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十五章大唐咒禁科
敦煌城北門外是羊馬市。敦煌城的羊馬交易量巨大,城內東西二市頗為狹小,於是商賈們便在西門和東門外進行羊馬交易,久而久之便成市集,市令雖然照舊徵稅,卻並沒有建什麼里坊,各種建築亂糟糟一團,污穢遍地,羊馬成群,人流熙攘,到處是騾馬的嘶叫聲和商賈喧嘩聲。
玄奘深一腳淺一腳,在鬧哄哄的集市中東張西望,尋找了半天,才在一峰峰的駱駝群里看見了李淳風。李淳風正掰開一隻駱駝的嘴,在牙人的介紹下觀察駱駝的口齒。
「李博士真是好興緻。」玄奘笑著打招呼。
李淳風一回頭,頓時驚訝:「這不是玄奘法師嗎?且稍等……」
李淳風急忙到旁邊的水桶里洗了洗手,這才跟玄奘見禮。
「法師來這裡是專程為了找在下的?」李淳風問道。
「是啊!」玄奘笑道,「貧僧去陰氏的府上打聽,才知道你每日都要到羊馬市上閑逛。」
李淳風有些尷尬:「不瞞法師,在下一直有個小癖好,便是喜歡牲畜,什麼馬匹、駱駝、羊狗之類的,在長安時便時常去市上瞎逛。」
「畜生道也是六道之一,其中自有天地間的大道。」玄奘笑道。
「我信的是道術。」李淳風道。
「大道如一。」玄奘道。
李淳風大笑,抱起自己買的小羊羔,兩人談笑著走出羊馬市,信步而行。
「法師來找我,不知有何事?」李淳風撫摸著小羊羔,問道。
「貧僧是想請教一下李博士,」玄奘道,「在青墩戍時,你也曾親眼見到奎木狼人形狼形互換,時而是奎木狼,時而是呂晟,可猜到其中緣由?」
李淳風盯了他片刻,忽然一笑:「法師既然從玉門關平安歸來,想必早就得見真相了,我如果欺騙,自然瞞不過法師慧眼。不錯,當日從青墩戍回來,我就和令狐德茂、陰世雄等人深談過,他們原原本本把真相告訴過我。那呂晟如今被奎木狼佔據了身體。」
「原來他們早就知道。」玄奘恍然地點頭。不過想想也不奇怪,令狐氏既然派了趙富潛入玉門關,哪怕趙富暗中背叛,又怎麼會一點消息都不知道?
「那麼,李博士認為,呂晟如今是生,是死?」玄奘問。
李淳風為難:「這……我從未見過這種怪異的事情,如何判斷?」
「那麼,按照道術而言,一個人被神靈或者妖孽佔據身體,是生是死?」玄奘並不打算放棄,繼續追問。
李淳風思忖了好半晌,仍然沒有回答:「法師辛苦找到這裡,定然可以教我!」
玄奘嘆了口氣,將呂晟和奎木狼的雙魂一體之事原原本本講述了一番,最終的結論是:「他還活著!」
李淳風聳然動容:「此事當真聞所未聞!」
「是啊,貧僧也是第一次聽說,」玄奘苦笑,「或許,神靈下界之事本來就罕見吧!」
李淳風問道:「法師來找我,可是有什麼需要在下去做的?」
玄奘雙手合十,這次手掌沒有貼到一起:「貧僧來請李博士出手,破解呂晟的魂魄分離,讓他魂魄歸一!」
李淳風呆了:「這……這便是說,要把神靈的靈體給驅趕出來?」
「是啊!」玄奘道,「這手段更近似道術。貧僧修行多年,只是讀些佛經,對於術法一類並不精通,只好求教李博士了。」
「這是要跟神靈開戰啊!」李淳風喃喃道,「在下只是奉了陰妃的懿旨,來給陰老夫人拔除邪祟的,可從沒想過滅殺神靈……」
「真沒想過嗎?」玄奘含笑道,「當日你可是應了陰世雄的邀請,到青墩戍降服奎木狼的。」
「那只是好奇!」李淳風叫屈道,「我根本不知道奎木狼有多厲害,聽說了這等奇異之事,想見識見識罷了。結果……法師也瞧見了,灰頭土臉的,險些死在那兒。」
「李博士還是不盡不實啊!」玄奘搖頭不已,「你真的只是來拔除邪祟嗎?陰世雄和令狐德茂從未去過長安,不懂咒禁科的規矩,貧僧當年可是跟太史令傅奕直接辯詰過的,貧僧師從的道岳法師也跟你的師父袁天罡淵源頗深,咒禁科的博士要鎮的可不只是邪祟,何曾會離開皇城,來偏僻邊州?」
李淳風定定地看著他,忽然嘆道:「怪不得太史令對法師又是忌憚,又是推崇,想欺瞞法師果然不容易。」
「李博士奉的不是皇妃懿旨,而是皇命吧?」玄奘問道。
「是。」李淳風老老實實道,「是陛下欽命我來敦煌。」
「具體何事,不知道能否讓貧僧知曉?」玄奘問道。
李淳風看著玄奘的眼神頗有些幽怨:「都這地步了,我不說你就不知道了嗎?不瞞法師,自武德九年的時候,我師父和太史令占算天象,發現西方白虎黯淡,天象紊亂,歲星逆行紫微,只是當時剛剛玄武門發生兵變,新皇即位,他們怕應在這件事上,因此不敢聲張。」
玄奘吃了一驚,太史令傅奕是佛門的老對手了,玄奘對他自然極為熟悉。傅奕是前隋和大唐首屈一指的占星大家,自武德年間就官居太史令,掌管太史局,「觀察天文,稽定曆數,凡日月星辰之變,風雲氣色之異,率其屬占而候之」。
歲星便是木星,在天象和曆數中乃是極為重要的一顆星,上古直到戰國時便以歲星紀年。古人認為歲星繞太陽一周為十二年,根據歲星經行軌跡,將周天劃為十二分次,十二地支,十二時辰也是由此而來。
在周天上,歲星是由西方向東方運行,這個運行軌跡被稱為黃道。周天劃為十二分次之後,其中的各個星辰成為十二星座,歲星運行浩浩湯湯,亘古不變,每隔一段時間便會行經一個星座。
占星術認為,歲星每經過一個星座,都會因為天人交感而引發人間動蕩,或細微,或重大,或主皇帝死,或主大國破,或主諸侯動亂,或主天下水旱。
至於逆行入紫微,那更是大凶之象,因為紫微乃是天帝所居!
「到底怎麼回事?」玄奘低聲問。
「法師懂天象吧?」李淳風問。
「略懂。」玄奘道。
李淳風搖頭不已,這僧人他早就聽說過,發現就沒有不懂的,所謂略懂恐怕只是比佛學略差而已。
「西方白虎七宿,奎、婁、胃、昴、畢、觜、參,鎮守在紫微的西方,七宿各有職司,圍繞紫微運轉,可是從武德九年開始,奎宿黯淡,星域一片昏黃。」李淳風指了指天空。
玄奘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去,此時是白天,晴空萬里,大日當空,自然瞧不出什麼。
玄奘皺眉:「你的意思……可是跟奎木狼下界有關?」
「奎木狼之事並未傳到長安,這是我師父和傅奕占星時發現的。」李淳風道,「我問你,什麼叫奎?」
「奎……」玄奘想了想,「許慎的《說文》中說道:『奎,兩髀之間。』便是兩條大腿之間,比喻其狹小。《莊子》中言道:『西方十六星,象兩髀,故曰奎。』」
「法師果然了得!」李淳風由衷地贊道,「我師父自前隋時得到一部秘傳的天象占星詩集,名為《步天歌》,上面以詩句記載了周天諸星,其中說到奎宿的詩篇有十二句。」
說著,李淳風誦念道:
腰細頭尖似破鞋,一十六星繞鞋生。外屏七烏奎下橫,屏下七星天溷明。
司空右畔土之精,奎上一宿軍南門。河中六個閣道行,附路一星道傍明。
五個吐花王良星,良星近上一策名。天策天溷與外屏,一十五星皆不明。
玄奘猛然一驚,回想起玉門關時奎木狼講述的天上故事,忍不住問道:「外屏、天溷、司空、土之精、軍南門、閣道、附路、王良、天策,都是星辰的名字?」
「正是,」李淳風驚訝地看著他,「法師果然精通占星。」
「只是聽奎木狼講述過而已。」玄奘苦笑。
玄奘便將那一夜玉門關中,奎木狼講述的天庭說了一番。
「果然如此!」李淳風神情嚴肅,「法師你知道我師父和太史令在占星時發現了什麼?這三年來,歲星進入奎宿之後,因為奎星黯淡,便引發了諸多大凶之兆!歲星先後入犯土司空、天倉、天囷、天屏,犯王良、閣道、附路。」
李淳風補充道:
《石氏星經》曰,歲星入天囷,天下兵起,囷倉儲積之物皆發用。
《甘氏星經》曰:歲星入守天屏星,諸侯有謀,若大臣有戮死者。
《荊州占》曰:歲星守入土司空,有土徭之事。
《海中占》曰:歲星守土司空,其國以土起兵;若有土功之事,天下旱。
《黃帝占》曰:歲星入天倉中,主財寶出,主憂,亂臣在內,天下有兵,而倉庫之戶俱開,主人勝客,客事不成,期二十日中而發。
《石氏星經》曰:歲星守附路,大仆乃罪,若有誅;一曰馬多死,道無乘馬者。
《石氏星經》曰:歲星犯閣道絕漢者,為九州異政,各主其王,天下有兵,期二年。
《齊伯五星占》曰:歲星犯守王良,天下有兵,諸侯放強臣謀主,期不出年。
「更嚴重的是,歲星甚至沿著附路入犯紫微垣,《海中占》曰:『歲星入長垣,天子以兵自衛,強臣凌主;一曰叛臣被誅,若戮死;期不出百八十日。』《玄冥占》曰:『歲星入紫微宮,奸臣有謀,兵起宮中,天下亂,人主憂,期二年』。巫咸曰:『歲星守紫微宮,民莫處其室宅,流移去其鄉。』」李淳風的面色愈發凝重。
玄奘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奎宿下界,竟然引得如此動蕩不安。
不過想想也是,奎星鎮守西方天界,震懾邪祟,一旦缺位,引起歲星侵入黃道之內,自然會引發一連串的反應。而根據天人感應的理論,自然便在人間引起軒然大波。
比如說最著名的天象,熒惑守心。
熒惑便是後世所說的火星,因火星熒熒似火,行蹤捉摸不定,因此便被稱為「熒惑」。心,便是二十八宿的心宿。熒惑守心便是熒惑侵入心宿的天象,歷來是大凶之兆,史籍中記載有二十三次,每一次幾乎都會引起朝野動蕩。
最著名的一次,便是秦始皇三十六年,「有墜星下東郡,至地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
敦煌翟氏的先祖,漢成帝的丞相翟方進,就是因這種天象而死。
西漢綏和二年,一名占星者李尋與翟方進有仇怨,借著熒惑守心一事上奏漢成帝,說熒惑守心,國有厄運,皇帝可以免責,宰輔大臣怎麼可惜身?漢成帝為了脫罪,賜書問責翟方進,賜酒十石,牛一頭。
在漢代,皇帝賜給牛酒代表著一種政治意圖,需要大臣揣摩。
這意思很明白,翟方進於是自殺。
「太史局上奏皇帝之後,陛下也憂心忡忡,命我師父和太史令調查因由,可惜一直找不到因由三年來歲星的軌跡運行異常,卻不知何故。直到後來河西的商旅來京,傳說敦煌出了一個神靈,名號曰奎木狼。雖然奎星和木、狼之間有什麼關聯至今不明,不過既然有了線索,陛下便命我來暗中調查一番。」李淳風道,「聽到法師剛才所言,我終於確認,這位奎木狼,便是天上缺位的奎星!」
「那麼,回到我們剛才的問題,」玄奘笑道,「便是貧僧不請求你,你也會想方設法把奎木狼趕回天庭吧?」
李淳風愣神:「呃……法師,您繞一大圈,終於算把我套進去了!」
玄奘大笑,李淳風抱著小羊羔有些累了,把小羊羔放在地上,那小羊羔當即咩咩叫著朝河邊跑去。
李淳風想追過去,玄奘一把拽住他:「李博士,我們算立約了嗎?」
「哎喲!」李淳風痛叫一聲,玄奘這才醒悟,自己是用左手拽的他,急忙放手。
「你這左手……便是天衣?」李淳風揉著胳膊,臉色發白地道。
「相信我,天衣和奎木狼,牽扯一樁絕大的秘密,定能讓你給皇帝有個滿意的交代。」玄奘笑道。
「法師,」李淳風有些不解,「你為何確定在下能祛除奎木狼的靈體,讓呂晟魂魄歸一?」
玄奘沉吟片刻:「李博士既然是咒禁科博士,修的是孫思邈的禁經二十二篇,必定懂《針十三鬼穴歌》吧?」
「這你都知道?」李淳風對這個僧人簡直是無話可說。
原來這《針十三鬼穴歌》又叫鬼穴十三針,是古時醫家的不傳之秘,專治鬼魂附體,中邪癲狂,乃是針灸人體十三鬼穴,祛除惡煞的醫家法門。後來孫思邈認為頗有錯訛,於是進行修正,作《針十三鬼穴歌》傳諸後世。
李淳風身為咒禁科博士,承繼的就是孫思邈的衣缽,玄奘一提他就明白了。
想了片刻,李淳風舉起手:「擊掌為誓……哎,用右手!」
玄奘笑著用右手和他擊掌,李淳風這才跑到河邊把小羊羔抱了回來。
這時他轉目四顧,卻有些愕然,原來玄奘帶著他,兩人一邊聊一邊走,不知不覺便往北走,進入敦煌最富庶的農田地帶。
敦煌水源豐富,甘泉河從鳴沙山的南側繞山而來,帶來祁連山上清澈的河水,流量龐大。敦煌人在甘泉河上開鑿有四條大型引水渠,分流來河水之後又在引水渠上開鑿了無數的水渠,密密麻麻的水渠從田間穿插而過,白楊參天,林木茂盛。
在這田間渠邊,是一座座的村莊。一座村莊便是一座塢堡,夯土版築的堡牆又高又厚,與城池並無分別。
「這……這是哪裡?」李淳風詫異道。
「平康鄉,皆和村。眼前這條渠名叫皆和渠。」玄奘簡短地道,眼睛卻盯著水渠對岸一座塢堡。
此時是黃昏時分,已經有農人從田中歸來,雞犬相聞,炊煙裊裊。
李淳風神情戒備:「法師,你帶我來這裡是什麼意思?」
「李博士不用介懷。我們既然要破解奎木狼和呂晟的一體雙魂,自然得掌控他的行蹤。貧僧帶你來這裡,便是要等一個人,讓他做內應。」玄奘道,「他一直跟隨在奎木狼身邊,奎木狼此次必定會來敦煌殺我,此人也會跟來。貧僧已經打聽過了,皆和村是他的家,家中仍有父母妻兒。他離家三年,至今未回來過,所以他只要回到敦煌,就一定會回家看看。」
「誰?」李淳風問。
「他來了。」玄奘指了指遠處。
李淳風詫異地望去,只見一座葡萄園的園囿邊,一條人影騎著馬躲藏在陰影中緩慢而行,身體富態,肥頭大耳,馬背上還馱著大包小包的禮品。那人神情鬼鬼祟祟,偏生還眉開眼笑,貪戀地四處張望。
玄奘道:「此人便是奎木狼的玉門關長史,趙富。」
玄奘帶著李淳風從樹蔭里走出來,站在水渠邊,含笑等著。
趙富正策馬行走,忽然看見玄奘和一名年輕的男子站在水渠對岸,猛然就是一驚:「你……玄奘法師?你……你來此做甚?」
玄奘合十:「貧僧來感謝趙長史當日在玉門關相助之恩。」
「我……我沒助你!」趙富氣急敗壞,膽怯地四下打量著,眼見無人,方才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法師,一別兩相歡,咱們就不能互不打攪嗎?」
「再幫貧僧一次!」玄奘豎起一根手指,「此次之後,你我一別兩相歡。」
趙富咬牙切齒:「你……莫要得寸進尺!」
玄奘盯著趙富和他身後的包袱,忽然道:「趙長史看來是剛從敦煌城回來吧?」
「你管我!」趙富色厲內荏。
李淳風懵然不解,靜靜地看著。
「這包袱里的錦緞,像是東市方家綢緞莊的上等貨。」玄奘隔著水渠打量著,「哦,還有張老福的乳酪,孫博士的飴糖……看來趙長史在東市逛了挺久啊!不過貧僧就奇怪了,你貼身跟隨奎木狼,為何能外出呢?」
趙富臉色發白:「他……奎神他不知道……」
李淳風這時也明白了玄奘的意思,笑道:「哦,原來你是私自外出的!」
「那麼,他為何能私自外出呢?」玄奘問。
「恐怕是奎木狼交付他有使命,他完成之後私下逛了逛東市,買了些貨物,回家來探望父母妻兒吧?嗯,三年沒有回家,情有可原。」李淳風道。
「原來如此。」玄奘點點頭,「那麼,他既然能得空回家,說明奎木狼不在州城,且距離州城有一段距離,所以他才能打個時間差。」
趙富獃獃地看著二人推論,額頭上汗如雨下。
李淳風笑道:「奎木狼交代他去州城辦事,如今州城之中西關鎮的嘩變剛剛被鎮壓,五門封鎖,嚴查出入。他身為奎木狼的幫凶,憑什麼能出入自由,且還敢大搖大擺在東市購物?」
這個問題就有些深入了,玄奘仔細思考了片刻,猛然想起當日河倉城外,奎木狼和王君可寥寥對答過幾句,脫口而出:「他來見王君可!」
「撲通」一聲,趙富從馬背上掉了下來,渾身顫抖,獃滯地看著玄奘,彷彿見鬼了一般。
「果然如此,你是來見王君可的?」連玄奘自己也被驚住了,「奎木狼為什麼派你來見王君可?當日河倉城外,兩人到底談了些什麼?」
「我什麼都沒說!那是你自己猜出來的!」趙富聲嘶力竭地喊道。
李淳風冷冷道:「這話你說給奎木狼聽,他信嗎?」
趙富呆若木雞,確實,隔著河看了一眼,便通過蛛絲馬跡推理出自己的使命,說給誰聽都沒人信。
李淳風淡淡地道:「趙長史,背叛奎木狼的事做過一次,就會做第二次,因為對奎木狼而言,都一樣。說吧,他命你來見王君可,是什麼目的?」
趙富從地上爬起身,汗如雨下。玄奘靜靜地盯著他,等待著。
「奎神……奎神命我來找王君可……」趙富咬著牙,喃喃道,「要一個人的下落。奎神和王君可立過契約,奎神要殺一個人,讓王君可找出那人藏身之所。」
「誰?」玄奘追問。
「令狐德蒙!」趙富道。
玄奘一臉納悶,並不知道此人是誰:「此人是誰?難道和令狐氏的家主令狐德茂有什麼關係不成?」
趙富苦笑地搖頭:「我是敦煌人,竟從未聽過此人!」
李淳風卻倒吸一口氣:「此人我倒見過一次。令狐氏這一代兄弟四人,如今家主雖然是老三令狐德茂,可令狐氏真正的中樞,便是這位令狐德蒙。他歷來隱居不出,名聲也不為外人所知,只有士族的上層才知道,此人才是令狐氏真正的主事人物,令狐氏籌劃的大事,都是出自此人手筆,其他七大士族的家主對令狐氏的忌憚與尊重,有一半來自令狐德蒙。」
「奎木狼緣何要殺令狐德蒙?」玄奘問。
李淳風和趙富都搖頭不知。
「那麼,」玄奘憂心忡忡,王君可竟然會與奎木狼私下勾結,這讓他極為不安,「既然是立約,奎木狼讓王君可找出令狐德蒙的藏身處,那王君可讓奎木狼做的是什麼?」
趙富坦然搖頭:「這我實在不知。就是那日奎神從河倉城返回玉門關后,召見了東突厥和吐谷渾的使者,隨後他們便動身趕回王庭去了。」
「可以確定跟王君可有關嗎?」玄奘問。
「不知道,」趙富搖頭,「他們是在障城的洞府內密談,我無緣參與。只是前兩年也有過降神儀式,西域各族也曾派人來觀禮,奎神並不曾單獨接見誰,想來是要做到對各族不偏不倚吧!」
「法師,這很重要嗎?」李淳風問道。
玄奘慢慢地在河岸上走著:「王君可此人一直讓我有種不安,但我也說不上這種感覺從何而來。我只能說,自我當日在州城驛見到此人以來,他的每一步似乎都有深意。首先,他將魚藻嫁給李澶,這是李琰先提的親,倒沒什麼可說的,但他為了求娶張敝的嫡女,大肆打壓敦煌士族,這一點讓我百思不解。」
李淳風笑道:「王君可嚮往士族,在朝廷里也是出了名的,他攀附張氏並不奇怪。」
「張氏有什麼值得他攀附的?」玄奘淡淡道,「王君可是流官,總要調任的,對整個大唐而言,相比於崔、盧、鄭、王、李這山東五姓士族,敦煌士族只不過是二流士族而已。你看他一系列的手段,先是通過莫高窟慘案,褫奪了令狐氏在西關鎮的兵權,隨後又因為張敝拒婚,掀起走私大案。」
「這只是對張氏的報復而已,」李淳風笑道,「我聽說張敝宣稱,王君可的兒子只配娶他家的庶女,這才激怒了王君可。」
「不不不,李博士,你不要這樣看問題。」玄奘搖頭,「走私大案固然是直指張氏,可罪名卻是與化外人私相交易。這其實是敦煌商貨貿易中的潛在規則,各大士族明裡暗裡都有參與。王君可今日能以這罪名辦了張敝,他日就能以這罪名辦了任何一家士族。他是劍指八大士族!」
李淳風初來乍到,其中關竅還有些不太明白,可趙富是商賈出身,頓時頻頻點頭:「敦煌士族中,除了令狐氏、陰氏基本不從事貿易,其他士族都暗中從事商貿,只是張氏、李氏做得最多,其次便是翟氏。」
「所以,」玄奘整理著思路,「我懷疑今日的西關鎮嘩變是王君可故意逼出來的!」
敦煌城,刺史府。
此時已經是黃昏,閉門鼓即將敲響,而刺史府後宅的街上,卻有一行人騎著馬慢慢地走了過來。夕陽照過旁側的坊牆,將巷子里染作一片蒼黃,馬上騎士的臉上也是蒼黃凝重。
前面的兩騎正是令狐德茂和翟昌,令狐瞻帶著兩名部曲護衛在身後。
「今日真是辱沒先人!」翟昌憤憤地道,「一場好局,竟然被王君可給翻盤了,不單你們令狐氏丟了整個西關鎮,州縣兩級衙門的十幾名士族官員也都被拿下。你看到他提拔的名單了沒有?都是自己的心腹!」
原來,今日鎮壓西關鎮嘩變之後,王君可雖然沒有殺人,卻對整個西關鎮大清洗,除了自己提拔的鎮副之外,兩名校尉、四個旅帥、十個隊正全部鎖拿下獄,其他兵卒則被打散到各個鎮戍和守捉之中,替換出來的可靠兵卒則被編入西關鎮。王君可是軍中起家,自然不缺乏忠誠的將官,當即從各處抽調校尉、旅帥和隊正進入西關鎮。
可以說,除了令狐瞻這個空頭的鎮將沒有動之外,如今的西關鎮已經被王君可牢牢掌控。
非但如此,公廨錢事發之後,那些同時「病倒」的十幾名官員也盡數被拿下,不過王君可倒沒那麼多文官來替補,大多數命副手接任,只是關鍵位置讓曹誠安插了自己人。
這一仗八大士族可以說是大敗虧輸,不但丟了一個鎮的兵權,還丟了州縣衙門一些緊要差使,今日晚上,自己還得親自上門來找王君可和解,也怪不得翟昌鬱悶。
「弘業公以為我們輸了嗎?」令狐德茂淡淡道,「今日之事是我大兄策劃的,目的便是要將西關鎮拱手交給王君可。」
翟昌詫異地望著他:「德蒙公不是……哦,不知德蒙公有什麼深意?」
「我長兄所憂慮的,是摸不清王君可的路數。當日他借著莫高窟一案拿下瞻兒的鎮將,我長兄便認為此人有大野心,但是他無法判斷此人對我敦煌士族是敵是友,是福是禍。那天你我來見他,送上舍弟德棻的書信,其實便是試探他。」
「試探他?」翟昌一頭霧水。
令狐德茂解釋道:「那封書信是大兄早在半年前便讓德棻準備好的。這些年我們已經試過多次,此人不愛財貨,不喜美女,不貪占土地,他如今是四品大員,更高的官爵是我們難以給他的,那就看看家族榮耀他要不要。」
「可那次也沒試出什麼啊!」翟昌思忖道,「他號稱想立下王氏門閥,可後來卻仍然跟我們作對。」
「所以我們才知道他想要的更多,」令狐德茂難得地笑了笑,「他到底為什麼非要掌控西沙州?官職?權力?可西沙州作為邊州,做到頭也就是一介刺史,正四品下,他何苦開罪我士族,樹下強敵?」
翟昌恍然,嘆道:「確實如此。此人的心思如山之厚,如海之深。
那德蒙公為何還要把西關鎮送給他?」
「大兄是要看看他手中的牌。敦煌地處邊州,王君可在朝廷的人脈是用不上的,真正要看的是這三年來他暗中在敦煌培植了多少勢力。所以,不用西關鎮這麼大的一個餌,他怎麼肯把藏在水中的魚亮出來?」令狐德茂道,「如今我們已經看到了,鹽池守捉趙平、龍勒鎮將馬宏達是他的人,之前我們可知道?」
翟昌一陣悚然,之前任何人都不知道王君可在三鎮四守捉中藏著這麼兩副好牌。如此一來,僅僅在敦煌軍中,眼下就有龍勒鎮、西關鎮、鹽池守捉牢牢掌控在他手中。而士族手中只剩下紫金鎮的宋楷、子亭守捉的翟述,剩下的懸泉、常樂兩位守捉使並不是士族之人,恐怕事急之時會聽從王君可的命令。
八大士族在軍中已經完全被壓制。
「不過我們通過清洗西關鎮的一系列變動,人員調撥、划派、拆分、重組,已經摸清楚了王君可的底牌,這樣一來反倒安心了,送他一個西關鎮也無妨。」令狐德茂道,「所以請弘業公放心,也請各位家主放心,我大兄自然備有後手。」
翟昌這才鬆了口氣,這時兩人已經到了刺史府門口,便不再交談。
王君盛正候在門前,四名兵卒靜默地站在兩側。見到眾人過來,王君盛也不說話,微微一拱手,命人打開側門,眾人下馬,刺史府的兵卒把馬牽到旁側的馬廄。
王君可正站在中庭之內等著:「德茂公,弘業公!」
翟昌忍不住諷刺道:「上次造訪,可沒見王公降階相迎。」
「上次是你們替張氏來拒婚的,這次是來談交易的,自然不同。」
王君可一抬手,「請。」
翟昌臉色有些難看,令狐德茂卻平靜如初,二人隨著王君可進入正堂。令狐瞻按著腰間橫刀,與兩名部曲守在廊下。
「令狐鎮將不一起嗎?」王君可問。
令狐瞻冷冷道:「我如今已被免職,不是鎮將,只是令狐家中一小兒。」
王君可啞然一笑,也不說什麼,陪同令狐德茂二人在席上分賓主落座,食床上早已經備好了瓜果和酒水,王君盛在一旁伺候,給令狐德茂二人斟酒。
「刺史公真是好手段,一舉拿下我令狐氏經營十幾年的西關鎮。」令狐德茂道,「佩服!」
「本官出身軍中,平定嘩變只是舉手之勞。」王君可笑吟吟道,「二位家主今日是來興師問罪的?」
「當然不是。」翟昌冷笑,「對於你這樣的封疆大吏,我們只能去朝廷喊冤,豈敢在你的治下亂來,不怕抄家滅門嗎?」
令狐德茂擺擺手,阻止翟昌發牢騷,徑直道:「刺史公,你要什麼?我士族能給你什麼?」
「何出此言?」王君可故作驚訝。
「這半年來,刺史公屢屢針對我士族出手,必有所圖。」令狐德茂道,「上次舍弟寫信,願意助你王氏歸宗太原,看來這禮是有些輕了,刺史公看不上。」
「也不是看不上。」王君可沉吟道,「雖然為此心動,只是本官深知這只是鏡花水月,如今敦煌在我治下,令狐侍郎自然願意相助,可我是流官,他日調任,只怕就會是一場空了。」
「原來你擔心的是這點。」令狐德茂點了點頭,但一時也沒有好的辦法讓王君可信服。事實的確如此,這只是令狐氏給王君可畫的餅,他日王君可一調走,哪怕他調回朝廷任職,又如何跟一個禮部侍郎討債?
「那麼,你想要什麼?」翟昌追問了一句,「難道與我士族開戰,便是為了張氏的嫡女?」
王君可目光一閃,慢慢道:「如果是呢?」
翟昌咬牙道:「如果是,我們已經說服了張敝,他同意這門婚事。」
王君可大笑:「弘業公,你們果真說服張敝了嗎?我卻不信!
在這種局勢下妥協,可不是張敝願意的。」
翟昌一時啞然。王君可猜得一點沒錯,今日下午,他和令狐德茂已經跟張敝談過,卻再次遭到拒絕。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張敝也不肯同意。士族何以立足?禮法門風和士族體面!在逼壓之下被迫嫁女屈服,張氏還如何在敦煌立足?
「我們自然有辦法說服張敝。」令狐德茂緩緩道。
「遲了!」王君可大聲道,「說實話,本官挑起這些事端,的確是受張氏所逼迫,可如今么,張敝已經成了砧板上的肉,任我揉搓,他憑什麼認為嫁了女兒就能平息我心頭之怒?」
兩人對視一眼,神情都凝重起來。
令狐德茂緩緩道:「刺史公就說吧!」
「第一,張氏嫁女是必需的。第二,我要你翟氏和宋氏交卸子亭守捉使、紫金鎮將之職!」王君可冷冷地道。
翟昌猛然坐起,怒道:「豈有此理,這關我翟氏什麼事?還有宋氏,根本與此事無關!」
令狐德茂卻冷靜得多,扯了扯他,讓翟昌坐下:「原來刺史公是想要盡數奪走我士族的兵權!可以說說理由嗎?」
「很簡單。」王君可坦然道,「本官是軍中出身,兵權一日不握在手中,便一日難以安寢,更不想重演第二次西關鎮嘩變。」
令狐德茂緩緩點頭:「原來如此,倒也能理解。還有其他的要求,刺史公一併說了吧!」
「第三就是,」王君可豎起手指,「朝廷徵召府兵的赦書一到,本官便會按照約定,出兵玉門關。我的要求就是,你們士族提供軍糧兩萬石,絹兩萬匹!」
令狐德茂和翟昌都驚住了,禁不住面面相覷。
「打一座玉門關哪需要如此多的錢糧?」翟昌怒道,「西沙州每年和糴軍糧兩萬石,百姓上繳的丁租兩萬石,州倉的糴糧兩萬四千石,還有屯田和營田的收入,而全州兵馬耗糧每年才五萬八千石,錢糧遠遠足夠。難道一座玉門關你還要打一年嗎?」
「如果突厥入侵呢?」王君可冷冷道,「如果吐谷渾入侵呢?」
「怎麼可能?」翟昌喃喃道。
王君可冷笑:「你別忘了,奎木狼號稱狼神,而狼神對於突厥各部和吐谷渾人意味著什麼!據本官所知,如今玉門關中多數人便是從西域各部投奔過來,為他效力。本官為何會懇求朝廷徵召府兵?
便是為了防止突厥和吐谷渾南北夾擊!二位也知道,仗一打,錢糧便是海一樣花出去。我要這點錢糧,多嗎?」
翟昌半晌不語,令狐德茂則目光幽深地盯著王君可,長久不言。
便在這時,忽然聽到中庭外一陣喧嚷,只聽令狐瞻正低聲說著:「你……你莫要魯莽!」
一個柔柔的女聲溫婉地道:「我並未魯莽。這是我的事,不勞令狐郎君。」
「胡鬧!」令狐瞻似乎氣急敗壞,「趕緊回去!若是讓你父親知道,怕不是要重重責罰!」
三人聽了片刻,都有些愕然,王君盛急忙開門走了出去,正堂的門一開之間,三人瞥見中庭里俏生生地站著一名少女,王君可和令狐德茂並不認識,翟昌卻張大了嘴,喃喃道:「怎麼是她?窕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