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楔子二
大唐武德九年。西沙州敦煌縣衙,地牢。
地牢深入地下兩丈,長不及三丈,寬不過七尺,中間被粗硬的榆木分隔,一側是甬道,一側是囚室,空間都極為逼仄,毫無騰挪餘地,如同生與死,成與敗。
縣衙典獄帶著一名白直小吏①行走在狹窄的甬道中。正是入暮時分,甬道頂上開有幾個氣孔,直通地面,引下來薄暮的日光,斑駁昏暗。地牢中只有五間囚室,外側的四間都是空無一人,夯硬的沙石地面斑斑褐色,似乎是昔年陳舊的血色。
典獄打開最內側囚室的鎖鏈,推開木柵門,白直將一副食盒擺放在地上。
典獄低聲:「郎君,該上路了。」
黑暗中一陣鎖鏈響,囚犯緩緩起身,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此人蓬頭垢面,披頭散髮,只有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映出火焰般的光芒。
①在官府當值卻無俸祿的差役。
他手上、腳上、腰上甚至頸上都鎖著杻銬。七八條鐐銬都是粗如拇指,沉重無比,另一端鎖在嵌入牆體的鐵環上,動彈之間,嘩啦啦作響。
白直心中一怯,迅疾起身後退,握住了腋下的橫刀①。典獄卻不在意,走上去打開食盒,裡面是一張胡麻餅,一隻燉雞,一壺酒,他把東西一一擺在地上。
囚犯語氣平淡:「如何死法?斬還是絞?」
典獄道:「瘐斃。」
囚犯呵呵笑著:「一群無膽鼠輩。葯便下在這酒里嗎?拿過來吧!」
典獄搖頭:「郎君,上官的意思是要將你葯殺,買些鉤吻或烏頭下在酒里,不過唐律森嚴,買賣毒藥者皆絞,我卻不願連累他人。
這頓酒食只是我一番心意,你是我敦煌鄉黨,同鄉之誼,手上既然要沾染你的性命,卻想這酒食清清白白,所以我便取了一截長綾。」
典獄從袖中取出三尺白綾,垂在手上,另一隻手托起酒壺。
囚犯拿過酒壺一飲而盡,揮手將其摔碎在牆壁上,忽然瘋狂怒吼:「我且去那泰山府君處應卯,他日輪迴歸來,定要再戰敦煌!」
典獄和白直兩人沉默地拉開長綾,絞在囚犯脖子上緩緩拉拽,囚犯的怒吼戛然而止,雙手握著喉嚨,口中仍然喃喃不休:「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
囚犯喉嚨里咯咯作聲,麵皮漸漸發紫,身子也越發綿軟,臉上似笑非笑,卻有淚水流淌。典獄鬆了口氣,正要再加一把力,忽然間囚室內大放光明,整座地牢亮如白晝,刺眼的白光照耀了每一寸角落,纖毫畢現!
兩人驚駭交加,雙手一松,那囚犯撲通倒在了地上。
①橫刀是以皮襻帶之,夾在腋間。
兩人眯著眼睛勉強望去,卻見那似乎穿透萬物的白光中,有一團五彩光影從穹頂慢慢垂落。囚犯也被這異象驚動,劇烈地咳嗽著,獃獃地看著這五彩光影。
五彩光影中卻有人聲傳來:「兀那死囚,生死之間,可得見神靈否?」
囚犯喃喃道:「你……你是何物?」
五彩光影笑道:「吾乃天庭正神,只因些許小事,被貶下界,適才吾在天地間遊盪,見你神魂離竅,便來瞧上一瞧。」
典獄二人早已嚇得呆住了,囚犯卻冷笑:「這人間世事精彩萬分,尊神且有的瞧呢。若是瞧夠了,就莫要耽誤我泰山應卯。」
五彩光影大笑:「你這囚犯當真有趣。也罷,吾被貶下界,無所憑依,便借你皮囊寄居三年如何?三年後吾回歸天庭,便還你自由!」
囚犯沉默片刻:「請問尊神是哪路神靈?」
五彩光影念道:
腰細頭尖似破鞋,
一十六星繞鞋生,
外屏七烏奎下橫,
屏下七星天混明。
囚犯吃驚:「原來是你!」
五彩光影沉默無聲,似乎在等待著答覆。
囚犯凄然嘆息:「我如今家破人亡,大夢碎滅,這敦煌城中,大唐天下,早已經沒有容身之地。既然能夠不死,這破皮囊便借給你吧,且隨你看一看這天外世界,世間眾生。」
五彩光影一閃,沒入囚犯天靈蓋之內,地牢內的光明一收而盡,重新變得晦暗不明。
囚犯忽然痛苦地掙扎吼叫,聲音有如狼嚎。典獄二人驚駭之中,下意識地抽出橫刀,就見那囚犯身上、臂上、頸上紛紛冒出濃密的長毛,十指長出利爪,臉上也開始扭曲,唇吻突出,口中冒出獠牙,整個化作一頭人狼!
囚犯忽然念起了咒語,嗓音宏大嘹亮:「設復有人,若有罪,若無罪,杻械枷鎖,檢系其身,稱觀世音菩薩名者,皆悉斷壞,即得解脫。」
話音一落,身上的枷鎖鐵鏈盡皆脫落,嘩啦啦響了一地。
典獄二人大叫一聲轉身就跑,囚犯陰森森地獰笑著,身子閃電般衝出囚室,狼爪噗地插入白直的後背,咔嚓一聲抓斷了脊椎。白直一頭栽倒。
「妖孽,我跟你拼了!」典獄一聲大吼,一刀劈下。但是眼前一花,卻不見了囚犯的人影,他愕然片刻,突然背後伸過來兩隻狼爪,扣住了他的脖頸,將他整個脖子給掰了過來。
那人狼低下頭,狠狠地撕咬在他脖頸上,連血管帶肌肉瞬間撕裂,頸血飆飛。
囚犯嘴裡叼著碎肉,霍然轉頭望著甬道盡頭,身子猛然一躥,瞬間就到了地牢門口,手臂一劃,噹啷一聲門鎖斷裂。
地牢位於縣衙西北角的偏僻之所,上方蓋著一座小小的獄神廟,鎮壓著地牢出口。典獄要秘密殺囚,四周並無外人。囚犯一個跳躍,蹲踞在廟頂,傷感地遙望著這座城池。
此時已經是戌時日暮,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高低錯落的敦煌城如同染金塗赭,耀眼蒼茫。坊市內正值宵禁,遠處的鐘鼓樓傳來暮鼓之聲。
敦煌城二十八坊,一條長街貫通南北,名曰甘泉大街。
街上正舉行一場昏迎之禮。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規模龐大的鼓樂手和旗牌手,打著大紅色的喜字燈籠,舉著大紅色的喜字旗牌。
那燈籠與旗牌上分別寫著「令狐」與「翟」。新郎騎在高頭大馬上,迎送親的親朋好友護持著八抬花轎,後面跟隨著挑嫁妝的家僕和部曲。
囚犯蹲踞在一座房頂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嘶吼長號,猛然間一個彈跳,撲向隊伍前方。
迎親的隊伍頓時大亂,有幾名粗壯漢子上前阻攔,那囚犯狼爪一揮,將一名漢子開腸破肚。那漢子發出凄厲的慘叫。周圍幾名旗牌手揮舞著旗牌來打,囚犯身影閃爍,捉摸不定,昏黃夜幕中只看見一雙閃亮的狼爪忽隱忽現,所過之處血肉飛濺,橫屍遍地,慘叫聲此起彼伏,長長的隊列有如一卷被撕裂的錦帛,朝著花轎席捲而去。
新郎大驚失色,策馬衝過來,卻被那囚犯一撞,身子凌空跌了出去。囚犯砰的一聲撞破花轎,就此無聲無息。
新娘的兄長沖開奔散的人群,提著一把長劍奔跑到花轎前,用劍尖慢慢挑開轎簾,頓時如遭雷擊,整個人都獃滯了。
花轎里一聲嚎叫,隨著轎內光芒一閃,花轎砰然碎裂,那囚犯抱著新娘衝天而起,直飛十丈高下,就在那敦煌上空踩著虛空奔跑,如妖似仙,如鬼如魅,直入蒼天深處。
長街上的人早已經四散一空,死傷枕藉的街道上,倖存的眾人目瞪口呆地望著半空。
「翟郎君,那到底是什麼人?」一名部曲聲音顫抖。
新娘兄長盯著他:「你確定是人?」
部曲點頭:「絕不會錯,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
昏暗中劍光一閃。那新郎不知何時走過來,奪過長劍,手起劍落,部曲詫異地睜大雙眼,喉嚨里鮮血滾滾,一頭栽倒。
「令狐——」新娘兄長吃了一驚。
「你呢?這東西是人是狼?」新郎並不回答,回身詢問一名婢女。
婢女戰戰兢兢:「是……人……不不不,是狼!渾身長滿銀色長毛的大狼!」
新娘兄長輕嘆一聲,神情決絕起來。兩人提著劍在傷者中巡看,挨個詢問,回答是狼的,輕輕放過,說是人的,一劍斬殺。
大漠之上,墨色越來越濃,垂落在四野,染透了敦煌。
「咚——」八百聲暮鼓敲出最後一槌,餘音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