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七十二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二十一章帝那伏王

蓮華夜靜靜地躺在血泊里,頭顱被打碎,頭上和下身流淌的鮮血幾乎匯聚成了河流。

娑婆寐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嬰兒。但就在這時,皇宮的大門突然洞開,無數人馬涌了出來,為首的卻是那順、婆尼和幾名大臣、將領。原來,戒日王駕崩后,眾人簡單商議一下,決定暫時秘不發喪,先趕到梵帝陀村接蓮華夜,再宣布戒日王的崩殂。

那順挂念蓮華夜生產在即,當即帶著眾人出宮,沒想到剛出宮門,卻猛然看見娑婆寐抱著個孩子站在宮牆外,地上竟躺著蓮華夜!

「蓮華夜——」那順發出凄厲的大叫,幾乎是掉下馬來,連滾帶爬撲到蓮華夜身邊摟著她,手忙腳亂地撫摸著她的臉,呼喚著,「蓮華夜,醒醒啊!那順來了!你的那順來了!」

蓮華夜似乎聽到了,她努力想睜開眼睛,眼皮卻重如千鈞,怎麼也睜不開。

「我……看不見你了,那順……」蓮華夜努力發出聲音。

那順哭著:「我能看見你的。我抱著你。就在你身邊。」

「那順……」蓮華夜呢喃著,「我為你生了個兒子……」

「我知道,我知道。蓮華夜,我們兩個人有兒子了。」那順淚水流淌,嗚咽著,「你要活過來,我們要看著兒子長大,你不能離開我們。」

「對不起……對不起……」蓮華夜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我答應這一生……要陪你的……可惜……又錯過了。又要勞煩你下一世……來找我了。」

「不——」那順貼著她的臉,肝腸寸斷,「不,我不要下一世。我找得太辛苦了,我要你活著!」

「願於來世,得一……得一端正莊嚴之身,像青蓮花一般……色香俱足,嬌艷……嬌艷動人。願於來世,得一痴情摯愛之人,如光陰在側,呼吸相隨……至死……不棄。」死亡前的餘暉中,蓮華夜耗盡了所有的生命,念出三十三世前的誓言,「那順,我等著你……來找我……一定要找到我!」

蓮華夜臉上帶著微笑,那微笑凝固在那順的懷中,凝固在他的心中。懷中的身體慢慢冰冷,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褪盡了血色,變得慘白如同易碎的蓮花瓣。那順號啕痛哭,瘋狂地嘶吼著。

婆尼走過來,將手指搭在蓮華夜的頸部,苦澀說道:「王后,駕崩了。」

「胡說!」那順憤怒地推開他,「這個世上誰也殺不了她。她已經經歷了三十三世的輪迴,將來只能死於宮牆之下,死在一個大德的手中——」

說到這裡,那順呆住了。他抬起頭,看著燈火輝煌的皇宮,然後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娑婆寐。

「是你殺了她?」那順流著淚,似哭似笑,「殺了我的蓮華夜?弒佛的提婆達多是你?」

娑婆寐面對這種局勢也有些發獃,他妙算無雙,甚至玄奘都沒有斗過他,憑靠智謀算得了一個輝煌的戒日帝國,可殺死蓮華夜根本不在他計劃之內。當他在宮牆外追上蓮華夜的時候,一心只是想著決不能讓蓮華夜見到那順,決不能讓那順知道自己的計劃,幾乎是下意識的,撿起一塊巨石砸碎了蓮華夜的頭顱。

從三十年前,他就選擇了蓮華夜,為她灌輸三十三世的輪迴,為她灌輸終將遇到弒佛者提婆達多,為她灌輸終將死於宮牆之下的命運。這時候,望著蓮華夜的屍體,他有些迷茫地想道:難道持續三十年的命運灌輸,同時也灌入了自己的心靈嗎?自己為什麼會變成一個虛擬命運中才會出現的人?

娑婆寐忽然覺得有些諷刺。對蓮華夜年復一年的灌輸中,他無數次提到的提婆達多,竟然便是自己!

娑婆寐苦澀地道:「是我,是我殺了她。」他走上前,把孩子遞給了那順,「這是你的兒子。」

那順顫抖著雙手,抱住自己的孩子。孩子還不會睜眼,可他越看越像蓮華夜,一樣的粉雕玉琢,一樣的晶瑩潔白,那眉眼,那嘴唇,那容貌,像是一朵盛開的蓮花。

「蓮華夜,你厭惡命運了嗎?你想用這樣的方式活著?你想用一個兒子來替你陪我?」那順喃喃地說著,嗚咽痛哭,「蓮華夜,我會帶著你,帶著我們的兒子永遠離開這裡,我們永遠在一起。」

周圍的人一片沉默,只有緊張不安的戰馬噴著鼻音,用馬蹄刨著地面,只有燃燒的火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點綴著寂靜的暗夜。

婆尼低聲提醒他:「那順,你答應戒日王做帝國的皇帝!」

那順大吼:「我不想做皇帝!報了仇,我要永遠離開這個骯髒的地方!殺了他!」那順轉頭朝剎帝利禁衛怒吼,「把他碎屍萬段!」

剎帝利禁衛面面相覷,一起看婆尼。婆尼和諸位大臣對視了一眼,都有些為難。

娑婆寐漠然道:「你如今還不是皇帝,有什麼權力殺我?」

「我——」那順看看懷中的孩子,看看這座高聳的皇宮,他掙扎猶豫著。

「如今你明白了吧?」娑婆寐冷冷地道,「帝那伏國和戒日帝國的差別究竟有多大,權力究竟能帶給你什麼東西,軍隊究竟能帶給你多麼強大的力量!沒有軍隊,你根本沒法保護你所愛的人。沒有權力,我即便殺死了蓮華夜,你也根本奈何不了我!為什麼蓮華夜會死?因為你就是個獃子!是個只會把自己藏在梵帝陀行宮,做一個假國王,騙別人,騙自己的獃子!你以為成了名義上的國王就能保護蓮華夜?你看到了吧,你根本保護不了她!因為你這個國王是假的,誰都不會把你放在心上!當別人殺了你最愛的人,你連個拳頭都揮舞不起來!」

「你別說了!」那順瘋狂地大吼,目眥欲裂。

「你這一世保護不了她,下一世仍然保護不了她!」娑婆寐獰笑,「蓮華夜已經歷經了三十三世輪迴,她還會繼續輪迴,她仍然在這無窮的輪迴里。當有一天,她重新長大,還會歷經磨難,還會在這輝煌的宮牆下被人打碎頭顱!那順,你就眼睜睜地看著吧!」

娑婆寐哈哈長笑,極盡嘲諷。那順愣住了,他轉回身,凝望著背後這座輝煌的宮牆,還有宮牆外人馬肅立的剎帝利禁衛,忽然渾身顫抖。

那順霍然凝望著婆尼,認真地道:「我要做皇帝!」

「真的?」婆尼等人驚喜交加。

那順托起手中的孩子:「我要做皇帝,我要等候在宮牆的門前,終有一天,蓮華夜重新長大,會裊裊而來,成為我的王后。我要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王,再也沒有人能傷害她!」

婆尼看著他手裡的孩子,忽然發現了孩子耳垂上的紅痣,頓時驚呆了。他和幾個重臣商量片刻,幾個人把孩子抱過去翻來覆去地看著,都激動得老淚縱橫。

婆尼等重臣一齊在那順面前屈膝跪拜:「戒日帝國會為您而戰!我的王!」

那順並沒有多大的欣喜,反倒是娑婆寐長出一口氣,他真怕殺了蓮華夜之後,那順會帶著孩子離開。那自己數十年的籌謀可就功虧一簣了。

「這個人呢?」婆尼指著娑婆寐,「如何處置?」

那順冷冷一笑,臉上帶著無窮無盡的恨意和陰鷙:「把他關入七重獄!」

第二日,整個曲女城響起宏大的鐘聲,向天竺大陸宣布了戒日王的駕崩,五天竺震動。戒日王在位四十一年,繼承父兄之業,十六歲即位,以坦尼沙一城之地,先滅摩臘婆,后兼并穆克里國,再滅高達國,戎馬倥傯數十年,征服三十餘國,最終開創了笈多帝國崩潰以來的大一統時代。在整個戒日王統治後期,帝國之內和平安逸,國勢強大,所有種姓和教派和睦相處,是天竺史上難得的統一和平時期。

這樣的皇帝駕崩,對天竺而言簡直是天崩地裂,然而更令人震驚的是,新即位的皇帝卻是一個誰都沒有聽說過的人,名叫阿羅那順。據說是戒日王臨死前寫下遺詔,把帝國交給他。此人即位后,稱為帝那伏王,向帝國所有臣屬的國王下詔,命他們前來曲女城,參加舊皇葬禮和新皇登基。

這下子整個天竺翻了天。

除了曲女城周邊的幾個國王不得不來之外,其他所有的國王都拒絕奉詔。以鳩摩羅王為首,提出一份質疑書,說出了所有國王的心聲:第一,此人並非伐彈那家族血裔,為何有繼承權?第二,此人之前聲名不彰,卻竊據高位,其中是否有謀奪之事?第三,除了婆尼及幾名大臣之外,朝廷內部也異議紛紜,是否是婆尼等人篡改遺詔,扶持此人上位以保持權力?

鳩摩羅王還聯合了十五個大國,要求婆尼等人做出說明,否則盡起大軍平叛,為戒日王復仇。

這件事不得不說是戒日王的失策,他安排遺詔之時,只求朝廷內部接受那順即位,事實上這一點非常成功,整個政權交接過程頗為平穩,然而他卻忽略了外部。

戒日帝國與大唐不同,它並不是大一統的王朝,而是薩蒙塔王國制。整個帝國統轄三十多個王國,每個王國除了繳納貢賦和名義上的臣服,都擁有完全意義上的獨立權。當戒日王在位時,這些王國是絕對的臣服,偶爾有挑釁的,也立刻被鎮壓,帝國擁有的軍事力量也處於絕對優勢。所以戒日王從來不覺得自己立個那順當皇帝有什麼不妥,只要婆尼和幾個顧命大臣齊心協力,帝國就翻不了天。

可是戒日王卻忽略了外部,三十多個國家的關係錯綜複雜,突然間冒出一個二十多歲的皇帝,還誰都不認識,問題就大了。大家首先要問,這個年輕人到底是誰扶持上台的?他到底代表了誰的利益?他自己又有什麼野心?他會對自己的王國造成怎樣的危害?

人都有野心,立刻就有流言傳播,說此人其實是婆尼扶持上位,是謀逆篡位,呼籲大家聲討。那順等人立刻就有些狼狽,婆尼等人更是焦頭爛額,不停地派出使者去向諸王解釋,但立那順為帝的原因婆尼又沒法說出口,搞得諸王更相信婆尼是幕後的篡位者。

安葬完戒日王之後,事件愈演愈烈,十六國乾脆成立聯盟,要求懲罰篡逆,為戒日王復仇。甚至連民間也議論紛紛,認為那順是篡位者,而婆尼躲在幕後操縱國政。整個帝國陷於分裂的邊緣。

曲女城,皇宮城門。

那順站在高聳的城牆上,眺望著皇城外匍匐在腳下的曲女城。宮牆下,一個月前的那抹鮮血似乎還沒有洗凈,依然刺得那順兩眼發紅。

宰相婆尼和軍方的元帥戰陀跟隨在他身後,這幾日那順幾乎不怎麼上朝,日日登上宮牆,撫摸著城牆上的青石,凝望著那一夜蓮華夜與他訣別的地方,黯然神傷。婆尼知道,他在等待著十幾年後,會有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子向他走來。

這些日子,一旦找不到那順,婆尼和戰陀就得跑到宮牆上彙報。

「陛下,鳩摩羅王聯合東部的五個國家,明確提出要求您退位,另外,在五河地一帶,以伐臘比國為首,四個國家組成聯盟,驅趕了使者,表示要和鳩摩羅王同進退。另外,臣收到確切消息,以鳩摩羅王和伐臘比王為首,一共十六國正在秘密籌備軍事盟約。」婆尼道。

那順憤怒地拍打著城垛:「朕絕不退位!為什麼要跟他們和談?朕有這麼多將軍,這麼多軍隊,為什麼要跟他們和談?朕即位之前,是你們向朕保證,帝國的軍隊可以消滅一切敵人,摧毀山河大地!」

戰陀元帥苦笑:「帝國的軍隊確實可以征服一切敵人。可是……這場仗不能打啊!咱們一旦真的跟十六國開戰,帝國就分裂啦!而且這十六國分別處於曲女城的四面八方,咱們是逐一打,還是分成十六支軍隊去打?沒法打啊!」

「不能打十六個國家,那就打一個!」那順咬牙切齒,「都是鳩摩羅王在幕後推動,先消滅鳩摩羅王!」

兩人面面相覷,婆尼硬著頭皮道:「鳩摩羅王實力之強,僅次於咱們,想要消滅他,必須出動三分之二的軍隊。可如此一來曲女城空虛,其他王國趁機進攻怎麼辦?」

「你要告訴朕怎麼辦,不是朕告訴你怎麼辦!」那順惱怒了。

二人搖頭嘆息,面對這群起而攻的局勢,都有些力不從心了。正這時,一名內侍走了進來:「陛下,囚禁於七重獄的娑婆寐尊者想見陛下。」

「不見!」那順怒道,「朕還沒騰出手收拾他,他來找死嗎?」

「陛下,」那內侍低聲道,「他說……他說他有辦法解決帝國的危機。」

那順愣了,想了想,道:「讓他覲見!哼,若是胡說八道,朕烹了他!」

過不多時,娑婆寐在剎帝利禁衛的押送下,戴著鐐銬被帶到了宮牆上。這一個多月,他被囚禁在七重獄中,七重獄便是地牢,深入地下,隔絕一切。但娑婆寐修行二百年,精通瑜伽術,平時在大雪山閉關,一個枯坐便是數月,絲毫不會煩膩。等到他走上城牆后,那順頓時有些氣著了,這老傢伙氣色居然不錯。

他從容地走到那順面前,雙手合十禮:「見過陛下。」

那順陰冷地盯著他:「娑婆寐,知道朕為何沒有殺你嗎?」

「知道。」娑婆寐笑道,「陛下最近太忙,沒騰出手來。」

那順點點頭:「既然知道,說明你不是想來找死。說說吧,如何解決帝國的危機。你只有兩個結局,或者退了十六國聯兵,或者被朕當場斬了頭!」

娑婆寐從容一笑:「陛下可知道,帝國的軍力雄霸天竺,為何鳩摩羅王等十六國敢於挑釁?」

「那是看準了朕好欺負!朕遲早要讓他們知道,冒犯朕的代價,要用鮮血和人頭才能洗清!」那順冷冷地道。他僅僅當了一個月的皇帝,帝王尊嚴已經培養了起來,威嚴,獨斷,甚至暴虐。

娑婆寐搖搖頭,說:「並非陛下可欺,以帝國的軍力,便是十六國合力,雙方擺開陣勢鏖戰,也不懼怕他們。可是十六國大部分都位於曲女城的東部和西部,可以兩面夾攻。還有幾個國家處於曲女城的南北兩個方向,如此一來,陛下便是四面作戰,換了誰都贏不了的。」

「是啊!」戰陀元帥頻頻點頭,「分散作戰,不但會致使兵力薄弱,更拉長了戰線,只要有一點被突破,便不堪設想。」

「那你有什麼主意?」那順問。

「陛下只需要找一個奧援,拖住其中一個方向的聯軍,集中兵力打擊另一個方向的聯軍,必然一擊而潰。」娑婆寐淡淡地道,「甚至有可能,只要找到這個奧援,十六國聯盟根本就不敢開戰!」

「哦?」婆尼遲疑道,「若是能拖住一個方向的聯軍,帝國自然可以擊潰另一方向之敵。只不過天竺大陸,除了南天竺的遮婁其人,還有哪個國家能震懾住數國聯軍?你難道是想向遮婁其國求援?」

遮婁其國是南天竺大國,當年戒日王南征,就是被遮婁其國擊敗,只能五天竺佔了其三,從此雙方劃界,井水不犯河水。

「當然不是,遮婁其過於強大,和帝國一向有仇,豈能引狼入室?」娑婆寐道,「老和尚說的另有其人。」

「到底是誰?」這次連諸位大臣都好奇了,紛紛催問。

「波斯人。」娑婆寐道,「伊嗣侯三世。」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瞠目結舌,婆尼和戰陀立刻群起反對。

「不可!」婆尼率先道,「伊嗣侯三世狼子野心,幾年前剛剛和他打了一仗,雙方結下血海深仇,怎麼能向他求援?」

「沒錯。」戰陀也反對,「一旦讓波斯人渡過印度河,後果不堪設想,又是一場外族入侵之禍。」

娑婆寐笑吟吟地看著眾人爭論,也不說話。

那順想了想:「娑婆寐,你可能說服朕的臣子?」

「能。」娑婆寐道,「老和尚只問兩個問題,十六國聯盟想要什麼?」

「當然是推翻朕!」那順惱怒地道,「分了朕的帝國!」

「那麼伊嗣候三世想要什麼?」娑婆寐問。

「他——」那順畢竟跟伊嗣候三世很熟,當即道,「想進入五河地避難。」

「那就是了。」娑婆寐道,「如今五河地的國家已經背叛了帝國,為何不把波斯人引進來鉗制他們呢?波斯人進入五河地之後,勢必與伐臘比國摩擦重重,如此,波斯人牽制住了西部的叛軍,而波斯人為了站穩腳跟,還要向您臣服以獲得您的支持。如此則西部無憂,若是鳩摩羅王不識相的話,您專心對付他,必能掃平。之後再掉頭西進,征服伐臘比國。如此則十六國聯盟灰飛煙滅。」

那順心動了,婆尼卻焦急地道:「陛下,萬萬不可啊!波斯人乃是異族,一旦進入五河地,我印度河天塹就掌握在他們的手中,到時候一個不慎,就重演嚈噠入侵之禍!」

「嚈噠入侵之禍?」那順冷冷地道,「只怕嚈噠人還沒有來,朕的帝國就被人滅了!」

「陛下!」婆尼也豁出去了,「當年是戒日王西征,打敗了波斯人。如今您繼承戒日王的帝位,卻要引波斯人進來,您如何向帝國的臣民交代?」

「朕是皇帝,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那順大吼道。

「總之,此事絕對不行!」婆尼斷然搖頭,「我天竺種的內亂,不能引發外族入侵之禍!否則你我都是天竺的罪人!」

「宰相,」那順沒有看他,他凝望著宮牆下,彷彿還能看見蓮華夜的血,咬牙切齒道,「誰想謀奪朕的帝位,便是朕不共戴天的仇敵!朕為了守住這段宮牆,寧願與天下為敵!」

婆尼沉默了很久,忽然抬起頭,決然道:「倘若您非要引波斯人入寇,那就請寬恕臣的無禮了,臣要提請朝廷諸臣決議,廢黜您的皇位!」

「你要廢黜朕?」那順霍然盯向他,「當初是你們求著朕上位,如今又要廢黜朕?朕難道是任人擺布的玩偶嗎?」

「僅僅是廢黜您罷了,」婆尼道,「之後會擁立您的兒子即位,我們依然會對您恭敬有加。」

「擁立我的兒子即位?」那順哈哈慘笑,猛然指著城牆下,大吼道,「朕的兒子會日日守在這宮牆上嗎?朕的兒子會找遍天下,去尋找他從未謀面的母親嗎?在找到蓮華夜下一世之前,朕坐定了這個位置!誰也不能把它奪走!」

那順大聲嘶吼著,忽然間抽出腰中的短劍,一劍刺進了婆尼的胸膛。城牆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連婆尼都驚呆了,他似乎沒有感受到胸口的疼痛,只是捂住了傷口,獃滯地凝望著那順。他是自己扶持上位的啊,怎麼會殺自己,怎麼會?

戰陀大聲吼道:「陛下,他是宰相啊!你瘋了嗎?」

「朕瘋了嗎?誰想謀逆,便是這樣的下場!」那順瘋狂地大笑著抽出了短劍,婆尼的胸口鮮血飆飛,直濺到了他的臉上。那順一頭一臉都是鮮血,他手提短劍站在城牆上,面目猙獰,彷彿是一個來自地獄的魔鬼。

婆尼身子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戰陀急忙抱住他,婆尼苦澀地凝望了那順一眼,喃喃道:「戰陀,不要和他爭了。保護好這個國家,等待陛下歸來。」

「我知道!我知道!」戰陀淚如泉湧。

婆尼苦澀地笑著,慢慢閉上了眼睛。戰陀深深地看了那順一眼,抱起婆尼的屍體,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城牆。周圍的剎帝利禁衛一起合十於胸口,向這個為了帝國付出一生的老人送行。

那順手臂平伸,將滴血的短劍抵在了娑婆寐的咽喉上,娑婆寐神情平淡,從容地望著他。

那順咯咯笑著:「怕了嗎?放心,朕不殺你!因為……因為朕還沒想出怎樣殺你。世間所有的刑罰都發泄不了朕內心的憎恨。」

「那就等陛下慢慢想吧!」娑婆寐道,「若無其他事,老和尚便回七重獄了。」

說完,娑婆寐轉身離去,手上的鐐銬叮噹作響,瞬間走遠。那順依然拿著短劍,平伸著手臂,他慢慢地笑了出來,隨即臉上流出了淚水,似哭似笑。

「蓮華夜,我能守到你歸來嗎?」

殺死婆尼之後,帝國內群情洶湧,紛紛抵制那順接納波斯人的舉動。那順則大肆鎮壓,無論大臣、將軍還是貴族,只有一個字:殺!

一時間曲女城人頭滾滾,血流成河,最多的一日,三百餘人被斬首,連殺十日,整個帝國內部噤若寒蟬。那順的內心徹底扭曲,將斬殺的高官頭顱懸挂在王宮的城樓上,曾經金碧輝煌充滿威嚴的皇宮之外掛滿頭顱,幾乎成為鬼域。

壓下國內反對的聲音,那順向伊嗣侯三世發出國書:接收波斯人入五河地避難,收為藩屬之國,賜呾叉始羅城為國都。

伊嗣侯三世收到國書,欣喜若狂,立刻上表自認為藩屬,開始率領波斯人渡河。波斯人分散居住在犍陀羅區域,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伊嗣侯三世率領三萬大軍渡過印度河,進駐呾叉始羅城,先立穩腳跟,再慢慢讓數十萬的波斯人渡河。

一切如同娑婆寐所預料的那般,天竺西部的諸國,伐臘比國、僧訶補羅國、缽伐多國等國全都陷入煎熬之中,他們的聯軍原本正在向曲女城的西部邊界進軍,聽到消息后急忙退回,嚴防波斯人從背後打劫。

這樣一來,帝國在西部的壓力大減。

戰陀元帥將大軍調到東部,與鳩摩羅王的聯軍對峙。鳩摩羅王等人頓時壓力大增,完全處於劣勢。

整個大陸風雲激蕩,戰亂在即,卻因為這種平衡而詭異地沉寂了下來,只等待一個意外因素的出現打破平衡,引發帝國崩裂般的慘烈景象。

就在這時,王玄策率領大唐使團趕到了天竺。

此時已經進入了貞觀十九年的夏末,王玄策接到玄奘的示警后,一路兼程,從吐蕃經泥婆羅,短短半年時間便趕到了天竺,然而進入天竺之後,卻得知戒日王已死的消息。王玄策捶胸頓足,自己到底辜負了師父的重託。他遣人打聽,頓時瞠目結舌,新任的皇帝稱號帝那伏王,名字叫阿羅那順。

這不就是那順嗎?王玄策蒙了:到底什麼狀況?

王玄策和副使蔣師仁星夜兼程,趕往曲女城,途中經過王舍城。玄奘委託他帶了禮物送給自己的師父戒賢法師,王玄策到那爛陀寺拜見戒賢法師,送上禮物,卻意外遇見了鳩摩羅王。

原來鳩摩羅王和他的聯軍,正在恆河南岸和帝國軍隊對峙,大本營便駐紮在王舍城。鳩摩羅王雖然沒見過他,卻因為玄奘的關係,對王玄策頗為信任,邀請他到王舍城內詳談,王玄策才明白了如今的戒日帝國處於內戰邊緣。

王玄策詢問,但鳩摩羅王也不曉得那順到底如何當上的皇帝,只知道是娑婆寐獻策,引波斯人進入五河地,為此帝那伏王還殺了婆尼。王玄策深思,當年玄奘便判斷娑婆寐和波斯人有勾結,但一直找不到證據,如今看來鐵證如山。

「戒日王英明睿智,卻為何會傳位給一個外人?」鳩摩羅王深深鞠躬拜託,「您和這帝那伏王都曾追隨過玄奘法師,懇求您替我們找出真相。我們十六國將永遠感念您和大唐的恩德!」

王玄策默默點頭,兩人又詳談一日,訂立了一些具體細節,王玄策便率領使團趕往曲女城,遞上國書,請求覲見帝那伏王。

那順聽說王玄策來訪,十分高興,不顧皇帝之尊,親自跑到皇宮外迎接。王玄策依照外臣之禮正要叩拜,那順托著他的胳膊將他扶了起來,仔細看著他,眼圈慢慢紅了:「玄策,蓮華夜死了。她又離開我了。」

那順說著,悲從中來,失聲痛哭。

王玄策進入曲女城之後,已經聽說了曲女城大屠殺之事,看看曾經熟悉的那順,再看看眼前的城樓上仍然掛著的無數頭顱,禁不住心中發寒。縱然那順面貌仍然如昨日,但他卻知道,這再也不是當年追隨著師父,跟自己鬥嘴的小那順了。

「陛下節哀。」王玄策道。

那順愣了一下,擦拭眼淚,凝望著王玄策沉默片刻,重新現出了帝王的威嚴:「來,王卿,請隨朕入宮。朕已經設下盛宴招待。」

一句話,兩人之間過往的情感瞬間割裂。

設下國宴招待了使團之後,那順把王玄策單獨留在宮中,帶著他參觀自己的皇宮。王玄策隨著他行走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之內,一路遇見的宦官和侍女戰戰兢兢,面帶惶恐,可見那順殺戮之重。

那順不以為然,詢問:「你此次來天竺,師兄可帶有什麼話來?」

王玄策愣了愣神,玄奘是讓他來救戒日王的,李世民是讓他來求長生藥的,如今這兩個話題都不能說了。

想了想,王玄策道:「師父很挂念你,命我到梵帝陀村去看望你,到了之後才知道你竟然成了皇帝。真是世事無常。」

「朕寧願如今還在梵帝陀村。」那順黯然嘆息,「能守在蓮華夜的身邊,勝過做這世間帝王。可惜,為了等待蓮華夜,朕卻必須守在這令人厭惡的皇宮。」

「為什麼?」王玄策詫異地問。

「因為,蓮華夜的下一世還會經歷那輪迴之獄,宿命之環,她還會死於宮牆之下。」那順神情落寞,「所以,朕要在這宮牆內等著她,保護她,不再讓任何人傷害她。」

王玄策倒吸一口冷氣,玄奘早就說過那順仍然沉浸在扮演的角色中,果然如此。他猶豫了很久,問道:「陛下有沒有想過,你的人生充滿疑點?」

「疑點?」那順愣了,「有什麼疑點?」

「比如,你真的在歲月里輪迴嗎?比如,你真的和蓮華夜在輪迴中相愛嗎?比如,為什麼戒日王無論如何也要選你當皇帝?比如,為何你大肆屠殺大臣和貴族,軍方依然擁護你?」王玄策靜靜地望著他,一字一句,「比如,你的人生和你的一舉一動都在被人控制?」

那順的臉色突然煞白,他森然望著王玄策:「你否認朕和蓮華夜的相愛?」

「我沒有否認你們的相愛,只是懷疑你們的人生在被人控制。」王玄策道。

「被誰控制?」那順問。

「娑婆寐。」王玄策道。

那順臉上露出鄙夷之色:「他只不過是朕的囚徒,憑什麼控制朕?」

「有些控制,並不一定在身體上,而是在心靈上。」王玄策嘆道,「我從長安來時,聽師父說過,娑婆寐一直在為戒日王煉製長生大葯。他把這兩支長生大葯養煉在人間數十年,想要讓戒日王長生不死。」

「長生藥?這你也信?」那順冷笑,「那朕問你,戒日王已經死了這麼久了,長生藥又在哪裡?」

王玄策古怪地望著他:「師父判斷,長生藥就是你和蓮華夜!」

那順嘲弄地望著他:「你師父還判斷出了什麼?」

王玄策道:「師父還判斷,娑婆寐和波斯人有勾結。他的目的一直不明,但結合最近的局勢,恐怕他最終的目的,就是要引波斯人入寇!」

「夠了!」那順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望著他,「王玄策,你到底收受了鳩摩羅王什麼好處?」

「啊?」王玄策怔住了,「我和鳩摩羅王並無關係。」

「並無關係?」那順森然冷笑,「你以為朕不知道,你在王舍城住了兩日之久,每日都和鳩摩羅王密談。說,你剛才詆毀朕,到底是何用意?嘿,朕的人生是被人控制,朕的一舉一動是被人控制,你這分明就是和婆尼一樣的目的,都是要找借口廢黜朕!」

「陛下,」王玄策真的急了,「絕無此事!」

「有沒有此事,一會兒便知。」那順大喝,「來人,拿下他!」

那順陡然變臉,一聲大吼,頓時四面八方衝出無數的剎帝利禁衛,將王玄策擒拿,五花大綁。

「那順,」王玄策大吼,「我是大唐使者,你不能這樣污衊我!」

「污衊?」那順冷笑,「來人,去館舍把使團的人全抓起來。順便搜搜他們可有什麼憑據!」

一時間,剎帝利禁衛出動,整個使團自蔣師仁以下三十六人,無一走脫,全部被擒拿。五花大綁之後,有人搜查使團攜帶的物品,國書已經遞交,卻在王玄策的行李中找到玄奘親筆寫給戒日王的密函,提醒戒日王提防娑婆寐。那順和蓮華夜只不過是他手中棋子,會對戒日王構成生命危險。

「師兄,何以懷疑朕如此之深?」那順看了密函之後,森然冷笑,「還說沒有勾結!這封密信一出,朕豈不就成了謀逆篡位的姦邪了嗎?來人,把王玄策押入七重獄,天黑之後,秘密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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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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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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