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下
第十八章人之為何多狹路,只因要將天地渡
「李博士!」玄奘沉聲道,「用你的針術和法術,可否瞬間制服四個人,且不傷他們性命?」
「星將?」李淳風不認識劉師老,還以為玄奘說的是星將,「普通人還成,星將是萬萬不能的,他們似與普通人類有所不同——」
「那就好!」玄奘不等他說完,扯著他的袖子急匆匆下了棧道,沖向大雲寺山門。
借著人群的掩護,玄奘和李淳風悄然來到那四名漢子的背後。
那四名漢子卻不再往前走,就那麼聽著劉師老講唱,彷彿津津有味的樣子。
玄奘一時摸不著頭腦,這時卻聽劉師老講道:「卻說那奎宿為玉皇天帝鎮守北天門,那北天門是何等緊要所在?原來那北天門外便是天倉,便是天上府庫,天上所收之田粟盡入天倉。列位看官也知道了,奎宿共有十六顆星辰,只有奎九最為明亮,這就是一十五星皆不明……」
玄奘頓時聽得怔住了,這劉師老居然在講奎木狼的故事!他如何得知?又為何在此講唱?要知道,奎木狼為禍敦煌三載,兇殘無比,殺人無數,是整個西沙州能止小兒夜啼的惡魔,官府緝拿的悍匪,敦煌百姓切齒痛恨。劉師老為何敢大庭廣眾之下開講此事?
玄奘神色凝重起來,這時李淳風也覺察出異常,兩人繼續聽著。
「忽然有一日,那奎宿九號星辰猛然一陣燦爛,居然誕生了靈體,玉皇天帝大喜,賜號奎木狼!列位看官可知道,天帝為何賜『木狼』二字為名號?」劉師老笑眯眯地問道,「因為天庭敕封名號乃是以演禽術為根基,便是以陰陽五行及二十八種動物,配合天上二十八宿,生出二十八個名號。天庭星辰劃分為四象,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每一象分為七宿,對應金木水火土日月七曜,以及七種動物。所以,二十八種動物分為四象,再與七曜、二十八宿相配,便可以配出二十八個名號。奎宿屬木,狼主殺伐,恰與白虎七宿相配,故此賜號奎木狼!」
「這種解釋倒也生動!」李淳風驚嘆道,「百姓們把天上的二十八宿認作二十八種動物,與五行相合,與天干地支相合,來配年月日時。不同的年月日時,又預示著不同的吉凶,倒是更符合天人感性的儒道兩家理論。」
玄奘第一次聽說奎木狼,便好奇奎宿為何與木、與狼在一起命名,原來竟然是將天上星宿給擬人化了。只是……一個俗講師為何懂得這種艱深的星象知識?
這時旁邊的煙娘一抹琵琶,彈唱道:奎星造作得禎祥,家下榮和大吉昌。若是埋葬陰卒死,當年定主兩三喪。
看看軍令刑傷到,重重官司主瘟皇。開門放水招災禍,三年兩次損兒郎。
「這是什麼歌?」玄奘問道,他曾從奎木狼處聽到過。
「二十八宿吉凶歌,」李淳風臉色難看,「占卜師日常所用。」
一曲歌謠彈唱完,劉師老接著道:「奎木狼誕生於上古三皇之時,自誕生之日,他便感覺到了天庭的寂寞。諸位看官,那天上星辰看似恆河沙數,可是天界的遼闊足有大地的億萬倍,每一顆星辰都相隔億萬里的距離,便是神靈想要橫渡宇宙洪荒也極為艱難。於是天帝每隔五百年一賜宴,眾神靈相聚凌霄寶殿,喝著長生仙酒,吃著不死仙藥,呼朋引伴,喧囂大醉。可就在一次凌霄寶殿的酒宴中,奎木狼卻見到了一個女子,這女子便是那披香殿的侍女。」
「這老者竟然知道披香殿侍女之事!」李淳風悚然一驚。他也是從玄奘口中才得知此事,一個俗講師如何知道?
兩人對視一眼,此人的身份愈發神秘了,偷偷看一眼旁邊的四名漢子,也在沉默地傾聽。
「列位看官,天上的神靈誕生於天地陰陽之間,壽命自然是無窮無盡,便是區區侍女,壽命也是無窮。在壽命無窮之時,神靈的愛情又會如何呢?」劉師老笑眯眯地道,「列位看官不妨想想自己,若是你的壽命長達兩百歲,你二十歲成婚,要陪伴一個女子一百八十年,那是什麼境況?」
周圍的看客頓時竊竊私語,一群男子群情亢奮。
一名商賈大笑道:「我與內人成婚二十年,幾乎想死的心都有了,陪她一百八十年?我還是自裁吧!」
「若不是害怕律法,我早把她切吧切吧餵雞了,」一人喊道,「雖然不敢真干,但我腦子裡每日殺她一百遍!」
一名女香客叫道:「就許你們男人厭煩女人嗎?我成婚三五年,就我家那郎君……每日切菜的時候,我把那蘿蔔、蔥段看成他的模樣,剁起來特別有力氣!」
眾人大笑,場子頓時熱鬧非凡。便是那四名壯漢也是心有戚戚,顯然是想起了家中難對付的婆娘。
劉師老笑道:「所以天庭上夫妻甚少,為何?因為成婚之後要陪伴另一人千年萬年,便是神靈也受不了啊!可是天上偏生又寂寞無比,那一日凌霄夜宴,奎木狼偶遇披香侍女,便愛上了她。可是天庭規矩森嚴,哪怕奎木狼願意陪她千年萬年也無法成婚,為何?
因為每一尊神靈、每一顆星辰都有他的位置,帝星和后星自古以來便居住於紫微之內,亘古不變。可若是兩人和離了呢?天上星宿移位,這整個人間天上就全都亂套啦!」
天帝和天後和離?看客們頓時面面相覷,在眾人眼中,天帝天後實在比人間帝王皇后還要尊貴,誰敢琢磨他們和離之事?想一想就覺得大逆不道,可是再想一想,又覺得刺激無比。
「所以,奎木狼便和披香侍女相約下界廝守。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在那奎木狼想來,人間壽命不過百歲,哪怕廝守一生,也無非是天上百日而已。既不誤了天上應卯,又能白頭到老一世,豈不美哉?」劉師老道。
這時卻有人大笑:「原來這二人是把人間當作了小樹林,野合來了!」
「嘩——」眾人哄堂大笑。
這話把劉師老擠對得險些噎住,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煙娘急忙救場,一挑琵琶,唱道:
人之為何多狹路,只因要將天地渡。乾坤終將入遲暮,世間無一永定篤。
陰陽必定皆設伏,天地必藏大殺戮。上天下地只一命,命之一字壓千古。
知己者也不怨人,知命者也不怨天。福禍存亡俱已定,都是己身將命行。
劉師老趁機整理了思緒,繼續講道:「唉,這天上的神靈啊,其實做起事來與人類有什麼區別?一樣是愛恨情仇,一樣是紛爭不休。天人交感,便是天人如一。咱們話接上回,列位看官可知道兩人相約下界之後發生了何事?那奎木狼有職司,於是披香侍女先行下界,投胎為人,成了一戶大士族家的女兒。等到奎木狼下界,卻找尋不到她了。奎木狼苦苦尋找,待到終於找到她時,卻發現那披香侍女經歷了六道輪迴,早已經忘卻了天上之約!」
「何處來的腐儒,敢胡言亂語!」那四名大漢臉色大變,怒吼一聲,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四個人抽出橫刀,逼住劉師老和煙娘,周圍看客們頓時嘩然後退。
玄奘和李淳風也被人群給擠了出去,李淳風低聲道:「法師,要動手嗎?趁著人多,一人一針便能制住他們。一旦人少了,我可近不得他們的身。」
玄奘搖搖頭:「且稍待。劉師老此舉定然有深意,我們不妨看看。」
那四名漢子押著劉師老和煙娘上了棧道,徑直往上走,玄奘和李淳風兩人急忙從另一邊的棧道跟上去。卻見那四名漢子一直走上七層棧道,進入一座大佛窟。那佛窟正好連接著拱橋,六人從佛窟中上了拱橋,朝著對岸的七層塔走去。
玄奘和李淳風跟蹤到了大佛窟,卻見拱橋的橋口有兩名僧人牢牢守著,只好另闢蹊徑。朝著河對岸張望,卻見塔的每一層與崖壁上也都有棧道相連,兩人急忙又從棧道上下來,在大雲寺邊喊了一艘船,渡到對岸。
南崖這邊相對就冷清了許多,因為北崖那邊的佛窟多是殿堂窟,而南崖這邊開鑿的大多是禪窟、僧房窟、廩窟和瘞窟。
所謂殿堂窟,便是內部空間廣大,有佛和菩薩造像,有雕繪精緻、美輪美奐的壁畫,既可供僧侶修行、禮拜,又可供信徒觀像、舉辦儀式的大窟。
而禪窟,只是禪僧修行坐禪的洞窟,並不對外開放,因此內部也極為簡陋。事實上無論是莫高窟還是西窟,最早的洞窟都只是僧人自行開鑿的禪窟,用以坐禪修行。
僧房窟則是僧人日常生活之所,內中有灶、炕,可以生火做飯。
廩窟便是倉庫,用以儲存糧食菜蔬。而瘞窟則是瘞埋僧人骨灰、遺骨之所。
簡而言之,南崖的洞窟大多是僧人生活區域,俗家信徒自然來得極少,便是來參拜,也多是禮拜這座七層塔。
玄奘二人來到南岸,見這座塔極為巨大,只有三分之一露出崖壁外,底層是三層台基,上了台基之後,正中開有一座門,也有兩名僧人值守。二人無奈,上了旁邊的棧道,二層棧道與塔之間開有小門,卻無人值守,二人打開小門,來到了塔的二層。
剛一進來,兩人頓時目瞪口呆,只見整座七層塔的塔肚內竟然是中空的,供奉著一座高達六七十丈的釋迦牟尼佛立像!大佛是以整座山崖鑿出一座佛龕,岩石為脊,木樑為柱,泥塑彩繪。七層塔的每一層都環繞著大佛,塔的結構給佛體以支撐,又在佛像背後的崖壁上鑿出通道,供人環繞朝拜。
二人來到二層平台的欄杆處,也才到了佛的腳踝上方,抬頭一看,整個佛身都隱藏在一層又一層的佛塔上方,根本看不到頂。
兩人來不及驚嘆,只聽上層腳步聲響,傳來劉師老的反抗聲和黑衣漢子們的呵斥聲,兩人找尋了一番,塔的兩側都有樓梯,便順著另一側悄悄地跟蹤上去。
塔的內部,每一層都是一座佛殿,有不少僧人在誦經禮拜,鐘磬和禪唱之聲回蕩在塔內,悠長宏大。兩人落後一層,順著樓梯攀緣而上,不時有僧人上上下下,看見玄奘乃是僧人,也不以為意,錯身而過。
到了六層,塔內又是一變,六層上只能看到釋迦牟尼佛巨大的手掌,屈臂上舉於胸前,手掌向外,結的是無畏印。而手掌外的卻是一座開敞的平台,平台外便是那座勾連南北的拱橋。橋的這段雖然暗淡,此時的落日餘暉卻映照在橋的另一端和對面的崖壁上,金光燦爛,彷彿一座法橋。
玄奘看著眼前的奇景,喃喃道:「佛為海船師,法橋渡河津。
大乘道之輿,一切渡天人。」
「法師,上不去了!」李淳風打斷他。
玄奘愣了愣神,轉頭看去,這才發現七層的樓梯口站著四名彪形大漢,正往來逡巡。兩人急忙繞著欄杆躲到崖壁的通道里,探出頭去,往下看,一層一層的佛燈如同星火點點,根本看不到底,往上看,卻被七層的樓板遮擋了視線,只能看見巨大的佛頭,卻看不到七層的景象。
但因為有佛身,整座塔其實是中空的,根本不隔音。上面似乎有不少人,有人急匆匆走路的腳步聲,和金屬碰撞聲。
只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人之為何多狹路,只因要將天地渡……說得真好啊!一句話道盡人世的多少無奈。紅塵如刀,這狹路上又斬殺了多少英雄豪傑!」
劉師老問道:「你是何人?為何要捉我師徒二人上來?」
那老者大笑:「劉師老,你在敦煌城的東市、西市和三大寺到處講唱奎木狼的變文,難道不知道我為何請你上來嗎?」
劉師老似乎沉默了片刻:「老朽著實不知。」
「那我且問你,奎木狼的變文你是從何得知?」那老者問道。
「老朽是俗講師,自然到處搜集變文。」劉師老道,「那一日在西市一家書肆,偶然看到一卷變文,上面記載有《伍子胥變》《破魔變》和這《奎木狼變》三篇,老朽便買了來。您也知道,奎木狼這些年在西沙州人人談之色變,老朽也是想多一些人氣,便拿來講唱。」
「哈哈哈——」那老者大笑,「在西市購買?哪家書肆?不妨告訴你,西市幾乎所有的書肆都是我家所開。」
「你——」劉師老的聲音有些驚慌,「您老到底是何人?」
李淳風在玄奘耳邊低聲道:「這老者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
玄奘心中一動,瞧了瞧左右,發現這欄杆嵌入崖壁,而崖壁上因為要開鑿佛身,鑿有孔洞。他一咬牙,讓李淳風扶著自己,踩上欄杆,順著孔洞往上攀爬。李淳風看得提心弔膽,這一旦失手,就會順著佛身直墜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六層的層高接近兩丈,玄奘攀爬了一丈,上面垂下有黃色的帷幔,玄奘抓住帷幔,終於算是爬上了七層的地板。玄奘朝著李淳風招手,李淳風拚命地搖頭,玄奘無奈,四下找了找,解開帷幔上的一條流蘇,將一頭綁在欄杆上,另一頭垂了下去。李淳風獃滯好半晌,咬咬牙,順著玄奘踩過的孔洞爬上丈許,又拽著流蘇。玄奘將他半拉半拖給拽了上來,李淳風一上來,整個人都軟了。玄奘也累得夠嗆,兩人躺在地板上,吁吁直喘。正在這時,兩人忽然瞪大了眼睛,只見腦袋上方出現了一群精壯漢子。這些人腰佩刀弓,雖然不曾穿戴甲胄,但那種鐵血凜冽的氣勢卻比見過的尋常鎮兵還要精銳。
兩人對視一眼,一起苦笑,舉起手臂,被那些部曲拽了起來,以刀箭抵著,押到佛堂上。
七層已經是佛塔的最頂層,卻仍然沒有佛像高,在七層上也只能看到佛像舉起的手臂做無畏印。佛頭甚至穿過了七層,直入崖壁之中。
佛像的無畏印前是一座寬闊的佛殿,兩側塑著文殊、觀音、普賢、地藏四大菩薩的彩繪泥塑以及力士金剛。在佛殿的門口處,便是橫跨甘泉河的拱橋橋面。門口站著一名老者,身穿曲領大袖袍,前佩蔽膝,大袖飄飄,身後便是橫跨甘泉河的拱橋,對面山崖反射過來的落日將他照耀得遍體金黃,宛如神仙中人。
佛殿的左右兩側肅立著七八名精銳部曲,握刀彎弓,虎視眈眈地盯著站在佛殿正中的劉師老和煙娘二人。部曲們將玄奘和李淳風推到佛殿中間,劉師老驚訝地看著玄奘,忍不住苦笑。
玄奘合十施禮:「劉公,許久未見了。」
「當不得。」劉師老搖頭不已。
那老者打量他們一眼,頗有些驚訝:「原來是玄奘法師和李博士!」
李淳風苦笑著拱手:「原來是德蒙公!」
此人竟然是奎木狼費盡心思要殺的令狐德蒙!
「李博士,老夫對你很是失望啊!」令狐德蒙盯著李淳風,「你是我敦煌士族請來降服奎木狼的,奈何要與那妖狼為伍,與我士族作對?」
「在下只不過是陪著玄奘法師來西窟禮佛,怎麼就是跟士族作對了?」李淳風不滿道。
「玄奘在敦煌查什麼,人盡皆知。」令狐德蒙冷冷道,「你與他攜手,豈不就是與我等作對嗎?只是這玄奘乃是僧人,又與陛下有些瓜葛,老夫才對他放任,可你不同。你是朝廷官員,還要回長安任職的,切不可自誤!」
「那……我告辭?」李淳風想了想,一拱手,扯著玄奘就要走。
一旁的部曲將弓箭對準了他們,二人只好停步。
令狐德蒙冷冷道:「既然來了,怎麼說走便走?難道放任你去給奎木狼報訊嗎?」
「玄奘法師,」令狐德蒙走到玄奘面前,森然盯著他,「當初在莫高窟聖教寺,吾弟便給過你選擇,是離開敦煌進入西域,還是一意孤行到底,看來法師並不聽勸啊!」
玄奘合十,平靜地道:「進入西域是修行,留在敦煌也是修行,對貧僧而言,在這座塔的七層也是修行。」
「好好好!好僧人!」令狐德蒙大笑道,「你回答得如此決絕,倒省了老夫再做抉擇。也罷,各位就都作這釣餌留在這裡吧!好好一個局,魚還沒到,餌如何能走?」
玄奘只是微微一躬身,神情從容如常。
「這……這是什麼局?奎木狼要來嗎?」劉師老卻慌了神,「老朽只是俗講師,與我無干啊!懇求令狐公開恩!」
令狐德蒙冷笑,繞著劉師老緩步行走:「劉師老,你在西窟講述奎宿,難道不就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讓我捉你來嗎?」
「我……」劉師老身子微微佝僂著,不敢抬頭,「我斷無此意。」
「哈哈!」令狐德蒙大笑,「讓我猜猜,奎木狼在敦煌找了我三年,抓了我令狐氏族人十多人來拷問,卻問不出我下落,如今他是不是通過某種途徑打聽出我藏在西窟了?可惜啊,西窟有成百上千佛窟,在這裡找我,無異於大海撈針,那麼他如何鎖定我的藏身地呢?他知道我想要什麼,於是就派你過來,講唱奎宿和天上星象。
我必定好奇,所以必定捉你來見我。那麼他就順勢可以找到我的藏身地了,是不是?」
玄奘和李淳風恍然大悟,沒想到奎木狼的動作如此之快,昨日才得到令狐德蒙藏身西窟的消息,今日便派了劉師老來講唱。
劉師老嚇得魂不附體,叫道:「令狐公,冤枉啊!我承認,那《奎木狼變》不是我從西市買的,而是有人拿了給我,又送我千錢,讓我來西窟講唱。我與那人素不相識,真的不是奎木狼的黨羽!」
「你的確不是奎木狼的黨羽,」令狐德蒙嘲諷道,「但你是呂晟的族人!你真名呂師老,涼州姑臧縣人氏,可是你祖籍敦煌縣,你的父親叫呂成南。你的祖父呂延,乃是北魏時亂民呂興的堂弟!」
劉師老霍然抬頭,滿臉不可思議,連一直默不作聲的煙娘身子也微微一顫。
「你……你認錯人了!」劉師老道。
「還想否認?」令狐德蒙笑吟吟地望著煙娘,「煙娘,你說呢?」
劉師老難以置信地望著煙娘,煙娘的神情仍然平靜:「師父……不,父親,是我告訴他的。」
玄奘頗有些意外,沒想到煙娘竟然是劉師老的女兒,卻為何冒充為徒弟?
「為何?你為何要這麼做?」劉師老臉色煞白,怒吼道。
煙娘咬了咬唇,緊緊摟著懷中的琵琶:「因為我不想離開涼州,不想顛沛流離,不想在人前講唱為生。」
「為何?」劉師老咬著牙,重複了一句。
「劉……呂師老啊,」令狐德蒙搖頭不已,「這還不明白嗎?
當年我祖父殺呂興滿門,你祖父未及弱冠,這才讓他逃出敦煌。你呂氏和我令狐氏雖然有仇,可那畢竟是八十年前的舊事了。北魏至北周,北周又到隋,隋又入唐,王朝破滅了多少,其間多少家族風流雲散,整州整縣的滅絕,你這一支既然在涼州安了家,落了籍,為何不願平靜地活下去,非要執著於復仇呢?」
「老朽今年五十歲,自幼長在涼州,雖然吾祖、吾父都對我說過當年被滅門的慘案,可是對我而言,敦煌只是一個遙遠的祖地,敦煌呂氏只是我的祖先。砍在他們身上的刀,我身上並不會疼。」
呂師老這時一改方才的惶恐之色,腰背挺直,氣度從容,感慨道,「可是二十年前我來到敦煌,那時候還是大業年間,這裡還叫敦煌郡。
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迷戀上了它。『西出長城關塞邊,黃砂磧里人種田。』莫高窟、西窟、三大寺、泮宮、玉門關、陽關、渥窪水、白馬塔、瓜沙古道……這是我漢家的福地,是我呂氏的根啊!我捧著那砂土,一瞬間就找到了根,一瞬間就找到了血脈溶於其中的感覺。所以,我要回來!」
玄奘輕輕吐了口氣,原來如此,事情越來越明白了,可也越來越複雜了。
「這就是你唱的知己者也不怨人,知命者也不怨天吧?」令狐德蒙淡淡道,「可是對你的子孫後代而言,敦煌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尤其對煙娘而言更是如此。煙娘如今已經十九了,她早該嫁人生子,過上相夫教子的生活。事實上煙娘在姑臧縣也有了自己喜歡的郎君,他是個良家子,家境殷實,讀過州學,與煙娘兩情相悅。可是就因為你執著復仇,拋家別業,她就得跟著你離開涼州,風餐露宿,講唱賣笑,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所以,我找到她,答應她只要能協助我捉到呂晟,了結這樁恩怨,便讓她回到涼州,相夫教子,她立刻便答應了。因為這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
「僅僅因為這……你就出賣你父親?」呂師老難以置信地望著煙娘。
煙娘哀傷地沒有說話。
「你看,這便是後輩對待歷史恩怨的態度,」令狐德蒙道,「呂氏被逐出敦煌,時也命也運也。所謂人心安處即是家,大唐天下何處安居樂業,何處便是吾之家鄉。你所執著的,只是執念而已。」
「那不是執念,」呂師老喃喃道,「祖宗墳塋在此,生不得祭拜,死不得歸葬,那種痛苦你們不會懂。少年時我祖父去世,臨死前他握拳瞪眼,喉嚨里一遍遍喊著:敦煌!敦煌!中年時我父親去世,他也是出生在涼州,從未到過敦煌,臨死前告訴我,將自己的棺木厝置於寺廟,不入土,有朝一日他要陪著祖父歸葬敦煌。對於我父而言,那是養育他的祖父的心愿;對於我而言,那是養育我的父親的心愿;我們一代一代眷戀鄉土祖地,便是在眷戀生養我們的父母長輩。」
「懂啦!」令狐德蒙嘆道,「所以你呂氏回到敦煌的方式,就是鏟滅我令狐氏嗎?」
「不鏟滅令狐,呂氏如何在敦煌立足?」呂師老淡淡道,「哪怕如今已經是大唐,至今令狐大宅門前的閥閱柱上,還刻著北魏令狐整平滅呂興、張保之亂,功著敦煌。令狐氏以此自矜,誇為榮耀,又豈能容我呂氏重回敦煌?事實上也是如此,呂晟和呂滕一回到敦煌,你不是立刻就出手了嗎?」
令狐德蒙默然片刻,點點頭:「你說得倒也沒錯。士族的榮耀本就是一代代累聚起來的,呂氏一旦在敦煌立足,要麼是我祖父當年錯了,要麼是我令狐氏衰微了。你我兩家的矛盾實在是無可調和,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說廢話了。你既然是與呂晟合謀,那幾件東西藏在何處想必一定知道。說出來,我讓你活著離開。」
呂師老大笑,指點著四周:「老朽的命居然如此值錢,能和那幾件東西相提並論!你們找了三年也沒找出位置,居然覺得問一問我就知道?」
「倒也是。」令狐德蒙沉吟道,「那麼我退一步,你說出呂晟——或者說奎木狼如今在何處?我也可以讓你活著離開。」
「哈哈!」呂師老大笑,「如果不說便死在敦煌嗎?夙所願也!」
呂師老猛然朝著大殿門口狂奔,衝出殿門,跑上拱橋,嘶聲大吼:「陰陽必定皆設伏,天地必藏大殺戮——」
四名部曲追了出去,彎弓搭箭,弓弦震動中,箭鏃閃電般射了出去,噗噗噗噗,四箭全都射入呂師老的後背!呂師老撲倒在橋面上,卻掙扎著爬起身,抓著欄杆,朝著甘泉河上的山谷大喊:「走——」
山谷逼仄,凄厲的迴音在甘泉河兩岸回蕩,餘音不散。
「阿爺——」煙娘驚叫著沖了出去,抱住呂師老的身軀,手忙腳亂地握住箭桿,卻不敢拔。
這時,十幾名部曲已經擁到了橋口,舉弓要射,令狐德蒙輕輕擺了擺手。他根本不在意呂師老,反而四顧張望,神情之間儘是凝重。部曲們也緊張不已,舉著弓箭上下左右搜索,似乎在防範無形的敵人。
玄奘和李淳風也衝出殿門,剛跑到呂師老身邊,猛然便停住腳步,吃驚地看著拱橋對面。這時夕陽更斜,照耀在大漠沙磧上,山尖有如染了血,熔了金,山谷陰沉暝迷,只有一條甘泉河從昏暗中洶湧而出,在落日中浩然北去。
就在這陰陽交錯的橋面上,呂晟輕袍緩帶,一步步走來,在他身後跟著奎一、奎五等六名星將和二十名狼兵。
「嗚——」一聲軍中號角忽然吹響,就聽見鐵甲錚錚,轟隆隆的腳步聲如同悶雷,無數的兵卒從兩岸的佛窟、禪窟、七層塔、大雲寺中湧出,沿著棧道奔上懸崖,一層一層的棧道上布滿了兵卒,有弓箭手,有槍矛兵,有陌刀隊,統領軍隊的卻是令狐瞻和翟述,二人各自封鎖了南北兩端,在拱橋兩側布下三重盾牌,整個西窟赫然成了一座大殺場!
玄奘和李淳風站在拱橋上迷茫地望著,只見令狐德茂、翟昌、張敝、陰世雄、氾人傑五大家主在龍勒鎮將馬宏達的陪同下,一起從七層塔的佛殿中走了出來。
原來令狐德茂和張敝等人與王君可達成交易之後,王君可派心腹馬宏達率領軍隊秘密埋伏,來獵殺奎木狼,事成之後一併收了翟述的軍權。士族家主付出如此大的代價才換來王君可的傾力相助,自然不放心,所以一起前來見證。
家主們藏在七層塔內,軍隊則藏在各個佛窟內,給奎木狼設下了天羅地網。
大軍列好陣勢,空氣中突然便是一靜,巨大的反差讓人耳邊似乎仍有著嗡嗡的迴響。然後,天地間響起呂晟和星將們不急不緩的腳步聲,呂晟對突然湧出來的大軍視若無睹,甚至連腳步都不曾停下,目光只是盯著重傷的呂師老。
呂晟走到近前,神情複雜地看了一眼玄奘,微微一躬,隨即一言不發,從煙娘懷中把呂師老抱了過來。
呂師老嘴裡咳出一口鮮血,兩眼無神地看著他:「你是呂晟還是那狼……」
「我是呂晟。」呂晟溫和地道。
「呂晟……」呂師老苦澀,「已經知道埋伏,為何還要來?」
「你要死了,我怎忍心棄你而去。」呂晟道,「有些往事我恍惚還能記起,武德八年,我和父親路過涼州去看你,武德九年,你到敦煌來看我。我父親是老卒,不通文墨,是你讓我知道了呂氏的輝煌和艱辛,讓我接續了呂氏的血脈。」
呂師老欣慰地笑了笑:「可惜,事情沒辦好,給人算計了。」
「值得嗎?」呂晟問道。
「值得。」呂師老道,「這是你三年前就設好的局,我必須完成。」
「可是我如今已經失去了記憶,恩怨都已經忘卻,」呂晟道,「大漠風沙埋葬的東西太多,就此忘掉,不好嗎?」
「不好!」呂師老厲聲道,「敦煌不應該忘掉呂氏!大唐的狀頭不應該受這般屈辱!」
「你還是不肯告訴我當年的事嗎?我到底做過什麼事?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呂晟難過地看著他,「三年來我屢次問你都不肯說,今日你要死了,難道還要讓我糊裡糊塗的嗎?」
「這些事不應該由我來告訴你,」呂師老撫摸著他的臉,在他臉上留下五條血痕,「你該自己去找。找到了,證明你還活著;找不到,說明你已死去。」
令狐德蒙等人並沒有說話,只是冷眼旁觀著,軍隊也是沉靜如山。
玄奘默默地聽著兩人的對話,皺眉思索,忽然間看見呂師老朝他抬起了手,玄奘急忙走過去,蹲下身。
「劉……呂公!」玄奘低聲道。
「法師,」呂師老喃喃地道,「幫他……找回自己……」
玄奘握住他的手,肅然點頭,呂師老的目光慢慢渙散。
「阿爺……」煙娘哭道,「您沒有什麼話對我說嗎?」
呂師老閉上了眼睛,手垂了下去。
煙娘號啕痛哭,從呂晟手中把呂師老的屍體奪了過來,厲聲道:「給我!」
呂晟默默地鬆開了手,失神地望著她。
「我恨你!」煙娘怒視著他,哭喊道,「你為什麼要來找我們?
這三年來,我每天都會想起武德八年那個騎在馬上,走進涼州的大唐狀頭!不就是考了個雙狀頭嗎?憑什麼就是呂氏的榮耀?憑什麼所有呂家的人都得為你拋家舍業,肝腦塗地?憑什麼只要姓呂,哪怕與你毫無關係也得為你付出整個人生?我不想要什麼呂氏榮耀,我只想陪著阿爺好好過日子,我只想嫁給趙五郎,粗茶淡飯,荊釵布裙!為什麼你就可以忘掉一切,守著那女人安度年華,而我們就得拋棄摯愛,為你復仇!」
「對不起……」呂晟喃喃道,「我會給你一個答案。」
「我不要!」煙娘瘋狂地叫著,「我不要!你讓我負了阿爺,我要你的答案又有何用?我想回到涼州的家,是一個有阿爺、有趙五郎的家!」
煙娘哭著,把呂師老的屍體抱在懷中,拔掉箭鏃,整理好衣服,細細地替他擦拭了臉上的鮮血,喃喃道:「阿爺,我帶你回家。我們不回涼州了,我帶你回敦煌的家——」
說罷,煙娘抱著呂師老翻下欄杆,玄奘、呂晟、李淳風驚駭交加,伸手去拽,卻沒有拽住,兩人已經跌下拱橋,化作一團小小的黑影,直墜入甘泉河中。
甘泉河流向敦煌,繞城而過,將荒涼沙磧滋潤為綠洲,繁衍著無數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