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下
第十七章你我執手相握,只隔陰陽
翟紋頓時驚呆了,獃獃地看著呂晟。
呂晟——奎木狼獰笑一聲,神情氣質頓時一變,陰森,狠辣,連嗓音都不同了:「好和尚!你是如何看出破綻的?」
「雖然在下是袁天罡大師的弟子,袁大師卻從未參與過咒禁科之事,咒禁科是孫思邈真人組建的,傳的也是孫真人的衣缽。」李淳風冷冷道,「呂晟當年在太醫署任職,對此一清二楚,而你……雖然對他了解頗多,卻不清楚這些細節吧?」
「還有,貧僧當初在玉門關時便問過,呂晟早忘了陷害他的仇人是誰,而你卻清楚是令狐德蒙。」玄奘道。
「還有,針十三鬼穴歌乃是孫真人的成名秘術,呂晟怎麼會不知道那是一套針灸術?」李淳風笑道。
「你們……你們早知道他是冒充的?」翟紋仍在震驚之中,喃喃地道,「我……我為何沒看出來?」
「不,我們的確是來給呂晟診治的。」玄奘溫和地道。
原來,玄奘下午時約了李淳風,本意是想給呂晟祛除奎木狼的靈體,只不過李淳風提出一個問題,若是奎木狼在診治時覺醒怎麼辦?李淳風建議安排後手,萬一奎木狼覺醒,先以針術短暫禁錮他,然後布下天罡法陣困住他,強行在他身上施針。
玄奘也深以為然,兩人提早兩個時辰便來了五里亭,在亭子內外布下法陣,但兩人誰也沒想到來的竟然是冒牌貨,所幸兩人機警,發現不妥之後李淳風搶先出手,禁錮住了奎木狼。
「你們這些凡人,當真是狡詐。」奎木狼哈哈大笑,忽然一抖身體,黑曜石針的火焰陡然熄滅,同時粉碎。
奎木狼跨前一步,一把攥住了玄奘的脖頸,將他提了起來:「本尊是為了殺你而來,既然知道李淳風在,又怎麼會不防著他的法術?」
李淳風一怔,掐訣喝道:「鎮!」
亭子里卻毫無動靜,李淳風愕然,再一掐訣,手上抖出一道符籙,結果符籙剛剛燃起丁點火星便熄滅了。李淳風臉色難看至極。
奎木狼哈哈大笑,手一用力,玄奘的脖頸咯咯作響,麵皮腫脹。
正待要死之時,奎木狼的手略略一松,笑道:「你這個僧人,死後不知能否煉化出天衣,本尊卻不敢賭。」手一抖,玄奘飛了出去,重重撞在亭子的立柱上,掙扎著爬不起身。
「至於你——」奎木狼看了看李淳風,「可以去死了。」
奎木狼一揮手臂,手指間忽然冒出利爪,朝著李淳風的脖頸劃了過去,速度快如閃電。李淳風雖然精通法術,身手卻連普通壯漢都不如,根本閃避不開,苦笑著一閉眼,等著利爪劃開自己頸部的血管和肌肉。
突然間只聽「嘣」的一聲弦響,一支利箭從窗欞的破洞里射了進來,奎木狼身子一閃而逝,「咄」的一聲,那箭桿貼著李淳風的肩膀射在立柱上。箭桿劇烈震顫。
李淳風茫然睜開眼睛,喃喃道:「法師,你還安排了救命的後手……」
話音未落,就見四面八方「嘣嘣嘣嘣」的震弦聲響個不停,無數的箭鏃射入五里亭。眾人紛紛撲倒在地,便是奎木狼也忍著疼痛,一扯翟紋,兩人貼著地面躲在了亭子屋角,霎時間亭子地面和木質牆壁上插滿了箭矢。
亭子四周早已殘破的窗欞紛紛碎裂,轟隆隆地倒塌下來,砸在眾人身上。奎木狼護著翟紋,躲藏在玄奘和李淳風對面,亭子正中是兩根爛木墩,上面插滿了箭矢。奎木狼和玄奘對視一眼,一起伸腿一蹬,互相把一隻爛木墩蹬給了對方,好歹有個遮擋。
弓箭聲暫歇,五里亭外樹影搖動,月光飛舞,玄奘貼著地面,從破損的木牆洞中看出去,卻什麼也瞧不著。
樹林里響起兩句說話聲,卻不是中原腔調。
「他們說什麼?」李淳風問。
「這是突厥語,」玄奘苦笑,「他們說……換火箭。」
李淳風愣住了,叫苦不迭。
這時就見樹影中火光一亮,足足有十幾處地方亮起火光,然後又是弓弦震響,十幾支火箭宛如流星般從四面八方射入五里亭。火箭前段箭桿上纏裹著麻布,上面是黑黑的石漆,正在劇烈燃燒,發出嗆人的氣味,瞬間引燃了窗欞和各處木料,五里亭熊熊燃燒,嗆得翟紋連連咳嗽。
奎木狼勃然大怒,一聲長嚎,獠牙剎那長出,身子瞬間膨脹,「砰」的一聲撞破木牆,奔躍了出去。
玄奘和李淳風急忙往外看去,就見一隻巨大的銀色巨狼在月光下,林木間躥行如飛,倏忽不見。隨即就聽見樹林中傳來各種語言的大叫和驚呼,撲通,一條人影從樹梢上墜了下來,身子折成奇異形狀,喉間鮮血汩汩。
樹林中一聲又一聲的慘叫,帶著一種極為恐懼的情緒,然後樹上就如同下餃子一般,撲通撲通墜下無數人影,都是一動不動,顯然掉下樹之前就已經被獵殺。
玄奘和李淳風合力,用腳將破木牆踹出一個大洞,玄奘拽著翟紋的袖子,將她拽到破洞口,把她推了出去,自己和李淳風也鑽了出來。
三人剛出來,五里亭便轟然倒塌。
三個人躺在地上長長吸了口新鮮的空氣,都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翟紋低聲道:「法師,你們快走吧。」
玄奘站起身,在月光和燃燒的火光之下,路上躺著五六具屍體,看相貌,都是胡人,多數是粟特人和突厥人。
李淳風逐一摸著那些屍體的脈門,忽然道:「這個還有一口氣。」
玄奘急忙走過去,只見一名長著絡腮鬍的中年男子撲倒在地上,頸部鮮血已經凝固,連呼吸都斷絕了。玄奘懷疑地看了李淳風一眼,李淳風卻拿出針套,從皮套中抽出一根黑曜石針,夾在指間,口中一噴,忽然一道符籙噴了出來,見風即燃。李淳風用針尖挑著火焰,瞬間針尖上火焰燃燒。
李淳風喝道:「一針人中鬼宮停,左邊下針右出針。」
鬼宮即人中,黑色細針陡然刺入,入肉三分。針上火焰熄滅,似乎有一條火焰絲線侵入那人體內。
那人猛喘一口,瞪大了眼睛,卻一動不動。
「你們是何人?」李淳風沉聲道,「誰派你們來的?」
那人睜大兩眼,眼神卻全無焦點,喃喃道:「不良人……王……君可……」
忽然頭一歪,徹底死去。
李淳風收了針,和玄奘對視了一眼,好半晌沉默無語。
「不良人是什麼人?」翟紋問。
「不良人不是人,是個組織。」李淳風道,「朝廷徵用有惡跡者充任偵緝逮捕的小吏,因為這些人都非良家子,便稱為不良人。
他們的衙門設在皇城內,首領稱為不良帥。主要是偵緝外族動向,所以徵用了大批的胡人,陛下曾經下令讓沿邊各州從胡人中招募一些有特殊才能的舉薦到長安。想必這些人就是被王君可私自截留,豢養起來的。」
玄奘喃喃道:「看來我們麻煩大了。」
「王君可要殺我們!」李淳風苦笑,「咱們到底是哪兒漏了風聲?」
「只怕世子被監視了,」玄奘黯然道,「王利涉能不能把消息送到瓜州,很難說了。」
這時,四周忽然一靜,玄奘和李淳風頓時警覺起來,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快走!」翟紋低聲道。
二人不敢再逗留,也都知道翟紋不會有危險,當即向翟紋致謝,趁著夜色鑽入樹林之中。
兩人剛走,就見奎木狼已經恢復成人形,渾身鮮血,提著一顆人頭出現在土路的盡頭。看到翟紋獨自站在坍塌燃燒的亭子邊,奎木狼扔掉頭顱,臉色陰沉地走過來。
翟紋滿臉驚恐,步步後退。
奎木狼走了幾步,突然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他喘息了片刻,忽然仰頭長嚎,凄厲的嚎叫聲充滿蒼涼和鬱憤,在夜色中遠遠傳了出去。
奎木狼掙扎著起身,坐在亭子一處未被引燃的台階上,背後便是熊熊的烈火,襯得他面目越發幽暗,陰森。
「你怕我了?」奎木狼問道。
翟紋緊張地搖搖頭,不說話。
「我如今後悔來到這人間了,」奎木狼喃喃道,「與天庭一樣,寂寞,孤獨,每個人都如同一顆星辰,中間是汪洋大海,黑暗深淵,雖然密如繁星點點,卻只能遙望而觸不可及。」
「你可以殺了我。」翟紋道。
「神靈擁有漫長的生命,不老不死,乏味至極,」奎木狼神色複雜地盯著她,「所以對於神靈而言,未來沒什麼變化,更精彩的都是過往的回憶。寂寞中,神靈們一回憶便神遊幾千年。你要我在漫長的生命中,一遍遍地回憶一場潰敗的愛情嗎?」
「可是你贏不了。」翟紋淡淡道。
奎木狼有些悲傷,坐在台階上不再說話。兩人盯著眼前的烈火席捲著繁星,在空中飄舞,墜落,如同在天庭附路上遙望星辰如雨。
敦煌子城,刺史府後宅。
卯時日始,朝陽未生,開門鼓從鼓樓傳來,仍然轟隆隆響著,刺史府的后宅房中也是「轟隆隆」的響聲震耳欲聾。
王君可帶著王君盛急匆匆地走到后宅,后宅之中正在籌辦魚藻的出嫁事宜,製作燈彩,織修嫁衣,各種顏色的絲絹幾十匹幾十匹地被裁開,裝飾各處,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
兩人卻是神情憂慮,走到魚藻所居住的房子外,站在房門外側耳聽著,只聽房間內撲通的摔倒聲,「咔嚓啪啦」的家什碎裂聲,甚至「叮叮噹噹」的兵刃交擊聲,響個不停。
王君可咧咧嘴,低聲問:「怎麼就打上了?」
「不知道啊!」王君盛苦笑,「卯時剛過,世子便來了,說要見十二娘。您吩咐過,讓世子和十二娘多接觸接觸,培養感情,我便沒有攔著,送他進了內宅。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話沒說幾句,就動手了!」
「哎呀,這可如何是好!」王君可煩悶不已。
「當真過分!」王君盛一臉惱怒,「竟敢對我家小娘子動手,這還了得!」
「胡說什麼呢,我是怕世子被打壞了。」王君可道。
王君盛張口結舌,想了想,也確實如此,不禁有些擔憂:「那……那怎麼辦?還沒過門呢。」
這時有奴婢急匆匆跑來,正要說話,王君可在嘴唇邊豎起手指,奴婢會意,低聲道:「客人已至。」
王君可吐了口氣,輕聲道:「事成了!」
王君可轉身就走,王君盛急忙追過去:「那這邊我要不要攔一下?」
「不必。世子應該能扛揍吧!」王君可搖搖頭,心中也有些忐忑。
房間內,到處是打爛的家什和用具,李澶鼻青臉腫地躺在地上,魚藻用膝蓋壓著他胸口,一把橫刀抵著他脖子,李澶張開雙臂做投降狀,大氣不敢出。
魚藻仔細傾聽著外面的動靜:「走了!」
「可以放我起來了吧?」李澶疼得氣都喘不勻。
魚藻冷笑:「污衊我阿爺造反!這點苦頭還不夠你吃的!你繼續說!」
李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魚藻起身,李澶掙扎著坐起來,大口大口喘息著。
原來,昨夜玄奘走了以後,恰恰閉門鼓聲絕。李澶滿腦子都是王君可要造反的消息,一時心亂如麻,坐在長寧坊酒肆的台階上,痴痴望到天明。卯時開門鼓一響,他便跑到刺史府來見魚藻,剛把玄奘的推論說了一番,便挨了一頓暴揍。
「這不是我污衊,是我師父推斷的。我也是不敢相信,這才來與你商量。」李澶立刻把自己的師父給賣了。
「玄奘那和尚就是個獃子!」魚藻冷笑,「我問你,我阿爺為什麼要造反?造反對他有什麼好處?」
李澶想了一夜也是想不通:「或許……想割據西沙州,自立為王?」
「放屁!」魚藻憤怒地用刀背把他拍趴下,李澶一聲慘叫。
「西沙州才多大的地方?縣城不過兩座,人口不到三萬,孤懸在沙漠之中,就算府兵和鎮戍兵能徵召到七千人,又如何抵擋你阿爺與肅州牛進達的聯合討伐?」魚藻用刀尖指點著他怒斥,「你腦子被狗吃了……」
「是我師父推斷的!」李澶急忙重申。
「我不辱僧,」魚藻繼續道,「你師父推斷的,仍是你腦子被狗吃了!我阿爺只是流官,在敦煌並無根基,敦煌士族勢力龐大,他如何能控制他們隨他造反?」
「是我師父推斷的!」李澶一句話不敢反駁,重複道。
「你師父呢?」魚藻氣得踢了他一腳。
「昨夜師父去找奎木狼了。他說,奎木狼與你父親暗中勾結,他帶了醫師去給奎木狼診治,」李澶起身,「瞧那意思,他是想從奎木狼那裡求證真相。」
魚藻愣怔了一下,忽然暴怒:「昨夜他便去了,為何你今晨才來找我?」
李澶反應迅捷,「嗖」的一聲跳了出去,離魚藻遠遠的:「昨夜本想來的,可坊門閉了啊!」
「坊門閉了……」魚藻被他氣得一時語塞了,「你不會翻牆嗎?
這麼大的事,被武候拿著又如何?」
「被武候拿著倒不怕,可翻牆……會影響你的清譽啊!」李澶分辯,眼見魚藻又被氣得要拿刀砍他,急忙道,「而且師父還託了我,讓我求證一件事。」
「什麼事?說!」魚藻咬牙切齒地拿刀晃著。
「師父說,如果你父親要——」李澶不敢說了,囁嚅了幾句,聲音低得聽不見。
「謀反!」魚藻大聲道,「別吞吞吐吐婆婆媽媽的!」
「哎,師父說,如果你父親要謀反,就必定會拿下子亭守捉和紫金鎮的兵權,因為他斷不會容許自己大軍在前,讓敦煌士族在背後捅刀子。」李澶道,「所以師父讓我確認此事。如果翟述和宋楷能保留兵權,說明他判斷有誤;如果兩家軍權被奪,說明你父親確有此意。」
「倒也有理。」魚藻琢磨著。
邊州向來是不穩定之地,朝廷對兵權的分配是大有算計的,本地軍將擁有多少,外地流官擁有多少,士族擁有多少,平民擁有多少,誰與誰配合,誰與誰制衡,都經過深切考量。所有的封疆大吏對這種潛在規則都是心知肚明。
西沙州三鎮四守捉,王君可你為了鞏固權力略略調整一二,朝廷也不以為意,但一旦企圖控制所有兵權,那就分明有異心了。
因為你是流官!
「跟我來!」魚藻衝過來一把揪住李澶,把他拖出門去。
兩人方才大打出手,婢女們都遠遠躲了,后宅里空空蕩蕩,魚藻帶著李澶來到正堂的後門,悄悄躲在門口處。
正堂與後門隔著一道屏風,王君可正在接待客人,八扇屏風之間有縫隙,透過縫隙隱約看到幾條人影,卻看不清面貌。
「張公,」只聽王君可笑道,「既然如此,你我兩家就此定下婚約,今日我便遣人上門納徵。」
一名蒼老的聲音道:「今日納徵?六禮需經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起碼需要半年來籌備,直接納徵豈非太匆忙了些?你我兩家都是敦煌高門,這般倉促,徒惹人恥笑。」
魚藻和李澶對視了一眼,聽聲音這老者竟然是張敝!張氏竟然屈服了?
兩人一時都驚疑不定。
「哈哈——」王君可大笑,「張公,咱們兩家握手言和,敦煌人只會額手稱慶,誰敢恥笑?」
旁邊翟昌的聲音響起:「張公,特事特辦,納采、問名、納吉都只是一些繁文縟節,納徵之後,你們兩家的親事才算確定,剩下的請期、親迎之事再慢慢籌備不遲。」
「這——」張敝仍然有些遲疑。
令狐德茂的聲音響起:「張公,奎木狼已經流竄至敦煌,此時正需要我們與刺史齊心協力,共同殺狼。你如今遇到的只是繁文縟節,而當年,弘業公是硬生生犧牲了自己的親女兒啊!」
正堂的眾人一時都沉默了。
張敝似乎起身朝著翟昌施禮:「弘業公高義,某不勝慚愧。既然如此,那就定下來吧!只是我必須要刺史一句承諾,奎木狼今日必須死!」
王君可一拍桌案:「好!那兩萬錢帛你們三日內籌備好即可,只要今日把子亭守捉和紫金鎮的兵權交了,某必誅奎木狼!翟公、宋公可有異議?」
翟昌淡淡地道:「無異議。」
宋氏的家主宋承燾也赫然在座,悶哼道:「無異議。」
正堂后,魚藻彷彿被閃電霹靂所擊中,獃滯地跌坐在了地上。
李澶急忙躡手躡腳爬到她身邊,在耳邊低聲喚道:「十二娘——」
「呂……奎木狼如今在哪裡?」魚藻喃喃地道。
「聽師父說,他要去西窟殺一個人。」李澶道。
「走……」魚藻臉色煞白,搖搖晃晃地起身,「我們去西窟!」
一輛馬車拉著黑色的車轎駛出七里鎮,駛入蒼茫的戈壁沙磧。
七里鎮在敦煌州城的西南,距州城七里,離開七里鎮,便離開敦煌綠洲,進入沙磧古道。順著這條古道向西南行七十里,便是西千佛洞,因其位於敦煌城西,稱之為西窟,至於莫高窟,自然便是東窟。
從西窟再西行六十里,便是陽關。後世有詩云: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陽關之外,便是蒼茫西域,在上無飛鳥,下無走獸的戈壁沙漠中行走一千五百里,可以抵達鄯善、于闐。它與玉門關共同組成了西域南道,所不同的是玉門關往北繞過羅布泊沙漠,陽關往南繞過羅布泊沙漠。
從敦煌城到陽關的商路最為繁榮,因為它不但可以通往鄯善等西域各國,到了西窟東邊的甘泉河拐彎處,還有一條南道穿過祁連山口,可以抵達吐谷渾。玉門關商路上最重要的中轉站樓蘭城早就荒廢,磧路不開,如今大多數商旅都經行陽關。這條路上行人商旅頗多。
黑色車轎轔轔而行,奎一和奎六換掉了明光鎧,換作一套普通常服,配弓箭攜橫刀,護衛在車轎左右。車轎后是十名玉門關狼兵和鄭別駕、趙富等人,還雇了一些僕役,趕著兩輛牛車,拉著甲胄、兵刃、飲食衣物等隨行物品,看上去就如同前往西窟禮佛的富戶。
車轎內,呂晟用一張氈毯裹在翟紋身上,將她擁在懷中。隔著氈毯,兩人頭首相抵,隨著車轎的震動一搖一盪。
這位呂晟眼神清亮,雖然帶著一些哀傷,神情卻雍容高貴,赫然是真正的呂晟。
原來昨夜一場激斗,奎木狼雖然殺光了不良人,自己卻中了李淳風的鬼穴六針。孫思邈傳下來的這套十三鬼穴針非同小可,專破邪祟入體,驅魔驅邪,奎木狼雖然靈體是神靈,身軀卻也只是凡人,針力入體之後竟讓他控制軀體時處處受阻,如陷泥淖。
奎木狼只好暫時放棄軀殼的控制權,沉隱神魂,煉化針毒。於是,呂晟意外地控制了軀殼,翟紋頓時驚喜交加,對他們而言,貪歡片刻也是難得無比。更驚喜的是趙富。奎木狼返回李廟后本來要處死他,剛下達命令便不得不陷入沉睡,而呂晟則下令釋放了他。
趙富算是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此時鞍前馬後跑得格外勤快。
鄭別駕乃是奎木狼的狂熱信徒,星將們則是機械執行命令,這些小事他們願意妥協,可去西窟誅殺令狐德蒙的大事,便由不得呂晟做主了,包括派出奎三、奎五、奎七、奎十二各率一伍人去追殺玄奘和李淳風,他也干涉不得。於是,呂晟和翟紋雖然團聚,卻絲毫不得自由,被鄭別駕和星將們裹挾,向千佛洞而去。
從州城西邊到西千佛洞,基本上是逆著都鄉渠前行。敦煌的水渠都是從甘泉河引水而來,從上游到下游,主要有三條大渠,宜秋渠、都鄉渠、孟授渠,三條大渠復又分了無數支渠,灌溉了州城西邊數不盡的良田。
到了七里鎮之後,恰好遇上奎五。奎五渾身是血,頗為狼狽,帶的一伍狼兵也只剩下兩人。
原來,從昨夜到今日正午,星將們對玄奘展開大規模的搜捕,合圍,獵殺,玄奘二人一路往西南而去,而且雙方發生激戰,三名狼兵戰死。
呂晟吃驚不已:「法師和李淳風幾時這麼能打了?」
「玄奘把奎五等人引入烽燧,奎五和戍卒們發生激戰。」鄭別駕臉色難看。
趙富幸災樂禍:「玄奘法師雖然不通武功,不過對付奎五這等傻大粗笨的傢伙,一百個都不在話下。」
鄭別駕勃然大怒,正要說話,呂晟阻止他:「玄奘法師明知你們是要去西窟獵殺令狐德蒙,為何要向西南方向逃?」
鄭別駕悻悻道:「估計是因為向東是州城,他們不敢去碰王君可的羅網;向西是大沙磧,無路可走;向北都是鄉下,沒什麼去處。
玄奘去西窟也好,殺了令狐德蒙之後,正好一併抓了!」
呂晟譏諷:「西窟佛窟千百,令狐德蒙故意隱藏,哪有那麼容易抓!」
鄭別駕淡淡道:「不勞煩郎君操心,奎神早就安排好了。來人,啟行!」
呂晟上了牛車,趙富急忙殷勤地挑開帘子,呂晟進入車轎。眾人護衛著,離開七里鎮,駛入沙磧古道。
翟紋在車內顯然聽見了方才的對話,急忙問:「四郎,玄奘法師好生逃走便是,為何偏要去西窟?」
「他是為了我。」呂晟苦澀地道。
「為了你?」翟紋不解。
呂晟道:「法師一心想要找出我過往的秘密,解開奎木狼附體之謎。而奎木狼一心想要殺令狐德蒙,這其中定然藏著巨大的陰謀。
令狐德蒙既然藏身西窟,法師他自然不避艱險也要去一趟。」
「玄奘法師的深厚情誼,讓我夫妻如何報答啊!」翟紋嘆息了一聲,「四郎,我很害怕去西窟。至於什麼原因……我說不上來,總覺得冥冥之中這個地方讓我充滿恐懼。」
「放心,一切有我。」呂晟撫摸著她的肩膀,安慰道。
「四郎,我們逃走吧!」翟紋隔著氈毯,抓住他的手哀求道。
「逃到哪裡?」呂晟愣怔片刻,喃喃道,「奎木狼在我體內,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我也無法擺脫他。紋兒,我如今是一具行屍走肉,只剩下二十日的壽命,你我在人世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
翟紋忽然號啕大哭,呂晟摟著她,神色傷感。
「莫哭了,莫哭了。」呂晟安慰她,「早在半年前我們不就已經知道這結果了嗎?我的身體被摧殘至今,這個結果也是情理之中。
我如今唯一放不下的,除了查出我當年的經歷,便只有你。紋兒,我捨不得你,捨不得丟下你一個人在這塵世之中。」
「你死了,我如何還能活著?」翟紋仰起臉,哭泣著道。
呂晟神色嚴厲起來:「我們不是早就約定過了嗎?我死了,你要活下去!我不願做焦仲卿,不願做楚霸王,男人死了,女人要繼續活著,而且要千姿百態,活得更加精彩!」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翟紋低聲念道。
呂晟一怔,頓時有些黯然。以他的學識自然知道,翟紋念的是韓憑之妻的一句詩。
東晉干寶的《搜神記》中記載了一個故事,戰國時,宋康王的舍人韓憑娶妻何氏。何氏貌美,康王奪之。韓憑怨恨,宋康王囚之,淪為城旦。城旦是一種僅亞於死刑的苦刑,便是做築城的苦力。
何氏暗中送信給韓憑,信中便是這幾句話: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
宋康王得到信函,卻不解其意。有臣子對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來也;日出當心,心有死志也。」
不久,韓憑自殺。
何氏暗中腐蝕自己的衣物,有一日,宋康王與她登上高台,何氏投下高台自殺。左右隨從扯住她衣服,但衣服早已腐爛,何氏墜落而亡。她留下遺書:王利其生,妾利其死,願以屍骨,賜憑合葬!
宋康王大怒,將二人分葬,墳冢遙遙相望。然而一夜之後,兩棵大梓樹從兩座墳冢之端長了起來,樹榦纏繞,樹根交織,宋人稱之為相思樹。
呂晟和翟紋患難多年,心意相通,翟紋不用說任何話,只這一句詩呂晟便全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呂晟獃獃凝望著她,眼眶慢慢地紅了:「虞姬虞姬奈若何!我如今終於懂了楚霸王的艱難,不捨得虞姬死,卻不想讓她屈辱地活著。可是我不是楚霸王,他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紋兒,我死後,會讓你活著,活得燦爛多姿,世人尊崇!」
「這世間再好,沒有了你,又有什麼味道?」翟紋哭著道。
「世間百味,我已嘗遍,」呂晟喃喃道,「也許奎木狼說得對,這人間啊,就是另一座天庭,從地上看,星辰起浮,摩肩接踵,可是他們自己知道,彼此遠隔星海深淵,億萬由旬。當年他和披香侍女站在附路上觀看星辰沉浮,真的是肩並肩嗎?所以啊,紋兒,我死後,你我之間只是隔了一座陰陽而已。」
翟紋痛哭不已。
正在這時,悶雷般的馬蹄聲傳來,呂晟掀開帘子一看,竟然是追殺玄奘的奎十二帶著一伍人從前面返回。
呂晟心中一沉,喝道:「難道抓住玄奘法師了嗎?」
趙富急忙迎上去詢問,片刻之後奎十二策馬來到車前。星將腦子一向不大靈光,說話也含混不清:「回稟……郎……郎君,並未……抓著……玄奘。」
「那你為何回來?」呂晟問道。
奎十二道:「屬下……屬下打探到……玄……玄奘從……渠口上船……水路去了……西窟!」
玄奘和李淳風一路逃亡,最終走水路去了西窟。
起初李淳風提出異議,認為走水路耽擱行程,玄奘告訴他:「從七里鎮到西窟,如果走沙磧古道,一路上有白山烽、破羌亭、山闕烽三座烽燧來勘驗過所,尤其是山闕烽,更是子亭守捉重兵駐守之地。王君可既然要殺我們,這些烽燧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心腹手下,早已經張網以待了!」
李淳風想了想也確實如此,當即點頭答應:「也是。我們走水路,那幫星將總不能騎著馬來追殺我們吧!」
由於西窟鑿窟造像要用到大量木料,而當地名為石山,不生草木,因此木料都得從敦煌或者壽昌縣靠人力運輸。
然而,沙磧地帶路途遙遠,運輸不便,加上佛窟都是開鑿於戈壁灘,山壁之上,木料難以吊運,於是便有了渠上行船,將木料裝船后逆水而上,從都鄉渠和北府渠經過斗門進入甘泉河,再從甘泉河逆流進入佛窟之下。雖然船隻也要牛馬拉縴,但相對於人力而言,運輸難度便小了許多。
都鄉渠的斗門是敦煌五座大斗門之一,距離七里鎮並不遠,不過三五里路。旁邊設置有水司,駐有渠泊使和平水吏,負責斗門和水渠的灌溉、維護事宜。
玄奘二人都是第一次來,登上河堤來到斗門,忍不住驚嘆,只見甘泉河浩浩蕩蕩往西北而去,就在河中央,一道巨大的堰口將河水分為兩半,大半仍然順著河道而去,另一小半卻被引入都鄉渠中。
就在都鄉渠中,正有十多艘船隻逆流而上,通過斗門。渠邊的行道上有十幾匹騾馬,每四匹並成一排,拉著纖繩吃力地行走。不過甘泉河的水並不是太深,普通載人載貨的船隻還好,木料過於沉重,所用的也都是木筏,一根根的圓木摞在木筏上,吃水極深。
斗門口有衙署,渠泊使不在,只有幾名平水小吏當值。玄奘懇求借船捎一程,來西窟的僧人那小吏見得多了,當即殷勤備至,親自引他們到渠邊,喊停一艘運輸菜蔬的船隻,請他們登船。
離開斗門,甘泉河內的水流便平緩了許多,十幾匹騾馬拉縴,看似緩慢,實則很快,幾乎跟平地走路無異。玄奘和李淳風站在船頭,走了十幾里,漸漸進入石山的峽谷,兩側峭壁如同牆壁一般陡然聳立,峭壁上便是大沙磧和敦煌古道,這條甘泉河實則是祁連山融化的雪水將沙磧沖刷出一道巨大的溝壑。
沿著甘泉河再行十幾里,便進入到西窟範圍,玄奘和李淳風看著眼前的一幕,頓時驚呆了。
此時的甘泉河尚未被流沙抬高河床,峽谷落差極高,足有上千尺,此時正當申時末,烈日西斜,日光斜照在峽谷內,卻照不到谷底,只是在峽谷中間剖出明暗兩色,將東側的峭壁上半截照得金碧輝煌。
就在兩側的峭壁上,營造有大大小小成百上千座佛窟,如蜂巢一般密密麻麻,布滿了懸崖,綿延四五里,一眼望不到盡頭。每一座佛窟都有雕樑畫棟的窟檐,檐下有棧道相連,一層一層地貼在崖壁上。南崖的佛窟有日光照耀,宛如靈山勝境,而北崖被暗影籠罩,已經燃上了點點佛燈,日光暈染,佛燈閃耀出點點金輝,讓人恍惚如踏入佛國。
尤其是一進入佛窟範圍,河道恰好一收,兩岸懸崖更加逼仄,兩側崖壁上雕鑿出一座巨大的佛龕,佛龕內各自聳立著一座巨大的佛像,南崖是燃燈佛,北崖是阿彌陀佛,兩座佛像足有數十丈高,佛龕頂上已經接近崖頂,而佛的腳趾所踩的蓮花座已經接近崖底的河面。船隻和行人從佛的蓮花座下經過,行人只有腳趾大小,仰頭一望,佛的面目彷彿在青天白雲深處,慈悲地垂望眾生。
這兩座佛像的工程量之大,駭人聽聞。須知這裡是沙磧地帶,礫石岩層,雖然壓得極為密實,卻比不得岩石,所以佛像並非在崖壁上雕琢出來的,而是鑿出佛龕后,以木料、紅柳、蘆葦之類和黏土塑出佛的形狀,再在其上細細雕琢彩繪,想要支撐這麼龐大的佛體,並且成百上千年不會垮塌,可見工匠技藝之高超。事實上這麼龐大的佛體並非是整體,而是把整個崖壁分段鑿出佛龕后塑造,如此一來不但工程量減少,崖壁上下互相支撐,也更加穩固,外面再塗抹泥彩,根本看不出來。
看到這兩座大佛的一瞬間,玄奘便淚流滿面,跪倒在船頭號啕痛哭。他也不知為何要哭,或許是受到宏偉奇觀的震撼,或許是恍惚間踏入今生追求的終點。
一旁的船家感慨道:「法師是第一次來吧?所有的僧人第一次來到西窟莫不如此。這裡自前涼開始鑿窟造像,比莫高窟還要久遠。
北崖這座是前涼太祖張軌所造,南崖這座乃是西涼武昭王李暠所造,每一座都耗費數代人力,父死子繼,子死孫輩接著造。據說北崖大佛從張軌在世開始造,一直到他重孫前涼桓王張重華才完工。可惜,大佛完工不久,張重華駕崩。他死後二十多年,前涼便被胡人給滅了。」
李淳風看著頭頂這座巨大的佛像,也忍不住心潮澎湃:「船家,這大佛兩側似乎有棧道和廊道盤旋而上,難道從這裡還能走到佛頂嗎?」
「當然了。」船家道,「這北崖大佛窟如今雖然不是張氏私產,張氏卻供養有僧人常駐佛窟內,稱為駐窟禪師,每年佛節,張氏全族都要來參拜禮佛的。你看看南崖大佛,是李氏在供養,不光這兩座,咱們再走不遠還有更壯觀的,敦煌各大士族,令狐氏、翟氏、陰氏、索氏、氾氏、宋氏都在這裡開鑿有家窟。只不過張氏和李氏做過皇帝,當年修窟用的是舉國之力,其他士族的家窟就沒這麼大,但是也各有盛景。」
玄奘急忙起身:「令狐氏的家窟在哪兒?」
「再前行二里路,保准法師看到不虛此行!」船家笑道,往岸邊喊,「石頭,騾馬趕快一些,送這位法師到令狐窟!」
岸上的騾馬頓時加快了速度,船隻劃破水浪,急速前行。甘泉河在大佛這裡稍稍彎折,船隻繞過河灣之後,玄奘和李淳風再一次震撼了,只見崖壁聳峙的河道中央,赫然卧著一道恢宏的拱門!
這道拱門確切地說是一座長橋,橫跨甘泉河兩岸,高出水面將近百丈,乃是木頭榫卯的拱形結構,宛如懸崖上的一道彩虹。
拱橋兩側各自鏤空出來三座佛龕,每一座佛龕中都有一座佛像。
只可惜拱門實在太高,距離又有些遠,佛像的面目看不清楚。拱門的兩端則嵌入兩側的崖壁中,在河對岸的南崖那端撐著一座高達七層的佛塔。
那佛塔也高有百丈,卻只有三分之一露出崖壁外,像是嵌在山崖中一般。佛塔頗高,想來建這座拱門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給佛塔提供支撐。
莫說是玄奘,便是李淳風看到這景象也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喃喃道:「天哪,這一塔一橋,便是在長安也並無如此宏偉的建築。敦煌區區邊州,不到萬戶,竟然造出這等奇觀!」
「雖然只有萬戶,可我們敦煌人子子孫孫,無窮匱也,成百上千年下來,便是只蓋一座樓,也能摘掉星辰了。」船家笑道。
「可這需要耗竭多少民力!」李淳風修的是道,有些不以為然。
「郎君有所不知,比起衣食上的饑寒,我們更怕大漠上的孤寂。」
船家嘆道,「敦煌地處大沙磧之中,四面八方荒涼廣大,我曾聽人念過一首詩:西出長城關塞邊,黃砂磧里人種田。漢家壯士胡笳唱,過得敦煌無人煙。」
玄奘心中一動,他記得初入敦煌,行經瓜沙古道之時,曾經聽講唱人劉師老念過這詩。
「老朽壯年時曾經隨商隊出過陽關,走過萬里西域,最遠到達過且末。我們離開陽關綠洲,一千五百里的沙磧大漠,荒無人煙,上無飛鳥,下無水草,一路上只能隨著人和駝馬的屍骨前行,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就會變成這沙漠中的一具屍骨,為後來者指引方向。」船家似乎沉湎於往昔的歲月,「那種蒼涼,那種孤寂,實在是難以想象。整整一年之後,我僥倖隨著商隊歸來,再行經一千五百里的沙漠,進入陽關看到這敦煌綠洲,你知道我們是什麼感受嗎?」
「喜出望外。」李淳風道。
「不,我們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號啕痛哭。」船家道,「我們感恩這敦煌大地,感恩這佛窟造像,當年我們幾乎人人揣著佛像離開敦煌,若是沒有佛的慰藉與保佑,幾乎無人能在孤寂的天地間生還。牲口只需要吃得飽、穿得暖就夠了,人不一樣。」
李淳風忽然有些明白了,他默默地望著這座天上奇觀,不再說什麼。
「老丈,請馬上靠岸!」玄奘忽然沉聲道。
李淳風愕然地順著他的目光瞧去,也是一驚,只見一隻木筏正以極快的速度順流而下。那木筏已經卸掉了貨物,極為輕快,一路上破開水浪,在船隻中橫衝直撞,惹得那些船隻手忙腳亂地轉向,有些船來不及轉向,徑直給撞中,船上有人翻倒進水中。不少人破口大罵。
而木筏上,赫然站著兩名星將和十名狼兵,正是一路追殺過來的奎三和奎七!
李淳風想起昨晚的凄慘經歷便頭皮發麻,急忙喊道:「快!靠岸!」
船家也發現上游的木筏,生怕給撞著,急忙指揮船夫靠岸。還沒等靠到岸邊,玄奘和李淳風便從船上跳進水中。岸邊的水只到大腿深,兩人划著水跑到岸上,躲進人群。
奎三和奎七在竹筏上縱目四顧,在四下里搜索,河面上的船隻並不多,兩人於是命令木筏靠岸,帶著人沿著河岸一路搜索,玄奘和李淳風急忙跑上一條棧道,上了棧道的三層,小心翼翼地從奎三等人頭頂上經過。
站在棧道上往下瞧,視野極好。這塊的河岸更寬了一些,地勢也高,長著一片茂密的樹林,林中建著一座佛寺,大雲寺。山門外是個佔地頗大的廣場,此時雖然不是節日,前來觀佛上香的信眾也不少。這附近還正在開鑿佛窟,更有大量的匠人和僕役在此長居,河邊和懸崖之間的路只有十多丈寬,車輛、牲口和行人一過,便顯得有些擁擠。只有到了廣場上才寬敞了些,熙熙攘攘都是往來的人群,有百戲,有講唱,還有胡人表演幻術。
忽然,玄奘便是一怔,就在那人群中,他見到了一個熟人——正是那俗講師劉師老,旁邊還有他的女徒弟煙娘!
大雲寺山門旁邊搭了一座三尺高的木台,上面鋪著氈毯,劉師老正坐在台上講,煙娘抱著琵琶輕攏慢捻,淺吟低唱。
距離有些遠,玄奘也聽不見他講唱的是什麼內容,卻意外發覺,人群中有四名雄壯的漢子正悄無聲息地擠了進去。那些漢子腰佩橫刀,目光閃爍,靠近之時,手悄然摸上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