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二十章宮牆、暗夜與蓮花
曲女城外,梵帝陀村。
如今的梵帝陀村已經成了帝那伏國,村邊的山岡上,聳立起了高達十八尺的宮牆,將曾經的行宮徹底包圍在裡面。飛鳥不能越,猿猴不能攀。高高的宮牆上,四角都有望樓,帝那伏國每年從村莊中輪流徵調三十個禁衛,在望樓和城門處值守。這些禁衛也是帝那伏國唯一的武裝力量。
據說帝那伏王三令五申,要日夜值守,不得間斷,嚴防任何人靠近宮牆,晚間還要派人圍繞著宮牆巡邏。帝那伏王每日晚飯後親自提劍巡視,繞著宮牆走一圈,然後才會回宮陪伴王后,甚至白日里,帝那伏王還親自到城門口值守。梵帝陀村的百姓都很奇怪,帝那伏國是戒日王親自冊封,又在曲女城外,誰敢不開眼來冒犯?帝那伏王為何這麼謹慎小心?大家議論紛紛,卻不得真相。
這一日,碰上繳納租稅,梵帝陀村的百姓算是親眼見到了,帝那伏王果真就在城門口看門,親自盤問每一個入宮交稅的人。
三年過去,那順也二十歲了,更加成熟,更加穩重,甚至舉手投足間還有了些威嚴,雖然說帝那伏國僅有四五百戶人家,可好歹他也是堂堂薩蒙塔,進入了戒日王周圍的國王階層。
那順身上穿著王袍,頭上戴著王冠,腰中挎著長劍,帶著幾名禁衛,親自坐在城門口查驗過來交稅的百姓。
「國王陛下,」一個老婦人提著一籃子雞蛋,懇求道,「今年園子收成不好,換不了銀幣,欠您的租稅,就用這籃子雞蛋抵償好不好?」
「嗯。」那順從籃子里拿過一個雞蛋看了看,「這雞蛋個大,飽滿,王后最近體弱,正好補補身子。准了。」
老婦人歡天喜地。
漁夫挑了一擔魚:「國王陛下,那我用這兩擔魚納稅可否?」
「是鮮魚嗎?」那順問。
「鮮魚。」漁夫道,「今日早晨,剛剛從恆河裡打的。您熬魚湯給王妃喝,保准王妃百病不生,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吉言,吉言!」那順笑得眉開眼笑,「准了。快挑進去吧!」
身邊的禁衛一個個咧嘴,而這些百姓們則一個個竊喜。三年多相處下來,他們發現自己的領主其實是個傻子,很好糊弄,尤其是對王妃的寵愛,簡直沒有底線。簡單說,這個國家的內政外交方針只有一樁:王妃高興不高興。
這些狡詐的百姓發現了這一點之後,簡直擁有了對付國王的大殺器。譬如納稅時,簡單地拿幾個雞蛋,撈一網魚,甚至去山上打一隻野雞,只要花言巧語,說這些對王妃的身子大補,或者說王妃看到以後會很快樂,國王陛下就會慷慨地收下。納稅既然如此簡單,這幾年梵帝陀村的百姓簡直舒坦得如過神仙日子。
「國王陛下……」有個更狡詐的傢伙乾脆從山上揪了一把鮮花,「這花是我花了整整一年才找到的。您把它種在宮中,王妃睡覺時能安神,凈心!」
「真的啊?」那順急忙拿過翻來覆去地看。周圍的百姓暗罵,這廝實在可恥,我們好歹送雞蛋鮮魚,他竟然從路邊揪野花!
正在這時,一名壯婦從宮中跑了出來,神色惶恐:「國王陛下,王妃暈倒啦!王妃暈倒啦——」
那順大吃一驚,丟掉手裡的野花,撒腿就往宮中跑去,大喊道:「關閉宮城!全國戒嚴!」
門口的禁衛立刻驅散來交稅的百姓,將宮城的大門關閉。只不過全國戒嚴根本辦不到,全國部隊只有三十人,頂多能扼守住幾個路口。
如今的王宮是戒日王的行宮改造的,規模雖然宏大,卻有些破舊,那順蓋完圍牆也沒有錢裝修王宮,只好簡單收拾了一下,不過基本格局都還在。他瘋狂地跑進王后的寢宮,就看見在兩三名僕婦的忙碌下,蓮華夜正躺在胡床上,已經醒來,臉色有些蒼白,不過精神還好。
「蓮華夜!」那順都快哭出來了,撲到蓮華夜身邊,「你怎麼了?別嚇我!」
蓮華夜溫柔地笑著,撫摸他的頭,卻被王冠硌了一下手,那順急忙把王冠摘掉,扔到了一邊。
「傻子,我沒事。」蓮華夜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我懷孕啦!」
「啊?」那順蒙了,「懷……懷孕啦?」
「對呀!咱們要有自己的孩子啦!」蓮華夜說。
周圍的僕婦一齊恭喜,那順傻傻地站了起來,似乎沒搞明白狀況:「我要有孩子啦?我和蓮華夜有孩子啦……哈……哈……」他嗓子里咕噥幾聲,隨即摟著蓮華夜放聲大笑,笑得整個人都倒在了床上。
僕婦們面面相覷,從沒見過國王陛下高興成這個樣子。
笑了片刻,那順摟著蓮華夜嗚嗚地哭了起來:「蓮華夜,咱們要有孩子啦!」
蓮華夜也流出了眼淚,反手摟著他,輕嘆一聲,閉上了眼睛。
「現在是幾個月了?」那順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蓮華夜的肚子。
「說是有三個月了。」蓮華夜道。
「三個月?」那順瞪大了眼睛,「三個月了怎麼才知道?」
「我又沒懷過孕。」蓮華夜也委屈,「嘔吐啊,倦怠啊,還以為是身子有恙。」
那順忽然愣住了:「對,你沒懷過孕。三十三世,你從未懷孕過,可是這一世卻懷孕了。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咱們破掉輪迴了!蓮華夜,咱們破掉輪迴了!」
蓮華夜擔憂地望著他,身體忽然有些冰涼。她知道,那順仍然沒有醒過來,依舊沉浸在虛假的命運中。這讓她有些凄涼之意。可是再一想,那又有什麼呢?清醒而活,過悲慘的日子,還不如虛假而活,珍惜這幸福的日子。
「是的,那順。」蓮華夜溫柔地道,「我們破掉了輪迴!」
四名僕婦對視了一眼,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不願意打攪國王夫妻的幸福。
一名僕婦離開王宮后,徑直來到城門口,道:「開門,我要去村裡給王妃抓藥。」
禁衛們也知道王妃暈倒了,不敢怠慢,趕緊打開城門,僕婦急匆匆出門而去。
曲女城,皇宮。
這個冬季,戒日王喜歡上了太陽。他已經難以行走,時常讓人攙扶著,或者坐在胡床上,擁著狐皮大氅,坐在皇宮中望著西方的落日。有時候,他會回想起自己的一生,那個十六歲登基,兵不釋甲、象不解鞍的戒日王,在他的記憶里仍然如此鮮活。
他想活下去,這個念頭隨著他的老去,越來越強烈。他沒有兒子,他兄長也沒有兒子,隨著他老去,這個帝國已經出現不穩的狀況,若是他死去,這個帝國會崩裂嗎?伐彈那家族數代打拚才掙下來的帝國,會在他手中完結嗎?他不敢想。
他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長生不死,永遠擁有這個帝國。他要繼續完成未竟的心愿,征服南天竺,跨過印度河,重現孔雀王朝最輝煌的時代!
凝望著漸薄的落日,戒日王下定了決心:「去,把宰相和娑婆寐找來。」
宰相府距離皇宮很近,不久之後婆尼便率先趕到,過了不久,娑婆寐騎著白象進了皇宮。這些年戒日王對娑婆寐越來越寵信,賜給他騎象入宮的特權,這是連宰相婆尼都不曾有的權力。
兩人一起見過戒日王。
戒日王道:「朕剛剛收到梵帝陀的情報。蓮華夜,懷孕了。」
娑婆寐合十:「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婆尼臉上卻有些憂慮之色,微微嘆了口氣,並不作聲。
「聽說她懷孕已經三個月了,也就是說,朕的長生藥已經煉成了?」戒日王不勝悲傷,「長生藥既成,朕也就是要死了。卻不知道這長生藥是否真能讓朕長生下去。」
「陛下不用憂慮。」娑婆寐道,「這長生藥已經在人間養了三十年,到如今開花結果,陛下應該高興才是。」
婆尼終於忍不住了,斥責道:「若是你這長生藥並無效果,那該如何是好?豈不是壞了陛下的性命?」
「我的長生藥絕不可能無效。」娑婆寐冷冷地道,「何謂長生,破輪迴者得長生。蓮華夜和那順經歷了三十三世的輪迴,體內早已經孕育了不死之物。他們能清晰記得每一世輪迴,便是擊破了輪迴,陛下奪了他們的造化,自然獲得不死之葯!」
「婆尼,且不要責怪尊者。」戒日王勸說自己的堂兄,「反正朕已經活不了多久,只是死馬當活馬醫罷了。倘若真有一線機會能長生,那豈不是賺了?」
婆尼只好閉嘴不言。
「何謂長生?先死而生!」娑婆寐道,「陛下且放心,我早已經推演得當,絕不會有差錯。」
「來人,傳旨。」戒日王不再猶豫,吩咐道,「派遣宮中御醫十名,接生婆十名,侍女三十名,黃金珠寶,一應事物,去送給帝那伏王。」
那順收到戒日王的禮物,極為意外。他這個國王做得糊塗,作為小薩蒙塔,是需要向大薩蒙塔納稅進貢的,他自己都不懂得收稅,更別說向戒日王進貢了。結果三年裡,他竟然沒有向戒日王繳納分毫的貢賦。雖說戒日王並沒有在意,但那順也沒有傻到認為戒日王需要向他送禮的地步。
那順問了稅官才知道自己要向戒日王進貢,想了想,才把雞蛋啊魚啊之類的作為回禮送給了戒日王,至於那枝野花,他當然沒捨得送,而是種在了蓮華夜的卧室里。
這些御醫、接生婆和侍女來了之後,王宮顯得狹窄起來。而且人一多,那順也更加擔心了,日日提著劍在城門口逡巡。時間過去很快,轉眼間蓮華夜懷胎七個月了,再有兩個多月就要生了,戒日王終於坐不住,帶著婆尼起駕來看望。
戒日王的身體更加虛弱,曾經雄獅一般的帝王,如今連上個台階都走不動,需要靠著肩輿抬上來。那順親自到城外迎接,四年沒見,只見戒日王的頭髮已經全部變得灰白,蒼老憔悴,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
「那順,這些年在這裡住得可還好?」戒日王溫和地道。
「挺好。」那順笑道,「經常有村民來送我些雞蛋和新鮮的魚蝦。有時候還有新鮮的野味,抹上蜂蜜烤了給蓮華夜吃,她總是很喜歡。」
「那就好。那就好。」戒日王道,「前幾天,朕派去大唐的使團回國,帶來了玄奘法師的消息,你可想聽聽嗎?」
「真的嗎?」那順欣喜不已,「我師兄如何了?」
「朕的使團到長安時,他還沒有回國,後來託人查了查,才知道他停留在於闐了。使團回國之時,大唐天子已經派人去于闐迎接他,想必這時候已經到長安了吧!」戒日王道。
「何時我才能去長安看望師兄啊!」那順有些懷念玄奘了。
戒日王饒有深意地看著他:「或許需要很久,得十七八年後了。」
「為何?」那順奇怪地問。
「你總得等兒子長大成人吧?」戒日王苦澀地道。
「這倒是。在兒子長大成人之前,我和蓮華夜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陪他。」那順快樂地道。
戒日王怔怔地望著他,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呆了半晌,才搖搖頭:「朕來這裡是想看望你的王妃。還不請朕進去嗎?」
那順這才醒悟過來,堂堂帝王來探望,他再緊張蓮華夜,也沒有阻止的道理。當即在前面帶路,請戒日王和婆尼進了王宮寢殿。
蓮華夜在接生婆和侍女的攙扶下,正在寢殿內慢慢地走著,見戒日王進來,急忙施禮。戒日王怕動了她的胎氣,趕忙命侍女把她攙扶起來,那樣子,簡直比那順還要緊張。惹得那順陣陣狐疑。
「怎麼樣?孩子有沒有動靜?」戒日王讓人扶著,靠近了蓮華夜問道。
「有時候會踢我一下。」蓮華夜豐腴了很多,原本就是絕世的姿容,更顯得光彩四溢,「看樣子,長大後會是個小搗蛋鬼。」
「呃——」戒日王不知該如何評價,當即乾笑道,「你這兒子,將來必定是天降聖人,會成就一番從所未有的宏圖霸業。所以,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顧他。」
「陛下說得是——」那順傻呵呵的,剛應了一句,蓮華夜的臉色頓時變了,打了他一下。
「陛下,我夫妻二人絕無覬覦帝國的野心。」蓮華夜神情惶恐地向戒日王賠罪,「當年那順想當國王,只不過是為了我而已。」
那順這才醒悟,也嚇了一跳:「對對,陛下,我這兒子哪裡有這等能力。將來我把他帶回粟特去,給他娶妻生子,就心滿意足了。絕不會讓他回天竺的。」
「決不能帶回粟特!」戒日王急了,「你們一定不能把他帶回粟特!朕做主,讓他從小就生活在曲女城中,不,曲女城的皇宮中,哪裡也不能去!」
那順和蓮華夜面面相覷,都有些納悶。
三人談到這裡,對話幾乎沒辦法進行下去。婆尼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戒日王點點頭:「那順啊,咱們且到外面說說話如何?」
那順點點頭,跟著戒日王和婆尼走了出去。王宮後面便是山丘的斜坡,可以眺望恆河。不過那順築的圍牆太高,如今恆河是看不見了,卻有幾個草亭還在。三人坐在草亭里,戒日王讓內侍們退下去。
「那順啊,朕有個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戒日王道。
「陛下請說。」那順道。
戒日王溫和地問道:「那順啊,你看朕還能活多久?」
那順嚇了一跳,急忙道:「陛下當然長命百歲……哦,不,千歲,萬歲。」
「呵呵。」戒日王苦笑,「別胡說八道了。朕告訴你,朕最多還能活三個月。」
那順愣了:「您怎麼知道?」
戒日王嘆息一聲,沒有回答:「那順,你也知道,朕沒有孩子。伐彈那家族沒有繼承人,所以朕百年之後,這戒日帝國會是什麼結局,實在是難以預料啊!朕有個想法和你商量一下。」
「嗯,陛下您請說。」那順道。
「朕死後,你來做戒日帝國的皇帝,如何?」戒日王開門見山說道。
那順徹底驚呆了,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這件事的確駭人聽聞。」戒日王笑笑,「只不過朕已經深思熟慮,你來做皇帝,最合適!」
那順腦子裡一片混亂,當戒日帝國的皇帝?這也太荒唐了吧?
「你不要害怕。」戒日王努力勸說著,「做皇帝其實很簡單,朕的計劃是,等到朕駕崩之後留下遺詔,指明由你繼位。你不用擔心帝國的臣民反對,朕都會提前安排好,婆尼繼續做宰相,他會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你什麼都不用管,只需要坐在皇宮內的帝位上即可。如何?」
那順喃喃道:「我腦子很亂。」
戒日王看到他這反應,反倒很欣慰。這那順分明就是個情痴,對政治諸事一竅不通,更沒什麼野心。戒日王告訴自己,這很好。
「好好想一想。」戒日王生怕他不幹,勸道,「到時候你和蓮華夜住在朕的皇宮裡,不比這裡要好上千倍萬倍嗎?」
那順忽然想起一事,臉色嚴峻起來:「不行!陛下,我不能答應你!」
「為何?」戒日王急了。
「因為在蓮華夜的宿命中,她會死於宮牆之下。」那順正色道,「像我這裡寥寥幾人,王宮又不大,我哪怕整日守在門口,也能保護好她。可是到了你的皇宮,僅僅禁衛就三千人,宮中的宦官宮女不計其數,我如何能看護得過來?不行!不行!我決不能讓她住到皇宮裡。」
「這——」戒日王和婆尼面面相覷,都愣住了。
這次連一向反對這計劃的婆尼都有些忍不住了:「那順,你知不知道你拒絕了什麼?」
「什麼?」那順愕然。
「你拒絕了一個皇位!」
那順撓撓頭:「皇帝的位置嘛……我拿來幹什麼?」
婆尼怔住了:「皇帝……這可是世上最強大的五個國家之一的皇帝!它統治三十多個國家,威懾上百國。其中最小的國家都比你這個帝那伏國大一百倍!」
「問題是,國家越大我越擔心啊!」那順指著四周,「這麼小的地方我都守不過來,每天清早巡查一圈都得一個時辰,晚上巡查又得一個時辰,這樣我陪著蓮華夜的時間就少了兩個時辰!要是大一百倍——」
婆尼忍無可忍:「是比你這裡大一百倍的國家的一百倍!」
「那就是了。」那順道,「那麼大,我巡查一圈得多久?一年怕也見不到蓮華夜一次。不幹!不幹!」
「你——」婆尼幾乎氣瘋了,「你擁有戒日帝國,還需要自己來守護蓮華夜嗎?你擁有億萬子民,數十萬軍隊,你想讓大河分流,大地崩裂,高山讓路,只需要一聲令下,有成百上千萬的人來為你效勞。」
「聽起來很好啊!」那順想了想,又搖頭,「不行,把蓮華夜交給別人保護我不放心。哪怕成千上萬人保護她,但只要我不在,我就會擔心,她也會牽挂。」
婆尼和戒日王都有些迷茫,世上之人,怎麼還有對皇帝之位無動於衷的?
戒日王怏怏地回到了皇宮,召來娑婆寐,把遭到那順拒絕的事情說了一番。娑婆寐也愣住了,不過他倒不擔心,笑道:「陛下,那順那裡您儘管放心,此事就交給我吧!我保證一切順利。」
戒日王於是放下心事,從曲女城到梵帝陀,每日里哨探往來不絕,一日六次,源源不斷地把蓮華夜的狀態反饋過來。就在這種等待中,三個月倏忽而過,戒日王知道自己不行了。
戒日王如今皮膚鬆弛,骨瘦如柴,曾經犀利的眼神如今渾濁不堪,身上散發著將死的氣息。半個月前,他就只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只能微微地轉動頭顱,看一看四周的風景。
婆尼每日都守在他身邊,陪伴著他,有時會為他念一卷佛經。一日,婆尼念起佛陀知道涅槃將至,離開靈鷲山返回故鄉時說的那句話:「我已老,衰耄矣。我之旅路將盡,年壽將滿,年齡已八十矣。阿難,猶如舊車輛之整修,尚依革紐相助,勉強而行。」
戒日王聽著,眼眸中忽然流出了淚水,喃喃道:「婆尼,事情都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婆尼也哭了,「朝廷的幾個重臣都尊重您的旨意,軍隊的幾個統帥也發誓聽從您的安排。陛下,戒日帝國不會丟的,我們會守好您的國家。等到長生藥起效后,你死而復生。」
戒日王欣慰地點了點頭,沙啞著嗓音道:「去,把那順找來。」
婆尼立刻安排人去找那順。
蓮華夜即將生產,那順本不願意來,只是聽說戒日王將崩,他本是個善良之人,念及戒日王對自己的恩德,這才答應。臨走前,那順又向剎帝利禁衛要出入城門的通行令,交給蓮華夜,千叮嚀萬囑咐:「你快生產了,一旦身子有不舒服,立刻派人去皇宮找我。」
蓮華夜答應下來,那順才戀戀不捨地離去。梵帝陀村距離曲女城不過二三十里,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
那順進來參拜之後,看了一眼,不禁嘆了口氣,他知道,戒日王命不久矣。此時,帝國的重臣和將軍也都來了,大家站在戒日王的床前,神情悲傷。看到那順進來,眾人紛紛鞠躬致意,雖然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戒日王為何把皇位傳給此人,但所有人都知道,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在今日之後便會是戒日帝國最有權勢的人。
「那順,朕今日就要走了。」戒日王睜開渾濁的眼睛,喃喃地說著。
聲音低不可聞,那順要貼到他嘴邊才能聽清。
「朕已經寫好了遺詔,交代了將軍和重臣,這個帝國,以後就交給你了!一百五十年前,笈多帝國崩潰之後,朕的祖先從一個小城邦崛起,五代人征戰,傳到朕的手裡。」戒日王緬懷著昔日的榮光,「朕十六歲登基,又用了十六年的時間才讓天竺重新一統。這十六年裡,朕象不解鞍,兵不解甲,征伐百國,片刻不敢懈怠。因為朕總是害怕將來到地下,父親和兄長會怪朕。今日,朕就要去地下向他們贖罪了,朕帶的禮物,便是這一統的天竺,輝煌的帝國,朕希望告訴他們,朕犯了無可饒恕的罪,但已經拚命補償了,朕讓伐彈那家族的榮光,照耀在這片寥廓的大地。可是——朕卻沒有子嗣!父兄相問,朕要如何回答?」
戒日王用盡全身的力氣,掙扎著抬手臂,卻抬不起來。婆尼急忙上前托起他的手臂,戒日王的手緊緊地按在了那順的手上。
「那順,幫幫朕,把這個帝國延續下去!」戒日王充滿期待,眼睛死死地盯住那順,似乎那順不答應,他就不會再眨動眼睛。
那順猶豫著,婆尼哭了:「那順,答應陛下吧!這是一個老人臨終的心愿啊!你難道想讓他死不瞑目嗎?」
那順終於被觸動了,他忽然想起自己父母臨死的時候,在突厥人的屠刀下,便是能留下這樣的心愿也是奢侈啊!
那順無奈地點頭:「我答應你!」
戒日王乾枯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他長長出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出盡了他的生命,手臂重重地垂落下去。在臨死前的迴光返照中,戒日王凝視著虛無的上蒼:「朕一定要回來——」
一代雄主,溘然而崩。
梵帝陀村,王宮。
幾乎就在戒日王駕崩的同時,隨著蓮華夜凄厲的尖叫,一個嬰兒誕生了。
戒日王送的大批接生婆和侍女都在寢宮伺候,一個個忙得不可開交,等到嬰兒降生之後,眾人才鬆了口氣。蓮華夜虛弱地睜開眼睛,臉上、身上幾乎被汗水浸透,頭髮都能攥出水來。
「我的孩子呢?」蓮華夜喘息著問。
一名接生婆急忙抱過來孩子,放在蓮華夜的懷中。
蓮華夜緊張不已,看著孩子帶著皺皮的小臉,甚至不敢伸手去碰:「男孩還是女孩?」
「恭喜王妃,是個男孩。壯得像一頭小象。」接生婆道。
「男孩啊……」蓮華夜把臉貼在了嬰兒的臉上,充滿了幸福。
那接生婆卻露出詭異神色,伸出手捏作蓮花狀,在蓮華夜眼前輕輕一撫,蓮華夜立刻眼皮一合,沉沉地睡了過去。這時,帷幕一掀,娑婆寐從容地走了進來,接生婆急忙鞠躬施禮:「參見尊者。」
娑婆寐從她手中接過孩子,仔細看了看,伸出手指輕輕地捏在了孩子的耳垂上。等手指鬆開之後,孩子的耳垂上赫然出現了一顆紅痣。
「尊者,為何要做一顆紅痣?」接生婆問道。
「不必問太多。」娑婆寐淡淡地道,「方才曲女城傳來消息,戒日王已經駕崩了。那順已經答應登基稱帝!」
「恭喜尊者!」接生婆大喜,「尊者籌謀三十年,終於完成了心愿!」
「好了。」娑婆寐道,「戒日王已死,我這便帶孩子前往曲女城。」
娑婆寐志得意滿,笑吟吟地轉身去抱孩子,結果竟然沒有抱起來,他一愕,這才發現有一隻手臂牢牢地摟著孩子,居然是蓮華夜!
蓮華夜竟早已醒來!她一把將孩子抱在懷中,仇恨地望著娑婆寐:「原來,控制我演這三十三世的輪迴,是為了謀奪戒日帝國!」
娑婆寐和接生婆都怔住了,接生婆吃驚地道:「你如何能醒過來?」
「沒什麼奇怪的。」娑婆寐嘆了口氣,「這三十年,失魂術在她身上用得太多了。蓮華夜,雖然我控制了你三十年,可我對你的補償比你失去的更多。如今你有了終生摯愛的伴侶,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馬上你還會是戒日帝國的王后。在這整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你更幸福。」
「哈哈哈——」蓮華夜凄厲地大笑,「我幸福嗎?你覺得控制我的一生,把我從一個悲慘的命運,換到另一個悲慘的命運,是幸福嗎?你覺得讓我在一生里嘗遍三十三世的痛苦,是幸福嗎?娑婆寐,你是個魔鬼!」
「無論老和尚是神佛也好,魔鬼也好,都是控制你命運的人。」娑婆寐淡淡地道,「你這一生註定無法逃脫老和尚的掌控。蓮華夜,不要再反抗了,你反抗了三十年,可有一次逃脫了我給你設定的命運?」
「那是我沒有勇氣!」蓮華夜憤怒地道,「如果我的生命中僅僅是我自己,我沒有勇氣反抗你;如果僅僅有那順,我還是沒有勇氣反抗你。可是,如今我們有了孩子,我絕不願意連孩子也做你的傀儡,被你控制一生!」
「剛當了母親,就擁有如此燦爛的母性,當真值得欽佩。」娑婆寐笑吟吟地道,「可是你如何反抗我呢?我早已經在你心中種下了咒語,只要我念動咒語,在我的面前,你只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蓮華夜忽然舉起旁邊的油燈,把燈里的油灑了娑婆寐和接生婆一身,隨即把油燈朝兩人扔了過去。油燈落在床上,轟的一聲燃起了大火,兩人的衣衫也被火星濺上,頓時熊熊燃燒起來。兩人大叫著,急忙拍打身上的火苗。
蓮華夜從床上跳了下來,抱著孩子奪路而逃。
那接生婆身上沾的油多,根本打撲不滅,片刻之間變成了人形火炬,在烈火中翻滾著,慘叫著。剎那間整個宮殿冒出了熊熊火焰。蓮華夜奔跑出宮殿,只覺得渾身虛弱,這時有禁衛跑過來救火,頓時嚇了一跳。
「王妃!出什麼事了?」禁衛問道。
「給我一匹馬!」蓮華夜強忍著身體上的痛苦,吩咐道。
這些禁衛大多是那順從村裡招募來的,都很老實,立刻牽了一匹馬給蓮華夜。蓮華夜抱著孩子,翻身上馬,策馬衝出了城門。這時娑婆寐才滅掉身上的火,頭髮燒焦了,衣袍也燒掉了,渾身都是水泡和黑灰。他狼狽地跑了出來,大吼道:「王妃呢?」
「王妃……」禁衛有些發矇,「騎著馬,走了。」
娑婆寐二話不說,從旁邊扯過一匹馬,翻身上馬,策馬追出。
此時已經是深夜,無垠的星空掛在天竺的虛空上,偶爾有恆河的波濤聲傳來,拍打著深夜的靜謐。梵帝陀村到曲女城的路並不好走,只是茂密的叢林中一條幽暗蜿蜒的小路,只能在星空和彎月的映照下,透過樹影的罅隙尋找著路徑。
蓮華夜策馬賓士在叢林中,她剛生過孩子,在馬背上這麼一顛簸,下身開始出血,馬背上滑膩膩的,已經被鮮血沾滿。隨著大量失血,蓮華夜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幾乎連坐都坐不穩,可是她拼盡了渾身的力氣,一手拽著韁繩,一手摟著自己的孩子,風一般在黑夜裡賓士。
蓮華夜忽然回想起她的第一世,王舍城誕生的女嬰眉眼精緻如畫,宛如新開的蓮花花瓣。她的肌膚瑩白澄澈,宛如一朵池中出水的優缽羅花,她的眼睛漆黑如瑪瑙星空。她的身上自然散發出奇異的香氣,芬芳馥郁,如同蓮花。
她是蓮花的化身,無論生於再污濁之處,最終都會抽枝發芽,亭亭傲立,不沾染污泥,不沾染邪惡。蓮華夜的眼前漸漸發黑,她卻在夜風中笑著。她叫蓮華夜,這朵蓮花註定要在最漆黑的暗夜裡盛開。
到了城門口,蓮華夜虛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騎在馬背上高舉戒日王賜予的令牌。守城的將領用燈火照耀,驗明無誤之後便開城放行。
進入曲女城,蓮華夜已經直不起身了,她用儘力氣摟著自己的孩子,身子貼在馬背上,任憑馬匹將自己帶往皇宮。也不知走了多久,迷濛的雙眼依稀看到了燈火輝煌的皇宮,馬蹄嘚嘚,將蓮華夜載到了宮牆之下。
大量的失血讓蓮華夜已經無法分辨任何東西,她走到宮門外,勉強舉起令牌,喃喃地道:「開門……開門……」
聲音低得連她自己都聽不清。突然間眼前似乎飛過來一道黑色的影子,那黑影挾著巨大的力量,轟的一聲砸在了蓮華夜的頭上,將她整個人從馬背上砸了下來。跌落的瞬間,蓮華夜唯一的反應,是緊緊把自己的孩子摟在了懷中。
蓮華夜躺在地上,頭顱已經破碎,鮮血浸紅了宮牆外的青石地面。她兩眼大睜,凝望著頭上的星空宇宙。孩子在懷中哇哇地哭著,她隱約的感覺中,知道孩子還活著,於是有一點欣慰。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她的視線中,是娑婆寐。
蓮華夜凄涼地笑了,原來我從未逃離命運,到底是死在了宮牆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