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十四章唐朝的走私案、公廨錢和兵變
玄奘等人並沒有奔出太遠,便聽到身後傳來悶雷般的蹄聲,回頭一看,大漠中捲起長長的沙塵。眾人都知道是奎木狼追上來了,急忙催動馬匹狂奔,往前奔了有二十里,奎木狼已經越來越近,隱約能看到那支鐵騎的形貌,最前方的奎木狼更是清晰無比。
這時前面出現一座毀塌的城垣,乃是夯土版築而成,早已經殘破得不成模樣,只剩下基址猶存。殘牆高近三丈,聳立在周圍的盆地之中,周圍都是茂密的蘆葦和湖泊,顯得頗有些隱秘。
玄奘詢問,李澶茫然不知,魚藻答道:「法師,這應該是敦煌人說的河倉城。據說是漢武帝伐大宛時,李廣利修築的糧倉,專門為玉門關儲藏糧食。」
「走,去避一避。實在不行便跨過蘆葦盪,阻一阻奎木狼的騎兵。」玄奘斷然道。
眾人策馬疾馳到河倉城下,卻頓時愕然,只見河倉城的斷壁殘垣間站著一名中年男子,正是王君可!
「父親!」魚藻叫道。
「胡鬧!惹下大麻煩了吧?」王君可雖然惱怒,但見到女兒和李澶安然無恙,仍然是鬆了口氣,「還不快進來避避。」
「王刺史,」李澶叫道,「奎木狼帶著大批的鐵騎,足有上百人。
您一人如何卻敵?」
王君可笑了笑,眾人策馬從他身邊經過,進入河倉城,只見城內居然有三十名兵卒,旁邊還停著幾輛大車。兵卒們正從車上抬下一架架的伏遠弩,訓練有素地安裝輪子。安裝完畢,便將伏遠弩推到河倉城的斷壁間。
伏遠弩乃是兩人便能夠操作的重弩,其威力僅次於床弩,下面有兩隻包鐵木輪,可以推著前行,弩架上有絞盤,操作時一人絞盤上弦,一人操作弩機。
這種弩箭射程達三百步,一箭射出往往能洞穿兩人。王君可用大車整整拉來了十五架!
王君可詢問魚藻,魚藻將玉門關發生之事簡單說了一番,卻把翟紋還活著的消息隱瞞下來。聽到呂晟未死,竟然被奎木狼佔據了身體,王君可也是大感吃驚,禁不住眉頭緊皺,深深地思索著。
「法師,這等異事聞所未聞,您以為真是如此嗎?」王君可詢問玄奘。
玄奘想了想:「若我們看到的不是真相,那刺史認為什麼才是真相?」
王君可啞然失笑:「既然女兒和世……法師還活著,對我而言就並無差別。」
片刻間,三十名兵卒便將十五架伏遠弩架設在了河倉城下。此時鐵騎龍捲已經急速而來,悶雷陣陣,震動著大漠。
王君可觀察著距離,待奎木狼抵達三百步外,忽然一揮手,一具伏遠弩砸下扳機,「轟隆」一聲震響,整架弩車劇烈震動,長長的弩箭破空而出,閃電般射出三百步,「噗」的一聲插在了奎木狼的馬前,深入沙磧足足有一尺!
奎木狼一勒戰馬,戰馬長嘶一聲,前蹄揚起,猛然便停了下來。
身後的騎兵散開,一字型圍攏在奎木狼兩側。
奎木狼端詳著地上的弩箭,也不禁為這弩箭的威力感到驚心。
他眺望著不遠處的河倉城,十五架弩車並排而立,極具震懾力。奎木狼在原地兜轉著馬匹,臉色陰晴不定。
王君可跳上一匹馬,呼哨一聲,策馬衝下了河倉城。奎木狼見他孤身一人,知道是有話說,便也策馬前行。兩人在距離河倉城兩百五十步左右馬頭相對。
「奎神,別來無恙!」王君可抱拳。
「你這是要阻攔本尊嗎?」奎木狼冷冷道。
王君可失笑:「你是要殺我女兒,我自然會阻攔你。」
「說的也是,」奎木狼冷笑,「就憑著十幾架伏遠弩?」
「伏遠弩么,殺你雖然不夠,但殺光你這些星將卻是足夠了。
我一次齊射十五矢,三百步的距離足夠我射三次,待你攻到我面前,足夠將他們統統射殺。剩餘的兵卒對我毫無威脅。」王君可笑道。
「但他們足夠將你和你女兒盡數拿下。」奎木狼道。
「不夠吧?」王君可驚訝,「上百人便能攻破我三十人駐守的城池?」
奎木狼盯著眼前這座建在土台上的城池,雖然殘破不堪,但地勢易守難攻,他也不得不承認王君可的眼光。
「何況,我這次的目標只是狙殺星將,十五星將一死,我西沙州大軍拿下玉門關易如反掌。屆時奎神又往何處去?」王君可笑道,「聽說星將能死而復生,不過想來也沒那麼容易,合適他們用的軀體也並不好找吧?」
奎木狼凝望著他:「你是來跟本尊談判的?」
「嗯,我女兒活著,你我之間自然能談判了。」王君可道,「不知道奎神想要什麼?」
「什麼?」奎木狼詫異。
「你來到這人間,最想要的是什麼?」王君可問道。
這話說得奎木狼倒迷茫起來,他下凡三年,竟然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在天庭寂寞慣了,佔了玉門關便覺得挺好,日日與翟紋相守,雖然苦於無法碰觸,心中卻也滿足,只是如今……奎木狼忽然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
「這人間有什麼是天庭所沒有的……」奎木狼喃喃道。
「天庭我雖然沒去過,卻能想象得到,定然是九天萬物奇珍無所不有,世上金銀在天上只怕如同瓦礫一般。這都不會是奎神想要的,」王君可道,「但有一樣,天上只怕缺得很。」
「什麼?」奎木狼好奇地問。
「人間香火!」王君可一字一句道。
「人間香火……」奎木狼重複了一句,頗有些不解。
「我不知道天庭和西天極樂的神通從何而來,但我知道,世上廣建佛寺,日日香火祭拜誦經,頌念佛陀之名。又有無數道觀,香火不斷,頌念上清玉帝之名。這人間的信仰之力,想必對神明也頗有好處吧?」王君可道。
奎木狼聽得愣住了,問道:「你如何給我人間香火?」
「我能夠讓你成為人間百萬眾生的信仰,廣建廟宇,供奉真身,日日香火祭拜,」王君可道,「我能夠讓你成為一國之國師,自帝王而下百官萬民日日跪拜。」
「你區區一州刺史,又如何能夠?」奎木狼懷疑。
「我先不說如何能夠,只問一下奎神,你還想要什麼?」王君可道。
「你還能給我什麼?」奎木狼問。
王君可沉聲道:「只要你要的,我都能給!」
奎木狼森然盯著王君可:「你可知道,當年我寄居這具軀體的時候,呂晟曾與我立約?」
王君可搖搖頭:「那時我還未到敦煌。不知道誓約的內容是什麼?」
「幫他殺一個人,」奎木狼道,「那時我以為只是殺個人而已,容易無比,便答應了他。可是這些年來竟然找不到此人的下落!這可就難辦了,所以這些年我便一直拖延。只是既然立約,還是要完成的。」
王君可想了想:「那人是誰?」
奎木狼淡淡道:「先說說你想要什麼?」
「很簡單,」王君可鄭重道,「我需要東突厥和吐谷渾對涼州發動進攻,最起碼要做出進攻態勢。你身為天狼神,乃是草原各部的圖騰之神,我想這並不難辦到。」
奎木狼深深地望著王君可,忽然大笑:「成交!」
說完兜轉馬匹,呼哨一聲,率領著鐵騎滾滾而去。
王君可站在沙磧上,眺望著奎木狼遠去的背影,才感覺汗水濕透了後背。這時玄奘、魚藻和李澶等人驅馬趕了過來。
「父親,您是如何說服他離開的?」魚藻問道。
「他只是見到我的伏遠弩,知道無法取勝,暫時退卻而已。」
王君可搖了搖頭,「魚藻,我們須得儘快趕回敦煌了,還有大事要辦。」
「什麼大事?」魚藻問道。
王君可在她和李澶臉上掃視了一眼,含笑道:「你和臨江王世子的婚事!」
「我不嫁!」魚藻斷然道。
王君可沉下臉:「胡鬧!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說不嫁便不嫁了?」
「便是有父母之命,可那世子李澶性情如何,相貌如何,我從未見過,我怎知日後與他能不能合得來?」魚藻惱怒,「你要和李家結親,為何不讓兄長娶了臨江王的女兒?」
李澶朝著玄奘齜牙咧嘴,苦笑不已。
王君可臉色不好看了,厲聲道:「胡說些什麼?這是我和臨江王早已經議定好的婚事,婚期都定好了,豈容反悔?這些年我對你縱容得還不夠嗎,你到處找呂晟的下落,我從未反對。如今呂晟你也見到了,是生是死都有個結果了。你便該好好收心,成親嫁人相夫教子!再敢胡說,我便沒有你這個女兒!」
魚藻淚眼盈盈地望著父親,氣道:「沒有就沒有吧!」
魚藻翻身上馬,縱馬而去。眾人全被這變故驚呆了,李澶急忙道:「王公,王公,快攔著啊!」
王君可臉色鐵青,走到一架伏遠弩旁,在溝槽上搭箭、上弦,瞄準了魚藻。
玄奘和李澶大駭:「王公,不可!」
王君可猛然砸下扳機,「轟隆」一聲,巨大的弩箭有如閃電霹靂般射了出去。此時魚藻已經跑到了一裡外,弩箭破空而至,正中戰馬,竟然從戰馬的馬腹上一穿而過,飆出一蓬鮮血,釘在了沙磧中!
戰馬頃刻間倒斃,魚藻也撲倒在地,被壓在馬下。
李澶被嚇個半死,幾乎是連滾帶爬跑過去,把魚藻從馬屍下給拽了出來。再看那根箭鏃,直透透地穿過了馬的身體,只差一尺便要射中魚藻。可以說這是王君可給魚藻最嚴厲的警告!
魚藻滿身是血,坐在地上獃滯了半晌,感受到了父親心中的殺意,面無表情地跟隨李澶走回來,沒有再和王君可說一句話。
王君可命人給魚藻牽過來一匹馬,士卒們押著大車尾隨在後,四個人一路沉默返回敦煌。
李澶喃喃道:「師傅,我這場婚姻好像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從河倉城沿著西塞長城往東,一路上都是密集的烽燧,它們修築於西漢年間,如今早已殘破不堪,黃沙擁堆,夕陽漫卷,彷彿百戰之後蒼涼的武士,凝固為一座座豐碑。
西塞長城沿著疏勒河修建,這一帶湖泊密布,玄奘等人一路經過大大小小十幾座湖泊,最大的有大泉、玉女泉,蘆葦茂密,飛鳥成群,最東邊的大湖便是著名的鹽池。
這裡才是西沙州扼守玉門關大磧路的要塞,也是敦煌縣擁有的兩大牧場之一。朝廷在鹽池邊設置了鹽池守捉。
守捉使名為趙平,見得刺史駕臨,熱情迎接。
眾人休息了一晚之後,次日凌晨出發,沿著驛路依次經過三道泉、二道泉、頭道泉之後,便進入敦煌綠洲。
這一路上的氣氛極為沉默,除了玄奘和王君可偶爾聊幾句,便無人說話。李澶一直陪著魚藻,但她失魂落魄,李澶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勸解,最終滿腔心事也只能如同這沙漠里的風一樣,一嘆而過。
正午時分到了州城驛,卻見王利涉迎接了出來。王利涉見到李澶平安歸來,這才長出一口氣,正要說話,卻見李澶偷偷指了指魚藻。
王利涉會意。
王君可命驛長給魚藻和玄奘準備房間,休息洗漱,陪同著王利涉和李澶來到正堂,命人切了幾個瓜擺上。
王利涉急忙道:「世子,您可算回來了!阿彌陀佛!」
「王參軍,你怎麼在這裡?我阿爺呢?」李澶急忙問。
原來,李琰昨日凌晨時分已經離開了敦煌,返回瓜州,他擔憂李澶的安危,雖然知道王君可去了玉門關接應,卻仍然放心不下,便把王利涉留下等候消息。
「世子,」王利涉笑道,「這次大王返回瓜州,乃是為了籌備你迎親事宜,十日之後便要來敦煌迎親。咱們在瓜州備好,您還要來敦煌昏迎,僅僅往返一趟便需五六日,時間頗為緊急。大王交代了,等您回來,便請馬上和我前往瓜州。」
「這……」李澶遲疑半晌。對這場親事,他雖然期待,卻也有些惶恐,似乎要把山野之中自己最愛的那朵花折而殺之。哪怕最終得到,捧在手中,過得幾日難道不會枯萎凋零嗎?
「王公,」李澶誠懇地望著王君可,「我能否留在敦煌?等父親安排的迎親隊伍進入州城驛,我直接從州城驛入城昏迎?」
「這是為何?」王君可當場便有些不快,身為世子,走三百里瓜沙古道,親自來敦煌迎親,乃是對王氏嫁女的尊重,這廝怎麼連這點路都不想跑?
「王公誤會了。」李澶急忙解釋,為難地道,「魚藻正和您使氣,我實在擔心她在這期間做什麼舉動,惹您生氣。若我留在敦煌,好歹還能幫您勸勸她。」
王君可明白了,沉吟道:「她仍然沒懷疑你的身份?」
「沒有。」李澶道。
「該告訴她了,」王君可道,「你們相處多日,想必也有些感情了,那你便留在敦煌吧,私下告訴她。」
「多謝王公!」李澶驚喜不已。
「王參軍,」王君可沉吟,「大王怎麼走得這般匆忙?我原本還想著回到敦煌后,和大王詳談。」
王利涉懂他的意思,苦笑道:「王公,州城出事了!這件事是您惹出來的,大王不知道您的態度,不便參與,只好先行避開。」
王君可和李澶都怔住了。
敦煌城的確是出了大事。
數日前王君可下令查抄了張氏商行之後,抓了六名主事和市令張克之。王君可本意是要逼迫張敝就範,不料張敝極為硬氣,直到兩日前王君可前往玉門關,他仍不肯登門俯首。
於是王君可臨走之前下令刑訊,並命錄事參軍曹誠主審此案。
曹誠乃是王君可的心腹,立刻對張氏商行的主事、胡商、高昌國行商進行嚴刑拷問,三木之下,誰能硬挺下來?不到一日之間,那些商賈和主事們便徹底招供。
朝廷對邊境貿易的禁令主要有三條:一是禁止唐人越境行商;二是禁止唐人和胡人私下貿易,所有貿易必須在西市進行,價格必須依照市令頒發的參考價執行;三是「錦、綾、羅、綿、絹、絲、布、氂牛尾、真珠、金、銀、鐵」,不得販運出關。
針對這三條禁令,張氏商行採用的手法是和高昌張氏共同組建商行,由高昌商行越境行商。而運進來的貨物,則按照市令定價「賣」
給張氏商行,再由張氏商行販運至河西各州甚至中原銷售。
而高昌商行「賣」給張氏商行的價格,在取了成本價之後,秘密把差價返還給了張氏商行。反正朝廷定的商稅極低,也不損失什麼。加上市令張克之本就是張氏族人,根本不會出任何問題。
事實上這也是敦煌各大商行普遍採取的手段,眼下王君可就將它捅了出來,專門針對張氏商行!
根據主事們和胡商們的口供,僅僅能確認的絲綢就達五百多匹。
根據唐律,足以流放數千里了。
然後還有更嚴重的問題——違禁物!
瓷器、漆器、茶葉之類,販運至西域固然能掙錢,但真正暴利的還是絲綢,錦、綾、羅、綿、絹、絲,各種各樣的絲綢製品在西域都是搶手貨,高昌那邊倒手給粟特人,粟特人再販運至波斯、拜占庭等地,價格等重於黃金。不少胡人商隊離境時都帶著大車大車的絲綢偷運出關,這便是為什麼李澶說林四馬守著的是一條黃金之路。
張氏商行和高昌商行不但買通烽戍邊將,走私絲綢出境,還在沙磧中開闢小道,繞過烽戍,偷渡關隘。
按唐律,私度關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
經關隘走私,叫私度;繞過烽戍,則叫越度。這兩項是妥妥的鐵案,最關鍵的是,唐律規定,「冒度、私度、越度,事由家長處分,家長雖不行,亦獨坐家長」。這就是「家人共犯,止坐尊長」。
張氏商行的家長是誰?張敝!
這矛頭就直指張敝,一旦主事們熬不住刑,招供出來,張敝就得連坐!
王利涉講述著,聽得李澶倒吸一口冷氣:「王參軍,此事真攀咬到張敝,他豈不就得流放千里?」
「豈止流放!」王利涉看著王君可,見他面容沉凝,忍不住道,「世子,您知道如今曹誠在審什麼嗎?越度關隘,他們究竟走私的是什麼?」
李澶想了片刻,不禁就是一哆嗦。按說在張氏商行已經買通了邊將的前提下,走私絲綢大可以直接通過關隘,可他們不惜在沙磧中開闢小道,繞過烽戍,偷渡關隘,這裡面究竟走私的是什麼,連買通的邊將都不能知道,恐怕更為嚴重。
王利涉道:「根據唐律,若是私家之物,禁約不合度關而私度者,減三等。諸齎禁物私度關者,坐贓論。十匹,徒一年;十匹加一等,罪止徒三年。也就是說,私家可以擁有之物私自偷運出關,在徒一年的基礎上減三等。普通禁物出關,最嚴重的也只是徒三年。可是私與禁兵器與化外人者,絞。」
李澶駭然盯著王君可:「王公,你打算以此罪名連坐張敝?」
「並不是我打算連坐他,是看他有沒有私自販運禁兵器出關。」
王君可淡淡地道,「一切以事實為依據。」
李澶這才明白自己阿爺為什麼要急忙忙離開敦煌,王君可這是要翻了天啊!
「何必呢?王公!」李澶苦口婆心,「張敝雖然傲慢無禮,膽敢以庶女來辱您,可您這樣做,乃是自絕於敦煌士族啊!」
「世子以為這僅僅是我報復張敝?」王君可冷冷地道,正要說下去,只見王利涉拚命朝他搖頭,頓時醒悟,岔開話題,「王參軍,如今敦煌城局勢如何了?」
「昨日審案之後,州縣兩級衙門陸陸續續有十幾名官員病倒,如今敦煌城州縣兩級衙門已癱瘓。」王利涉苦笑道。
王君可不以為然:「意料之中的事。」
「還有……昨日下午傳來消息,」王利涉艱難地道,「公廨錢破產了!」
「啊?」王君可愣住了。
大唐立國后,太上皇李淵改革了一套各衙門的辦公經費制度,朝廷不再給各衙門劃撥辦公經費和俸祿,而是設置了「公廨田」和「公廨錢」制度。就是朝廷給每個衙門都劃撥了土地和錢幣,讓官員去出租、放貸,自己經營,賺的錢拿來充作辦公費用和俸祿。
譬如州衙門,只是最初給五萬開元通寶,刺史自己去放貸收利息。李淵還考慮到了每個刺史理財水平不一樣,收的利息不一樣的問題,於是直接規定,放貸的年利息為百分之一百。他考慮得美好,這樣一來州衙門每年的利息就有五萬錢,足夠開銷了。
問題是……誰肯借這麼高的利息?
問題是……武德年間的商業貿易也並不繁榮,絕大多數人都以務農為生,借錢的人是少之又少,有時候貸款根本放不出去。就算放出去,利率這麼高,商人們也是短期借貸。因此各級衙門的公廨錢簡直成了燙手的山芋,刺史們和縣令們每個月都要愁得頭髮發白,可哪怕撓掉了頭髮,也得把公廨錢給借貸出去,否則手下各級官吏就拿不到俸祿。
尤其是武德和貞觀年間的刺史們,像王君可這種的,大都是戰場上戎馬廝殺出來的,條文律令、治理州郡還沒問題,一涉及金融乾脆就是兩眼一抹黑。不少衙門據說都收不回貸款,直接破產。
西沙州還好,畢竟商貿繁榮,州衙門雇有令史,專門掌管放貸和收取利息。在士家大族的幫襯下,收支勉強能平衡,一直沒出問題。可如今一動張氏,公廨錢立馬破產。
王君可也是有些頭皮發麻,硬著頭皮問:「破產的意思……利息收不回來了?本錢還有幾何?」
「沒了,」王利涉滿臉同情,「不但利息沒了,本錢也賠光了。」
王君可霎時木雕泥塑一般,這意思,自己的州衙門破產了?沒錢了?
「這怎麼講?」李澶納悶,「怎麼突然間就連本錢都沒了?」
王利涉嘆了口氣:「借貸的商賈一日之間紛紛出事,有的是在路上遭了劫匪,人貨全損,有的是遭人詐騙,血本無歸。至於借貸的大戶,恰是王公抓的幾家商行,商行都被封了,錢還有嗎?」
「那——對對對,商行查封的錢還有啊!」王君可急忙道,「把公廨錢從裡面扣出來不就可以了?」
王利涉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王公,大商行和小商販不同,走一趟貨需要的貨款累千巨萬,整個商行的錢都在貨款上,有時還互相借貸,張氏商行一出事,其他商行立刻追債,毀約,查扣貨物。
這中間當然少不了士族們故意做手腳,直接把張氏商行吸得乾乾淨淨,一個銅錢都沒有。」
王君可皺眉思索著,他知道,這是士族們反擊來了。
「走!」王君可咬牙道,「回州城!本官還不信,他們就翻了天了!」
玄奘沒想到,自己一回到敦煌就趕上了王君可和八大士族的大博弈,敦煌城、壽昌縣乃至整個西沙州都是劍拔弩張,人心惶惶。
玄奘並不想參與其中,只是他也擔憂魚藻。他與李澶一起,將魚藻送到了刺史府。一進刺史府後宅,王君可就命王君盛將魚藻給看管起來,禁足在內宅,不準出府門一步。王君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滿臉賠笑地請魚藻回房。魚藻看也不看父親,冷漠地離開。
王君可隨著她走到內宅院門口,一把拽住她胳膊,冷冷道:「如果你以死相逼,我會告訴你,哪怕你死了,我也會把你的屍體扔上花轎!」
魚藻嘴角動了動,身軀獃滯地走向後宅。
玄奘雖然沒聽見王君可的話,可魚藻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神情,看得他頗為難過。只是這屬於家事,王君可一心要攀附高門,佛法對此可無能為力。
李澶更是憂心忡忡,玄奘扯了他一下,想帶著他離開刺史府,回大乘寺暫住。
李澶卻道:「師父,我想……我的修行可以到此結束了。」
玄奘愕然地望著他:「為何?」
「因為我找到了自己要擔當的東西。」李澶神情蕭瑟,「我之所以隨您修行,是因為我這個世子啊,就是個廢物。不能為國效勞,不能為阿爺分憂,在皇帝和阿爺的夾縫之中只會逃避,無用透頂。
可是今日見到魚藻這副模樣,我覺得我需要做一些事情,這是屬於我的情感,我要擔當起來。可能我無法讓她開心,但起碼我得守著她,不讓她出事。」
玄奘贊同地點點頭:「你要留在刺史府中嗎?」
「那哪能!」李澶苦笑,「我住在刺史府對魚藻名聲有損,我……」
他左右看了一眼,刺史府後宅這條街上,開著長寧坊的坊門,進入坊門便有一座酒肆,除了賣酒,也供些吃食。
李澶當即走進去,酒博士迎了上來:「郎君要用酒食嗎?」
「我是來幫工的。」李澶道。
酒博士頓時愣住了,上下打量他,只見李澶丰神俊朗,衣飾華貴,禁不住咧嘴:「郎君莫不是開玩笑吧?」
李澶當即脫掉絲綢袍服,把身上的玉佩、玉帶一股腦地用衣服裹起來,扔到一旁:「把你們穿的粗麻布衫給我一套。今日就開始幹活,不要工錢。」
這時酒肆的店東也趕了過來,看著眼前這古怪的一幕,都怔住了。
玄奘微微一笑,沒有說話,雙手合十輕輕誦念了一句,默默地退了出去。掌心傳來針扎般的疼痛,他心中卻有些歡快。
從進入敦煌城到現在,玄奘又恢復了孤單一人的狀態。
其實西遊之路本就如此,從他離開長安就這麼一路上孤獨地走著。形形色色的人來了,形形色色的人又走了,最終他仍是如同剛出生的嬰兒,孤獨地面對這個世界。因為別人要的東西很近,他要的東西很遠,必須就那麼一直走著,走到天地盡頭,走到人生斷處。
可是他仍然很感激這些人的陪伴,人多了,才成眾,有了眾,才是眾生。他想看到的,是眾生世界,璀璨人生。那不在佛經上,只在兩眼中。
玄奘剛到了白馬塔下,正要齣子城,就見南門口傳來一陣喧嘩躁動之聲,城門口大批的百姓和商隊紛紛沖向城內,一個個都是滿臉驚惶,狼狽不堪。
玄奘急忙拉住一名中年商賈詢問,那商賈見是一名法師,不敢怠慢,合十施禮道:「稟告法師,兵變了!」
「什麼?」玄奘大吃一驚,「怎麼回事?哪裡兵變了?」
「就咱們西沙州!西關鎮五百多名兵卒嘩變,正向州城開來!
馬上——」那商賈朝城門外看了一眼,大叫一聲撒腿就跑。
玄奘迎著潮水般的人群來到城門外,只見南門外曠野上,無數的兵卒正從四面八方朝著城門湧來。城外的百姓、商賈、牧人哭喊著朝城內奔逃。但是這些兵卒並沒有殺人,只是打著旗幟,沉默如山地走著。兵卒們按照隊列行軍,全副武裝,一火火,一隊隊,一旅旅,隊列整齊。然而隊伍之中卻都是兵卒,並沒有任何一名校尉,甚至連旅帥都沒有。
整個隊伍肅殺無比,宛如沉默的火山。
敦煌城的城牆外是六尺高的羊馬城,羊馬城外則圍繞著城壕,城壕寬有四十五尺,水深九尺,都是西南方一座大泉引出來的活水。
上面有九尺寬的木橋,雖說木橋挺寬,可人群這麼一擁擠,頓時車輛、行人、牲口擠作一團,誰也動彈不得,不少人甚至被擠翻出去,掉落水中。
眼見得兵變的士兵臨近,人群更加驚慌,哭喊聲四起。但兵卒們到了城壕外,卻停住了腳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號令,齊刷刷地在地上坐了下來。一個個盯著州城,一言不發。
木橋上的人群也發現了異樣,有些詫異,頓時就安靜了下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
玄奘順著兵卒們的目光抬頭往城樓上瞧,一眼便看見了王君可、王君盛和曹誠站在女牆后。城垛口後面有三三兩兩的兵卒彎弓搭箭,對準城下。
「廢物!」曹誠正怒斥西關鎮的鎮副,「刺史奪了令狐瞻的職務,讓你執掌西關鎮,便是把州城的安危交給了你,你約束不住兵卒,還做什麼鎮將?」
「這不是簡單免掉令狐瞻的事啊!」鎮副哭喪著臉,「鎮里的人事盤根錯節,兩大校尉,四個旅帥,十個隊正,都是令狐瞻一手提拔起來的,早就被令狐氏給滲透了。可我又不能免了他們,把他們免了,還怎麼打仗?」
王君盛和曹誠都有些傻眼,盯著王君可。
王君可冷笑:「不急。瞧,令狐瞻不是來了嗎,看看他是效忠家族還是效忠朝廷。」
正在這時,令狐瞻騎著快馬從城門裡沖了出來,隨從們揮舞馬鞭抽打,將城門到木橋的百姓驅趕開來,形成一條通道。令狐瞻疾馳而過,在靜坐的兵卒前盤繞了一圈,來到鎮兵們面前。
他滿臉鐵青,持著馬鞭劈頭蓋臉便是一頓抽,兵卒們也不躲閃,即使抽翻在地,也很快爬起身,繼續靜坐。
「你們的校尉呢?朱成和劉定威在哪兒?給老子滾出來!」令狐瞻持著馬鞭在兵卒的行伍中逡巡,「你們的旅帥呢?都死了嗎?」
「回稟鎮將!」一名隊正冷冷道,「鎮副在城樓上呢,校尉被家裡婆娘抓花了臉,躲在家裡不肯出來。旅帥們的父親都生了病,沒錢抓藥,正在家裡哭呢。」
「嗯?」令狐瞻愕然,「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公廨錢破產了唄,俸祿都開不下去,上官們的日子過不下去,我們這些人拿不到行賜和錢糧,也沒法過日子。這才來州城向刺史公討個公道!」隊正道。
原來大唐的軍隊分為兩類,一類是府兵,一類是募兵,兩者合稱為兵募。
兩者最大的區別便是,府兵登記在兵冊,由朝廷分田地,平日為農,戰時為兵,並沒有軍餉。募兵則不同,募兵不是一種固定的兵制,沒有固定的兵員和編製,有事徵募,事罷即歸,或到期輪換。
兵卒回鄉就恢復平民的身份。
而緣邊各州因為時常面臨邊患,徵召府兵又需要很長時間,且手續煩瑣,因此便保持固定的募兵兵員,長年駐紮鎮戍。
因此相應的,募兵是有軍餉的。
募兵的軍餉分為兩類,一是行賜,就是出兵前朝廷要賜絹帛,可以製作成軍服或者換成錢養家,每人每年為絹五匹。這筆錢由所在州縣支出。還有一類是食糧,也是由州縣供給,每人為「日二升、月六斗、年七石二斗」。
至於各鎮戍的官將,和官吏們一樣,日常俸祿從公廨田和公廨錢中支出。如今公廨錢破產了,官將們自然拿不到錢。可兵卒——城樓上,王君可也遣人打探清楚了這場兵變的緣由,忍不住問道:「官將們沒了公廨錢,可兵卒們的行賜照舊發給絹帛不就可以了么?正庫之中堆放的絹帛想必足夠,為何不賜發下去?」
曹誠有些尷尬:「王公有所不知,公廨錢破產之後,各衙門官員群情洶湧,紛紛上門圍堵哭訴。當時就有人勸我穩定官心,把州庫之中的絹帛拿來折算錢款分發下去,下官便……便將庫中的絹帛給……」
「發完了?」王君可臉色難看,問道。
「那倒沒有,」曹誠低聲,「還剩十之二三。兵卒們正是聽說自己的行賜讓官府發給官吏們了,擔心拿不到這個月的行賜,這才鼓噪嘩變。」
「一招接一招!」王君盛憤恨,「很顯然都是那幫士族在背後動手!」
「用得著你說嗎?」王君可冷冷地道,他臉上不動聲色,卻也知道有麻煩了。
城外。這時令狐瞻也意識到了這場兵變的緣由。
難道是自己父親和其他士族出手了?可為什麼不知會自己?況且……西關鎮發生嘩變,自己豈不是會被朝廷追究?即使不考慮自身安危,令狐氏耗費偌大人力物力,加上自己十年軍旅出生入死才做了鎮將,使得令狐氏在軍中有了一席之地,父親怎麼說放棄就放棄了呢?
一時間令狐瞻心亂如麻,更有些頹敗。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憑藉軍功才坐上這個位置的,雖然其間家族出力不少,可自己在軍中的人望卻是一刀一槍打拚出來的,沒想到一旦爆發嘩變,自己竟然控制不住軍隊。無論副使還是校尉、旅帥,都是服從於背後的家族,而不是自己這個大唐鎮將!
可自己是個大唐邊將,不是家族犬馬!如今身處兩者的夾縫該如何是好?令狐瞻神情無限蕭索,返回頭望著城頭的王君可,忽然便是一怔,只見父親令狐德茂和張敝二人聯袂登上了城樓,就站在女牆垛口。
令狐德茂和張敝朝著城外瞥了一眼,兩人面無表情,來到王君可身邊。曹誠和王君盛面對這二人到底還是有些忌憚,默默地後退了幾步,站在王君可身後。
「底下的熱鬧很值得看,二位家主來得正是時候。」王君可淡淡道。
「嘩變!」張敝嘖嘖兩聲,「身為刺史,卻引起部下嘩變,不知朝廷會怎麼定你的罪?」
「定我的罪?」王君可大笑,「那也是我定完你的罪以後的事了吧?」
張敝眼中噴火,死死瞪著他,怒不可遏。
「刺史公,」令狐德茂淡淡道,「這時候還是想想如何安撫兵卒吧!敦煌城內並無兵力,一旦這些兵卒衝進來,那可就控制不住了。亂兵之下,有人渾水摸魚燒殺搶掠,怕是整個西沙州都要亂掉。」
王君可笑笑:「燒殺搶掠……刺史府應該沒什麼好搶的吧?要搶掠的也是城內的豪門大戶。我擔什麼心。」
「你——」張敝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大怒道,「你是父母官!
一州之牧!」
「你們拿我當父母官了嗎?」王君可臉色勃然一變,吼道,「毀掉公廨錢,鼓動兵變,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叛國大罪?二位,兵卒好騙不好欺,小心玩過了頭引火燒身!他們一旦進城,遏制不住貪慾,首先遭殃的就是你們這些豪門大族!」
「刺史公這是有所指啊!」令狐德茂淡淡道,「公廨錢乃是經營不善導致破產,天下州府,破產的公廨錢多了,這個哪怕說到朝廷你也追究不到我們。」
「西關鎮嘩變呢?」王君可冷冷道,「你兒子令狐瞻乃是西關鎮將,他的兵卒嘩變,即使牽連不到你令狐氏,令狐瞻仍罪責難逃!」
「瞻兒還是鎮將嗎?」令狐德茂驚訝,「我怎麼記得你早就免了他的鎮將一職呢?哦,楊鎮副在啊,刺史公不是早命你權知鎮將了嗎,你約束不住兵卒,導致嘩變,該當何罪?」
楊鎮副傻了眼,求救地看著王君可,訥訥不敢開口。
王君可被堵了這一記,頗有些難受。不過事實也確實如此,若是普通背景的鎮將,管你有沒有被免職,照樣能把罪責扣在你身上,可對令狐氏而言,王君可卻是辦不到。
王君可冷笑:「好算計!若是我免了紫金鎮的宋楷,還有子亭守捉的翟述,是不是連紫金鎮和子亭守捉也要嘩變?」
「這個你要問宋承燾和翟昌了。」令狐德茂淡淡道,「我來便是代表敦煌百姓,懇求刺史公早早平息嘩變。同時,縣衙門上書給朝廷,懇求朝廷嚴厲追查,急遞已經以五百里加急送出去了。文書上附了我們敦煌耆老的聯名簽署。」
「動作倒是很快,連縣衙都成了你們的爪牙,居然敢動用五百里加急,」王君可怒視著他,「要不然你們試試點燃烽火?那速度更快!」
「說不定會這麼做。」令狐德茂也盯著他,一眼不眨。兩人之間風雷激蕩。
「刺史公,」張敝嘲諷,「你還是趕緊想想怎麼收場吧!」
「不勞提醒。」王君可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西南處,「二位且耐心便是。」
令狐德茂和張敝對視一眼,朝著遠處望去,頓時愣住了。只見西南方的沙磧上,不知何時捲起一條龍捲,正緩慢地延長。
西南方的龍捲越來越近,龍捲中鐵蹄震動,如同滾滾悶雷,一支騎兵席捲而至,後面跟隨著大批的步卒,竟然是龍勒鎮的兵馬到了!
龍勒鎮就在州城西南不遠的龍勒鄉駐紮,拱衛西沙州治下的另一座縣城,壽昌縣。鎮將馬宏達是行伍出身,身經百戰,一看見嘩變兵卒只是靜坐,就知道並無開戰之心,當即率領騎兵一圈一圈繞著嘩變兵卒疾馳。
嘩變兵卒們久經戰陣,一見騎兵來襲,立刻跳起身擺成防守陣形,外層是一層層的槍矛,內層則是弓箭手,嚴陣以待。隨著騎兵接近,雙方已經進入對峙階段,一個閃失就會失控,立刻便是一場血腥的搏殺。
驅馳間,馬宏達大聲道:「本官是龍勒鎮將馬宏達!」
周圍的親兵們立刻大聲複述,在震耳欲聾的鐵騎聲中將馬宏達的話傳到了每一個嘩變兵卒的耳中:「本官是龍勒鎮將馬宏達!」
「奉刺史之命前來勸返爾等!」
「奉刺史之命前來勸返爾等!」
「刺史有言,爾等只是受他們蠱惑,若是速速返回,定不追究!」
「刺史有言,爾等只是受他們蠱惑,若是速速返回,定不追究!」
「爾等的行賜,三日內必將分發!」
「爾等的行賜,三日內必將分發!」
「若不聽號令,視為嘩變!連坐父母!」
「若不聽號令,視為嘩變!連坐父母!」
「坐下!不可動手——」令狐瞻迎著槍矛,揮舞著馬鞭憤怒地叱罵,「身為大唐兵卒,你們當真要造反不成?誰敢往前一步,便踩過我令狐瞻的屍體!」
隊伍中一名隊正大喊道:「今日不給行賜,我們絕不回營!馬宏達只有三百騎兵,奈何不了我們!」
另有人大喊:「同袍們,城池中並無一兵一卒阻攔我們。刺史不答應,我們就衝進城中,討個公道!」
「對,衝進城中!討個公道!」有人一鼓噪,兵卒們頓時如同聞見血腥味的狼群,一個個亢奮起來。
局勢眼見就要失控,突然間,敦煌城中號角聲大作,悶雷般的鐵蹄聲響徹城中。隨即就有一支人馬上了城牆,佔據了垛口,彎弓搭箭對準城下。
一名全副甲胄的校尉來到王君可面前,大聲道:「鹽池守捉使趙平,奉命率領五百守捉兵平叛!」
正在看笑話的令狐德茂和張敝頓時傻了眼,連曹誠和王君盛都有些意外。馬宏達倒也罷了,畢竟龍勒鎮只有十幾里路,眨眼就到。
可鹽池守捉足有八十多里,趙平怎麼會突然趕到?
「好手段!好謀划!」令狐德茂咬牙切齒地道。
「德茂公也不差。」王君可笑呵呵地道。
令狐德茂和張敝二人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曹誠和王君盛二人長長鬆了口氣,知道這一仗是穩了。
曹誠低聲道:「刺史,您何時把趙守捉使給叫來了?」
「昨夜從玉門關回來,路過鹽池,便讓趙平帶著守捉兵在我身後十幾里跟隨。」王君可淡淡地道,「自從讓你審訊張氏,我便知道士族們要有動作,原本不只為是西關鎮預備的,沒想到只有西關鎮出動,宋氏和翟氏龜縮不出。」
王君盛大讚:「刺史神機妙算!」
「趙平,」王君可問道,「控制住城內了嗎?」
「不單五座城門都派了人,八大士族的宅邸也都派了兵卒,只要刺史下令,立刻抓人。」趙平道。
「不忙抓人。」王君可看著城外,淡淡道,「我們且箭在弦上,按兵不動,看那些士族如何收場吧!」
城下嘩變的兵卒們也有些不知所措,城上有鹽池守捉,背後有龍勒鎮兵,眾人都是打慣了仗的,知道再激化局勢,必定是屍橫就地的下場,一時氣勢都弱了下來。
城門口,玄奘看到這情形,便知道這場嘩變是動不起刀兵的,歸根到底,這是士族們向王君可的示威和警告!同時也是擺出了籌碼,雙方的博弈至少還得幾個回合,只看誰先妥協了。
玄奘深深一嘆,轉身走進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