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曆不要你,我要你。
第10章大曆不要你,我要你。
蓮燈和曇奴面面相覷,她就這麼走了?去給人家做妾了?
「好歹要有個名分的。」曇奴自言自語,「將來齊王要是死了,主母或攆或賣,連講理的地方也沒有。」
蓮燈忙追趕出去,轉轉已經隨齊王行至門上了。這些日子她們三個人相依為命,從沒想過會有分開的一天。現在轉轉被人搶去了,莫名其妙痛失一員大將,蓮燈覺得心裡刀割一樣。她還想帶著他們一道在敦煌生活的呢,本來那麼圓滿,現在變得殘缺了,這種心情難以描述。
她叫了她一聲,「如果你被人趕出來了,記住一定要來找我們。」
轉轉聽后嚎啕起來,這世上到底還是摯友最可靠。她是可憐人,沒有娘家也沒有親人,這次被齊王逮住,連出嫁都算不上,有哪個女人像她一樣倒霉?不過沒關係,越是貶低就越要自強,看她從塵埃里開出花來,寵冠齊王府!
她豪邁地揮了揮手,「你們放心,我會混得很好的,以後你們來看我,我一定風光無限!」本想多寬慰她們幾句,齊王不耐煩地扯了她一下,把她拽到台階下,塞進了轎子里。
轉轉被抬走了,黃土壟道上兩隊人馬漸漸走遠,蓮燈和曇奴相互扶持著,心都涼了。蓮燈說:「以後還能見她嗎?王府和平常人家不一樣吧!」
曇奴點了點頭,「我當初給定王賣命,向來只知道王妃,不知道妾侍。那些做妾的若不得王侯喜愛,王妃可以隨便處置,只要留著一條命,想打則打,想賣則賣。」
蓮燈覺得轉轉是落進無底洞了,她又沒有武功傍身,要是人家欺負她,她在那深宅大院里怎麼辦?她嘆了口氣,「如果我們走了,轉轉連申冤的地方都沒有,誰給她教訓對手?」
「可是王府里的事我們幫不上忙,怪我現在身子不濟,否則乾脆殺了那個韋氏,讓轉轉做正妃。」曇奴垂著兩手感嘆,她們維護起自己人來一向不遺餘力。
傷感了一陣回到房裡,兩個人默默對坐著,少了一個,幹什麼都沒有力氣。原以為這已經是最壞的事了,沒想到入夜時分才是大難的開始。那時蓮燈剛換完葯準備就寢,忽然聽見外面呼聲乍起。桃花紙上火光衝天,彷彿對戰的當口大軍來襲,聲勢令人心驚。她推窗看,幾個穿圓領袍戴展腳襆頭的官員騎著馬衝進院里來,身後帶領的隨從一色黑灰的差役打扮,是大理寺到了。
曇奴一臉惶駭的表情,挨過來問是什麼人,蓮燈轉身從枕頭底下抽出金錯刀別在腰上,低聲道:「今天少不得一戰了,咱們不能同年同月生,就同年同月死吧!」
曇奴不再追問了,想來是有人走漏了風聲,大理寺查了幾天,終於還是查到她們頭上來了。幸好轉轉去了齊王府,齊王總會保護她的。三個裡面能活下一個,也不算賴。
她從包裹里翻出橫刀握在手裡,笑道:「太久不活動筋骨,人都要生鏽了。今天好好殺個痛快,就算死,也對得起我這口刀了。」說著拔下刀鞘,這刀當真是腥風血雨里走過的,一到這種時候就嗡聲長鳴。
蓮燈笑了笑,心裡倒沒什麼遺憾,有朝一日轉轉得勢必不會放過李行簡,這個仇不愁報不了。只可惜不能帶上國師回敦煌了,不過也不要緊,國師能活很久,等她轉世投胎再來找他也一樣。
她緊了緊腰帶開門走出去,大理寺的官員將文書一揚,高聲道:「奉命捉拿夜襲中丞府女賊,爾等當束手就擒,如有反抗,就地正法!」
蓮燈四下看了看,冬官不在場,連他府內的僕從也一個都沒看見。這樣也好,就當她們搶佔了他的府第,和他不相干。國師畢竟是大曆的神祗,大理寺就算髮現他們私下有交集,也不會為了一個御史中丞把他拉進渾水裡。至於她們,落進那些酷吏手中不會有好結果,她的罪過足夠抵命的了。曇奴呢,定王帳下逃兵,就算抓回去也是個死。倒不如捨命一戰,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她拔刀橫在胸前,沖那些衙役抬了抬下巴,「命在這裡,你們有本事隨便拿。若沒本事,就怨不得我們不服法了。」
火把照亮兩張略有些稚氣的臉,兩個年輕姑娘背靠著背,手裡握著刀,眼睛里沉澱著風雷。大概那些久經考驗的官差們從未遇見過這種情況吧,本應該在閨中繡花或纏著阿娘撒嬌的年紀,為什麼會帶著那麼大的決心反抗。略有片刻的怔愣,看著她們刀劍相對,但緩過勁來,便只有是非,不分男女了。
領頭的官員斷喝一聲「拿下」,身後的差役如狼似虎撲將上來,蓮燈也做好了血戰的準備。換做平時,這幾十個烏合之眾她尚且能對付,可是現在自己有傷在身,一運氣背上的口子就綻開了,撕心的痛。她也顧不得許多了,咬牙打算拼殺,突然聽見一陣笛聲傳來,悠悠揚揚,在黑暗的夜裡煥發出哀凄而詭譎的力量。
那笛聲是破空的,在別業上方形成一個陣,氣流像漣漪蕩漾,逐漸旋轉起來,最後變成漩渦,越來越大越來越幽深,幾乎要把人吸進去一樣。
那些大理寺的人驚恐異常,早就忘了其他,抱著頭蹲踞在地上。笛聲的原點變得清晰,寬坦的屋檐上憑空出現個人,白衣玉冠,一出現便有驚天動地的氣派,國師無疑。
蓮燈一陣狂喜,可是不知怎麼心頭七上八下起來,他不該這個時候出現的,她正愁和他撇不清關係,他為什麼就這樣直剌剌地來了!
曇奴驚詫不已,「那是國師么?他來救我們了!」
蓮燈蹙起了眉,笛聲不斷,漸漸有了摧人心魄的力量。大理寺丞一手捂著耳朵一手抵擋,「國師……我等是奉命……」
奉不奉命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半空中的陣法壓下來,像個笊籬,像座塔,要壓得人永世不得翻身。蓮燈驚得大氣不敢出,這麼下去會壞事的,散落在地上的火把照亮那些扭曲的五官和星星點點的血跡,他是要弄聾他們嗎?
曇奴不停摸耳朵,也許國師在她們與大理寺的人之間設了結界,咫尺之間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正納罕,聽見蓮燈喊起來,一疊聲說不要,他倒當真聽她的,果然停下了,縱身躍下來,大搖大擺帶著她們走出了冬官別業。
至於那些七倒八歪的官差們怎麼樣,似乎不是他應該關心的。府門外停著一輛馬車,他送蓮燈和曇奴登上去,自己在外駕轅。曇奴對接下來何去何從很迷茫,喃喃道:「我們如今應當怎麼辦?恐怕這次會掀起不小的波瀾來,還會連累太上神宮。」
蓮燈心裡亂,腦子也靜不下來,打起垂簾看,只覺國師今天有些怪異,不知他到底是什麼打算。
他帶她們去了一處莊園,在神禾原以北,很別緻清幽的去處。她們跟他入內,他衣角帶起的味道隱約有種熟悉的感覺。她邊走邊覷他,小心詢問他,「今天的事國師親自出面,大理寺那些人必定要上奏的,到時候聖上降罪,國師該當如何自處?」
他回頭對她一笑,「本座救你,不問前程。」
她窒住了,沒有覺得高興,只看見面前是深淵,她把他一步一步帶了下去。
侲子來領曇奴去卧房安置,國師掖著袖子坐在燈下,低垂的眼睫,看不出所思所想。蓮燈卻很著急,「你這樣會毀了基業的,這個時候為什麼要現身?你不應該這麼做。」
他抬眼看她,「你以為大曆能有幾個人善用陣法?不管本座現不現身,大理寺的人都會知道。事情到了緊要關頭,顧不得那麼多了,不來救你,難道眼睜睜看著你被他們擒獲嗎?」
他說的都在理,也確實是為她著想,可是總有說不通的地方。蓮燈看著他,明明是熟悉的臉,熟悉的聲音,可是為什麼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坐下來,撫了撫發燙的前額,「現在怎麼辦?國師怎麼向上交代?」
他沉默了很久,轉過頭來看她,語調裡帶著揶揄的味道,「你不是一直想帶本座去敦煌嗎,現在我替自己下了決心,你怎麼反倒不高興了?」
蓮燈訝然望向他,她是想帶他回敦煌,但是從沒想過讓他身敗名裂。她希望若干年後回來他依舊可以高居雲端,這樣就算走也走得後顧無憂。可是眼下弄得不可收拾,毀了他的百年道行,完全是她始料未及的。
他大概也是一時衝動,略坐了會兒似乎醒悟過來了,嘆了口氣道:「我一心想要救你,只能頂著座上的名頭。換了別人,大理寺根本不會理睬。」
他說座上,座上是尊稱,只有神宮的徒眾才會這樣稱呼國師。她心裡打鼓,猛然站起來問:「你是誰?」
他的手臂擱在桌上,廣袖垂委,袖褖細密的絲線勾繞,銀輝在燈下跳躍。聽了她的話直起身走過來,微微躬下腰,把臉湊到她眼前,「仔細看看,你曾經見過我的。」
蓮燈嚇得往後退了一步,突然想起那個入她夢裡的人,也是這樣陰冷的氣息,還有可怖的語調。所以他不是國師,他是個贗品!
「害怕嗎?」他顯得有點失望,「虧我們這麼熟了。」說著低頭摸腦後,大袖一掩,拔出幾支銀針來。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看他的五官奇異地改變,從眉眼至嘴唇,彷彿石上的冰雪消融,終於露出了本質。她惶然跌坐下來,幾乎不敢相信,「怎麼是你?」
放舟聳了聳肩,把銀針一支一支排在桌面上,「本來就是我,國師生性疏闊,出不出神宮要看心情,有時連冬至大典都由我易容代他主持,其實我和他,就像太極圖上的陰與陽,從來密不可分。剛才我去別業看你,恰好遇上大理寺拿人,一時情急未及細想,現在看來的確是闖了大禍。過會兒我就去面見國師,一人做事一人當,若國師怪罪,大不了綁我送至大理寺,這樣國師能免責,你們也可以脫身,一舉兩得。」
他說的時候居然還帶著微笑,彷彿真做了什麼賺錢買賣似的。蓮燈簡直被他打倒了,壓著嗓子說:「你是瘋了吧,怎麼想出這種主意!我對生死看得並不重,不需要你為我犧牲。你這樣做是給我添債,我不願意欠著別人。」
他掃袖說:「我也不是任誰都救的,我早說我們之間有婚約,現在你信了吧?別看我年紀不小了,有時做事還是很衝動,這下子可能要把小命玩丟了,來年的清明記得替我上柱香,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算怎麼回事呢!什麼婚約不婚約,那是后話,眼下她只擔心國師會不會當真要他的命罷了。
他轉身出門,她忙追了上去,「我和你一起去。」
他低頭看了她一眼,「怎麼?擔心國師殺了我么?看來你雖移情別戀,對我也不是全然無情的。」
蓮燈沒他這麼好的興緻說笑,板著臉坐進車裡,一路往神禾原而去。緘默半天無話,隔了很久才聽見他嘀咕:「明天是春分,有一場神殿祭……」
蓮燈疑惑地打量他,他知道她不明白,垂著嘴角解釋,「今天的事,就算傳進大明宮,陛下也不會在法事之前發作。大典結束之後就不好說了,也許會問罪,會關押……國師金尊玉貴,不能受這份委屈。我是不要緊的,還是我去。」說著聲音漸低下去,囈語似的喃喃著,「如果國師還願意給我機會,萬一有異動,我就直接去見陛下。當著他的面易容,就說是我冒充國師,好還國師清白。」
蓮燈愁得心口都痛了,放舟這麼做實在讓她無以為報,還有國師,這回她對他的虧欠也是愈發的大了。
回到神宮時國師還在打坐,她便和放舟一起在靜室外等候,等他出來后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同他說了,可是每說一句國師的臉色就難看半分,到最後顯然怒不可遏了,忽然掐住放舟的脖子,一下將他半舉了起來。
「你自作主張,誰給你的膽子!」
蓮燈沒見過他發這麼大的火,他這一向雖彆扭,是他的小脾氣,完全沒有殺傷力。然而這次不同,他的滿腔怒火都發泄在放舟身上,幾乎要把他勒得喘不過氣來。
放舟自然不敢反抗,哪怕就此被他掐死也認命了,蓮燈卻不能坐看著,她在邊上哀告著,「國師,你不要殺春官,他是為了救我。」
他回頭瞪著她,「為了救你?什麼樣的辦法不能想,偏要引火燒身?平時仗著本座縱容橫行無忌,如今好了,捅了這麼大的簍子知道怕了,找本座請罪來了!」
蓮燈看放舟臉色都變了,怕這麼下去他真的會死,忙跪下來抱住了國師的腿道:「無論如何先放下春官吧,我們再想對策。他要是死了,話就永遠說不清了。」
國師也是氣沖了頭,復思量,她說得有道理,這個始作俑者死了倒不值什麼,自己卷進去還怎麼開脫?只是心頭恨得厲害,一世英名就這樣敗壞在他手裡,他當真連撕了他的心都有。
他鬆開手,狠狠把他摜在了地上。放舟死裡逃生,撐著身子急切地喘息,國師拂袖道:「本座要聽你的打算,若是說不出所以然來,明早就隨我進宮,當面向陛下請罪。」
放舟捂著脖子道:「請罪我不怕,只恐要追究蓮燈的罪過。座上與我賭一回運氣吧,如果陛下顧全大局將事情壓下來,那麼就算屬下命不該絕。如果要追究,想來逃不過這兩天。明日的神殿祭請座上在車內靜待,萬一出了意外,屬下即隨座上進宮認罪,絕不推諉。」
終究是跟了自己那麼久的心腹,偶爾做錯一件事還是可以原諒的吧!蓮燈見國師情緒慢慢穩定下來,料想他覺得這個提議可行。她自己也有盤算,倘或變故大得實在無法轉圜,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劫走算了。
次日,春分。
大曆人喜歡春季,度過一個沉悶蕭條的寒冬,迫切渴望全新的生命力。天氣轉暖時換上薄衫出遊,到處都是欣欣向榮的氣象,尤其對於久病在床的人來說,如果冬季代表著災難,那麼春天就意味著希望。
王朝的統治者順利熬過了一冬,必須慶祝又一次新生,所以今年的春日祭要辦得儘可能隆重。神殿祭是一連串祈福活動中最盛大的環節,每年都由國師親自主持。當然國師的面是露了,到底是不是「親自」,實在難以有論斷。不過神殿祭是允許百姓圍觀的,蓮燈便和曇奴喬裝上,照著轉轉的樣子擦了厚厚的鉛粉又點了面靨,收拾停當后別說大理寺,連自己都認不得自己了。
好在神殿建在長安城外,至少不必過關隘受盤查。於是換上錦衣戴上帷帽,悄悄混進了踏青的人群里。
三月的天氣正是綠意勃發的時候,楊柳依依花瓣滿地,如果當真生在一戶尋常人家,也許會像身旁的那些女郎們一樣享受節日吧!蓮燈挽著曇奴的胳膊,仰起頭看瀟瀟的天,今天天氣很好,一絲雲彩也無。青石路蜿蜒,順著走勢眺望,遠遠能夠看到神殿的翹角飛檐。大曆的建築崇尚簡潔之美,神殿的屋頂並不用琉璃,青山綠水間烏黑的瓦楞是濃墨的筆觸,有它獨到的凝重和莊嚴。
大典舉行在巳正,現在辰時剛過,還有一段時間的空閑。她們起先很警惕,四周圍都要仔細留意。但畢竟是年輕的姑娘,氣氛渲染得心都柔軟了,鬆弛下來,也願意看一看眾生相。
蓮燈買了兩柄紈扇,扇面上畫著艷陽和桃花,不是書畫大家那種考究的運筆和用色,大概就是商販自己的大作,筆調幼稚直白,但是顏色用得十分喜人。帷帽上的紗幔遮擋視線,便將帽簾掀起來勾在兩旁,拿扇子遮面,只留一雙眼睛在外面。兩個人對視嬉笑,也有簡單的快樂。
幾個孩子拉著做成魚狀的幡子跑過去,風從魚嘴灌入,渾圓的魚身款擺起來,蓮燈看著覺得很新鮮。
「其實長安也有可愛的地方。」她懶洋洋說,「一心一意完成自己的目標,忽略了很多東西。就比如今天的風景,還有除夕那晚的煙花,一輩子都忘不掉。」
曇奴嗯了聲,「留在將來慢慢回憶。」
自從中毒以後,曇奴總顯得很落寞,蓮燈察覺了,偏過頭去看她,「你想蕭將軍么?」
她垂下眼睫,過了一會兒才搖頭,「想他幹什麼?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想也沒用。」
太多的陰錯陽差了,如果她的身體很好,李行簡一定早就被她們殺了。如果沒有招惹大理寺,她和蕭朝都也許還可以談談未來。只可惜假設終歸是假設,人家是朝廷官員,她們是來路不明的「女賊」,永遠都不可能有交集。其實喜不喜歡還是其次,最可怕的是受輕視,如果你在乎的人看不起你,那絕對比他不喜歡你還要來得傷人。曇奴是三人之中唯一時刻保持清醒的,她敏銳也敏感,與其受傷,不如不動情,也算是走投無路下的明哲保身。
「那天他遇見我還同我打聽你的境況呢,我覺得他很關心你。」蓮燈哀哀看了她一眼,「要是我們離開長安,你要同他道別么?」
她還是搖頭,「反正不會再相見,道別也是多餘的。」不願意再談論自己的感情問題了,踮足越過人群張望,「我們早些過去,先探探他們怎麼安排。」
兩個人手牽著手在人潮里穿梭,到達神殿外沿的天街上時人還不多,只看見幾個侲子和內侍忙著張羅,並未見國師,也沒有看到半個皇親。
蓮燈四下打量,再過一陣子禁軍就要來了,她心裡忐忑,不知道春官今天能不能躲過一劫。正彷徨著,見御道那頭一駕華輦緩緩而來,輦車四圍有靈台郎拱衛,放舟手執法器在前引路,見了她臉上沒有任何錶情,連眼神都是冰冷的。
曇奴輕輕拉扯她一下,示意她躲到一旁去。於是挨在角落裡看著,看國師從車內出來,具服光鮮,神情傲然。一手壓著冠上垂掛的組纓,移步往殿內去了。
蓮燈長長舒了口氣,目前看來一切如常,希望接下去不會有變故。漸漸的人多起來,又見帝王鹵簿遠遠來了,先行的金吾衛立時將神壇和天街阻隔開,百姓要觀禮,也只得在三十步開外。
國師的華輦進了偏殿又退出來,因為要肅清神殿,不相干的東西都要送至外圍,皇親們的車駕也有專門擺放的地方。蓮燈知道國師在輦車裡,裡間主持的已經換成了春官。她帶著曇奴悄悄潛過去,還未到近處,忽聽見神道兩掖鼓聲大作,回身看,煊赫的陣仗從殿內鋪排開,大典即將開始了。
眾人的視線被神壇吸引,正好便於她行事。她來時和曇奴商量好的,她去打探情況,曇奴在邊上接應。如果見勢不妙,不管哪家的車輦,趕起來就跑。
曇奴物色頂馬去了,她捲起石榴裙掖在腰間,從道旁的林子里兜了大圈子到國師華輦旁,伸手在那名貴的圍板上敲了敲,「有人在嗎?」
裡面傳出個氣惱的聲音,「沒人。」
又在矯情了!她已經習慣了他這種喜怒無常的性格,也不覺得奇怪。探身望神殿,另一位國師拱著笏板登上祭壇,她咽了口唾沫,低聲說:「真像!」
華輦的雕花擋板開啟一道縫,國師從簾后露出了半邊臉。看見她的妝容想是吃驚異常,很明顯地怔了下。
蓮燈有點不好意思,拿紈扇擋了擋,「這是時世妝,嚇著你了?對不住。」
國師看著那臉更覺糟心了,她到底不適合長安這種怪誕的裝束,什麼白底赭面分梢眉,烏膏的顏色遮擋了原本俏麗的嘴唇,一張五花臉,畫得像鬼魅一樣。
他捂住了胸口,彷彿受不住這個刺激。蓮燈有點難過,她花了大力氣打扮上的,他不說好看就罷了,也不該是這種態度啊。不過暫且不去計較這些,現在最要緊的是關注祭台上的放舟。
她凝眉嘀咕:「這樣長時間的易容,春官會不會痛得受不住?他的臉會不會變歪?」
「他有葯抵擋,不會出問題的。」國師眯著眼睛看過去,一個人喃喃自語起來,「本座好像哪裡算錯了,今天的春日祭不應當讓他主持。就算宮裡責罰,本座押解他去領罪就是了,為什麼還要多費手腳?」
有時候就是這樣,因為憤怒和夾帶了私情,會影響當時一系列的判斷。國師算無遺策的人,居然也會覺得懊惱。越是懊惱,越有一種奇怪的預感,不過預感也不是每次都准,所以自己替自己寬懷,漸漸心安理得起來。
神殿離他們這裡有段路,只能大致看清動作,聽不見禱告的祈文。起先一切都好,忽然見台上人執起如意往他們這裡指過來,國師心頭一沉,料想那裡應該是出了變數了。也罷,昨天的事原本就沒有挽救的餘地,聖上要降罪,各人自有運數,聽天由命就是了。
他掖起廣袖走出來,只待侲子和靈台郎來接應他。心裡還在遺憾著,今天的大典沒能圓滿結束,註定了皇權要有動蕩。的確是時候為這龐大的帝國更換大腦了,今上太老,老人無法勝任,天下終歸還是年輕人的天下。
天街上的人群分開了一個豁口,兩隊人馬從那豁口裡源源不斷湧出來,蓮燈往後縮了縮,這種時候不應當有她在場。她慢慢后移,兩眼緊盯著那些人。奇怪神宮徒眾一向是訓練有素的,可是奔來的那些人雜亂無章,跑得毫無章法。她隱約覺得不大對勁。再仔細看,居然不是侲子,是銀甲的金吾衛。
她慌忙抬頭,國師臉色也變得不自然起來,他緊緊皺起眉頭觀望,奔跑的人群迅速向這裡移動,沒有半點聲息。但是越來越近,他們抽出了橫刀,刀鋒折射出一片寒光。國師罵了句娘,「好個放舟,真是本座倚重的愛將!」
蓮燈不知道他話里的含義,可看見那群人蜂擁而出,來勢洶洶,絕不是有請國師的姿態。
金吾衛是帝王親軍,個個訓練有素。他們同大理寺的衙役不一樣,力量上的差異暫且不論,背後代表的含義也大相徑庭。如何才能調動金吾衛?非誅殺逆黨不可為。
她退後了兩步,國師似乎沒有要迴避的打算。可是現在這種局面,除了撤退就是應戰,以他的能力未必解決不掉這些金吾衛,但是過後呢?「國師」現在還在祭台上高站著,他這個真的反倒變成了冒牌貨。
所以放舟的目的達到了,醞釀已久,打算取而代之。難怪樁樁件件往他身上引,到最後身份互換,作惡的還是春官,他卻變成了國師。
蓮燈隱隱也懂得,權力是一尊美酒,喝多了會上癮的。國師扶植起一個狼子野心的手下,春官已經不滿足於當下的職務,他要成為國師。那麼真正的國師必須處理掉,所以才出現了這些手執橫刀的金吾衛。
要同他們理論?他們奉了「國師」之命,不會給你機會對峙的。趕到就大開殺戒,因為這裡隱藏著大逆不道的反賊。蓮燈心急如焚,拉住他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先避一避再圖後計。」
金吾衛很快便要到了,不遠處傳來一聲馬嘶,曇奴駕著一輛輕便的平頭車,風一樣地向他們駛來。及到近處大聲呼喊,蓮燈半拖半拽著,將國師拉上了馬車。
國師慘然看著一切遠去,似乎還是不能接受,「本座就這樣被他李代桃僵了?」
蓮燈嘆了口氣,「看樣子是的。」
他眼裡浮起戾色,「好一招釜底抽薪,我以前真小看了他。」復高聲道,「本座要進宮面聖,上朱雀大街!」
可是他低估了放舟的能力,皇城內外戒備比尋常森嚴十倍。所以放舟今天所做的一切並不是個人行為,背後有更龐大的勢力。有人想剷除這位百餘年盤踞在大曆皇族頭頂的開國國師,不過是藉助一個區區的放舟發難罷了。幕後主使也許是諸皇子,更有甚者,可能就是當今聖上。
被追得到處跑,這樣的境遇對國師來說簡直就像個笑話。天色變了,烏雲逐月。風獵獵吹起他的衣袖,他站在一片無人的荒野上,滿身凄涼。
「本座當年以一人之力擊退三萬大軍,助太祖皇帝坐穩大曆江山,沒想到百餘年後被他的子孫算計了。」他仰頭看著天喃喃,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建了一座太上神宮給我罷了,本座也沒吃喝他曹家多少,就這樣迫不及待要處置我么?果然……薄情最是帝王家。」
蓮燈坐在草地上,托著兩頰說:「可能陛下覺得國師光吃飯不幹活吧!你能做的春官也能做,春官當了國師還可以樣樣遵從聖意,陛下兩方面對比,覺得無需再奉養國師這樣太爺爺輩的人了,所以決定吐故納新。」
國師被她刺激得不輕,低頭問她,「本座如今成了喪家之犬,連你也來落井下石了?」
蓮燈忙跳起來說不敢,「國師在我心裡永遠是皎皎明月,就算大曆不要你了,我要你。你跟我去敦煌吧,我們去找阿菩。其實長安也沒什麼好的,就是人多些,冬天會下大雪。如果你習慣了大漠的生活,會覺得那裡比中原好得多,我不騙你。」
她倒是個實誠人,那句「大曆不要你,我要你」讓國師心裡漸漸回暖。他悵然道:「還好,本座還有你。什麼都靠不住,只有葯最可信。」說著轉頭看向太上神宮方向,萬般不舍道,「本座倒不是戀棧,就算不做國師也沒什麼大不了。我是放心不下九色,它還在神宮裡,脾氣又那麼古怪,沒有人撐腰被別的鹿欺負怎麼辦?再長大些,被宰了放血怎麼辦?」
蓮燈不知道說什麼好,國師被奪位,也沒見他有多悲憤。她以為他至少會大喊大叫一通,要整個長安或者曹姓王朝陪葬才對。結果沒有,他就傷感了一會兒,憂鬱了一會兒,大概只有這種真正有本事的人才不在乎得失吧!
蓮燈說:「神宮現在恐怕進不去了,要把九色弄出來,只有去求翠微夫人。」
國師撫了撫臉,「不要自投羅網。」
「那國師作法。」她掄起胳膊畫了個大圓,「在這兒建個門,門那頭就是琳琅界,我鑽過去把九色弄出來。」
國師表情木然,頓了半晌道:「金吾衛放肆,本座原想設陣將他們一網打盡的,可是……」他哀致地看著兩手,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本座忽然發現功力盡失了。」
蓮燈倒吸了口氣,這意味著什麼?他變成一個廢人了嗎?
「那怎麼辦?」她顫聲道,「你的功力被人吸了?還是中了什麼毒,被封住了奇經八脈?」想了想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這個人。她仔仔細細盯著他看了半天,月色朦朧看不真切,讓她恐懼的是明早,萬一睜開眼發現他變得鶴髮雞皮怎麼辦?她恨得直咬牙,「放舟這個小人,他怎麼能這麼對你!我去殺了他,為國師報仇!」
她轉身就走,被曇奴一把抱住了,「你可是瘋了?現在什麼當口?你不是去找他報仇,是去送死!他既然連國師都敢算計,我們螻蟻一樣的人,怎麼是他的對手?」
蓮燈不知為什麼比國師還要委屈,卷著袖子邊抹淚邊道:「國師功力盡失,如果他沒有能力維持青春,最後會變成什麼樣,你知道么!」
所以她是怕一百八十歲的人,會老得像灘泥一樣拾掇不起來。國師很不高興,拂袖道:「再過五十年本座也還是這樣,你用不著擔心。至於功力,不過暫時不能恢復,以本座的積澱,不出一個月就會漲回來的,對付十個放舟都綽綽有餘。」
這麼一說似乎聊可以慰藉了,什麼財富地位都不重要,只要他還是他,就不愁沒有翻身的一天。
「可是現在怎麼辦?十二衛到處緝拿我們,別說一個月,就是三天也難堅持。」蓮燈小心翼翼地看他,心裡暗叫著天助我也,臉上卻做出萬分遺憾的表情,「這麼看來你只能跟我去敦煌了,別怕沒人照顧你,有我呢。你什麼都不用做,好生將養身體,等功力恢復了,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只要你高興,來年我們進宮把老皇帝殺了,讓你當皇帝好嗎?」
曇奴直翻白眼,果然在一起呆久了,思維也變得很靠近。她只是想殺齊王妃促成轉轉上位,蓮燈居然打算殺了皇帝改朝換代,人小胃口倒大。
國師當然不答應,不是不答應做皇帝,是不答應去敦煌。他覺得不能這麼容易便宜了放舟,應該找個地方藏起來,等自己恢復了功力返回神宮宰了放舟,然後再悄沒聲息地把身份換回來。反正放舟做國師依舊是頂著他的面孔,到時候誰真誰假,大曆的皇族和天下百姓一樣摸不著頭腦。
可是藏身的地方不好找,國師平時太安逸了,除了他的寢殿和九重塔,基本不去別的地方。蓮燈有點失望,「狡兔還有三窟呢,堂堂的國師竟然連個藏身之所都沒有。」
國師狠狠瞪了她一眼,「本座清清白白做人,又沒有壞心思,為什麼要給自己準備那麼多洞穴?」
蓮燈囁嚅了下,沒敢頂嘴。雖然他目前可能打不過她,但是他的威勢還在。況且受了不小的打擊,現在再氣他,萬一氣死了她也捨不得。
她只有好言好語安慰他,「不要緊,英雄也有走窄的時候,等我們捲土重來的那一天,讓天下姓曹的都拜在國師腳下。」她舉著金錯刀又朝長安方向比了比,「李老賊……你一定要活著等我回來。」
國師負手看了她一眼,「李行簡不過是個嘍啰罷了,虧你一本正經把他放在心上。」
如今他是冷了心腸,以前事不關己就不聞不問,現在似乎有了點轉變。蓮燈和曇奴交換了眼色,這回應該能從他那裡打聽到一些內幕了。她忙趨身上前,見他禪衣肩頭的縫線有些歪了,獻媚地替他整了整,「我一直覺得幕後還有黑手,只是國師不願指點,我自己沒能查出頭緒來……國師,看在你我有些交情的份上,不如將內情告訴我吧!」
他別過臉,絲毫不因為自己落難而放低身段,「誰與你有交情?」
曇奴很識相,她覺得蓮燈可能有必要和他深聊,有外人在場會張不開嘴。索性讓開了,讓他們好好談,談得好可以展望一下未來,談不下來還可以色誘。
她摸著鼻子往遠處指了指,「我去飲馬,別把馬渴死了。」
蓮燈看著她走遠,打掃了下喉嚨對國師道:「你我交情還不夠嗎?以後國師要和我在一起的,你功力盡失這段時間也要靠我保護。還有……我看過國師洗澡,這麼親近的關係,怎麼能說沒交情呢!」
國師陷入沉思,這麼說還真是關係匪淺。他的眉頭舒展開來,就地轉了兩圈道:「既然如此,告訴你也無妨。今上登基之初,關外常受西域各國騷擾。百里濟蕩平玉門關內外,功勞固然不可沒,但另有一位王侯出力也不小。後來百里濟駐守安西都護府,北庭都護府便歸定王管轄。定王三十餘年未踏足中原,聖上表面與他手足情深,其實私下等同流放。當初奪嫡,定王也曾是皇位的有力爭奪者,可惜時運不濟差之毫厘,但雄心未滅。一個人能靜心蟄伏,不一定是認命,也還有可能是在積蓄力量。但礙於百里濟剛正,定王有忌憚,便想方設法除去眼中釘,於是才有了你阿耶的冤案。」他繪聲繪色說完了,竟沒有收到預想的效果。蓮燈臉上表情平靜,彷彿心裡早有成算似的。國師挑起了眉毛重申一遍,「定王是你真正的仇人,比什麼高筠、李行簡都要棘手得多!」
還是石沉大海,蓮燈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我早就料到了,果然是這樣。」
國師發現自己從太上神宮出來后,身後的光芒全都消失了,也或者他在她面前從來就沒有揚眉吐氣過。他很失望,「你既然知道內情,為什麼還要問本座?」
「我只是想求證一下。」她嘆息著,撐腰看東方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太陽升起來了,心裡的彷徨卻愈盛了。戍邊的定王,屯兵十萬,有無數像曇奴那樣的死士,所以會比李行簡難殺一萬倍。她回頭看國師,「王阿菩應該是知道的,可是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偏讓我到中原來?」
國師說:「一定是王朗怕你找定王報仇小命不保,所以指引你來長安,拿幾個蝦兵蟹將泄泄憤,順便遇見我。」
她嗯了聲,「為什麼要讓我遇見你?」
國師面露赧色,「那是他的心機,別看這個人道貌岸然,其實滿肚子壞水。」
蓮燈沒明白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心裡亂糟糟也沒想去追問。李行簡現在似乎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她最應該找的是定王,那就更沒有理由在中原磋跎下去了。
她回身看國師,朝陽的金芒照亮他的眉眼,他臉上一派安和,沒有半點遭遇挫折的樣子,依舊從容得像每個平靜的早晨,起床后喝一盞茶,吃兩塊糕點,然後背著手在花園裡漫步,閑來無事看一看日出。
她試著說服他,「國師常年肩負著大曆,難道不覺得累么?讓放舟替你兩年,你趁著機會去別處遊歷,這樣不好么?」
他想了想,「也沒什麼不好,可本座就是不高興,不喜歡被人李代桃僵。」
他的不高興不喜歡是最大的理由,蓮燈有些氣結,「那你要同我分開嗎?」
國師緩緩調過視線來瞥她一眼,「你這是什麼意思?說好了你來照顧本座飲食起居的,還沒過三個寒冬四個夏呢,你就打算卸肩了?」
她低頭搓了搓腳尖,泥地上被她搓出個小小的坑來,「我想回敦煌,你和我一起去。」
他說不,「我還要對付放舟。」
雖然教訓放舟是很要緊,但是這個關頭,難保人家沒有放長魚線等他上鉤。她是覺得可以再緩一緩,並不完全出於私心,她也是為他著想。可是他根本聽不進去,報仇的心情看不出有多熱切,反而帶了几絲戲謔的味道,似乎躍躍欲試。
她本來不想打擊他,又覺得不說憋得難受,便拖著長音陰陽怪氣道:「昨晚露天待了一夜,狼狽得不夠,打算接下去日日如此吶。」
國師掖著兩手顯得萬分鄙夷,「本座會短了你的吃喝不成?」說著轉身,沒有交代去向,自顧自地走了。
蓮燈心裡有點慌,忙叫了聲:「國師去哪裡?」
他擺了擺手,「爾等在此等候。」一面說,一面佯佯去遠了。
曇奴回來之後追問結果,蓮燈怕她為難,定王二字說得很猶豫,「我若是同你的舊主為敵,會不會傷了你的心?」
曇奴哈哈笑了兩聲,「什麼舊主不舊主,我們這些人和坊間的小廝、酒博士一樣,出死入生只為糊口飯吃,談不上感情。我是孤兒,五歲那年進了慈幼局,你可能想象不出我吃過多少苦,當初一起被選中的有二十個,到最後只剩三人,活下來的大多弄得半人半鬼。你見過我一身的刀傷,多少回從閻王殿爬回來的,定王對我沒有任何恩義可言,相反我恨他入骨。」
蓮燈放下心來,復遲疑道:「既然定王與我阿耶的冤情有牽連,你在他帳下多年,就沒有聽說過半點消息么?」
曇奴搖頭說沒有,「這樣重要的事,輕易不會讓我們知道。再說剷除百里都護靠的是文斗,沒有動用死士暗殺,因此我是半點也不知情。」
她黯然點點頭,靜站了一會兒,朝國師離開的方向眺望,低聲嘟囔著:「不會一去不復返吧!」
還好沒有,隔了兩個時辰他回來了,手裡提著個布口袋。走到她面前隨手一扔,裡面的銀錠和金葉子頓時散落了一地。他抬了抬下巴,「本座沒什麼狡兔三窟的本事,但是本座的手段更加直接有效。」
的確是,東山再起需要資本,看這一袋東西,折便成銅錢,少說也有三萬貫。蓮燈好像突然明白了朝廷對付他的決心,也許就因為他是個巨貪也說不定。
有錢固然有了底氣,可無處容身依舊是個難題。他們如今不在城內,往西北走是最好的選擇。當初從敦煌來長安時沒有過所,一路都靠偷關,積累下的經驗回程再用,絕對駕輕就熟。
如此只剩迷倒國師一項了,蓮燈摸了摸荷包,蒙漢葯時刻為他準備著。國師現在和凡人無異,解決起來應該不難。別看他平時挑剔又小氣,其實心性單純,也許這世上沒有比他更達觀的人了。比如放舟,她曾經很信任他,他總說和她有婚約,她居然還有一點相信。可是最後他變成那樣,再也做不成朋友了,一輩子都是敵人。
她沒有遭受過背叛,這是第一次,很覺得傷心。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國師還是原來的國師,朗朗若朝霞舉,從來沒有令她失望過。所以越是珍惜,越是要緊緊抓在手裡。待她和定王的私仇了結了,真假國師的風波也日漸平息,到時候再讓他和放舟算賬不遲。
只是這種頭上無瓦的日子苦了國師,他錦衣玉食享受了一百多年,突然落難,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蓮燈口袋裡那些鋥亮的鐵片終於派上了用場,用它們打來兩隻野兔子,架火烤著吃。曇奴為了便於行事,到一戶農家順了個瓦罐回來,煮了一罐野菜湯,把整包蒙漢葯都下了進去。反正這回是孤注一擲,如果辦不成,接下來可能就得跟著他進城。他不理俗務太久了,那五官靈台郎不知還有幾個是他的心腹,萬一踏錯一步,國師細皮嫩肉的脖子經不住刀割斧砍。
「如果定王有篡位的決心,應該一直窺視中原動靜。」她撕下一大片肉遞給國師,東拉西扯著,分散他的注意力,「你說他會不會想到是百里濟的女兒找他們報仇?」
國師按著兔肉的絲縷咬下一長條,細嚼慢咽著,隨口道:「不一定,畢竟處決百里濟的政命是他承辦的,他會再三確認,不讓你們有死而復生的機會。」
但人算不如天算,讓她僥倖活了下來。蓮燈頷首,「如此最好,可以先入碎葉城,反正我等得起,哪怕混進王府做個灶下婢,總能夠侯到動手的機會。」嘴裡絮絮說著,接過曇奴遞來的粗陶碗,仔細把湯吹涼了,殷勤送到國師面前,笑道,「熏肉燥口得很,國師喝點湯吧!過會兒我和曇奴搭個小帳起來,我們睡外面,國師睡車裡。」
到了這種地步也不挑剔了,國師接過野菜湯一飲而盡,喝完咂了咂味道,直皺眉頭。沒過多久搖晃起來,蓮燈樂呵呵張開手臂,他遲遲看了她一眼,一下栽倒在她懷裡。
抱著一個郎君怪不好意思的,但絕對不影響好心情。兩個女孩一陣雀躍,費儘力氣把人搬進車內,不知道藥效能維持多久,不敢耽擱,連夜往靈州方向駛去。
曇奴駕車,蓮燈在她身旁坐著,不時回頭看一眼,國師動靜全無,一切按照她們預想的方向發展。只是很奇怪,照理說放舟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他們,留著病根等將來發作么?如果他想徹底取代國師,當然是殺了他一了百了,那麼金吾衛也好,神宮徒眾也好,不會這麼安靜。現在看來,有心放他們走似的,這裡面一定有些內情是她們不知道的。
兩個人都涉世未深,懷疑歸懷疑,仍舊一門心思往外沖。蓮燈甚至害怕國師半道上會醒,中途又給他灌了一回葯。
曇奴說:「用量別那麼重吧,太狠了把人毒傻怎麼辦?你要抓個傻子做壓寨夫人嗎?」
蓮燈長吁短嘆著把藥包了起來,實在不行只好綁上,等出了京都地界,哪怕他吵著鬧著要回來也不成了。
雖然前路渺茫,但撿個國師回家,心裡實在很歡喜。不過鳴沙山暫時不能去,放舟知道他們無路可走,也許就在那裡等著他們。蓮燈決定在張掖落腳,地方大了容易藏身,先把國師養熟了再說。
然而設想得雖好,到底還是太天真了。趕了一夜的路,天將明時到了陳陶斜,車馬漸漸走近關隘,只見那高大的木柵兩掖黑壓壓站滿了戍軍。關中設二十六關,京畿四周的不過是上關,餘下的還有中關和下關。他們來的時候門禁沒有那麼嚴,矇混矇混也能夠過去。現在不同,放舟畢竟是個縝密的人,知道只要中關設卡,他們就插翅難逃了。
曇奴轉過頭看了蓮燈一眼,硬闖恐怕不行,無奈只得停下來。原想後退另謀別的出路,沒想到正遇上戍軍交接,校尉率部眾就跟在他們車后,這下連回頭路都給切斷了。
蓮燈緊張起來,看國師,他側身而卧,正沉沉好眠。她順手扯下一塊幔子兜頭把他蓋住,這個時候似乎只有硬著頭皮碰運氣了,說不定那些兵卒睡迷了,忘了她們的名字。但凡運氣平常一點,過所掏出來大概就剩鋃鐺入獄了。
曇奴低聲道:「一口咬定出關會親眷,國師的那些金銀呢?拿上一兩樣,偷著塞給盤查的人。」
所以乾脆謊稱沒有過所,就算要補辦,也比架在槍頭上好。蓮燈點頭應了,跳下馬車先去打頭陣。心裡到底緊張,也用不著故作鎮定,索性畏縮著上前,肅了一禮道:「侍官在上,奴要出關投親。」
門禁上的禁軍看了她一眼,也未說別的,簡單扔過來兩個字,「過所。」
她囁嚅了下,「奴去寧州,未出關內道,要什麼過所?」
那禁軍瞪著兩眼,惡聲惡氣道:「沒有過所便去官衙補辦,不必多言。」
這樣也好,暫時避過去再想辦法,忙揖手道是打算折返,沒想到一個領頭的副尉揚聲叫住了,抬起刀把指了指馬車方向,「從哪裡來,往哪裡去?車上是何人?」
蓮燈暗自心驚,腦子裡轉得飛快,敷衍道:「車上是家叔,染病多時不見好轉,實在無奈,欲回鄉祭奠祖先祈願保佑……」
副尉顯然不需要聽她解釋,問這兩句不過是例行公事,車上的人以及行李都要檢查,這是上面頒下來的令。也不看她,帶著兩個禁軍便往車馬走過去。蓮燈知道不妙,國師的長相實在扎人眼,那些奴兵要查,連過所都用不著,只需一眼,便能看出端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