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十七章印度河:圍城戰場
印度河對岸,一座高岡上。
高岡上搭建了高台,戒日王站在上面,眺望著印度河上密密麻麻的船帆,他身後站著帝國軍隊的十餘名將軍,等候他的命令。
「朕的營寨正好扼守在渡口,波斯人看來是打算從下游渡河。」戒日王笑道,「他們不打算跟朕水上決戰,而是想打一場登陸戰。那麼,朕偏不讓他們如意。」戒日王轉身下令,「傳朕的命令,帝國艦隊火速迎擊,此戰以摧毀敵方艦船為主!」
艦隊的將軍領命而去,水寨之中升起旗幟,一艘艘戰艦駛出水寨,掛起船帆,向著下游而去,截擊波斯戰艦。
雙方艦隊在印度河中流遭遇,慘烈的血戰剎那爆發。
八十丈開外,波斯人的艦隊率先發起攻擊。波斯盛產火油,這四百年與拜占庭的戰爭中大量使用火油,他們將火油裝在陶罐中,塞上白布,裝進小型的拋物袋,射程足有百丈之遠。眼看天竺人的艦隊進入射程,統領艦隊的軍團長一聲令下,戰士們紛紛點燃白布,將陶罐彈射出去。頓時密密麻麻的陶罐卷著烈火,飛向天竺艦隊。
一次齊射三百隻陶罐,彷彿空中飛翔著無數的火焰流星,紛紛落入天竺艦隊的陣列中,起碼有三分之一射中對方艦船,轟然一聲,陶罐與艦船碰撞,烈火熊熊燃燒。天竺人從未見識過這種戰法,頓時手忙腳亂,有些人急忙滅火,更有些人被火油濺射在身上,頓時慘叫四起,紛紛跳進河中。有些艦船成功將火勢熄滅,但有些卻無法控制火勢,在熊熊的烈焰中沉沒。
天竺艦隊的統領知道己方在遠距離作戰上相對遜色,急忙下令飛速前進,冒著無窮無盡的火油陶罐,將雙方的距離拉近五十丈。三十丈的水面上,天竺艦隊起碼損失掉五六十艘戰艦,上千人葬進印度河。
「長弓手,齊射!」天竺艦隊統領下達命令。
天竺人的長弓威力強大,弓的高度按照使用者的身高製作,以棕櫚、竹和各種韌性強的木材製作,弓弦為鹿筋、絲麻等材料,拉力極大。這些戰士將弓的一端撐在船板的卡槽里,左腳蹬著弓身,雙手拉弦,箭有三肘長,數十丈之外能穿透盾牌和人體。
長弓手雙手拉弓,上千人同時齊射。長箭穿越河流上空,密密麻麻地射向波斯戰艦。頓時波斯人彷彿遭受了狂風暴雨的擊打,無論盾牌還是甲胄,均被射穿,甚至有些利箭穿透人體之後力量不竭,又穿一人!幾輪齊射之後,波斯人戰艦上彷彿被血雨洗過一般,屍橫遍地,到處都是死屍和慘叫的傷者。
雙方再度靠近,到了三十丈的距離,波斯人的弓箭也派上了用場,雙方隔著水面對射。戰況空前激烈,不時有中箭之人栽到河裡。方圓數里的河面上,屍體漂浮,鮮血染紅了河水,時而有戰艦從屍體上碾壓而過,水波動蕩,死屍載沉載浮。
幾輪互射之後,雙方的艦隊驟然逼近,轟隆隆地撞進了對方的船隊。波斯人的戰艦都是漁船改造,頓時吃了大虧,不少船隻直接被撞沉。搭上百艘戰艦沉沒的代價,總算把天竺人的船速阻擋了下來。雙方爆發了接舷戰。
印度河上廝殺連天,雙方一方是捍衛家國,一方是無家可歸,戰鬥意志空前強大,一旦船隻被對方攻破,往往戰至最後一人也不肯棄船。哪怕是勝利的一方,也要付出同樣慘重的代價。
印度河西岸,波斯人的麻葛們圍繞著聖火祭壇,一起祝禱,唱著古老的祭詞。伊嗣侯三世站在高台上,看得渾身顫抖,熱淚盈眶。
「戰士流血,罪責在朕。若是能讓我波斯子民在五河地謀得棲身之地,朕寧願死後不享聖火祭祀。」伊嗣侯三世喃喃地念禱著,「只懇求萬能的馬茲達神能護佑朕的戰士平安歸來。」
菲魯贊急匆匆走上高台:「尊敬的萬王之王,戰況已經膠著。必須執行下一步計劃了。」
「你是統帥,下令即可。」伊嗣侯三世道。
「遵命。」菲魯贊拿起軍旗,揮舞幾下,傳令兵將他的意志一層層地傳遞。
「陛下,戰況空前膠著,恐怕無論誰勝都是慘勝。」印度河東岸,宰相婆尼也憂慮重重。
戒日王不以為然:「何謂慘勝?波斯人的目的是渡河,只要他艦隊毀滅,戰略目的就徹底失敗。整個戰局咱們就會佔據主動,進可以渡河攻擊,退可以憑河據守。說到底,哪怕兩支艦隊同歸於盡,也是咱們贏了。」
便在此時,南面的營地突然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喊,眾人大吃一驚,朝南方望去,只見營地南面塵土飛揚,傳來陣陣悶雷之聲。在場的都久經戰陣,同時臉上色變——這分明是大隊鐵騎奔突之勢。看情況,竟然不下萬騎!
「怎麼回事?」戒日王大喊。
立刻有斥候快馬回報:「啟稟陛下,波斯騎兵突然出現在南方三十裡外,向我軍營寨殺來,如今距離不到五里。鞠陀那多將軍已經率軍迎擊!」
「波斯騎兵有多少人?」婆尼急忙問。
「應有萬騎左右!」斥候道。
戒日王臉色鐵青:「這上萬騎兵,到底是怎麼渡過印度河的?」
「這個……」斥候為難,「尚未探明。」
婆尼苦笑道:「陛下,他們出現在南方,那必定是波斯人收買了伐剌拿國,從伐剌拿秘密渡河,穿過灘涂戈壁,繞道而來。」
正在這時,又一股斥候來報:「陛下,鞠陀那多將軍全軍覆沒,波斯騎兵已經攻入南大營!」
「廢物!都是一幫廢物!」戒日王憤怒不已,「命令中軍支援,務必守住南大營!」
話音未落,只見印度河下遊方向,突然桅杆林立,一支艦隊逆流而上,沖向正在膠著的戰場!那支船隊規模不大,約有百艘戰艦,但這是一支完全的生力軍,一加入戰場,立刻朝天竺艦隊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天竺艦隊頓時支撐不住,呈現潰敗之勢。
「原來他們在伐剌拿造船!」戒日王呻吟一聲,「朕輕視了這幫波斯人啊!」
這便是伊嗣侯三世和菲魯贊耗費兩年時間所策劃的渡河之策。他們先是收買了犍陀羅南方的伐剌拿國,在伐剌拿國的港口造船,提前三日,輸送了上萬的騎兵。隨後正面渡河,牽扯住戒日王的注意力。等到兩軍交戰時,騎兵發動突襲,攪亂戒日王的部署,隨後秘密艦隊加入戰團,消滅天竺艦隊。
戰況果然如同伊嗣侯三世所期待的那樣,兩支艦隊合力擊潰了天竺艦隊之後,護送士兵登陸,而這一萬鐵騎悍不畏死地對南大營發動進攻,將天竺軍隊牢牢地擋住。很快,船隊抵達河岸,剩餘的三千步兵跳下戰船,加入攻擊南大營的行列。
看樣子,他們竟然是要奪下南大營,以南大營為根基!
戒日王被氣得兩眼發暈,下令不惜代價一定要守住南大營。霎時間,天竺軍隊如同潮水般增援南大營。但南大營此時已經有大半落入敵手,雙方就在南大營的柵欄處進行爭奪戰。
「陛下,伊嗣侯三世圖謀印度河兩年,早已經想盡辦法,咱們前期吃些虧是正常的。」婆尼勸道,「只要頂住他前期的攻勢,他缺乏縱深,最終必敗無疑。」
「波斯人的船隊往來一趟要一個時辰,必須在這一個時辰內擊潰南大營的波斯人!」戒日王也想明白了,立刻下達命令。
波斯的步兵死死堵住南大營入口,而騎兵除了圍剿南大營內的殘軍,剩餘的則是側重打擊兩翼。雙方將近三萬人馬,就在這狹窄的地段內廝殺得血流成河。
步兵是波斯的基本兵種,分為弓箭手、盾牌手、長槍兵、投石手,四大兵種配合作戰已經成了波斯帝國幾百年的傳承,哪怕是靠船隊運輸過來,兵種也是健全的。他們三千人扼守南大營入口處,投石手和弓箭手率先發動遠程打擊,待到對方騎兵衝到近前,立刻退回,盾牌手掩護著長槍兵上前,將巨盾砸在地下,盾與盾的交叉位置則伸出一桿桿長槍,密密麻麻,有如棘刺叢林。
天竺的騎兵率先撞上這道棘刺叢林,衝鋒在前的騎兵人仰馬翻,有些更是連人帶馬被串在了長槍之上。但更多的戰馬則是踏碎巨盾,跌入軍陣中。波斯戰士立刻刀矛齊下,將他們刺死。
然而,隨著一波波的天竺鐵騎悍不畏死地發動衝擊,最前面的幾重戰陣紛紛被摧毀,重裝步兵在馬蹄踐踏和彎刀劈砍下,死傷慘重。營寨門口,人屍馬屍堆積如山,壘起幾尺高!
更遠的外圍,波斯的騎兵彷彿一把利劍沖向天竺人的側翼。戒日王親自指揮迎戰,令旗揮舞中,以騎兵對騎兵,雙方最精銳的鐵騎展開一場血與火的碰撞。
雙方騎兵每人都帶有兩支短矛、一支長矛,隨身武器波斯人是短劍,天竺人是彎刀。雙方騎兵衝刺,眼看接近,同時投擲短矛,上萬支短矛漫天呼嘯,密密麻麻地飛向敵人。短矛密度太大,有些甚至在半空碰撞掉落,但更多的則命中目標,無論人馬,俱是一穿而過。雙方衝刺在前的人馬彷彿驟然間遭受了狂風暴雨的打擊,掃倒一片。戰士們痛苦地大喊著摔倒,戰馬嘶叫著栽倒,就在一片雜亂中,雙方各自挺著長矛迎戰,就彷彿兩股狂飆轟然碰撞,掀起無窮的巨浪。這巨浪中,翻滾的是人和戰馬的軀體。
最前沿的騎兵撞擊之後,滾滾而來的後續騎兵穿透了彼此的軍陣交錯而過。這時長矛之類統統都已經丟掉,能派得上用場的只有彎刀和利劍。天竺人的彎刀朝著對方身體一拖而過,根本不需要費力,高速劃過的彎刀如同切割一塊黃油般撕裂了對方的甲胄,在身體上拖出一尺多長的口子,皮肉翻卷,鮮血噴涌。絕大多數波斯人中刀之後都會喪失戰鬥力,慘叫著墜下戰馬。而有些則悍不畏死,嘶吼著刺出手中的利劍,鋒利的劍加上高速的戰馬,天竺人粗陋的戰甲更是抵抗不住,中劍之後哪怕不死,也喪失了戰鬥力。
騎兵決鬥的戰場範圍要大得多,整個南大營周圍徹底成了修羅地獄,血海殺場。
戒日王站在高台上,沉默地凝望著戰局,他知道,這次麻煩了。
「這群失去家園的波斯人,竟然有如此血勇!」戒日王喃喃道。
「他們真正的精銳,不死軍團,還沒有出現。」婆尼道。
「朕等著!」戒日王冷冷地道。
「這一戰已經變成血肉磨坊了。」婆尼嘆道,「不知道伊嗣侯三世究竟敢不敢把身家性命押在這個賭局上?」
「朕賭他不敢!」戒日王嘿嘿冷笑,「在世界諸王之中,他不是個賭徒,而是個懦夫!」
印度河上,血色殘陽。
雙方從凌晨殺到日落,整個印度河東岸的土地,已經被鮮血浸透,地面鬆軟得有如下過一場雨。賓士的馬蹄陷入濕土,再拔出,便是淋漓的血色。
戒日王到底沒能在一個時辰內奪回南大營,眼睜睜看著波斯人的船隊又運來一批戰士,裡外配合下,徹底殲滅了固守南大營的天竺戰士。但是在天竺人的阻撓下,波斯人也極難登陸,戰事進行了整整一日,也只不過調來了兩撥軍隊。然而加上正在戰場上廝殺的人馬,波斯人達到兩萬五千人,已經給戒日王造成了極大的壓力。
不過戰場的整個局勢依然牢牢控制在戒日王手中,他手中仍然有接近五萬的大軍,基本保持了對波斯人的全線壓制。
印度河西岸,碼頭高台上。
伊嗣侯三世已經站了整整一日,一日之間,整個人都消瘦了,雙頰有兩團不健康的暈紅。大麻葛和菲魯贊站在他身邊,高台下,是三千鐵騎,整齊列隊,連人帶馬都包裹在鋼鐵外殼中的波斯精銳,不死軍團。
渡口處,上百艘戰艦正等待出發。
「陛下,」菲魯贊正在勸說,「如今戰局呈膠著之勢,天竺人佔據地利和人數優勢,一旦短時間內無法擊破天竺軍隊,咱們最終必敗無疑。該把不死軍團押上去了。」
「大麻葛,您怎麼看?」伊嗣侯三世猶豫不決。
大麻葛鞠躬:「陛下,臣不懂軍事,還是您和菲魯贊將軍來決定吧!」
伊嗣侯三世不舍地看著腳下的不死軍團:「菲魯贊,不死軍團渡河之後,保證可以擊敗天竺人嗎?」
菲魯贊愣了一下:「這個……臣無法保證。從天竺人的騎兵水準來看,他們的戰鬥力與不死軍團相差甚遠,這三千人馬,能擊潰他萬人軍團。按正常情況,不死軍團一旦登陸,必定能給天竺人致命一擊,可戰場情勢瞬息萬變,臣……確實不敢保證。」
「那麼你想過沒有,菲魯贊。」伊嗣侯三世內心焦灼,「這場戰爭中,朕已經賭上了三萬勇士,這是在敵國境內作戰,又隔著印度河天險。倘若此戰咱們失敗,這三萬人,可能匹馬不得生還。若是朕把不死軍團也搭進去,這五六十萬的波斯婦孺,誰來守護?」
「陛下,」菲魯贊焦急不已,「渡河作戰,那就是生死豪賭。賭贏了,咱們在河對岸站住腳跟,賭輸了,有多少人死多少人。到如今咱們已經押進去三萬戰士,只能豪賭一把,將一切的生命和賭注全押上去。我波斯人,要麼一戰成功,要麼一戰滅族!」
「一戰成功,一戰滅族!」伊嗣侯三世忽然暴怒起來,「這就是你給朕的答案?你要讓朕一句話,來決定波斯全族的生與死嗎?」他從懷中掏出一枚金幣,遞給菲魯贊,「你來擲!朕的祖父朝上,朕親率不死軍團渡河!來啊,擲啊!」
菲魯贊拿過金幣,手頓時顫抖起來。這金幣一面是聖火祭壇,一面是伊嗣侯三世的祖父,庫斯魯二世。他手中握著金幣,竟然沒有勇氣擲出去。
「你看看,」伊嗣侯三世譏諷,「這金幣上,只不過加上了朕的性命,你就瞻前顧後,猶豫難決。可朕手中的金幣,卻是整個波斯!」
「陛下,」菲魯贊長嘆一聲,把金幣還給皇帝,「臣不應該將這個決定強加在您身上。戰場之事,是臣這個將軍和統帥的決定,所有後果臣來承擔。」
「菲魯贊,」大麻葛問,「你決定如何做?」
「不死軍團,留給陛下吧!」菲魯贊笑了笑,神情中有一股決然,「臣不帶一兵一卒,孤身渡河,親自指揮。哪怕戰到一兵一卒,也要為陛下破開印度河!」
「菲魯贊——」伊嗣侯三世愣住了。
菲魯贊沒有再說什麼,深深鞠躬施禮,轉身走下高台。到了碼頭處,登上一艘戰艦,揚帆起航,駛往對岸。
日落蒼茫,印度河上波光粼粼,那一艘戰艦在波光日影中慷慨遠去,菲魯贊再不回頭。
「啊——」伊嗣侯三世忽然瘋狂地捶打著高台護欄,淚流滿面。
菲魯贊乘坐戰艦抵達對岸,立刻有波斯騎兵護送他進入南大營。波斯軍隊的編製按照四級,十人隊、百人隊、千人隊、萬人隊,萬人隊亦稱軍團。波斯這次先後投入三個軍團,三名軍團長已經戰死一名,剩下的兩名軍團長赫倫和紐多曼前來拜見。
「大統帥為何孤身前來?」赫倫吃驚道。
「陛下派我來指揮全局。」菲魯贊道,「目前局勢如何?靠咱們這些人能否擊破戒日王?」
兩名軍團長對視一眼,搖搖頭:「所有的戰線都在僵持中。咱們已經鏖戰一整日,士兵們疲憊不堪,恐怕難以支撐下去。」
菲魯贊登上望樓,眺望著周圍的戰場,整個戰場亂糟糟的一團,波斯人和天竺人已經糾纏到了一起。這種情況下,除非一方死絕或者徹底潰敗,誰都無法撤出戰場。
在戰場的北面,可以看見一面高大的大纛旗,那是戒日王的王旗。菲魯贊一問才知道,從中午時分,戒日王已經移駕到了最前線,親自督戰。
「傷亡如何?」菲魯贊問。
「粗略計算,我軍傷亡一萬三千人,如今只有一萬兩千人左右。」赫倫道,「殺傷敵軍大約兩萬人。但天竺人多,應該還有三萬人。」
「竟然如此慘烈!」菲魯贊也不禁心驚,「後備軍有多少?」
「只剩下一千人了。」紐多曼道。
「交給我!」菲魯贊道,「我親自率領他們,從步兵和騎兵交戰的那條縫隙中穿插過去,斬將奪旗,擊殺戒日王!」
兩人大吃一驚,紛紛阻止。但菲魯贊心意已決,他很清楚,波斯軍團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擊敗天竺人,只可能有一個結局:全軍覆沒。
菲魯贊絲毫沒有拖泥帶水,率領一千騎兵席捲而出,從南大營的東南角繞了出來,斜斜地插入戰場。一路上碰上大隊的天竺人就繞開,碰上小股的人馬則直接踏過。一千騎兵宛如戰場上的一股狂飆,或者說幽靈,狂暴野性,而又悄無聲息地撲向戒日王的中軍。
這支騎兵的規模不算小,但也不算大,在雙方加起來四五萬人的戰場,並不引人矚目。直到距離戒日王中軍一里的位置,天竺人才發現不對,當即召集人馬過來圍堵。
菲魯贊大喝一聲:「加速!」
一千騎兵同時催動戰馬,爆發出衝刺之力,彷彿一支利箭般撲向戒日王的中軍。到了簡單的柵牆之前,根本不減速,前方的戰士連人帶馬徑直撞了過去,竟然撞破柵牆,席捲而入!
這下子天竺人全著了慌,怒喝著前來勤王。但菲魯贊根本不與他們絞殺,一沾即走,在中軍里左右奔突,尋找突破的口子。
中軍王帳里,戒日王正在傾聽著前線戰況彙報。斥候們一直關注著波斯人的碼頭,注意到有一艘戰艦駛入東岸,但上面只下來一人,旋即被騎兵接走。戒日王驚訝不已,仔細詢問那人的樣貌打扮,卻不明其意。
「陛下,」婆尼想了想,皺眉道,「瞧那人樣貌,似乎是波斯人的大統帥,菲魯贊。」
「菲魯贊?」戒日王吃驚,「他怎麼會孤身一人渡河而來?」
兩人正在詫異,突然間王帳之外發出天崩地裂的吶喊聲,隨即就聽見廝殺聲、慘叫聲、鐵蹄賓士聲,似乎近在咫尺。
帳外有禁衛軍衝進來稟告:「陛下,波斯騎兵突襲中軍!距離王帳不足一百弓!」
戒日王沉著臉,抽出寶刀走出王帳,身邊的禁衛軍急忙持起大盾,將他團團護衛。戒日王走出去一看,只見不遠處一支波斯騎兵縱橫捭闔,彷彿一條長龍般在自己的中軍里肆虐,一點一點地殺透,朝著王帳逼迫而來。為首的一名將軍,鬚髮皆有些白了,看樣貌,正是剛才談論的菲魯贊。
婆尼神情凝重:「陛下,這菲魯贊看來是沖著您來的。還是暫避一時吧!」
「朕為何要躲避?」戒日王憤怒了,「朕有數萬大軍,卻讓一千人嚇得落荒而逃?」
但是情勢已經由不得戒日王了,菲魯贊突然襲擊,戒日王的軍隊都在外圍,中軍里只有兩三千人能圍堵過來,然而這一千人騎兵個個抱著必死的決心,極為兇悍,哪怕身上中刀,也要抱著對手摔下馬來。半炷香時間,一千人死傷七八百,可見戰事的慘烈。
付出七八百人的生命之後,菲魯贊終於殺透中軍,沖向戒日王的王帳。婆尼不管戒日王有多惱怒,命人將他扶上戰馬,迅速後退。戒日王一退,四周的天竺人急忙圍攏過去保護,菲魯贊的壓力驟然一減,眼看手下的勇士要繼續追擊,菲魯贊卻知道,殺死戒日王的機會已經丟掉了。
「斬斷王旗!」菲魯贊大吼。
二百餘人兜轉馬蹄,奔到王旗所在地,刀砍劍劈,將王旗斬斷。數十丈高的王旗轟然倒塌。
這可是個大事件,混亂的戰場中,王旗幾乎就是個象徵,同時具備指揮的作用。王旗一斷,對戰場而言,與國王被殺並無二致。一時間戰場上的天竺軍團人心惶惶,立時就有潰退的趨勢。
「會梵語嗎?」菲魯贊問。
「會一些。」手下幾名騎兵答道。
「給我喊,戒日王死了!」菲魯贊道。
二百騎兵不再作戰,而是席捲戰場各處,每到一處就大聲呼喊:「戒日王死了!」
這對於天竺人的軍心,是個崩潰式的打擊。數萬人分為十幾個戰場,立時就有一些戰場呈現一邊倒的架勢,天竺人人心惶惶,開始潰退。波斯軍團趁機反攻,一時間從戰場的邊角開始,天竺人像潮水般潰退,眼看就要席捲戰場,成為大崩潰之勢。
在數千騎兵的保護下,戒日王站在後軍處,直氣得兩眼發黑。
「菲魯贊!」戒日王大吼,「不殺你,朕誓不為人!」
婆尼也急了:「陛下,必須阻止啊!一旦潰敗之勢形成,五萬人就跟五萬頭豬沒什麼兩樣,遲早會被波斯人斬殺殆盡。」
「嘿!」戒日王窩火道,「看來朕沒有看錯伊嗣侯三世,他果真就是個賭不起的窩囊廢,捨不得派不死軍團。傳令吧,也該徹底殲滅波斯人了。」
「早該下令了,陛下。」婆尼鬆了口氣。
戒日王搖搖頭:「若非被菲魯贊殺得如此狼狽,朕還是想等等不死軍團的。付出這麼大的犧牲,不殲滅不死軍團,朕實在是心有不甘。」
「嘿。」婆尼苦笑,「能誅殺菲魯贊,也算值得了。」
戒日王遺憾地嘆息一聲,下達了命令。
這時,暮色已經落在了印度河之上,甲光曜日,刀矛輝映。而就在這慘烈的戰場上,忽然間地面開始顫動,隨即響起震耳欲聾的悶雷之聲。廝殺一日,地面早已積起了不少血泊,此時地面像是擂鼓一般,血泊中血珠飛濺。
無論是波斯人還是天竺人,都詫異地轉頭望去,只見戰場上突然多了一堵牆!
那是陣列密集的戰象!足足有五百多頭,每一頭都有小山丘般大小,象牙上綁著利刃,象頭上披著甲罩,甚至身上也披著鐵衣。戰象排成一列,寬達二里地,從戰場的北面、東面、南面合圍,彷彿一道巨大的城牆橫推而來,要把波斯人推下印度河!
天竺人的軍團正在形成潰敗之勢,但有了戰象加入,立時就有了底氣。在各級統領的指揮下,天竺軍團退入戰象的後面重整編製。有些更是直接跟隨戰象發起反攻。每一頭戰象的背上,都有一座木堡,上面有五名士兵——一名馴象師,兩名長矛手,兩名弓箭手。這些戰士隨著戰象殺入戰場之後,近則矛刺,遠則箭射,彷彿一座移動的戰爭堡壘。
波斯人已經廝殺了一整日,眼看勝利在望,卻突然遇上象兵,頓時心生惶恐。在這種龐然大物面前,無論人或者馬都不堪一擊,象牙揮舞間,人馬觸之即飛,有些更是被象足一踏,變作肉泥。有些波斯人武勇奮起,揮劍斬斷象鼻,更有些投擲長矛,插入象皮,然而這種舉動更是激起了大象的狂性,無數頭髮狂的戰象在戰場上肆意奔突。
尤其是大部分波斯人還和天竺軍團糾纏在一起,一旦戰象趕到,天竺人立刻依託戰象,而波斯人一旦追來,則遭到戰象和象兵們的狙殺。很快,每一頭戰象周圍都圍攏了大批的天竺士兵,尾隨著戰象,轟隆隆地朝波斯人碾壓過去。
菲魯贊看到戰象軍團出現,立刻知道此戰的失敗已是不可避免了。波斯人也豢養過戰象,他縱然有解決戰象的辦法,但此時波斯軍團被分割成一塊一塊,根本無法阻止大規模的反擊。
戰場局勢瞬間出現逆轉,原本追擊在前的波斯人形成了崩潰之勢,在戰象的壓迫下不斷潰退,又帶動了更多的波斯人潰退。整個戰場就彷彿被巨象捲起的一張大餅,把波斯軍團徹底圍裹,一時間波斯軍團死傷慘重。
「紐多曼,」菲魯贊臉色嚴峻,找到正在浴血廝殺的紐多曼,「你去找赫倫吧,勢不可違了,你們帶著戰士們上船,撤退。」
「大統帥,不能撤退。」紐多曼大吼,「一旦撤退,咱們就會全局皆崩。最終沒有一個人能走!」
「我留下。」菲魯贊道,「把波斯的戰旗樹在我的腳下。我不再後退一步!」
「大統領!」紐多曼愣了,眼中忽然有熱淚湧出,「讓別人去傳令吧,我陪著大統領!」
紐多曼一聲令下,將波斯戰旗樹在了菲魯贊的腳下,向士兵們說明情況之後,竟然有三千人願意為了掩護同胞而死戰。這時,波斯人在整個戰場已經徹底被打敗,形成崩潰之勢后,再勇猛的戰士也會血勇頓消,倉皇如喪家之犬。菲魯贊帶著三千步兵重新堵在了南大營門口,掩護潰兵進入南大營上船。
而對面,天竺人和戰象如同鋼鐵長城,洶湧而來。菲魯贊率領這三千人殊死抵抗。他們燃燒了營寨逼退巨象,用身體抵擋天竺人的長矛和弓箭。他們已經被團團包圍,卻沒有一人撤退,他們就彷彿一塊礁石,遭受著海浪扑打,一層層地削薄,卻不曾動彈半分。三千人,硬生生抵擋了兩個時辰,只剩下三百餘人,也不曾後退,菲魯贊面前的屍體已經堆積了三四尺高,殺得天竺人盡皆膽寒。
這時戒日王騎著駿馬,在禁衛軍的保護下走上前線。他皺眉看著菲魯贊等人,嘆息道:「菲魯贊,一代波斯名將卻要死在這裡。」
「要活捉他嗎?」婆尼問。
戒日王搖搖頭:「給他以最有尊嚴的死法。」
婆尼一聲令下,長弓營調動了上來,一人高的大弓插入地下,雙手拉動弓弦,嗡的一聲,五百支利箭射了過去。
「保護大統帥!」波斯戰士吶喊著擋在菲魯贊的身前,任憑利箭射穿身軀,倒了下去。隨即又是一群戰士拿血肉之軀擋在了菲魯贊面前,迎接利箭,「噗噗噗」,沉悶的箭鏃入肉之聲響起,波斯戰士紛紛栽倒。幾輪箭雨之後,能站立的只剩下四五人。
菲魯贊身上已經中了數箭,其中一箭竟穿透了他的身體,但他在幾名戰士的扶持下,用手中劍撐著地面,昂然而立。
「菲魯贊!」戒日王走上前,「朕敬你是個英雄,且問你一句,願降否?」
菲魯贊大笑:「戒日王,你這是在侮辱自己嗎?」
戒日王沉默片刻,點點頭,道:「朕向你道歉。若想自裁,且請自便。」
菲魯贊搖搖頭:「好男兒戰死沙場,死得其所。」
戒日王嘆息一聲,一揮手:「送別菲魯贊大統帥!」
菲魯贊哈哈大笑,和殘存的幾個戰士唱起拜火教古老的祭詞:
「我們讚美正教徒純潔、善良而強大的眾靈體,他們是最矯健的騎手,最機智的首領,最堅定的支持者,最銳不可當的武器。我們讚美正教徒純潔、善良而強大的眾靈體。他們組成披堅執銳的無數軍隊,高擎著閃光的旌旗——」
弓箭營同時彎弓而射,歌聲戛然而止,無數的箭鏃將菲魯贊射穿,他的身體竟然被長長的利箭撐住,死而不倒。
「繞過屍體,不得踐踏。」戒日王吩咐。
天竺人很快就從營寨的各個部位破寨而入,一直追逐到河邊,對正在潰退登船的波斯人展開屠殺。在菲魯贊抵擋的兩個時辰內,已經有一波士兵登船離開,但岸上還有四五千人,船隻剛返回岸邊,天竺人就到了。
被逼壓到河岸之後,波斯人抵抗的意志徹底喪失,哭爹喊娘,搶著登上船隻逃命。一百多艘戰艦,最多只能容納不到三千人上船,可大家你推我擠,結果有些船隻還沒有啟航,被風浪一掀,直接沉入河中。更有些相互碰撞,雙雙沉沒。
水面上,到處是漂浮的木板和士兵。有些士兵會水,尚能掙扎,有些則直接沉入水底,變成浮屍。數萬天竺人殺至河邊,對剩下的波斯人展開血腥的屠殺。波斯人哭喊著,被一步步驅趕到水邊,成為俘虜,更多的人則被逼進了水中,隨著河流被沖向遠方。
月出蒼茫之時,戰事徹底結束。
此戰,天竺人死傷三萬,而波斯人登陸的三萬,除了六千多人逃回對岸,有兩萬多人戰死,三千人被俘。從字數上看,雙方似乎均等,但誰都知道,波斯人才是徹底的失敗者。
戒日王下令,在印度河邊將被俘的三千人盡皆斬首。屍體扔入河中,首級則扔到船上,運往對岸。
婆尼大吃一驚,勸阻道:「陛下,殺俘不祥,有干天和啊!」
戒日王冷笑:「朕既然能長生,不必經受那泥犁獄中的審判,又何必在意那天和?斬了,朕要以波斯人的鮮血,來震懾天下!」
月上中天,伊嗣侯三世仍然在岸邊苦苦地等候著。他等來了戰敗的消息,等來了第一船的潰兵,等來了第二船的潰兵,等來了他的軍團長赫倫,但是卻等不來他的統帥菲魯贊。
伊嗣侯三世免冠披髮,跪倒在河岸上放聲痛哭。
正這時,波光月色中,河面上盪悠悠地漂來一艘船。那船身吃重,船上載的東西壘得如小山一般。伊嗣侯三世滿懷希望,讓人把船拖過來。船隻拖到近前,一陣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隨即,所有人都被驚呆了。伊嗣侯三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船上,整整三千顆頭顱壘成了一座塔。船頭處,躺著菲魯贊完整的屍身,身上足足插了三十多支利箭!
伊嗣侯三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隨即一口鮮血噴出,摔倒在地。
就是在這一日的黃昏,玄奘來到印度河邊,從戰場的下游渡河。兩艘船隻,載著滿滿的兩船經論、佛像、大象和馬匹。船到河中,只見無數的屍骸從上游漂了下來,密密麻麻,交錯枕藉,在河水中載沉載浮。在夕陽的映照下,河水幾乎被染作赤紅,整個印度河,彷彿是被砍掉了頭顱的巨人,腔子里噴涌著一河的鮮血。
船隻行走在屍體和血水中,腥氣撲鼻,玄奘站在船頭獃獃地看著,看看滿河的屍體,再回頭看看堆在船艙里的經論,撲通一聲跪倒在甲板上。西遊十七年,取回這一船的真經,到底能化解幾番人世慘劇?一路手捧著真經,一路行走著殘殺,玄奘忽然覺得這世上之事竟然如此諷刺。
印度河浪大,忽然風暴襲來,浪頭血紅,巨浪更捲起滿河的屍體和戰艦殘骸扑打而來。無數的殘肢、屍體和船木砸上座船,不少人徑直被砸入河中。所幸在凈人的護衛下,玄奘安然無恙,卻有五十夾經卷被打落。
正在危險之時,一直駐守在河上的波斯戰艦破浪而來,以繩索將玄奘的座艦固定,拖到了對岸。一聽說是玄奘法師,波斯人急忙告知了伊嗣侯三世。
伊嗣侯三世急忙趕來見玄奘。半年多不見,年輕的伊嗣侯三世看上去彷彿蒼老了十多歲,金黃色的頭髮有了些斑白之色,神情憔悴疲憊,臉上皺紋橫生。
伊嗣侯三世被人攙扶著,深深一揖,滿臉苦澀:「當日未聽王玄策之言,如今追悔莫及,不知法師可有什麼要教朕的?」
玄奘想了想,道:「陛下可知,為何貧僧渡河時會遭遇風浪,經卷落水?」
伊嗣侯三世詫異地搖頭。
「天竺國故老相傳,印度河中有神靈,他們守衛著天竺廣袤的大地,守護著天竺的珍寶。一旦有人要從天竺帶走它的珍寶,河神就會打翻他的座船,讓這些珍寶沉入河中。」玄奘道,「貧僧求取的真經,你要奪取的土地,這都是天竺真正的寶物!」
伊嗣侯三世沉默地嘆息了一聲,不再說什麼。
玄奘合十離去。西遊之路,無論是去還是回,歸根到底是玄奘一個人的路,他重新踏上漫漫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