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十一章西出玉門有故人
玉門關內,漫天星斗的照耀下,眾人正在徹夜狂歡。精通樂舞的胡人彈奏著各種樂器,眾人載歌載舞,喧囂長飲。玄奘三人沉默地站在一旁,顯得格格不入。
高台上,那群胡人使者早就下去玩樂,只有奎木狼孤獨地端坐在獅子床上,似乎看著這喧鬧的人間,又似乎看著遠處的諸天星斗。
奎木狼揮了揮手,有人吹動了號角,蒼涼的號角頓時壓下了所有的喧鬧,人群漸漸寂靜下來,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燒。
「玄奘法師,為何不喝些酒?」奎木狼問。
「貧僧是僧人,不飲酒。」玄奘答道。
「甚是可惜,你來玉門關本尊卻連一口酒水都未能招待。」
奎木狼道,「諸事已了,法師可以安心地去了。等本尊煉化出天衣,自然會跟掌管輪迴的泰山府君說一說,讓你重新轉世為人,再度修行。」
魚藻「錚」的一聲拔出橫刀:「呂……呂郎,我決不允許你殺死法師!」
奎木狼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何謂殺害?只不過耽誤他二十年修行罷了。你們凡人生命太過短促,區區六七十年,不過是天上六七十日的光景。在你們看來所謂殺害,是因為人死之後便是永別,可是對於天人而言,你今生後世不管變了何種模樣,那道靈體我仍然能看見,何來殺害之說?」
魚藻愣愣的,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跟他分辯。
「玄奘法師,大道修行豈是一世之功,或許十世百世也未能成功。我掐斷你今世修行,只不過耽誤你二十年而已。」奎木狼道,「今夜你便去吧,下世再來。」
奎木狼命人在一塊青石周圍架起火堆,都是胡楊和紅柳等硬木,然後就要將玄奘綁在青石上。李澶抽出橫刀,魚藻拉起硬弓,擋在玄奘身前。十五星將面無表情地圍攏過來,人手一把巨大的陌刀,雙方一觸即發。
奎木狼站在高台上,輕輕地噴了口氣,夜空中一絲冷幽幽的火色絲線一閃而至,魚藻手中的硬弓當即劇烈燃燒。魚藻驚叫著在地上摔打,卻撲不滅那火焰,只瞬間,一把硬弓便燒成了粉末。
「這便是三昧真火,無物不焚,玄奘法師絕不會有痛苦。」奎木狼淡淡地道,「你們保護不了他的,我只消把真火射在他身上,他瞬間就燒成灰燼,你們根本擋不住。」
魚藻和李澶對視一眼,都有些絕望。
魚藻大喊:「呂郎,你不可以殺法師,他是你的好友啊!你忘了當年你們在長安的友誼嗎?」
奎木狼哂笑:「說多少遍你才肯相信,呂晟已死,你面前的只不過是他的軀殼。方才星將降世你也看見了,你覺得還有可能喚回原來的人嗎?」
魚藻渾身顫抖:「那就是說……是你殺了呂郎?」
「殺……本尊不太能理解……」奎木狼搖頭道。
「我殺了你——」魚藻瘋狂地大叫,沖向高台,卻被星將們擋住,不得寸進。
「十二娘!」玄奘急忙喝止了魚藻,走過去低聲道,「不要莽撞,忘了貧僧說過的話嗎?呂晟未必活著,可也未必死了。我們來不就是為了探究真相嗎?你們兩個且少安毋躁,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要衝動。」
「可是師父,您要被燒死了呀!」李澶急道。
「若是貧僧真被燒死,呂晟自然是死了。若是我沒有被燒死,呂晟便還活著,貧僧只能賭一把了。」玄奘道。
「法師,您能否說清楚?我不太懂。」魚藻一臉迷茫。
「聽不懂就在一旁看著。」玄奘說完,徑直走上大青石,「來吧,把貧僧捆綁好,結實些。」
兩名星將過去,用鐵鏈將玄奘鎖在青石旁的木柱上。魚藻要過去,被李澶拉住,拚命搖頭,兩人只好眼睜睜看著玄奘四周被堆放起木柴。
高台上,奎木狼一伸手指,指尖冒出一團極淡的幽藍色火焰,一甩,幾乎是無形的火焰在空中劃出一道細絲,射向玄奘。這次細絲的速度並不快,甚至有些緩慢,眾人甚至能夠看到火焰在空中運行的軌跡,火焰所過之處,空間彷彿被燒灼成虛空,發出顫抖。玄奘睜大眼睛看著,兩眼充滿了求知的慾望,有時皺眉思考,有時又露出瞭然的微笑。旁邊的李澶看得搖頭不已。
細絲慢慢接近玄奘,就在這時,從障城內突然奔出一名姿容絕色的女子,她提著長裙急匆匆地奔跑出來,滿臉驚惶。玉門關眾人見到,紛紛鞠躬施禮,甚至有人跪倒在地。
「奎郎,不可!」那女子奔跑到玄奘身前,張開雙臂擋在火線之前。
奎木狼大吃一驚,從獅子床上霍然起身,縱身飛躍下去,半空中劃出一道道殘影,那殘影中似乎有人狼變幻,彷彿霹靂閃電般就到了那女子面前,伸手在半空中一抓,將火線抓在掌中。手掌中頓時呲呲作響,發出一股燒焦的皮肉味道,隨即火線就熄滅了。
「你……娘子,你出來作甚?」奎木狼惱怒,「方才實在太兇險了!」
無論玄奘還是魚藻、李澶都愕然張大了嘴巴。娘子?奎木狼居然還有娘子?
那女子要去攥奎木狼的手掌,奎木狼卻觸電般躲開。那女子黯然片刻,溫柔地道:「下次不會了,疼嗎?」
「不疼。」奎木狼被那女子這麼柔柔地安撫,頓時消了氣,「不過下次絕不要再做這等危險之事,三昧真火有時便是我也控制不住。」
「好的。」那女子柔和地點頭,「奎郎,我是想請你不要殺這個僧人,但是事情緊急,來不及跟你詳說,這才情急之下不顧安危。
下次我會注意的。」
「不要殺他?為何?」奎木狼的眉毛擰了起來。
「你知道我是信佛的。方才在府內將養,不知不覺睡著了,睡夢中,忽然出現個金甲神人。」那女子道。
奎木狼詫異:「金甲神?哪個金甲神敢闖我的門戶,入你夢中?
他跟你說了什麼?」
那女子道:「奎郎且不要著惱,那金甲神也並無惡意,他說我起塔造像,功德頗多,可是我家郎君如今卻要殺僧,犯那五逆罪。
若犯此罪,我們夫妻日後定會遭逢大劫,不得圓滿。我便驚醒,急匆匆趕來,卻發現你果然要處死僧人。」
奎木狼兩眼凶光四射,朝著天空細細察看,冷笑道:「天上哪個毛神,居然長了本事,敢管我的家事!待我日後查出來,定然饒不得他!娘子莫怕,這僧人殺便殺了,所謂大劫……我倒要看看天上哪個神靈敢讓我應劫!」
「話是這麼說,可是夫君你是天神,而我只是凡人,這不祥之災不敢應在你身,或許便會應在我身。」那女子嘆息道,「而且我是信佛的,眼見你殺死僧人而無動於衷,只怕也承受不起負罪之心。」
奎木狼踟躕片刻:「可是若不殺他,煉不出天衣,你的身體始終不會——」
「哪怕煉出天衣,解開我身上的詛咒,可是我的心卻被詛咒了,而且永世無法抹掉。」那女子神態溫柔,言詞間卻寸步不讓。
奎木狼煩躁地看看這女子,又看看玄奘:「夜間風大,你還是先回去吧。來人,把玄奘也帶進我的洞府。」
星將們過去挑開木柴,將玄奘解開。
奎木狼陪著那女子返回障城,兩名星將推搡著玄奘也跟了過去。
「師父,我們怎麼辦?」李澶喊。
「等著。」玄奘頭也不回。
「你……你說什麼?」
敦煌長樂寺中,李琰驚得一跳而起,險些從繩床上跌下來。燭光映照著李琰的臉龐,他滿臉驚駭地瞪著王君可:「本王……本王何時要造反?你……你這是污衊!」
王君可卻極為從容,淡淡一笑:「大王眼下自然沒有要造反。」
「眼下沒有造反?」李琰怒不可遏,「你是說本王日後要造反嗎?」
「大王,陛下已經命通事舍人崔敦禮攜了詔命來瓜州,要召你入朝,如今崔敦禮已經過了涼州了。」王君可道。
李琰頓時怔住了,身上不知為何冒出一股寒意。
崔敦禮此人李琰自然是知道的,是博陵崔氏的直系,身居從六品上的通事舍人,掌管四方館,專門負責四夷事務,負責詔命、宣勞、出使。
「你怎麼知道陛下派崔敦禮來召我入朝?」李琰喃喃地道。
王君可笑道:「在您提親之前,我已經有意為犬子求娶張氏之女,因此家書往來頗為頻繁。我要求每次寄來的家書中都要寫一寫朝廷大事,尤其是與河西有關之事。我昔日袍澤如今在兵部的頗多,因此就託了駕部司,用了朝廷的驛遞。」
朝廷驛遞其實是嚴禁替私人傳遞書信,不過西沙州距離長安三千里之遙,外任流官與家人數年難得一見,通信也極為不便,因此對王君可這種一方刺史,朝廷也不過睜隻眼閉隻眼。
「陛下召我入朝也是尋常之事,畢竟本王在瓜州已經三年了。」
李琰道。
「要說崔敦禮來宣召您,的確是正常,可也不正常,」王君可道,「通事舍人負責承旨宣勞之事,讓崔敦禮來傳旨是陛下對您的看重。
可不正常的是,崔敦禮負責四方館,有安撫四夷之職,瓜州可不是四夷,陛下派他來到底有何深意呢?」
「你覺得陛下有何深意?」李琰冷冷地問道。
「無他,既然是安撫四夷,自然是怕四夷亂了,」王君可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為何陛下怕四夷亂了呢?」
「或許……或許……」李琰六神無主,「或許是陛下正籌劃進攻東突厥,讓崔敦禮來瓜州走訪一番吧。」
「那我便再說一條消息,」王君可盯著李琰,一字一句道,「崔敦禮離開涼州后,李大亮立刻調集五千軍隊趕往甘州!」
李琰皺眉:「甘州是涼州都督府的治下,李大亮派兵到甘州,關我——」李琰忽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說……你是說……」
李琰渾身顫抖,最後那句話竟然不敢說出口!
「沒錯!」王君可沉聲道,「當日在州城驛時我便跟您說過甘州刺史張弼和李大亮的隱秘關係,他二人當年在瓦崗寨上乃是生死之交!陛下讓李大亮坐鎮涼州后,把他最信重的張弼安排到甘州,目標是針對誰,乃是不言而喻之事。等崔敦禮到了瓜州宣召之後,如果事情順遂當然皆大歡喜,若是事有不順,張弼的甘州軍立刻便能直撲肅州。而肅州刺史牛進達也是瓦崗舊將,與張弼有舊,如果牛進達投了張弼,兩家合兵,一萬五千大軍頃刻間就能抵達瓜州城下!」
「我……我……」李琰手足冰涼,驚懼交加,「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我從未有過背叛陛下的念頭,蒼天可鑒啊!」
「大王或許的確未有過背叛陛下的念頭,但陛下可不願把整個河西的安危放在你的一念之間。」王君可冷冷地道,「大王您和裴寂交好,兩個月前裴寂已經被抄家流放,進攻東突厥之前,自然要先拿下您,使得河西安定。萬一您不願像長樂王李幼良那樣束手待斃,非要放手一搏,陛下在北面以傾國之兵攻打東突厥,你這裡一動,豈不是整個河西都要糜爛嗎?」
李琰如遭雷殛,臉上似哭似笑,癱坐在繩床上,王君可倒了一杯葡萄酒遞給他,李琰木然地接過來,手臂顫抖,卻送不到嘴邊。
「陛下……召我回朝……會如何處置我?」李琰喃喃地道,似乎是自問。
「可以參考長樂王舊事。」王君可道,「當年有人告髮長樂郡王、涼州都督李幼良暗中養士,交結境外,可能謀反。陛下命宇文士及接任涼州都督,審理此案。當時李幼良想趕到長安自辯,卻沒來得及,宇文士及已經趕到涼州。於是李幼良企圖北奔突厥,卻被宇文士及給攔截下來。陛下遣侍御史孫伏伽鞫視之後,隨即賜死。」
李琰額頭汗如雨下,怔怔地發獃。
「這一案有個疑點我一直沒有想明白,李幼良當初既然打算去長安自辯,為何宇文士及一到,便企圖逃奔突厥?如今想來,恐怕是他已經明白宇文士及是帶著殺意而來!」王君可冷笑道,「所謂暗中養士,交結境外,這個罪名放在哪個邊將身上都可以找到證據。如果陛下想要您活命,您乖乖跟著崔敦禮回長安,或許能削為庶人,保全性命。如果陛下想要您死,您往瓜州城北門出去,離開十幾里也算是北奔突厥。所以,陛下會如何處置您,下官著實難以揣測。不過陛下既然將五千大軍調到了甘州,對您的重視只怕遠超李幼良。」
李琰顫抖著手,終於將杯中酒喝到了嘴裡,甘美的葡萄酒此時苦澀難咽:「我知道陛下會拿下我,卻不想會如此之快。我曾經翻來覆去想過,這一天來到之時,我該如何選擇,事到臨頭,卻發現根本無法選擇。」
「怎麼會無法選擇?」王君可問。
「如何能有選擇?」李琰慘笑道,「貞觀元年我來瓜州上任,陛下便派了李大亮到涼州,派了你來西沙州,就像你當日說的,瓦崗舊將已經將我團團包圍,明顯布局已久,只待何時拿下了。我如何有選擇?我能選擇的,就是坐在家中,等待使者上門,一根白綾賜死,或是一根鐵鏈鎖拿。」
「下官今夜來見大王,便是要給大王多一種選擇。」王君可盯著李琰,慢慢道。
李琰愣怔片刻:「你如何給本王選擇?"「謀反!」王君可輕輕地道。
聲音很輕,可聽在李琰耳朵里,無異於霹靂驚雷,震得他寒毛直豎,臉上變色。
「大膽!」李琰氣急敗壞,摔掉酒杯,衝到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利劍,抵住了王君可的喉頭,「你竟然心存此念,著實該殺!」
王君可仰起臉,迎著劍鋒慢慢起身。李琰驚懼地後退。
「下官今夜來到長樂寺,而不是請大王去刺史府,便是要讓大王自己來抉擇。」王君可道,「大王可以拿了我交給陛下,或許能逃得一命。」
「你以為我不敢拿你?」李琰咬牙切齒道。
「大王要拿我,我束手就擒。大王當場斬了我也可以,只需寶劍輕輕一遞,便能插進我的喉嚨。」王君可淡淡地道,「我之所以不顧生死來說這番話,是因為你我兩家乃是姻親。魚藻和世子的婚事已經納完征,錢帛聘禮送到了我府上,只差請期、親迎,你我兩家已經是事實上的姻親之家。」
李琰愣了,頹然收回寶劍:「是本王連累了你。可是……」李琰臉上露出迷茫,「你是早知本王處境的,為何願意與我結親?」
王君可苦澀:「事已至此,下官也不避諱大王,您是知道我的,我最大的心愿便是立下王氏閥閱,躋身士族。與大王結親,當然是我王氏之幸。當時也有一些私心,覺得陛下即使要拿下您,也會以比較溫和的手腕,您之所以不被陛下所容,只是您自己與建成交好而已,哪怕廢掉您,王爵也會交給世子繼承。」
李琰苦笑:「你這樣想,本王當日其實也猜得到。能如此,已經是本王邀天之倖了。」
「是啊!」王君可嘆氣,「下官也沒想到陛下防備您竟然如此之深,竟然調動涼州軍壓境。這樣一來,您本人能為庶民已經是萬幸,臨江郡王怕是要削封了。唉,與罪民結親,我王君可今生的仕途算是到頭了。」
李琰默默點頭,誠懇地道:「君可,你知道本王是極欣賞你的,你是大唐悍將,從瓦崗寨廝殺到一州刺史著實不易,不能因為本王失去了沙場立功的機會。你退掉這門親事吧!退婚書里甚至可以指斥本王一番,這樣也能讓陛下看到你的忠心。」
王君可神情感動,拱手道:「多謝大王。可是……已經晚啦!
如今不但瓜沙肅三州,便是長安也知道了你我結親之事。若是在您臨難之時我退掉婚事,這滿朝的清議如何看我?我王君可素來風評不好,大家都說我用兵作戰為人詭詐,可那是行軍打仗,為了求勝不擇手段。但做人,我從未毀諾。既然命運如此,我便陪著大王一起扛吧。」
李琰閉上雙眼,努力抑制眼中的淚水:「君可,你既然以此待我,我豈能不報之?本王自問這一身還是值些分量的,與其交給那崔敦禮,不如交給你來立功。你把我拿下交給崔敦禮,就說覺察到我的反跡,大義滅親,朝廷必會重賞。你也能早早脫離這西域黃沙之苦,回到長安了。」
王君可頓時怔住了,獃獃地看了李琰好半晌,眼眶一紅,長揖到地:「大王仁厚之心,讓君可實在……實在無地自容!」
「本王是說真的。」李琰認真地道,「這西沙州是你的地盤,本王就不走了,在這裡等崔敦禮。等他到了城外,你派人來拿我便是。」
「大王厚義,君可實在是……」王君可有些失神,似乎在猶豫,片刻之後卻決然搖頭,「這種事恕我做不出來!大王,今夜我來勸您謀反,並不是要試探您。事實上,之前數日我已經替大王做了謀划,大王不如聽我詳細解說一番再做決斷。」
李琰黯然:「好,你說。」
「大王也知道,陛下聽了代州都督張公謹的奏疏,一直在籌謀對東突厥發動滅國之戰,若是我所料不錯,再過一個月,入秋之時便是最好的出兵時期。」王君可目光炯炯,「攻滅東突厥乃是一場國戰,規模龐大。下官仔細推演過,這一戰起碼要兵分三路,一路是從定襄方向,主攻雲中;一路是從代州出兵,攻略東突厥腹地,而另一路極可能從靈州出兵,截斷東突厥向西轉移。涼州乃是靈州的西側門戶,一旦靈州出兵,則涼州必定得囤積重兵,捍衛西路軍的側翼。」
一談起兵事,王君可侃侃而談,伸手在空中虛划著,彷彿眼前便是一幅天下輿圖,正值金戈鐵馬,沙場爭雄。李琰對兵事當然也不陌生,兩眼微閉,眼前便出現了王君可勾畫的進兵路線,甚至軍力規模、統軍將領,大體都心中有數。
「若是您在此時起兵,我們且來看一下手中的兵力。」王君可道,「我西沙州能動用的鎮戍兵有一千五百人,等兵部勘合一到,我便能徵召五千府兵,這就是六千五百人——」
李琰吃驚:「君可,你……徵召府兵的真正目的……不是要剿滅奎木狼,而是助我造反?」
「當然。」王君可笑道,「奎木狼乃是士族的敵人,關我何事?
再說了,他只有區區三百騎,我當真要破他,一千鎮戍兵足矣。我在給陛下的奏疏中說要防備東突厥和吐谷渾,只是說服陛下的理由罷了,真正目的,是在為大王謀划!」
李琰苦笑不已,更為王君可的決斷和謀划心驚不已。自己還沒看清危機的時候,他便預言到了自己今日的窘迫情勢,自己還沒想好是坐以待斃還是赴京自辯的時候,他就斷定自己只能謀反,甚至已經在籌備兵力。這等眼界,這等決斷,這等謀划,當真讓人思之悚然。
也許,非常時刻,只有這樣的人物才能挽救自己的危亡吧!李琰暗暗地想道。
王君可繼續說著:「瓜州能動用的鎮戍兵有兩千五百人,刺史獨孤達是您的人,一旦起兵,便偽造兵部勘合徵召府兵,加起來也有六千人。如此,我們兩家的總兵力便是一萬兩千五百人。」
「獨孤達自然聽本王的,可是即便如此,區區一萬兩千多人也無法割據瓜沙啊!」李琰苦惱道,「涼州是軍事重鎮,屯兵足有五萬人,我們根本不堪一擊。」
「下官既然要為大王謀划,豈能如此粗糙,」王君可笑道,「大王莫非忘了,肅州牛進達那裡還有五千兵馬。」
「可是牛進達卻不會跟本王造反的。」李琰苦笑。
王君可搖頭:「牛進達當然不肯造反,但他手下的兵馬卻可以拿來一用。你我兩家這兩日便訂下親迎之期,請世子來敦煌迎親,到瓜州成親。牛進達身為您的下屬,無論如何都會來參加喜宴,到時候秘密將他拿下,奪了魚符,然後我們率領大軍接管肅州。」
李琰頓時點頭:「只要能拿下牛進達和魚符,接管肅州當然不是問題。」
「對。這樣我們手中便有一萬八千大軍,我們立刻東擊甘州,擊潰張弼!」王君可道,「屆時崔敦禮肯定已經被拿下了。為了避免攻打堅城,我們可以用崔敦禮押送您回京,需要派大軍保護的名義——」
「等等,等等……」李琰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君可,從兵法上而言,你說的自然沒有問題。哪怕李大亮給張弼增調了五千人,我們有一萬八千人在手,自然可以擊破甘州城。可是……可是士卒們為何會跟著本王造反,去攻打甘州?」
「士卒當然不肯跟我們造反啊!」王君可愕然道,見李琰愣怔地看著他,才知道他是真的不明白,只好耐心解釋,「想要士卒跟著咱們造反,想都別想。所以咱們起兵之時不可能是以造反的名義,而是奉朝廷之命徵召軍隊,攻打突厥。等整合完瓜沙肅三州的軍隊,到了甘州城外,對外宣布張弼勾結突厥,進入甘州平叛不就行了。」
「然後呢?」李琰愣愣地問,他是實在不了解,「拿下甘州,士卒不就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叛賊了嗎?」
王君可大笑:「自然是如此。可是一場殊死搏殺,士卒們手上沾了大唐將士的鮮血之後,誰還能回頭?拿下甘州之後我只要不執行軍紀,這些士卒剛殺過人,就會像開了閘的惡魔一般劫掠甘州,殺人劫財。哼,我三日不封刀,誰的手中會不沾染上平民百姓的血?
這樣一來,誰還敢心存二意?而且河西幾百年獨立於中原政權,素來有割據之風——」
「等等,等等……」李琰目瞪口呆地看著王君可,渾身顫抖,「你……你是要屠城?」
玉門關障城如今便是奎木狼的洞府,內中並不大,方圓一畝,北面和西面開有兩座城門,城門狹窄,頂上呈三角狀,三尺多厚的牆體形成了幽深的甬道。玄奘隨著奎木狼和那女子進入障城,南側貼牆建著一棟房舍,足有兩丈多高,形制宏偉,東南角有馬道,可以登上房頂,平整厚實的房頂建有女牆垛口,實則是一座小型的戰備平台,中間有馬道登上城牆。
城內的西北角另有一棟稍微矮小的房舍,乃是伺候那女子的婢女們所居住的。兩座房舍中間是一條折角的寬闊通道,連通了兩座城門。
玄奘隨著奎木狼二人進入這座洞府,頂上高達兩丈,內部極為開闊,空間以帳幔和珠簾分隔,正中央砌著一座高台,有台階七層,每一層都鑲嵌著玉石雕成的蓮花。高台上是一座巨大的獅子床,雕刻精美,欄杆和床腿上圖案繁複,鑲嵌著黃金、美玉和明珠,在燈燭的照耀下熠熠生輝。獅子床下,一張雪白的羊毛地毯從高台沿著台階鋪下,直到地面。
地面上擺著十幾張蘆葦編織的蒲團,玄奘一言不發地在蒲團上趺坐。
奎木狼帶著那女子走上高台,台階兩側站著四名婢女。奎木狼吩咐婢女攙扶著那女子,兩名婢女戰戰兢兢地走過來,伸出手去,卻又猶豫。奎木狼冷冷地掃了她們一眼,婢女們一咬牙,伸手扶住那女子,頓時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渾身顫抖,額頭出汗。
「不必了。」那女子甩開婢女,自行在獅子床上坐下。
奎木狼溫言道:「如今身子可好些嗎?」
「你走這些天又一次心口絞痛,氣息不暢,胸中憋悶,」那女子道,「幾次都呼吸不上來。」
奎木狼遲疑片刻,道:「娘子,仍是用我這內丹治療一番吧!
不過你卻要仔細,休使大指兒彈著,若使大指兒彈著,就看出我本相來了。」
「不可,奎郎,會傷著你的!」那女子拒絕。
奎木狼卻不答,趺坐在獅子床上,張開口來仰天一噴,頓時光滑閃動,從口中噴出一件寶貝。玄奘仔細看著這內丹,有雞子大小,一口噴出一尺多遠,懸浮在半空,奎木狼一把攥著。
玄奘聽說過道家有修鍊內丹的秘術,卻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煉出內丹。道家煉丹分為外丹和內丹,早期道家多以煉製外丹為主,便是以爐鼎燒煉金石,配製藥餌,煉製成不死金丹。以東漢魏伯陽的《周易參同契》和東晉葛洪的《抱朴子》為煉丹術的巔峰大成之作。
內丹相對而言則更加玄異,乃是以人體為爐鼎,精氣神為藥餌,以周天之火燒煉,逐一煉精化氣,鍊氣化神,煉神合道,最終在體內結成金丹,長生不死,立地飛升。修鍊內丹極為玄奧,需要餐霞食氣,所謂煉五芽之氣,服七耀之光,完全是一種玄之又玄的眾妙之門。所以自秦漢以來,道家術士以外丹為主,哪怕到此時,內丹術據說也是少有流傳。
不過想想,這奎木狼乃是天上正神下界,有內丹自然不算意外。
可是按照道家流傳,哪怕是天上正神,想要修鍊出這樣一枚內丹,也不知要打了多少坐工,煉了幾年磨難,配了幾轉雌雄。那實在是天上神仙性命攸關的東西。
玄奘一眼不眨地盯著,只見那奎木狼攝著內丹,緩緩按向那女子的額頭,手掌一貼著額頭,奎木狼頓時顯出痛苦的神色,面色猙獰,竟然像是承受著巨大的痛苦,直到手掌鬆開才放鬆下來——內丹竟然整個沒進額頭之內。
猛然間玄奘霍然起身,吃驚地盯著奎木狼的手掌。他手掌之上竟然布滿針尖般的紅點,鮮血淋漓!竟然與自己觸碰左臂天衣的狀況一模一樣!
奎木狼強忍著疼痛,手掌又貼向那女子的左耳,他臉上痛苦的神情更甚,竟然發出一聲嘶吼,手掌慢慢移開,那顆內丹竟然從左耳內冒了出來。奎木狼又將內丹從右耳送進去,這次卻從那女子口中攝了出來。
就這樣,內丹在那女子體內體外循環不息,而奎木狼已經是大汗淋漓,似乎只要一觸及那女子的肌膚,奎木狼就痛苦萬狀。這種疼痛玄奘真是切身體會,那種針扎的疼痛深入骨髓,真的非人力所能忍受,可奎木狼硬生生讓內丹在那女子體內遊走了一個周天,這才一張嘴將內丹吞入口中,大汗淋漓地坐在了獅子床上。
在看那女子,她的精氣神竟然好了很多,面色紅潤,精神飽滿。
「奎郎,你沒事吧?」那女子驚慌地問道,手幾乎要撫摸上奎木狼的肩膀,卻不敢碰觸。
「無妨,我損耗過甚,需要休息片刻。」奎木狼憐愛地看了那女子一眼,閉上雙眼,似乎是陷入禪定。
那女子嘆了口氣,不敢驚動他,蓮步款款地走下高台,站在了玄奘面前:「法師!」
「你身上可有半件天衣?」玄奘問。
那女子黯然點頭:「正是。已經穿了三年了。身體不能碰觸便罷了,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心口絞痛,呼吸斷絕,像是死了一次一般。」
「貧僧為何沒有這癥狀?」玄奘疑惑道。
「這我便不知了。除了我們都是不可碰觸之人,或許天衣的其他效用也因人而異吧。」那女子道,「我已經聽說了,那半件天衣便是在法師的身上。奎郎乃是為了治好我,才去劫奪天衣,把您擄了來。」
玄奘思忖片刻,算是認可了這種解釋。
玄奘問道:「請問女施主怎麼稱呼?」
「法師果真不知道我是誰嗎?」那女子凄涼地望著他。
玄奘心念一轉,吃驚道:「翟家小娘子,翟紋!你果真是翟紋?」
「是我……」翟紋默然嘆息,「這個名字已經許久沒人叫了。」
玄奘雖然隱隱預感到翟紋仍然活著,卻沒想到到了玉門關的第一夜便親眼見到了她。想起呂晟——或者說奎木狼和翟氏、令狐氏的恩怨糾纏,令狐瞻自我囚禁於痛苦羞辱,八大士族和奎木狼的三年廝殺,種種諸事皆是因為眼前這女子一人而起,忍不住苦澀嘆息。
「奎郎心神損耗太大,需要休息。」翟紋道,「法師可願陪我走走?不用擔心你那弟子和那個女孩,趙長史已經安排他們休息去了。」
玄奘默默點頭,翟紋推門走了出去。玄奘跟著她,兩人從西門離開障城,城門口有兩名星將值守,見到翟紋只是微微鞠躬,並不阻攔。
兩人行走在玉門關內,此時已經是戌時,仍然有不少百姓圍坐在篝火邊狂歡勝飲,篝火叢叢,有人喝醉了,拍打著羯鼓,奏出一曲古老的歌謠。
翟紋引著玄奘信步而行,一路上痴痴地看著眼前的篝火和星空,沉默無言。
玄奘忍不住問道:「翟娘子,你被擄走之後,為何會做了奎木狼的娘子?」
翟紋淡淡地道:「我是一介女子,被人擄走能做什麼,可會由著我的意嗎?」
玄奘無言以對。
「法師從敦煌來,可見過我的父親和兄長?」翟紋問道,「他們現在還好嗎?」
「令尊甚好,令兄如今做了子亭守捉使,也是安好。」玄奘遲疑片刻,「只是令狐瞻——」
「令狐瞻?」翟紋回想片刻,似乎才想起此人是誰,忍不住幽然嘆息,「這個名字法師不提,我幾乎忘了。才三年,似乎輪迴了好幾世。那令狐郎君如何了?」
「他仍然在為你復仇,日前和奎木狼血拚了一場,受了些傷。」
玄奘道,「他以為你死了,貧僧臨來之時,他囑託道,一定要尋得你的墳墓,好讓你歸葬祖墳。」
「令狐郎君是個很好的人,我們這場婚姻真是害了他。」翟紋微微有些傷感,「法師離開時請告訴他,我屍骨無存,讓他給我立個衣冠冢就行。」
玄奘愕然:「你不願回去嗎?瞧來奎木狼對你甚為寵愛,似乎……」
「我這個樣子,如今還能回去嗎?」翟紋苦笑,「我翟氏是敦煌士族,門風禮法嚴謹,我被擄之後已經委身為他人之婦,羞臊滿門,死了還好,如果活著回去,恐怕連我父兄都不敢想象是何等後果。至於奎郎,他雖然對我寵愛,卻絕不肯我離開玉門關半步。我每日寂寞的時候,就在這關上關下繞城而走,每一處缺口,每一塊沙丘我都熟悉,早已經把它視為自己的家了。除了思念父兄,我的人生並無缺憾。」
「可是,」玄奘踟躕,「如此下去,敦煌士族和奎木狼的血腥仇殺仍將永無休止。」
翟紋沉默著走了很久,才答道:「我回去,仇殺就會結束嗎?」
玄奘張口結舌,無法回答。
「或者我死了,仇殺就會結束嗎?」翟紋問,「所以我活著,死去,是否回去,這個世界不會有任何變化,依然如此。」
玄奘苦笑不已,這場仇殺雖然是因翟紋而起,事實上翟紋卻是其中最無辜的人。主導這場三年血戰的,無非還是眾生心中五欲執著而成的貪愛之心,憎恚為性而起的惡業之心,痴愚無明而生的我執之心。
眾生在這天地中如同乾燥的蛛網,任何一根線條被火苗點燃,便蔓延天下,焚燒眾生,無人能逃脫其中。無論有罪,無罪,有關,無關。
這時兩人已經走進兵城,兩漢之時的兵卒便駐紮在這裡,地方頗大,到處都是低矮的房舍。如今早已經荒涼殘破,殘垣斷壁,倒是有不少新修補起的民房,到處堆放著家戶的日常用具,如同坊裡間的尋常街巷。
兩人走過兩條街巷,便到了兵城邊上靠近城牆的一處荒僻之地,這裡聳立著一座坍塌了半截的烽燧,烽燧下是烽卒日常駐守的塢院。
翟紋推開塢院的門,帶著玄奘走進院子,院子殘破簡陋,但乾淨整潔,看得出來時常有人打掃。院子里還養著一群雞,院子左右兩側曾經是藏軍械和糧食的庫房,如今一側改造成庖廚,一側改造成雞舍,雞群已經在雞舍的架子上休息,偶爾傳來幾聲撲翅和騷動,滿是生活的氣息。
頂頭是兩間大的房舍。房門居然鎖著,翟紋從身上拿出鑰匙,打開鎖:「法師,請。」
「這是什麼地方?」玄奘問。
「我家。」翟紋微微笑著。
玄奘頓時愕然,詫異地看著翟紋拿出悶燒許久的火摺子,點亮油燈,房舍里的場景頓時映入眼帘。房間很小,只有兩間大,屋頂和牆壁已經殘破,用蘆葦混合著泥漿修補過。右側一間布置成廳堂,地上鋪著蘆葦席,席上有氈毯,中間擺著一副食床,上面還有碗筷和瓦罐。兩隻老鼠聽見人聲,吱吱叫著飛快跑進黑暗中。
其他擺設與尋常百姓人家一樣,都是日常用具,只是靠牆一側卻有一張書架,上面層層疊疊擺著大約百十卷書卷。書架上還擱著雞毛撣子,用來撣灰。
廳堂的另一側似乎是主人的卧房,用屏風隔開。房內雖然不大,卻極為溫馨,充滿居家之氣息。
翟紋請玄奘在蘆席上坐下,從屋角的罈子里舀出一碗葡萄汁端到了玄奘面前。
「知道法師不飲酒,我也是不飲酒的,這是我自家釀的葡萄汁,法師自從進了玉門關便滴水未沾,且解解渴吧。」翟紋道。
玄奘致謝,端起葡萄汁喝了一碗:「味道很好。」
翟紋露出欣然之色:「這幾年我在玉門關,各種家什都學會了,釀酒、織錦、裁衣、做胡餅麵食、種植蔬菜瓜果。」她攤開自己的手掌,果然那掌心已經有不少硬繭,「我還會烤羊、烹魚,只是沒有親手殺過,到底還是怕見血。法師不食葷腥,一會兒我下庖廚給您做些餺飥。我的面片擀得極薄,淋上香油,撒上蔥花,味道很香呢。」
「呃……」玄奘想要客氣一下,奈何肚子確實餓了,「那就多謝翟娘子。」
翟紋起身出去準備餐食,玄奘四處望著,看著那屏風覺得似乎有些眼熟,屏風有八折,生絹屏面,上面用工筆繪著一幅宏大的山水景物,仔細一看,畫的竟然是長安城。以朱雀大街為中軸,從明德門一直畫到玄武門。玄奘並沒有進過宮城,但看皇城的街巷衙門與自己所見分毫不差。
這幅畫若是在長安絕對是違禁之物,因為朝廷嚴厲禁止私人繪製城郭和輿圖。也不知是何人所繪,玄奘看了看,並沒有落款。
屏風上還搭著一截三尺長的綾絹,上面綉著鴛鴦,也不知做什麼用。
就在這時,忽然聽院子里翟紋笑道:「四郎回來了?玄奘法師正在屋裡等著呢。」
玄奘詫異,這麼晚還會有誰來?聽起來竟像是住在這裡一樣。
玄奘急忙起身,剛走到門口,頓時就驚呆了。只見一名白衣男子正從院門處走了進來,和翟紋並肩站在一起,兩人言笑晏晏。赫然便是奎木狼!
「奎木狼——」玄奘吃驚道。
「法師,」翟紋笑道,「他不是奎木狼,是呂晟。」
奎木狼——或者說呂晟,神情溫和地望著玄奘,輕聲道:「法師,多年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