「對不住。」王玄策笑呵呵道,「你昏迷的時候,我脫掉你褌褲檢查過。看你去勢的痕迹,只怕有二十年了吧?」
韋靈符憤怒無比,對著王玄策破口大罵。但王玄策和李世民顯然沒心思跟他對罵,有些心不在焉,焦慮無比地等待著消息。這時,內侍監跑進來稟報,他想附在李世民耳邊低聲說,李世民哼了一聲:「大聲說,讓韋道長好好聽聽。」
「遵旨。」內侍監大聲道,「奴婢奉陛下的旨意安排人跟蹤,共有三十多名宮人回去彙報給他們的主子,有各宮的娘娘,各宮的管事內監,東宮的太子。」
「有沒有跟外臣和武將通報的?」李世民沉吟著問。
「這個奴婢沒有發現。」內侍監小心翼翼地道,「這是宮中第一等的規矩,若是有,奴婢一定不敢掉以輕心。」
李世民點點頭:「看來,朕的後宮還沒有腐爛到無可救藥。可這盔甲從何而來?」
王玄策不敢說話,氣氛又詭異地寧靜下來。內侍監也不敢走,三人默默地等待著。
過了片刻,有小內侍過來稟報:「鄭賢妃收到消息,念了聲阿彌陀佛。」
李世民點點頭,讓他退下。
第二撥內侍來稟報:「太子收到消息,嘆了口氣。」
第三撥內侍來稟報:「尚宮局劉掌記聽到后,下令尚宮局的宮人們不可議論,不可打聽。」
李世民面無表情,情報源源不斷地匯總,各人的反應巨細靡遺地彙報過來。這時一名內侍過來稟報:「楊貴妃聽到消息,失手跌落了茶碗。」
李世民臉色一變,盯了韋靈符一眼。韋靈符乾脆閉上眼睛。
「去,把貴妃的一切舉動都給朕打探過來。」李世民冷冷地下令。
內侍監知道事關重大,親自前去,片刻之後消息匯總,李世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貴妃隨即遣退了宮人,入內休息。」
「貴妃似乎在念佛經。經文是地藏菩薩本願經。」
「貴妃整理妝容,似乎剛哭過,眼睛發紅。」
「貴妃起駕離開宮中。」
李世民咬牙:「她要去哪兒?查!」
這時一名內侍急匆匆跑進來:「貴妃朝此處而來!」
李世民愣住了,這時,咸池殿外響起雜沓的腳步聲。楊妃孤身一人,身穿盛裝,裊裊婷婷地出現在了大殿門口。李世民從胡床上站了起來,楊妃走進大殿,兩人默默地凝視。
「拜見陛下。」楊妃拜倒。
「平身。」李世民淡淡地道,「愛妃,你來這裡作甚?」
「不得不來。」楊妃溫婉地道,「妾身聽到您抓了韋靈符的消息,失了體統,惹得陛下遣人打探,妾身便是不來,陛下只怕也要差人召我。」
李世民凝望著她:「你為何會失手打碎茶碗?」
「關心則亂。」楊妃微笑地道。
「王妃慎言!」韋靈符大吼。
楊妃凝望著他,眼睛里漸漸滲出了淚水:「你能為我而死,我難道連關心你的生死也做不到嗎?」
李世民徹底驚呆了,喃喃道:「他叫你王妃?他叫你王妃?」
「是的,陛下。他本是齊王府中的內侍,自然叫我王妃。」楊妃仍然雍容溫婉,情緒絲毫不曾劇烈波動,彷彿這個女人永遠都如同嫻靜的溪水,正是這種性格曾讓李世民痴愛貪戀,可如今卻無比憎恨她的平靜。
「齊王……李祐?」李世民仍然不願置信。
「齊王,李元吉。」楊妃道。
「十六年了,你仍然不肯忘了他?」李世民憤怒地大吼。
「哪怕六十年,只要這一世不曾終了,結髮之情又如何能忘?」楊妃微笑道,看似柔弱的性子,卻充滿著一往無前的決然。
王玄策在一旁聽得呆了。原來這楊妃竟然是齊王李元吉的妻子!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個流言,說當年玄武門兵變之後,李世民誅殺李元吉滿門,將他的五個兒子斬殺,卻唯獨留下齊王妃和幼女淑絢。后李世民借口撫養李淑絢,將王妃納入宮中,冊封為妃,去年更封李淑絢為歸仁縣主,嫁給了長道郡公的次子。①
李世民對楊妃極為寵愛,兩人還生下了十四子李明。長孫皇后病逝后,李世民甚至打算立楊妃為後,還是長孫無忌等人覺得楊妃畢竟做過齊王妃,實在是不妥當,一起反對。李世民被迫收回詔命,但還是將其封為貴妃,位居淑妃、德妃、賢妃之上,四妃中的首位。因為未曾立后,實質上楊妃已經是後宮第一人。
李世民雙眼泛紅,跌坐在胡床上。他指了指韋靈符:「這人,也是你安排來詆毀朕的名聲?」
「是的,陛下。」楊妃道。
「挑動朕的三個兒子互相殘殺,造朕的反,也是你的主意?」李世民問。
「是的,陛下。」楊妃道。
「不要再說這幾個字!」李世民憤怒地大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並無別的原因,」楊妃從容淡定地說道,「只是想讓一個人看到,在皇權面前,當父子情、兄弟情、君臣情這所有情感都蕩然無存的時候,還有一種情感不曾被磨滅。」
「誰?」李世民咬牙。
「元吉。」楊妃道,「我想讓元吉看到,他被兄弟背叛,被父親拋棄,被臣屬背棄之後,夫妻之情仍在。我想讓他在地下欣慰,不要懷疑這世上的一切。」
「你與他有夫妻之情,難道與朕就沒有嗎?」李世民流著淚,「你知道,在你沒嫁給元吉的時候,朕就喜歡你。你和我在一起十六年,和元吉在一起才幾年?何況我們還生下了明兒,朕還封你為貴妃,讓你成為大唐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把你的女兒養大,讓她幸福出嫁。難道朕把這一切補償給你,都不夠嗎?」
「陛下,」楊妃凄然望著他,「我們是生了一個兒子,可是你殺了我三個兒子。難道你覺得,殺了我的丈夫,殺了我三個兒子,強行佔了我的身子,這是可以補償的嗎?陛下,你我在一起十六年了,難道在這十六年裡,你從來就沒有考慮過你對這個女人的傷害嗎?難道你覺得封她為貴妃,對她恩寵有加,她就應該感恩戴德嗎?難道你覺得,地位、權勢、財富,可以改變人內心的一切情感嗎?」
「這些年,你心裡一直恨著朕?」李世民心中如被錘擊,喃喃道。
「並沒有。」楊妃也流著淚,「否則妾身也不會陪了您十六年,我的性子容易忘掉仇恨,只求平淡。心中雖然對元吉有愧,可是能把他的女兒撫養長大,也算是聊以自慰。可這些年,你為了洗清玄武門的血,篡改史書也就罷了,你憑什麼辱沒元吉?說他生來醜陋,不得太穆皇后喜歡,生下來就命人將他拋棄。你還說元吉性情凶暴喜女色,到處闖入民宅,肆意凌辱民婦。你還說,元吉喜歡在府中讓裸女互相撲擊取樂。陛下,你知道嗎?你編撰的史書上寫著建成殘忍,豈主鬯之才;元吉凶狂,有覆巢之跡。實為二凶。元吉狼戾,人神不容。你知道我看到是什麼感覺嗎?那是和我自幼結髮的夫君啊!那是我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樣的丈夫啊!皇權,可以顛倒黑白嗎?可以顛倒是非嗎?可以塗改一切嗎?可以將一個好人構陷成魔鬼嗎?」
「元吉是一個好人嗎?」李世民憤怒地大吼,「他數次想置朕於死地,聯合建成,與我明爭暗鬥,這些你都看不到嗎?」
「陛下,您用政治立場來判定一個人的好壞,可是我不能。為了這個皇位,你們爾虞我詐,爭權奪利,彼此都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誰會是無辜的?若這樣說,太子門下的魏徵是好人嗎?劉武周手下的尉遲敬德是好人嗎?我僅僅知道,元吉對我,對我們的家,真的很好,很好。」楊妃言辭雖然激動,神情卻依然淡淡的,宛如一朵雛菊。
「所以,你報復朕,挑動朕的兒子自相殘殺,用這個閹人到處敗壞朕的名譽,是為了給元吉復仇?」李世民咬牙切齒地問道。
「陛下,說了這麼多,你依然不懂。」楊妃輕輕地搖頭,「如果是為了給元吉報仇,你我夫妻十六年,我只消在某一天夜裡,用一把剪刀就可以辦到了,何必十六年後才報仇?」
「那是為了什麼?」李世民打了個寒戰,問。
「因為,你越來越藐視這人間的一切了。毫無底線,毫無忌憚,你要踐踏這人間我所看重的一切。」楊妃道,「你囚禁父親,殺死兄弟,可以說成是為了自保。你誅殺了建成和元吉的十個兒子,可以說是為了免除後患。天家無情,古往今來,又不是你一個人做這樣的事。可是,你殺了兄弟之後,把他的結髮妻子霸佔入宮,卻毫無自責,反而要立她為後。陛下,你難道從不懼這世人的悠悠之口嗎?你為了美化玄武門之變,篡改史書,非但將建成和元吉寫成兇殘暴虐的姦邪之徒,連太上皇也寫成了優柔寡斷、口是心非之人。陛下,我挑動三王造反,便是要告訴你,不是沒有輪迴,不是沒有報應,你們兄弟殘殺,你的兒子也會兄弟殘殺,你毀掉別人的名譽,別人也會毀掉你的名譽。我這樣做,從大了說,是為了讓你懂得什麼叫底線,人世間的什麼東西永不得踐踏;從小了說,是為了讓元吉相信,這個世上有一個人不曾忘記他,有一種情感不曾辜負他。我想讓他在冰冷的地下,能笑上一笑。」
李世民瞬間彷彿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面色慘白如雪,癱坐在胡床上。他嘴唇顫抖著,怔怔地凝望著楊妃,有悲傷,有憤怒,有委屈,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這時內侍監已經偷偷通知了北衙禁衛,值守的中郎將率領大批甲士將咸池殿包圍了起來,更帶著一隊甲士湧入大殿,護伺在李世民身側。
李世民憤怒地抓起胡床上的一隻香爐狠狠砸在了地上,瘋狂地大吼:「滾!誰讓你們進來的?給朕滾!」
中郎將嚇得魂飛魄散,急忙帶著甲士撤出大殿,卻也不敢離去,只好讓禁衛們離開皇帝的視線,屏息凝神。
李世民掙扎著站了起來,慢慢走到楊妃面前,撫摸著她的臉,喃喃道:「說到底,還是朕從未得到你的心。還記得朕十六歲那年,與父親路經弘農,見到了你。那時候你才十二歲,可朕一見之下便驚為天人,從此忘不掉你。可惜,當時朕已經與長孫氏成婚。你和元吉同歲,父親便替元吉與你父親訂下了婚約。隋末大崩,諸侯大爭,唐興代隋,兄弟鬩牆,奪門之變,一樁樁、一件件,朕一路走向這個帝位,回首往事,除了你十二歲的明眸和笑容依然鮮亮,無數的事情竟然不堪回首。朕留你在懷中,便如同留了那青春年少的記憶在懷中。你不曾離開,朕的青春便不曾離開。這樣,在這污濁的世間,當我手上沾染漆黑與血紅,還能依稀記得,十六歲那年,我有過一場心動與戰慄。那時候,我還乾乾淨淨。」
「結伴戲方塘,攜手上雕航。船移分細浪,風散動浮香。」楊妃眼中也淌出了淚水,溫婉地握著李世民的手,喃喃地念著。這是當年李世民為她寫下的詩句,那是什麼年月,她有些模糊了,可隱約記得,兩人攜手登上畫舫,船隻漂行在北苑的太液池中,池中水蓮花盛開,遮蔽了水面。
李世民也回憶著,臉上笑著,流著淚,吟道:「游鶯無定曲,驚鳧有亂行。蓮稀釧聲斷,水廣棹歌長。棲烏還密樹,泛流歸建章。」
兩人就這樣笑著,望著,流著淚,楊妃的嘴角慢慢淌出一縷鮮血,凄涼妖艷。李世民愣愣地用手指沾染了一滴,似乎沒搞明白這到底是什麼,隨即他臉色變了:「愛妃!愛妃!你怎麼了?」
「棲烏還密樹,泛流歸建章。」楊妃輕輕地笑著,「陛下,你的詩句中,總有一抹化不開的悲傷。或許人生終歸如此吧,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再動人的歡樂,也總會有笑聲漸歇的時候。」
楊妃身子一軟,要栽倒。李世民手忙腳亂地扶住她,大吼:「太醫!傳太醫——」
一旁的韋靈符也驚呆了,拚命掙扎著:「王妃!王妃——」
大殿里一時手忙腳亂。
楊妃又咳出一口血,染紅了李世民的前胸。
「陛下,來不及了。我服的是鶴頂紅。」楊妃勉強笑著,巨大的痛苦讓她顫抖著,膚色慘白。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李世民哭著,「你怕朕怪罪你嗎?朕不會殺你的!」
「不是怕你殺我,這……這只是妾身計劃中的最終一環而已。」楊妃劇烈地喘息著,「我死了,這計劃才能最終完成。」
「為什麼?」李世民流著淚瘋狂地大叫,「你到底要完成什麼計劃?為什麼寧願死也要報復朕?」
「我不是在報復你。」楊妃的神情更加萎靡,卻堅持著說下去,「你做下那麼多有悖人倫和道德良知的事,你皇權在手無所敬畏,更不在乎物議,可你知道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有多痛苦嗎?哪怕我和你生活了十六年,依舊無法面對自己,無法面對過去,無法面對眾生,更無法面對死後的輪迴。我不是在報復你,我的計劃是要讓陛下懂得敬畏,敬畏天,敬畏地,敬畏生靈,敬畏命運,敬畏心中的道德,敬畏歷史的尊嚴,所以我才要讓陛下的生命中出現與玄武門一樣的輪迴。你是勝利者,你從來不知道玄武門帶給別人的有多痛;如今角色調換,你的三個兒子門外相殺,你才會知道。李祐死了,李泰貶了,陰妃姐姐也貶了,去年承乾也死在了黔州。三王一妃,妻離子散,可這還不夠,我這個貴妃還能為這場慘劇增加一些重量。所以,我必須以我的死,為這慘劇畫下一個句讀,大唐皇室空掉了一半,陛下您才能好好想一想。」
李世民摟著楊妃,感受著她的身體漸漸失去溫度,肝膽崩摧,心腸欲裂,他號哭著,淚水奔流。楊妃掙扎著抬起手,撫摸著他的臉,他的淚:「結伴戲方塘,攜手上雕航。陛下,我真的很喜歡你為我寫的這首詩……」
楊妃的手猛然垂落,呼吸斷絕。
李世民抱著她的屍體,瘋狂地吼叫著。
「貴妃薨——」內侍監拖著長長的嗓音,對外宣布,門外禁衛齊刷刷單膝跪拜。整個皇城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
捆在柱子上的韋靈符臉上流著淚:「王妃慢走,奴婢為您點上輪迴之燈,照亮往生之路。」
王玄策大吃一驚,知道不好,正要撲過去,韋靈符的腳底轟然冒出一縷火焰,那火焰蒼白,彷彿從體內而燃,然而溫度極高,轉眼間就把韋靈符整個吞沒,熊熊地燃燒起來。
「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凈,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急急如律令。」韋靈符念完神咒,怪聲大笑,「王妃起駕,隨奴婢升天去也——」
整個人撲簌簌化作劫灰,撒落一地,鐵鏈也噹啷落下。堅硬的楠木明柱上,只留下一個烤成漆黑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