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楔子一
大唐武德七年,鄭州龍泉寺。
這一年,玄奘二十五歲。他遊歷荊楚,辯難吳越,又順著十五年前開鑿的大運河北上趙州。
這日,玄奘行止鄭州,夜宿龍泉寺,卻有州里的司兵參軍和一名驛使前來,交給他一份鴻臚寺崇玄署的文書,徵召他於九月初七前往長安大興善寺。
玄奘不禁詫異:「崇玄署如何知道貧僧今夜來到龍泉寺?」
司兵參軍苦笑:「這位驛使乃是兵部駕部司的驛官,七日前便來到鄭州,要找尋僧人玄奘。他只知道法師正沿著大運河北上,卻不知行止。查過各地過所之後,才知道法師尚未抵達,刺史府便派人駐守到運河兩岸幾乎所有的寺院,就是為了等待法師。」
那驛使拿出一面銀牌交給玄奘,銀牌闊一寸半,長五寸,上面刻著一行隸字:敕走馬銀牌。這便是使用官方驛站郵傳的憑證,等級最高,由門下省頒發。
驛使著急道:「法師,今日已經是九月初四,鄭州距離長安九百里,我們必須日行十驛才能在三日內抵達長安。請法師稍事休息,我們這便出發吧!」
玄奘頗感震驚,自己只是初出茅廬的僧人,與朝廷並無交集,卻為何動用如此大的陣仗找尋自己?僅僅這一番徵召,就涉及門下省、兵部、鴻臚寺和地方刺史府,尤其是日行十驛,即日行三百里,這在大唐驛事的輕重緩急中,已經僅次於日行五百里的皇帝赦書和軍中羽檄了。
玄奘一頭霧水,卻不敢耽誤,當即收拾一番,隨著驛使上路。
寺院後院早已經備好驛馬,兩人連夜出發,馳往長安。
從鄭汴之地前往長安,驛路最為便利,三十里一驛,二人每到一驛便更換馬匹。根據朝廷法令,一日十驛,中途不得入驛休息,於是乎一日三百里,兩人乾脆將自己綁在了馬背上。
九月初七日正午時分,玄奘二人趕到長安通化門外長樂驛,距離長安城只有十五里。玄奘滿身塵土,渾身僵硬,皮膚皸裂,大腿內側被馬鞍磨得血跡斑斑。幾名驛丁上前解開綁繩,將玄奘從馬匹上抬了下來,直接送進驛站內備好的馬車上。
人一上車,車夫一聲鞭響,馬車滾滾而去。
玄奘躺在車廂內,渾身酸痛,幸好這幕後主事者考慮得周到,在車廂內安排好了醫師。醫師先是喂玄奘喝了一碗參湯,又給他處理身上的皸裂和擦傷,按摩來緩解肌肉疲乏。玄奘精神鬆弛下來。
從延興門入長安,行四坊之地,便到了靖善坊大興善寺,馬車在寺廟山門前停了下來,醫師攙扶著玄奘下車。玄奘凝望著眼前宏大的山門,不由一陣恍惚,彷彿昨夜夢中,從運河的船上一腳踩空,已經踏進了天下長安。
這時一群僧人急匆匆迎了出來,為首的卻是大覺寺的住持道岳法師。
玄奘急忙合十行禮,道岳一把扯住他道:「玄奘,身體可還撐得住?」
玄奘笑道:「無妨。」
道岳鬆了口氣:「那便好。當初揚州的智琰來信說你八月初三離開揚州,順著運河去趙州,算算時日,蕭相公便派人在鄭州截你,沒想到竟耽延這麼久,可真是苦了你了。且趕緊隨我來吧,蕭相公已經等候多時了。」
玄奘這才恍然,怪不得鴻臚寺能掌握自己的行蹤。大唐官員中,能稱為相公的只有朝廷宰相,而宰輔中姓蕭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宋國公、中書令蕭瑀。不過蕭瑀為何不惜動用朝廷公器,派人到千里之外找來自己這個無名僧人?
玄奘臉色有些凝重,看來朝廷必定是出了大事。
大興善寺是長安城中最為宏大的佛寺,佔盡一坊之地,道岳一邊帶著玄奘在重重殿塔樓閣中疾行,一邊給玄奘講述原委。饒是玄奘這些年禪定功夫修得不動如山,也不禁聽得臉上變色。
原來今年六月,太史令傅奕又出手了!
武德四年,傅奕上《請廢佛法表》,引起了軒然大波,但當時朝廷正與王世充、竇建德激戰中原,天下未定,最後不了了之。
今年三月,大唐削平境內最後的反王高開道、輔公袥,海內一統,朝政重心轉向國治民生。傅奕覺得時機到了,再次上《請除釋教疏》,請求皇帝禁斷佛教。中書令蕭瑀針鋒相對,兩人激烈爭論。
皇帝李淵下令百官議論,蕭瑀和傅奕各自組織人手,掀起一場席捲朝野的三教論戰。
原本雙方各有勝負,可是八月初八,一名年輕男子受傅奕之邀來到大興善寺,在觀音院中開了論場,十日十夜,駁倒十七名高僧,一時轟動長安。蕭瑀等人灰頭土臉,無人敢戰。結果那男子就住在大殿,宣稱要挑戰天下佛宗論師,坐足一個月的擂主。
蕭瑀等人一籌莫展,這時道岳收到了智琰的書信,信中智琰對年輕的僧人玄奘大力推崇,認為他是佛門千里駒,辯詰論戰無人能及。蕭瑀和首輔裴寂都是佛徒,兩大宰相聯手,命鴻臚寺發文、兵部駕部司派員,徵召玄奘進京。
玄奘問:「今日已經是九月初七,那人如何了?」
道岳苦笑:「他還在觀音院的大殿中坐著。」
玄奘問:「此人到底是何來歷?」
道岳臉色凝重:「此人便是大唐開科取士后的第一任狀頭,而且是秀才科、進士科雙狀頭,呂晟。他原本學儒,後來入了樓觀派修道,武德四年,傅奕舉薦他到太醫署做了一名從九品下的小官。
武德六年開科取士,共開了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書和明算六科,其中秀才科為最高科等,敘階為正八品上,那呂晟一舉考中狀頭。其後進士科開考,敘階為從九品上,沒想到他竟然棄了正八品上的品秩,又去考進士科,結果又奪了狀頭。」
玄奘也聽得愣了:「這……此人為何這麼做?」
道岳道:「當時不但禮部煩惱,連陛下都不知該如何給他敘階了,便親自遣人問他。你猜那呂晟如何說?」
玄奘搖頭。
道岳也面露欽佩:「呂晟說,惜乎明經與秀才同日開考。」
玄奘喃喃道:「此人竟然想一舉拿下三狀頭!」
道岳嘆了口氣:「可不是嘛!這一年來,呂晟名震長安,有詩家稱之為——大唐無雙士,武德第一人!此人如今就在那大殿中坐著,已整整一個月了。玄奘,擊敗他!」
兩人不再說話,一路沉默著走進觀音院。中庭里古柏參天,有三十餘人正在石階前候著,除了緇衣僧人和各色品秩的朝廷官員,還有不少黃冠道士。
中書令蕭瑀急匆匆地迎了過來,劈頭便問:「你便是玄奘?可能贏他?」
玄奘沉默片刻:「不敢言勝敗。」
蕭瑀惱怒:「智琰說你是佛門千里駒,辯難問詰從無對手,如今怎的怯了不成?這田舍兒在大殿中住了三十日,如今已經是最後一日,你若是再輸掉,三教論戰,我們便徹底輸了!」
玄奘沒有說話,合十一揖,從容地走上青石階,朝著觀音殿而去。
蕭瑀愣怔片刻,臉上露出期待的表情。中庭里的眾人也鴉雀無聲,默默地望著。
玄奘推開觀音殿斑駁的大門,昏暗的大殿中,一名相貌英俊的年輕男子跪坐在蒲團上,正閉目冥思。玄奘一言不發,在他對面的蒲團上趺坐。
呂晟睜開眼,笑了笑:「來了?」
玄奘問:「你知道貧僧要來?」
呂晟打量著他:「十日前,蕭公派人去鄭州時便已經知道。法師三日驅馳九百里,如執煩惱障,如迎刀頭鋒。想必你也疲乏了,要不要休息片刻?」
玄奘道:「區區臭皮囊,撇下無掛礙。洪爐烈焰中,明月清風在。」
呂晟目光一縮:「好和尚,不枉我等了十日!法師,這些時日,凡是進入這大殿里的人,我都要問一個問題。」
玄奘道:「請講。」
呂晟道:「隋朝大業五年,天下戶有多少?口有多少?」
玄奘遲疑片刻:「應該是九百萬戶,四千六百萬口。」
呂晟讚歎:「好和尚!」他凝目片刻,繼續,「準確來講,是八百九十萬七千五百三十六萬戶,四千六百零一萬九千九百五十六人。」
玄奘不動聲色:「好記性。」
呂晟冷笑:「我再問一個問題。」
玄奘笑著道:「凡是進入這大殿里的人,你都問兩個問題?」
呂晟啞然苦笑:「法師果然辯才無礙!其實這只是因為沒人能回答出第一個問題。」
玄奘含笑:「請問。」
呂晟問:「武德六年,天下戶有多少?口有多少?」
玄奘沉默著搖頭:「這是民部機密,貧僧不敢知道。」
呂晟道:「無妨,這不是我的第二個問題。今年初民部記賬,兩百零三萬七千六百七十五戶,九百一十三萬三千八百五十六人。
法師可知道,這是為何?」
玄奘倒吸一口冷氣:「隋末戰亂,竟然死了這麼多人?」
呂晟一字一句:「自大業七年崩亂至武德六年,十二年間人口減去三千六百萬人!十之有八!法師,我們都是從隋末的屍山血海中走出來的:群雄爭野,殺人盈野;群雄爭城,殺人盈城。百姓掘土做餅,易子而食。這天下人對天道、佛陀、綱常可有一絲一毫的敬畏?我等待法師十日,就是為了問您這一句——今日我們辯論儒道佛三教誰先誰后,可有絲毫的意義?」
玄奘沉默了很久:「在呂狀頭看來,今日我們如何做才有意義?」
呂晟看著玄奘疲憊憔悴的面孔:「法師這副皮囊想必也疲乏了,如今古寺清凈,陽光正好,不如你我酣睡一場?」
玄奘想了想:「我且問你一個問題。」
呂晟點頭:「請問。」
玄奘問:「為何你要棄了正八品上的秀才科,去考那從九品上的進士科?」
呂晟凝望著他:「聽說法師當年是從成都偷渡出川?」
玄奘苦笑:「沒錯。」
呂晟問:「偷渡關隘按照朝廷律令,要判流徒之刑,法師為何要冒險?」
玄奘道:「只是為了求解心中的大道罷了。」
呂晟問:「聽說法師在荊楚和吳越聲望卓著,卻又為何要北上趙州?」
玄奘道:「趙州道深法師精通《成實論》,貧僧想去求解心中大道。」
呂晟笑了:「在下也是如此啊!法師,有一種東西,佛家稱之為佛,道士稱之為道,帝王稱之為法,讀書人稱之為儒,黔首眾生稱之為夢想。它能使人與人有所敬畏,國與國永葆和平,黎民百姓安居樂業,世上不再有戰亂、飢荒和痛苦。這個東西觸之不見,摸之不著,口不能述,筆不能載。大唐開科取士,不問門第與家世,一舉打破魏晉以來的九品中正,使得寒門士子也有了晉身之途。
有人說科舉便是這種東西,我卻不信,於是便親自去試了一試,可惜不能六科全中,深以為憾!」
玄奘默默地凝望著他,兩人都不再說話。
玄奘打了個呵欠,斜著身在蒲團上躺下:「既然如此,我們便酣睡一場吧!」
呂晟大笑,也斜著身躺下。
幽深古殿,午後的飛塵與日影籠罩在兩人臉上,令人昏然欲睡。
這些時日玄奘疲憊無比,很快便神思恍惚。
正朦朧間,耳中卻傳來呂晟的聲音:「聽說法師是洛陽人,家中可還有親人?」
玄奘低聲:「父母早亡,一姐早嫁,二兄出家,只有大兄在家中務農。呂狀頭你呢?」
呂晟聲音低沉:「我是山東博州人,父親是一老卒,前隋時就隨著韓擒虎征戰,後來又隨著薛世雄征高句麗,到頭來一身傷病。
我還有三個兄長,都是在大業年間從了軍,大兄戰死在高句麗,二兄戰死在雁門郡,三兄戰死在揚州。」
玄奘嘆息:「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十二年亂世,你我都是飄零之人。」
呂晟道:「法師說的當真不錯,老父一生征戰,卻落得家園破滅,三子喪身,後來他帶著我回到博州老宅,當真是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遙望故宅里,松柏冢累累。從此我就在那家宅和墳冢間讀書、長大。」
午後的陽光照著,二人就這樣聊著,聲音越來越低,似乎從天邊傳來,是風雲在講述,是青史在呢喃。玄奘終於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寺中晨鐘聲傳來,玄奘才悠悠醒來,呂晟正含笑望著他。玄奘愕然看了看天色,竟然已經是卯時日始,佛殿里窗欞泛白,他竟然睡了整整一夜。
呂晟笑著:「法師這一覺睡得我心服口服!這場論戰,是我輸了!」
玄奘不解:「這是為何?」
呂晟坦然:「我已經贏了二十九日,全無牽挂,你卻不同,你是兩大宰相徵召而來,肩上擔著佛門的榮辱,你敢睡這一覺,自然便是我輸了。」
玄奘沉默片刻:「你我談的只是一場賭局嗎?」
呂晟神情嚴肅,深深鞠躬施禮:「那是你我一生的賭局。既然其觸之不見,摸之不著,口不能述,筆不能載。那就傾盡我們一生來尋找吧!」
玄奘含笑點頭,兩人對視一眼,一起推開觀音殿的大門。眼前是層疊殿閣,是輝煌長安,似乎正有一股蓬勃之氣在三千六百萬的屍骸中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