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九十一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十二章長樂寺中論謀反,玉門關里話當年

「大王,非常之時只能行非常之事,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裂地為王呢?只要屠了甘州城,我們手中便擁有了一支誓死效忠的大軍!」

敦煌長樂寺中,王君可知道李琰仁厚,正耐著性子說服這位郡王。

「不不不,本王不能做這樣的事……」李琰像是被蠍子蜇了似的,一跳而起,「甘州城有數萬名無辜百姓啊!」

「既然大王仁慈,那就不必全死,死上七八千也足夠了。」王君可道。

「不不,本王這樣做……要下泥犁獄的!」李琰汗出如漿,臉色慘然,「本王是李唐宗室,不能保護百姓,反而要屠城殺戮,愧對歷代皇考!」

「屠城的事李唐宗室又不是沒有干過,」王君可冷冷地道,「武德三年,陛下屠了夏縣,死的可不止七八千人!」

李琰頓時默然。武德二年的時候,劉武周攻佔晉陽,橫掃河東,夏縣人呂崇茂佔據縣城,響應劉武周,當時李世民正屯兵柏壁,和劉武周激戰。皇帝李淵親自部署,派遣李孝基、獨孤懷恩、唐儉和劉世讓等人進攻夏縣,結果李孝基等人全都被呂崇茂和尉遲敬德二人擊敗並俘虜。

李淵面子跌了一地,捨不得折損如此多的重將,於是封官許願,招降了呂崇茂,並讓他暗中除掉尉遲敬德,結果呂崇茂被尉遲敬德反殺。後來尉遲敬德離開夏縣,北上支援劉武周,雙方在柏壁大戰,最後劉武周戰敗逃亡。李世民率領大軍回師,攻破夏縣,大肆屠城。

此事在朝廷里也是一樁懸案。懸案的核心並不是夏縣有沒有被屠,而是命令究竟是誰下的。李淵還是李世民?武德年間,朝廷里的統一口徑是李世民下令屠城,李世民也對此默認,畢竟當時他是主帥。不過到了貞觀年間,朝廷里又有一股消息開始流傳,說屠城令是太上皇李淵下的。總之,父子倆誰也不肯背這名聲。

「還有……洺州決堤之戰!」王君可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這幾個字。

李琰愕然地看著他,看見王君可痛苦猙獰的表情,瞬間也勾起了自己對那場慘烈戰事不堪回首的記憶,他聲音微微有些顫抖:「莫要說了……」

「不,我要說!」王君可哪怕說起造反之時也是神情從容,可是一提起洺州決堤之戰,卻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淚水流淌,「大王,洺州是我一生的污點,也是您一生的污點,可是數萬無辜將士白白葬送,只成全了我們英明偉大的陛下!」

李琰黯然長嘆,拍著王君可的肩膀,心有戚戚。

武德五年春正月,劉黑闥自稱漢東王,定都洺州,朝廷派李世民率兵討伐,兩大軍事奇才以洺州為中心展開一系列交手,雙方各有勝負。偏在這時,發生了一樁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趁著劉黑闥在軍前對峙,他的部下李去惑把洺州城獻給了李世民!

李世民如獲至寶,立刻派王君可率領一千騎兵緊急進駐洺州。

這下子劉黑闥紅了眼,數萬大軍將洺州城團團包圍,日夜猛攻。

所幸洺州城易守難攻,它四面臨水,水寬五十餘步,深達三四丈,王君可才能以千餘人死死守住城池。

李世民大軍也抵達了劉黑闥的外圍,同樣是晝夜進攻,務必要打開缺口,增援王君可。劉黑闥則是一面抵擋李世民,一面猛烈攻城。雙方就以洺州城展開殊死搏殺,決勝的焦點便是王君可能否守住洺州城!

王君可也殺紅了眼,硬生生抵擋了劉黑闥五六個晝夜,整個人不眠不休地廝殺,形銷骨立,一千餘人戰死八九百,最後只剩下三百多人。王君可實在是扛不住了,只好用旗語向李世民告急,表示自己守不住了,請求棄城。

其實仗打到這個份上,也盡數展現了王君可的名將之風,畢竟大唐幾乎所有的名將在劉黑闥手下都是不堪一擊,連李勣都是連敗兩場,甫一交鋒就棄城而逃。這一仗任誰也挑不出王君可的不是。

李世民也理解,但又實在不甘心,便詢問眾將:「誰能替王君可守洺州城?」

猛將羅士信慨然出列,願意守城。

於是李世民就用旗語告知王君可從北門撤退。

王君可率領殘兵從北門衝出,李世民則派遣精銳猛烈進攻北門,雙方內外夾攻,終於將圍城部隊衝破一條缺口,王君可順利逃出,但羅士信只帶了兩百人進城,缺口就被劉黑闥堵上了。

羅士信入城后,劉黑闥親自指揮軍隊向洺州城發動更加猛烈的進攻,晝夜不停,箭矢如雨,更在城池東北修建了兩座浮橋,數萬大軍源源不斷,永無休止。而羅士信就靠著兩百人,頂住了上萬人的進攻,一直打到木石俱盡,刀矛盡折。打了整整八晝夜!

在這八晝夜裡,李世民想方設法進攻劉黑闥,硬是被劉黑闥死死擋住,不得寸進!

武德五年正月丁丑日,洺州城最終被劉黑闥攻陷,羅士信戰至最後一人,受傷被俘。劉黑闥對羅士信的悍勇也深感欽佩,意欲招降,羅士信詞色不屈,遂被殺,年二十歲。

李世民痛惜不已,重金購其屍首厚葬。

羅士信這一戰,打出了大唐定鼎最慘烈、最輝煌的一戰,哪怕二十歲身死,也奠定了大唐絕世猛將的不滅之名。而在羅士信的映襯下,之前王君可的可圈可點、極盡慘烈的守城戰瞬間暗淡失色,當初王君可剩下三百人便要棄城而走的舉動,成了他一生的污點。

從此王君可在大唐軍中鬱郁不得志,雖然積功受封了縣公,但當初敗得更慘的軍中同僚卻很多人都封到了國公。三年前為了「看管」李琰,甚至被皇帝給「發配」到了偏僻沙漠之地,眼見得即將對東突厥展開滅國之戰,卻無緣參與。可以料想,這場滅國之戰定然是將星如雲,積功似海,一場仗下來也不知道會有多少資歷比他低的將軍們封到國公。

每每想到此戰,王君可總是扼腕嘆息,羞憤難平。

洺州城也是李琰的傷心地。李世民擊敗劉黑闥之後,班師回朝,就留了李琰當洺州總管。結果沒過幾個月,劉黑闥捲土重來。羅士信和王君可幾百上千人就敢守城八晝夜,可李琰早就被劉黑闥打怕了,連一場仗都沒打直接棄城而逃。要不是太子李建成替他求情,李淵早就褫奪了他的王爵。

一時間,房間里寂靜無聲,兩個人獃獃相對,都是說不盡的嘆惋和悲涼。

「我並不怨自己命運不濟,當時的狀況也是我未能下決心與城同殉,缺了羅士信的必死氣概,並不歸咎於他人。可是——」王君可激憤起來,「隨後那場洺水決堤之戰,卻讓我不服!這一仗你沒有參與,當時陛下和劉黑闥隔著洺水對陣,劉黑闥糧盡,陛下知道他急於求戰,便派人堵塞了洺水上游,令洺水乾涸。陛下向劉黑闥挑戰,劉黑闥率兵跨過洺水,雙方在洺水的河道內激戰。陛下當初下了這樣的一條命令:我擊賊之日,候賊半度而決堰。」

李琰不解:「陛下讓人決堤?可那時候陛下和劉黑闥都在河道里決戰呢!」

「是啊!雙方几萬人都在河道里廝殺,但陛下還是讓決堤了!」

王君可冷笑,「只不過陛下帶著我們這些將軍事先便脫離了戰場,離開河道了,撇下兩萬唐軍在那裡死死糾纏住劉黑闥,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早已經被自己的統帥放棄,作為必死的棋子,只為了拖著劉黑闥的兩三萬人陪葬!」

李琰倒吸了一口氣:「此事我居然不知?」

「誰敢說?」王君可冷笑,「當時陛下和太子正在奪位,誰敢送一把刀給太子?」

「那劉黑闥不是也沒淹死嗎?」李琰道,「他怎麼跑的?」

「劉黑闥是正廝殺時發現不妙,命心腹偵查,發現了潰堤之舉。

此時劉黑闥也別無選擇,兩軍糾纏在一起,他敢下令撤退,必定全軍崩潰。於是劉黑闥也壯士斷腕,率領著幾百名心腹悄悄脫離戰場,離開了河道。」王君可嘆息著,「可憐那河道中正在滿腔熱血為主將廝殺的士卒們,不知道他們愛戴的主帥都已經拋棄了他們。不過最可憐的還是我大唐男兒,他們毫無價值,只是一群用來殉葬的棋子。當時我站在岸上,看到洺水滔滔,巨浪翻滾,無數大好男兒驚呼號叫,淪為魚鱉之餌食。」王君可哽咽著流淚,「那兩萬人中就有我一手帶出來的袍澤,他們跟著我經歷了亂世,躲過了無數次戰場刀箭,他們在長安成了家,有些生下了兒子,有些生下了女兒,有些還回到老家找到了父母,接到長安打算讓他們安享晚年的……」

李琰默默地垂淚:「我當時也詢問過,諸將語焉不詳,只說被劉黑闥軍糾纏,無法脫離戰場。」

王君可壓抑地號哭著:「陛下給我下令,要求我放棄軍隊跟他離開。我心中痛苦悲絕,卻不敢違抗,我騎在馬上偷偷地走了,就像一個小偷,就像一個叛徒,就像……就像出賣了他們的兇手!十幾年亂世,我殺了無數人,可從不曾後悔,可是時常夜半醒來,他們就在我夢中,他們就那麼看著我,臉色腫脹、蒼白,沖著我冷笑,說我出賣了他們……」

李琰嘆息著,他打仗雖然不行,卻是性子誠厚之人,愛護士卒,看到必敗之仗,哪怕背負朝廷處罰也不願讓士卒無意義地送命。當然,這也跟他性子畏怯有關。

「所以,大王啊,」王君可擦乾眼淚,「帝王的龍椅都是用累累屍首堆起來的,這與仁慈無關,與道義無關。沙場爭雄,角逐天下,輸了就一切休提,你的屍首就成為撐起人家龍椅的那塊磚瓦。

只要你不願死,甘州屠城就不得不為。」

李琰一言不發,狠狠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兩眼通紅地道:「那麼之後呢?我們能抵擋李大亮的五萬大軍反撲嗎?」

王君可冷笑:「五萬大軍?他一兵一卒都不敢動!我們出兵前當然要跟東突厥和吐谷渾談妥,屆時頡利可汗知道我們拿下甘州,威逼涼州,他如果頂不住陛下的北伐大軍,必定要沿著黃河南下靈州,試圖與我們夾擊涼州。而吐谷渾更是與涼州近在咫尺,慕容伏允只要做出北上的態勢,李大亮根本不可能再向甘州派兵,因為涼州到甘州行軍路線太長,伏允隨時就能切斷他軍隊的後路。所以,只要我們佔據甘州,進可配合慕容伏允、頡利可汗攻打涼州,退可割據河西自保!」

李琰沉默很久,長樂寺中起了風沙,有細沙吹打在屋檐的銅鈴上,「叮噹」的搖動聲中帶有「沙沙」聲響,似乎有蟲子嚙著死人的白骨。

「你要什麼?」李琰望著王君可,「不惜身敗名裂助我割據稱王,本王能給你什麼?」

「你我一旦割據,朝廷大軍來平叛之時我勢必會與李靖、李勣等人決戰沙場,或許還會有秦瓊與程知節吧!我要讓整個天下看看,我王君可才是真正的天下名將!我會將陛下看重的名將逐一擊敗,徹底洗刷洺州之辱!而且我也等不及三四代之後,兩三百年才能立下士族門閥,我要輔助大王立國,在我這一代便創建赫赫門閥!所以,我要的便是——」王君可一字一句地道,「自身榮耀!王氏門閥!」

這一夜的星光照耀著長樂寺,也照耀著玉門關。

玄奘站在星光下,庭院中,獃滯地看著眼前的呂晟,呂晟也含笑地望著他。兩人沉默地對視。自武德七年到如今,兩人已經有五年未見,可是只一眼,玄奘便能確定,眼前之人不是奎木狼,是呂晟!

眼前的呂晟在庭院中一站,那眼中的笑容,雍容的氣質,瞬間便與武德七年大興善寺的男子一一重疊,歲月如同陳釀,醺醉了歲月,卻沒有改變這個男子分毫。他沒有說話,但玄奘似乎聽見他在說——「隋朝大業五年,天下戶有多少?口有多少?」

「呂兄,你果然還活著!」玄奘心神激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呂晟眼眶微微濕潤:「法師,這段時日你辛苦求索,為我洗冤鳴屈,小弟感恩至深!其中的緣由,自當一一向法師秉明。」

「四郎,要不你且陪法師喝一杯,妾身去做兩碗餺飥湯。法師早就餓了。」翟紋低聲道。

「辛苦娘子了。」呂晟含笑點頭,翟紋屈身朝玄奘施禮,進了庖廚。

呂晟引著玄奘回到廳堂中,在蘆席上坐下,自己去屋角搬了一口罈子,打開封口,卻是一壇酒。

「法師,你我多年未見,不如喝兩碗!」呂晟笑道,「這可是我家娘子親手釀的麥酒。麥是細糧,輕易不拿來釀酒,這也是娘子攢了好久的麥子才給我釀了一壇。」

玄奘搖頭不已:「貧僧是僧人,不得飲酒。」

呂晟大笑:「漢地僧人不飲酒,可這裡是敦煌。敦煌自有僧眾以來便飲酒成俗,不但可以飲酒,而且可以開設酒坊,釀酒賣酒,並不違背本地的釋門清規。」

玄奘苦笑,他在敦煌已經半月,住在寺里多日,當然知道敦煌僧人飲酒風氣,入敦煌第一日翟法讓就賣了寺中酒坊的存酒。

這主要是因為敦煌苦寒,過了八月即寒冷無比,冬季雪大如席,冰封千里。而寺院僧侶大都要參加重體力勞作,修葺寺廟,碾米磨面,還要去千佛洞的山崖峭壁上開窟、塑像、繪畫。若不飲酒,只怕一時三刻間就要凍成冰凌。所以自古而今,敦煌僧侶飲酒已是一種習俗,和漢地截然不同。

「所以法師,」呂晟笑道,「你從長安到天竺,萬里之路,上百國度,風俗氣候各有不同。若是抱定漢地佛家的規矩,只怕寸步難行。恐怕連佛陀傳法的天竺佛門,也與漢地戒律差別頗大。所謂入鄉隨俗,不如從今夜開始。」

玄奘也笑了:「原來呂兄是想重演一場大興善寺論戰!」

呂晟大笑:「被法師給窺破了,正是想找一找當年初見法師的感覺。這一次我又輸了,便罰我陪法師喝葡萄汁吧!」

兩人一起大笑。呂晟把酒罈蓋上,給自己也倒了一碗葡萄汁。

兩人舉起碗一碰,一飲而盡。

「呂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玄奘凝視著他,「我猜出你或許未死,卻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見面。」

呂晟半晌無言,盯著面前的葡萄汁,似乎陷入悠遠的記憶:「事實上,這些年很多的事情我都記不大清了,所幸法師來到敦煌之後替我四下奔走,幾乎是將我的過往一一還原,我這才得以重新看到那些往事。」

「這是為何?」玄奘吃驚,「難道是因為奎木狼?你和奎木狼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係?」

「同一軀殼內的兩個靈魂。」呂晟道,「武德九年我在青墩戍遭人陷害,被投入地牢。典獄想要縊殺我,就在白綾勒上我脖子正欲絞殺之時,奎木狼的靈體恰好經過,與我做了一番交易。」

「它說,它從天庭下界而來,在人間無所憑依,想借用我的軀殼寄居三年,三年後它回歸天庭,還我自由。我當時便答應了,」

呂晟淡淡地道,「它的靈體灌入我的軀殼之時,我意識仍在,便發現自己居然渾身長出狼毫,變成了一條巨狼!」

「竟然有此事!」玄奘目瞪口呆,沒想到這種神鬼之事被自己親眼見到,「也就是說,我所見到的奎木狼,不管是狼的形態還是你的形態,都是那奎木狼在主導你的身軀?」

「正是。」呂晟點頭。

「那你呢?」玄奘忍不住問道,「他佔據你的身軀之時你在哪裡?」

「魂魄分離,」呂晟道,「法師一定知道道家的魂魄之說,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靈,一名幽精,承載著人的精氣神。七魄分別為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主宰著人的肉體。我魂魄分離之後,意識被壓縮成極為細微的一個點,藏在一處完全黑暗的空間。而七魄便被奎木狼驅使,供他御使肉身。我之所以記憶殘破,便是因為魂魄分離,遠一些的往事記得頗為清楚,被佔據身體前後的就模糊不清。」

玄奘神情嚴肅,細細地盯著呂晟打量,好半晌才問:「那麼他掌控身軀之時你能感知外界嗎?」

「一般不能,」呂晟搖頭道,「除非他心神損耗過劇,陷於入定之時。還有一種情況就是他時常需要修鍊,元神出竅游於天外,我便能重新掌控身軀。今夜便是這樣,他如今在入定,我才能掌控身軀,來見法師。」

玄奘望著他,心中忽然有些難過:「它占你軀殼如今已經有三年了吧?」

「是啊,他當初說過三年後回歸天庭,還我自由,」呂晟苦澀不已,「如今已三年了,他卻貪戀了人間的繁華,不願離去,我這副軀殼只好永無休止地供他驅使。」

正在這時,翟紋端著餐食進來。兩大碗的餺飥湯,麵皮果然擀得極薄,淋著香油,撒上蔥花,香氣撲鼻。一屜油胡餅,這是用油來揉的面,又香又脆,蒸餅鬆軟可口。還煮了葫蘆、生菜、蔓菁三樣菜蔬,淋著香油和醬料,香脆可口。

玄奘真是餓了,和呂晟大吃起來,吃得極為暢快。翟紋跪坐在呂晟身側伺候,十足一個乖巧的小媳婦。

看著呂晟像個農家漢子一樣大口吃飯,翟紋不知為何眼睛有些濕潤,喃喃道:「我和四郎想要見一面並不容易,他等閑難得來一次。

他不在的時候,我便養雞,舂麥,漿洗衣服,像等待一個遠征的良人。有時候思念得狠了,我便說自己心中絞痛,讓奎木狼以內丹來給我治療,消耗他的心神。這樣四郎才有機會出來與我相會。」

「你其實是沒有心絞痛的嗎?」玄奘喝乾了最後一口湯,放下碗筷。

「沒有。」翟紋道。

「我有一個問題,」這時呂晟也吃完了,玄奘便開口問道,「武德九年,奎木狼附體在你身上,他與翟娘子並無絲毫關係,為何會擄走翟娘子?」

呂晟和翟紋對視一眼,苦笑道:「法師,被佔據軀體之後,我很多記憶都模糊不清了,久遠的還能記住,可是以被佔據的瞬間為圓心,那些記憶彷彿被擦掉了一樣。這件事情當初我給紋兒講過,讓她講給你聽吧!」

玄奘自然能理解,事實上,六魄被奪,呂晟仍然能保持正常人的思維已經算很難得了。按照道家的解釋,失了魄,人便成遊魂,失了魂,人便成殭屍。

翟紋定定神,慢慢沉入回憶:「四郎告訴我說,那天,令狐德蒙來到牢中告訴他,今夜是令狐瞻迎娶我的日子……哦,令狐德蒙便是令狐德茂的長兄。」

玄奘點頭,表示知道。

「他是故意來羞辱四郎的,他們陷害四郎成為國之叛逆,逼死了四郎的父親,又要奪了四郎的妻子。四郎說,他當時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報復!令狐德蒙離開之後,便讓典獄來殺他。這時候奎木狼降臨,要借用他的身軀,於是他告訴奎木狼,讓他擄走我,給令狐氏最大的羞辱……」

翟紋說著,聲音哽咽起來,歸根到底她是雙方仇恨下最大的犧牲品,無論現在幸福不幸福,至少她知道那時候自己是幸福的。而一切都在那一夜戛然而止。

呂晟心痛,安慰了她幾句,說道:「之後州縣派人來追捕,我就帶著紋兒一路逃,逃進了沙漠。奎木狼剛剛附體,和我肉身之間的結合併不穩定,我的身軀時而化作狼,時而化作人,我有時候意識喪失胡言亂語,有時候渾身劇痛彷彿被撕裂成兩半。那時候紋兒是我的俘虜,她雖然害怕,卻甚是可憐我,整夜整夜地照顧我,我那時才後悔不已,紋兒是如此善良的姑娘,而我卻毀掉了她的一生。」

翟紋臉上卻溫柔地笑著,她伸出手想握住呂晟的手,剛伸出一半,卻又忙不迭地縮回手。

「我們到了玉門關,當時正被一股馬匪占著。奎木狼便顯示出神通,收復了那幫馬匪,在玉門關安居下來。」呂晟深情地望著翟紋,「這時候我已經漸漸不行了,即將被奎木狼徹底控制。我想到,紋兒其實是我的妻子,我們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中途被人陷害,牽累她被迫嫁給令狐瞻,我憑什麼還把怨恨撒在她的身上,將她擄走,帶給她更悲慘的命運?」

「不,四郎,」翟紋溫柔地道,「無論是明媒正娶也罷,將我擄來也罷,我今生總是你的妻子,和你在一起這三年是我今生最快樂的日子。哪怕你無法出現的日子裡,我陪在那奎木狼的身邊,也如同陪在你身邊。」

翟紋從屏風上取下那一截綉著鴛鴦的白綾,將另一端交給呂晟。

呂晟的手指在光滑的白綾上輕輕滑動,待要碰觸翟紋的手指時才停下來。兩人握著白綾,彷彿互相握著對方的手,充滿著幸福之意。

玄奘不禁有一些心酸。

「後來我漸漸撐不住了,意識慢慢虛無,身軀即將徹底被奎木狼奪取。我便懇求奎木狼照顧翟紋,把她送回敦煌。」呂晟說道,「可是很奇怪,也不知是受了我的影響,還是確有其事。奎木狼卻說,他下凡是為了尋找一個女子。那個女子是天庭披香殿的侍女,當年他們在披香殿一場舞宴中相遇,天庭寂寞,兩人偷偷相愛,卻不敢玷污天庭勝地。兩人相約下凡廝守,在凡間做一世夫妻。披香侍女先行下凡之後,奎木狼下界來找她,據他說,披香侍女下凡是以輪迴投胎之法,被六道輪迴給遮蔽天機,他極難感知到那道靈體,所以在人間找了多年也未找到。」

翟紋不屑:「我根本就不是什麼披香侍女,那奎木狼與你的肉身融合,想來也是受了你的影響,才會對我產生這般錯覺,誤認為我是那侍女。」

「可他就是這樣認定了。」呂晟苦澀地道,「法師,我們三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般荒誕。」

玄奘聽得愣怔了半晌,這種錯綜複雜的情愛關係實在是匪夷所思。同一副軀殼內寄居了兩個靈魂,卻喜歡上同樣一個女子……「當時我的魂魄已經逐漸分離,慢慢影響不到奎木狼了,可是奎木狼既然起了這歹心,我必須想方設法保護紋兒不受他傷害。」

呂晟道,「恰好有一名西域胡商經過玉門關,向奎木狼兜售寶物,其中有一件寶物名叫天衣——」

「那胡商可是叫米來亨?」玄奘問。

「他叫什麼名字?」呂晟詢問翟紋,臉上有些歉意,「事實上這些事我已經沒印象了,都是紋兒親身經歷,後來講給我聽的。」

「他叫米來亨。」翟紋低聲道。

「哦,沒錯。」呂晟點頭道,「奎木狼本身就是天神,去過仞利天,所謂的天衣對他而言並不算什麼珍貴的東西,他興趣並不大。我聽那米來亨講道,穿上天衣,百劫不生,邪祟自辟,不入沉淪,不墮地獄,不遭惡毒之難,不遇虎狼之災。我就動了心思,趁著奎木狼神遊天外之時,奪了軀體的控制權,冒充奎木狼,帶上他的星將去追蹤米來亨,直到白龍堆沙漠中才追上他。我本是向他購買天衣,奈何他獅子大開口,索要無度。於是我一怒之下殺人奪衣,卻被米來亨臨死前偷偷扯掉一截。我當時並不知道,帶回來之後就給紋兒穿上,沒想到那天衣別的沒甚用處,卻是碰觸不得,只要一碰便會被扎得疼痛難忍。奎木狼回歸之後暴跳如雷,他告訴我,天衣本是應法妙服,隨心所欲,破損之後心意便無法控制。我雖然遺憾,可是對我來說紋兒既然不能被碰觸,恰好免受奎木狼的玷污,只是……穿上這天衣多有不便,有時更會損傷自身,這些年苦了紋兒了。」

「原來如此!」玄奘這才搞清楚天衣的來龍去脈。

「四郎,我是你的妻子。一個女子能為她心愛的郎君守節,你不知道這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翟紋微笑著,「雖然這些年我們彼此也無法碰觸,可是能陪在你身邊我便心滿意足。而且……」翟紋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那截絲綢,「我們一起執著這鴛鴦絲綢,光滑,細膩,溫暖,便如同彼此執手一般。」

玄奘這才明白這條絲綢竟然是兩人肢體接觸的紐帶,他看了一眼那八扇屏風,上面的長安城工筆畫自然也是呂晟畫的。而這個溫馨的小家,自然也是兩人趁著呂晟奪回軀體之時悄悄布置的,只為了在這險惡的環境中廝守片刻,求得剎那溫存。

「所以,」玄奘道,「奎木狼是一定要殺我來煉出天衣的!」

玄奘想起奎木狼不惜冒著被天衣針刺的疼痛替翟紋療傷,神情中滿滿愛意,就知道奎木狼對翟紋也是愛戀至深。從莫高窟奪取天衣到如今,奎木狼為了這件天衣血洗聖教寺,血戰青墩戍,看來是必定會殺自己煉出天衣,以解除翟紋身上的天衣魔咒。

呂晟和翟紋對視了一眼,都是深感憂慮。

「法師,你一定要逃走!」翟紋道。

玄奘苦笑,身在玉門關,想要從奎木狼手中逃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們來細細謀劃一番,定能讓法師逃離奎木狼的魔爪——」

呂晟正說著,忽然臉色一變,霍然起身。

「怎麼了?」翟紋問。

「他……他要出來了!」呂晟擼起袖子,胳膊上突然冒出銀白色的狼毫,他臉色大變,「不能讓他發現這個地方!」

呂晟來不及細說,起身就往外奔去,剛跑了幾步,已經有越來越多的銀色毛髮從身上湧出。玄奘這才明白,奎木狼將要蘇醒了。

兩人也一起跟著呂晟奔跑出去,此時已經夜深人靜,在關內喝酒的眾人早就回家休息去了。四周寂靜無人。

「法師,幫我!」呂晟在奔跑中回頭,「幫我奪回那些年的記憶!我想知道,當年在敦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呂晟一邊說著,一邊急速奔跑而去,身子開始慢慢變形。

「法師,我們不能去。」翟紋讓玄奘停了下來,「這個家我們已經保護了三年,是我和四郎之間僅有的念想,決不能讓奎木狼找到!」

玄奘停下腳步。忽然牆垣邊窸窣聲響,玄奘走過去,扒著牆垣豁口看了看,裡面是一堆柴火垛,並無他人。

翟紋倒不擔心被人看到,她和呂晟在這裡建起愛巢自然瞞不過玉門關里的百姓,只是呂晟和奎木狼的關係極為詭異複雜,別人哪裡能搞得清。因此誰也不會亂說,更不敢說。

翟紋跑回房內拿給他一個碗,裡面盛滿了羊奶,用手指蘸了一些灑在他身上,整個過程速度極快,神情極為冷靜:「法師,你到那邊的水井處漱口,洗面,再洗乾淨雙手。我去換一身衣服然後便去找你。」

玄奘也不知何意,答應一聲快步離開。

玄奘卻沒有看見,就在柴火垛的另一側,魚藻正坐在地上,橫刀放在一側,她妝容凌亂,拚命捂著臉壓抑著哭聲,滾滾淚水無休無止地流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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