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據文獻記載,《渡亡經》可令人起死回
第15章據文獻記載,《渡亡經》可令人起死回生。
關外的天氣很怪異,前一刻晴空萬里,下一刻也許就會雷電交加。有時候同一座城,城南幾乎要淹沒,城北卻旱地千里。
天氣不好,難得清閑,蓮燈無事可做,站在窗前看外面。花壇里的蘭花被打得東倒西歪,雀蛋大的雨點不分青紅皂白地砸下來,好好的草木都被打壞了。
等天晴時培一培土吧,剛下過雨不需要清掃沙子,可以跟著花匠到處走走,也許能到定王書房前也不一定。她踮足朝遠處眺望,雨簾稠密,外麵灰蒙蒙的,空氣里瀰漫著泥塵的腥氣。想起昨晚,國師冒著風險來送葯,現在憶起還有隱約的歡喜。
他說常在左右,不知在哪裡。他沒有說他面臨的困境,但是她知道,定王有十萬大軍,有許多死士,他帶來的人手不多,要滲透進去已經很費力氣了。奇怪他可以多方算計,卻從來不殺生,要是他能易容出馬,恐怕十個定王也不夠殺的吧!這人就是這麼矯情,不過也好,她的殺父之仇,她想自己去報。待解決了定王,如果能夠活著回長安,再殺了那條漏網之魚。
可惜她一點都想不起她阿耶的模樣了,還有阿娘,簡直忘得徹徹底底。她只是抱定一個信念,殺了仇人,不讓耶娘的血白流。
阿寶在旁邊擦桌子,叫了她一聲,笑道:「心事重重,在想什麼?不會再想辰河殿下吧?」
她木訥道:「想那些不相干的幹什麼?」
阿寶說:「辰河殿下還沒娶親啊,將來要是回中原做官,遠離了碎葉城就好了。」
她笑了笑,恐怕他們是打算回中原的,不是做官,是做皇帝吧!
忽然聽見有人喚她,她忙到門前看,廊上站著一個滿臉不耐煩的傅姆,掖著兩手道:「小娘子隨我到涼風殿去吧,殿下傳召呢。」
她有些莫名,「姆姆知道殿下傳我是為什麼嗎?」
傅姆看了她一眼,「殿下的心思我怎麼知道?莫問我,你去了自然有分曉。」
蓮燈躬身應是,隨她往上房去,雨水濺到廊下來,打濕了她的裙角。她挨著牆根走,走到一處垂花門前遇見了那位辰河殿下,她抬眼笑了笑,對他行禮。
辰河殿下是很和氣的人,揖手回了個禮,轉頭問傅姆去哪裡。傅姆叉手道:「王妃有事傳召宋娘子,奴婢領小娘子上涼風殿去。」說著堆了個笑容出來,「殿下今日的書讀好了么?勿亂走動,快回去吧,仔細老師訓話。」
蓮燈看那老奴雖然是笑著說,語氣里卻有輕慢的意思。什麼樣的主便會教出什麼樣的仆來,涼風殿里聽差的都不太敬重世子吧!
她很快對他納福,匆匆忙忙趕上了傅姆。待進涼風殿,見王妃穿著春水綠的袒領,披著杏子黃的單絲羅畫帛,正倚在憑几上看一幅裙料綉工。
她和曇奴交換一下眼色,曇奴一夜沒睡,眼裡有血絲,人依舊站得筆直。她上前肅拜,然後退到一旁待命。
王妃長久沒說話,拿著絲絹看了又看,讚歎秀女們綉工了得。半晌把視線調轉到她這裡來,「你可曾學過刺繡?」
蓮燈說沒有,「婢子是貧苦人家出身,沒有機會見識綾羅,更沒有機會學刺繡。只會一點簡單的縫補,難登大雅之堂。」
王妃托腮看了她一眼,「聽你的談吐倒像讀過兩天書的,貧苦人家也能讀書嗎?」
蓮燈心裡有些緊張,不知是不是哪裡露了馬腳讓她看出來了。細想想應該沒有,她從進王府起就特別留意,李氏再厲害,終究不是神仙。便垂手道:「回殿下的話,我阿耶以前是舉子,因為多次沒能高中,後來才搬到了敦煌。婢子從小跟阿耶讀書,些許認識幾個字。」
王妃若有所思,「我看你和一位故人甚像……母親是哪裡人?叫什麼?」
曇奴轉過眼來,不知定王妃是什麼用意。蓮燈斂神道:「婢子的阿娘也是關中人,閨名叫崔五娘,我阿耶喚她阿崔。」
王妃把目光調轉到橫樑彩畫上,慢悠悠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阿崔……應該叫阿唐才對。」復對她一笑,「既然會縫補,那麼一定會穿針。我要綉一面佛經,你來替我穿針。」
蓮燈有些訝異,傳她過來就是為了穿針,實在搞不清這位王妃又在打什麼注意。
仆婢端著托盤過來,她看了一眼,果然和她預想的一樣。哪裡那麼簡單讓她過關,必定是針眼特別細,綉線特別粗。這種金線是拿多股絞成的,光鑽過一個尖兒不管用,一拉這根線就勒壞了。所以王妃又開始刁難她,只不過這次不是武鬥,改成文鬥了。
終歸免不了一頓好打,她邊穿邊想,這麼下去真要糟糕了,仇報不成,整天受擠兌,再好的耐心也要磨光了。想發作,到底不能,只有咬著牙跟針線較勁。
她試了很多次,剪子把線頭修了又修,實在穿不過去。這種事不像練武,耗費的是精神。她拿出渾身的解數來,依舊毫無進展。
定王妃給她的時間不多,笑吟吟看著她,叫人搬來了沙漏,「如果沙子流完你還沒有辦好,那我就要懲罰你了。」
外面雷聲震天,殿內窗扉緊閉,沒有半絲風,光線也暗得可以。蓮燈年輕眼睛尖,針眼是看得清的,只是這線委實太粗,就像小腳穿大鞋還能將就,大腳穿小鞋,連腳後跟都難以拔上。
求情沒有用,要是定王妃能開恩,就不會給她出這樣的難題。她咬著唇,鼻尖上沁出了汗。眼看沙漏快漏完了,王妃盤弄著染了蔻丹的指尖,笑得興緻盎然。
「到了。」最後一粒沙流完的時候她拍了拍手,「你連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好,留在王府也沒用。曇奴……」她轉過頭叫了聲,「你初帶她進來是為了有口飯吃,既然入府為奴,不管是私奴婢還是官奴婢,在我門下就要聽我調遣。我與你找了戶人家,管倉的蔡十八幾次求賞賜,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我看你身強體健,不會穿針,揮鋤應當不難。你去與他為妻吧,別在府里待下去了,我不喜歡你。」
不喜歡說得直截了當是不錯,可是要把她嫁人,這個聽來有點可笑了。蓮燈揖手一拜,「請殿下恕罪,婢子有孝在身,即便要嫁也要等兩年後,眼下許人,是為不孝。」
王妃勃然大怒,「身上有孝如何進王府來?觸誰的霉頭?」揚聲叫來人,「把這賤婢送到奴市上,不拘誰家,賣了再說。」
幾個家奴攥拳擼袖便要上來架人,這是蓮燈和曇奴始料未及的。曇奴打算求情,若是實在沒有轉圜,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剛想張嘴,門上有人叫住手,轉頭一看,是世子殿下。
那些豪奴立刻退下去,辰河對王妃長揖了一禮,「什麼事叫娘娘動怒,告訴兒,兒為娘娘出氣。」
王妃臉上略微緩和了些,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縱然再不待見,世子的名號在這裡。將來大王老死,她還要從子的,雖然她不認為辰河能夠活得比他阿耶長。
她指了指蓮燈,「叫她穿針都穿不好,王府不養閑人,所以命人把她賣了,眼不見為靜。」
蓮燈看準了時機向世子哭求,「我不想被賣,求殿下救救婢子。」
辰河給她個安定的眼神,對王妃笑道:「兒昨日見她在園裡掃地,今日怎麼到娘娘身邊做起女紅來了?本就是粗手大腳的人,像村夫野老不懂詩詞作畫一樣,搬弄笤帚的人不懂得穿針引線,自然會討娘娘的嫌。若是娘娘見了她不快,讓她去兒苑裡吧,我正好卻個做粗活的婢女,請娘娘把她賞賜給我。」
王妃橫過來一眼,「你年紀尚小,目下就急著物色了不成?」
辰河也不焦躁,心平氣和道:「兒只是缺個雜役,娘娘誤會了。」
王妃顯然很不高興,但又不能公然拒絕,叫人說一個奴婢都不肯賞給兒子,更坐實了她輕慢世子的罪名。想了想,不過是眉眼稍像罷了,該死的人已經死了,也不必那麼耿耿於懷,便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既然你要,就帶回去好好管教。漠上來的莽婢,不調理不成人。不過我同你有言在先,你身子不好,奉御說過弱冠前不得御女,你要放在心上,別白糟蹋小命。」
辰河頓時紅了臉,諾諾道是。蓮燈給曇奴丟了個眼色,請她稍安勿躁,自己跟著世子退出了涼風殿。
沒想到無心插柳,讓她離定王又近了一步,這是個值得慶幸的飛躍。世子常和定王有往來,比起那位刁鑽的王妃要得寵多了。她只要抱緊世子的大腿,不愁見不到定王。
她追上前去不住拜謝,「今日多虧了殿下,否則我還不知被賣到哪裡去呢!殿下對阿寧有再造之恩,請殿下留步,受阿寧一拜。」
他伸手在她肘上託了一把,「你入涼風殿,我就知道會出事,因此一直在游廊上候著,得到消息便來營救你。你不必謝我,我不過是為彌補以前的遺憾,曾經可以救個很親近的人,因為怯懦沒有出聲,結果害了她……你和她長得有點像,我不忍心見你被販賣。跟我回世子苑,你不出門,王妃也不會來尋你的釁。我那裡沒什麼要緊的事,平時整理整理書籍,我練字的時候替我伺候文房就是了。」
她愣了下,這位佳公子倒像濁世間的一泓清流,可能是這定王府唯一善性的人了。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說不定也是懷疑她和曇奴,順勢而為罷了。
她結結巴巴道:「婢子粗手大腳……」
他回頭一笑,「我剛才是為解圍才這麼說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看得出你和那些仆婢不一樣,我在外聽見你說以前讀過書,好好的人,別困在一堆粗活里,浪費了以前的學問。侍弄紙墨雖然瑣碎,但勝在輕省雅緻,尚且不算辱沒了你。」
蓮燈忙點頭,「婢子求之不得,殿下真是我的貴人,難怪術士說我今年吉星高照呢,原來吉星正是殿下。」
辰河眉眼安然,看她的時候眼睛里沒有他想。轉過頭望天色,雨漸漸停了,天空被洗刷一新,藍得幾乎滴落下來。一道光照在他面前的青磚上,他駐足喃喃:「放晴了。」
蓮燈是用了心的,對他口中能救卻沒救的人感到好奇,「殿下說我長得像一個人,那個人是誰?」
他沉默下來,隔了一會兒才道:「是小時候最看重的人,我們相差兩歲,你的年紀和她差不多。」
「那她現在在哪裡?」她厚著臉皮追問,「殿下為什麼不救她?她犯了什麼錯嗎?」
他定定站著,似乎陷入回憶里,極慢地搖頭,「她什麼錯都沒犯,只怪沒有托生到好人家。現在……可能在一個青山綠水的地方,過著沒有紛擾的生活吧!」
蓮燈未探出什麼內幕來,對他的話也是一知半解,然後隨他回行苑,那裡有鳥語花香,還有竹樓清泉。
辰河就像他的名字,與世無爭得出奇。他們剛進廳堂,正逢他門下詹事來回稟某些動搖他世子地位的事。他聽后不過一笑,「不管他,這個位置本就是能者居之。能者亦多勞,我這樣懶散的,做個太平閑人也無妨。」
蓮燈狐疑地打量他,不爭功名利祿,這份胸懷倒比國師還豁達些。接下來在他身邊侍奉筆墨,更證實了這點,他練字作畫,隨隨便便就能消磨半天辰光。定王倒是極看重他的,他不去時,偶爾派人送些果子來,不時打發人詢問課業。他在學問方面很有天分,彷彿身體上的不足都積蓄起來儲存在了大腦里,定王很愛這個儒雅博學的兒子。
世子行苑的日子,時間變得很靜很舒緩。她無事可做時翻翻他的手記,他零星記錄下西域的風土人情,說要寫一本《西域經略》。
他的書房在竹樓,竹樓有三層,下面兩層用來讀書和接待日常事物,頂上一層作為起居。二層的書房外有很大的一個平台,通常太陽到了西邊,那個地方就是背陰的。蓮燈心思沉重時喜歡坐在邊緣,兩腳懸空著,可以逐漸平靜下來。
辰河對她很友善,不像對待普通的婢女,願意和她親近,把她當成故友一樣。某天得了廚子新做的胡餅,學她的樣子凌空坐著,分了她一個。
「以前我也常同她這樣並肩而坐,邊吃餅,邊聊外面街市上發生的趣事。」他笑了笑,澄凈的一雙眼微微乜起來,看遠處被太陽炙烤得扭曲蕩漾的城池,悵然道,「但我母親不許我和她在一起,因為地位懸殊,我是落地就被冊立的世子。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只是個普通人,是不是可以一直保護她,直到她出嫁。」
蓮燈歪著脖子看他,「殿下和她青梅竹馬?」
他仰起唇,露出尖尖的、有些俏皮的虎牙,「比青梅竹馬還要更進一層,她是我的妹妹。」
蓮燈很驚訝,只知道定王有六個兒子,並沒聽說有郡主。那麼他口中的妹妹,難道隨那些孺人一同被攆出王府了?她有些奇怪,什麼樣的父親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難道女兒不是人嗎?王妃不論對錯,任她在王府里翻雲覆雨?
但腹誹歸腹誹,終不好評斷誰是誰非。對子罵父,則是無禮,她只管夾著尾巴做人,一切只為靜待時機接近定王。不過覺得那位郡主很可憐,金枝玉葉,卻不能供養在王府。
她咬了口胡餅,餅里夾著羊肉,羊肉肥得流油,險些滴在她裙子上。她忙拿手擦下巴,轉過頭憨憨對他一笑,「殿下與郡主分開時多大?」
他低頭想了想,「我那年七歲,她不過五歲。」
她哦了聲,「已經過去十年了,殿下那時尚小,保護不了她,所以不要自責,我想她不會怪你的。」
他露出個苦澀的笑,「我也知道,彼時說話沒有份量,就算阻止也沒人會聽我的。只是覺得兄妹一場,當時沒有爭取,心裡一直很內疚。」
「那麼殿下後來可曾找過她?」
他搖了搖頭,「容不得我去找她了,她隨她母親去了敦煌,離這裡十多天的路程,我沒有借口離家這麼久。再後來聽說她死了……死在豆蔻年華。」
他說到傷心處淚盈於睫,怕她看見,很快轉過頭去。蓮燈沒有再追問,不想勾起他的傷心事。叼著胡餅眺望遠方,碎葉城在夕陽里漸漸涼下來。她看到護國寺以南那片泱泱的墳場,揚手指了指,有意問:「那裡光禿禿的,是什麼地方?」
辰河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隨口道:「是回回城主的墓葬,葬著一整個家族。半個月前被人開了盜洞,丟失了一卷很珍貴的經文。」
她眨了眨眼,「有人盜墓只為經文么?是什麼經?」
他沉了嘴角,「據文獻記載,應當是《渡亡經》。當初蓮花生大士雲遊到回回,賜經與回回君主,經文可招百萬陰兵,也可令人起死回生。那時城主立了奇功,回回君主為了犒賞他,將一部分《渡亡經》鐫刻在丹書鐵劵上賞賜給他。城主薨逝后,這面丹書鐵劵便隨主殉葬了。」
蓮燈到現在才摸著頭緒,那個鐵塊原來有這種作用。招陰兵,起死回生,聽上去很不可思議。她有點心虛,東拉西扯地笑起來,「當真能起死回生,為什麼那個回回城主自己死了呢?」
辰河笑道:「不過是個傳說罷了,但我覺得對的東西也需對的人來用,比如太阿1當隨秦始皇,換了別人,說不定還不及砍柴刀呢。」
蓮燈虛應了兩句,心裡卻惴惴不安起來,丹書鐵劵的丟失也許已經引起定王的注意了,那麼國師為什麼不先殺定王再去取《渡亡經》呢,想來有他自己的考慮吧!
也許是風大,辰河在竹樓上吹了太久,夜裡發起熱來,心悸伴著咳嗽,病勢洶洶令人惶駭。行苑的詹事忙去稟告定王,連王妃都驚動了,夫婦兩個從兩處趕來,彼此見了面也沒好氣。
李氏無處發泄,左看右看看見了蓮燈,彷彿她是個瘟神,照準了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厲聲斥責道:「我早說將你攆出去的,世子偏念你可憐,現在怎麼樣,命都要交代在你手裡了!你草芥子一樣的人,拿什麼來償世子的命?」又打又罵不肯罷休。
蓮燈只得一徑裝懦弱,捂著臉哀哀哭道:「世子白天還好好的……是婢子伺候不周,婢子有罪。」
「有罪?將你活剮了都不解我心頭只恨!」王妃牙咬在肉里,再要動手,被定王猛地掣住了胳膊。
「世子還活著,你叫她償哪個的命?世上竟有你這樣的母親,盼著兒子死!四十來歲的人,不知道什麼話是忌諱,白活這麼大年紀!」定王壓聲責罵,狠狠將王妃一推,要不是有傅姆攙扶,早就把她推得四仰八叉了。
王妃捂臉嚎啕起來,「我的兒,叫我如何是好……」
定王只顧皺眉,也不管她,坐在辰河床頭,接了奉御的冷手巾來給他敷額。一面輕聲喚他,「辰兒,是阿耶,你感覺如何?」
辰河艱難地睜開眼,看看父親,又看向蓮燈,「阿寧……」
蓮燈忙上前,蹲在他榻前說:「殿下,婢子在這裡。你好生養病,婢子不要緊,一點都不疼。」
她這話很有引導性,果然定王回頭看王妃,雷霆震怒壓都壓不住,「你來作甚?不叫他擔驚受怕你就渾身不舒坦?看看吳娘子,人家養育子女,你也養育子女,你堂堂的王妃,怎麼連個妾侍都不如?」復斷然一喝,「回你的涼風殿去,沒有要緊的事不許出來。世子這裡少了你,只怕還好得快些。」
看來定王與王妃的積怨是很深的了,蓮燈聽在耳中,料想其中一定飽含了長久以來的種種不滿。
王妃被訓斥了一頓怏怏去了,定王起身看了蓮燈一眼,復對眾仆道:「先前醫官的話都也聽見了?殿下身邊短不得人,給我睜大眼睛注意他的病情。本王宣人夜談,今夜就在暉德殿里,若有拿捏不準的事,即刻差人來回稟。」
蓮燈忙斂袖肅拜下去,與眾人齊齊應了個是。
一直無夢可做的人,忽然之間做了個冗長的夢,一點一滴全在心上。
沒有人生來是英雄,正如沒有一位開國皇帝不經歷嚴酷的鬥爭一樣。他怎麼走到今天,除了自己,沒人知道。
夢從很久以前開始,久到算不清了……一個與家人失散的孩子,在市集的人流里匆匆奔跑,可是周圍不見耶娘身影。他恐懼孤單,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對他視而不見,從他身旁走過,彷彿他是被人遺棄的貓狗,太尋常,沒有人願意為他駐足。他看著人群失聲痛哭,開始考慮找不到回家的路應該怎麼辦,這時有個穿深衣的人來到他面前,那個人很高,衣鍛考究,戴著胖臉娃娃的面具。他獃獃仰頭看,面具挪開了,後面是張非常美麗的臉。
「和阿娘走散了嗎?」他彎下腰,慈眉善目地對他微笑,「我先前遇見你阿娘了,她有急事要辦,托我照看你。你跟我回去吧,等你阿娘辦完了事再來接你。」
他信了他的話,隨他去了那個輝煌已極的家。他對他很好,不停送他禮物,從美食到玩具再到小馬。他記不得在這片宮殿里住了幾天,每天都盼望著耶娘來接他,可是希望在每天的落日里宣告破滅,後來他遺憾地告訴他,「你阿娘恐怕不要你了。」
他聽后嚎啕大哭,吵鬧不止,求他送他回家。他顯得很為難,「你耶娘已經搬離長安了,如果不相信,我帶你回去看看。」
他趴在他的背上,他走得很快,幾乎像在風雲里奔跑一樣。很快到了他和父母同住的坊院,只看見凄凄的草木和半開的門扉,他奔進去,已經人去樓空了。
小小的心都要碎了,他不明白為什麼耶娘不要他,他一直很聽話,從來沒有做錯任何事。他哭著追問,他掖著雙手說:「世上很多事沒有原因,你不需要探究,只要知道結果。」
被遺棄過一次,恐懼擴張得比原先更大。他緊緊拽住他的衣角不鬆手,他垂首看他,無奈道:「我要回去了,你怎麼辦呢?」
他期期艾艾說:「我能不能同你一起?我尚小,一個人沒法生活。」
他露出微微的笑意,「跟我回去可以,但你必須拜我為師,聽我的話,你能做到嗎?」
他已經別無選擇了,點點頭道:「我可以。」
他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臉,「如此甚好,等你慢慢長大,會變成另一個我。」
他不懂他話里的含義,只是茫然看著他。師父冰冷的手牽起他,他順從地跟他回到神宮,師父永遠沒有溫度,直到將死的前三年,才開始慢慢回暖。
要變成另一個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師父為他正骨,三歲的孩子骨骼柔軟,尚未定型,他揉捏他的臉,即便手勢很輕,依舊讓他疼痛難當。他傳承師父的衣缽,學他說話的語氣和日常的小動作,越來越向他靠攏。長到十三歲的時候師父不再讓他見外人了,將他鎖在九重塔里,一鎖就是六年。
他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國師的雛形。再後來和師父並肩而立,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取代他,也開始明白遭父母遺棄的幻象是師父刻意製造出來的,因為他是世上唯一一個擁有純陽血的孩子。
他常覺得心裡有怨恨,可是怨恨誰呢?是被迫與自己分開的父母,還是把全部心血傾注到他身上的師父?他的生命里缺失了很多東西,親情、友情、愛和自由,那也是他本身的原因造成的。純陽血的人永遠不會變老,如果行走在世間,他最後只能是個怪物。
師父辭世時滿百歲,仍舊青春正盛的模樣。臨終前告訴他,「你可以從這座塔里走出去了,從今天起你就是臨淵。」
臨淵這兩個字,與其說是名字,不如說是官職,他有責任傳承下去。他像擺脫了束縛的野馬,肆無忌憚地活了好幾十年,慢慢意識到該像師父一樣找接班人了,可是不想拐小孩。想起當時恍如謫仙的師父怎樣口吐蓮花鬨騙他,他就覺得師父的形象轟然崩塌。他是個力求完美的人,不想將來入了土還被挖出來鞭屍。所以有另一個辦法,找到《渡亡經》,或是讓自己死而復生,或是讓師父死而復生。
要取《渡亡經》,需要純陰血,恰好這個時候出現了對的人,那個人就是蓮燈。
想起她,馬上有無數奇怪的衝突并行,她的臉在他眼前飄來盪去,時而狡黠時而木訥。忽然哭著大喊一聲「老妖騙我」,他嚇得一激靈,頓時從夢裡蹦了出來。喘上兩口氣,不遠處還是明月竹樓,竹樓里燈火搖曳,定王世子在榻上病得糊裡糊塗。
今夜大概不會有什麼進展了,他年紀大了,熬不得夜,會有黑眼圈的。他從枝頭跳下來,落地后對夏官擺擺手,命他繼續盯著,自己回行轅去了。
夏官抬頭看天色,將近寅時了,蓮燈守在定王世子榻前照應,算得上盡心儘力。
其實這樣不對,老話說父債子償,定王害死她一家,就算拿辰河來祭悼也無不可,可不知為什麼,她不想讓他死。她的仇恨算得很清楚,一樁歸一樁,辰河品行不壞,讓他活著接管碎葉城似乎不錯。
她替他擦汗,聽見他喃喃叫阿寧,感覺有些摸不著頭腦。她不過是個侍女,不至於讓他念念不忘。側過耳朵細聽,漸漸有點恍惚了,似乎是阿寧,又像是安寧,叫人一頭霧水。
好在他命大,喝了葯悶上一身大汗,到天微明時清醒了。蓮燈很高興,忙伺候他喝水,喂他米粥。他有了力氣,歪在引枕上很難為情地笑道:「昨夜嚇壞你們了,去回大王一聲報個平安,我這裡不要緊了,你們都散了吧!」
屋裡人都回去休息了,蓮燈打算走時,他叫住她,指指重席說:「睡這裡吧,讓我看得見你。」
蓮燈愣愣望他,他笑了笑,「我昨晚夢見她了,還是我們小時候的樣子。你在這裡我覺得安心,就像她還活著一樣。」
世子幼時應當很寂寞,所以非常珍惜這段兄妹情。蓮燈有時候想,自己能有這樣一位兄長多好,可惜沒這個福氣,百里都護膝下無子,只有一女罷了。
她抱著裙子盤腿坐在重席上,歪著腦袋看他,「殿下現在好些了嗎?」
他說好多了,「就是有點頭暈,不要緊,休息半天就好了。」
「你有痼疾嗎?怎麼突然就病了呢?」
辰河嗯了聲,「娘胎裡帶來的,每隔兩個月病一次,從小就是這樣。」
「那要小心了,以後不能坐在風口,萬一受了寒多遭罪。」她躺下來,閉上眼睛。
他又輕輕叫她,「阿寧,我說夢話了嗎?」
她闔著眼道:「說了,殿下不停叫阿寧。」
辰河紅了臉,「不是叫阿寧,我夢見妹妹了,她的名字叫安寧。」
蓮燈渾渾噩噩正要入睡,聽到他的話不由睜開了眼,「郡主叫安寧?」心頭疑惑著,臉上笑得有點憨傻,「和我的名字很像。」
就是因為這諸多的像,才讓他心生憐惜。他抬起手遮住眼睛,「我對不起她……很多方面對不起,罪孽深重。」
沒有出言阻止就是罪孽深重嗎?似乎有點自責過度了。病中的人心思沉,她也沒有放在心上。
世子好起來后,定王政務繁忙沒有再來,蓮燈有些失望。不過他不來,辰河卻打算過去尋他,八月初四是郡主的忌日,他想辦一場超度的法事,然後將妹妹的骸骨移到碎葉城來。
定王心中有大事,根本不願操心這些,於是父子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蓮燈在外面靜靜聽著,辰河指責他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定王氣得聲線顫抖,大聲道:「我以為你知道內情,原來這些年你都在怨恨我。我為什麼要盡責任?來路不正的孩子,我為什麼要認下?你有滿腔手足情,可以寄托在你兄弟的身上,何苦對她念念不忘?這件事叫我顏面盡失,這麼多年我一直想忘記,為什麼你要不停的提醒我?讓阿耶如在深淵,你就是這樣為人子的嗎?」
辰河有些哽咽,「阿耶何等英明的人,為什麼對自己的家事這樣糊塗?你連滴血認親都不願意,如何確定她不是你的女兒?阿妹聰明可愛,你說過她深肖乃父,難道這些話都不算數了嗎?」
殿里嘩啦一聲響,似乎是筆筒被掃落在地了。蓮燈一驚,待要進去,見辰河從裡面出來,紅著兩眼未置一辭,拂袖往游廊那頭去了。
她忙追上去,氣喘吁吁叫殿下,「有話好說,何必動怒呢!」
辰河畢竟是十八歲的少年郎,也有他的脾氣和任性,回去后把房裡的東西都砸了,然後站在一地殘骸間,臉色氣得鐵青。
眾人都不敢相勸,踽踽在外面盤桓。蓮燈趴著窗戶探看,他形容落寞,她不知道怎麼開解他,只說:「殿下為這事和大王吵,不值得。」他瞥見她那雙可憐兮兮的大眼睛,心頭的陰霾才逐漸散了。
可什麼叫不值得?他同她說起了陳年往事,完全就是一出離奇的鬧劇。
安寧的母親唐娘子是都護府有名的美人,可惜美人多舛,自小在涼州一戶世家為奴。後來世家敗落,被一名校尉相中收作小妾。妾這類人,從來不享有人權,常被作為財產自由贈與。校尉到了定王帳下,為討好上司,將唐娘子送進了王府。唐娘子聰慧美貌,很得定王歡心,然而登高必跌重,她年輕氣盛,凡事不饒人,因此得罪了王妃和一眾姬妾。唐娘子入府第二年產下一個女兒,定王很珍愛,可是慢慢有流言四起,說郡主不是定王的骨血,是唐娘子私通舊主所生。甚至有人呈送了他們的書信,言之鑿鑿,要將這件事坐實。
定王自然不信,他不覺得唐娘子跟了他,還會留戀舊人。於是王妃自作主張抓了校尉,未消幾次拷打校尉承認了,之後便有了王府遣散婢妾的事。
蓮燈聽得晃神,「大王怎麼相信了呢,換做我,我是不會信的。」
辰河說:「有時候愛之愈深,恨之愈切。如果沒有投入感情,便不會覺得被傷害。」
她嘆了口氣,「那麼郡主就隨母親流落在外嗎?為什麼會死呢?出了意外么?」
辰河緘默下來,兩手合什壓在鼻樑上,覺得十分不好開口。頓了很久才道:「是我母親……唐娘子獨自帶著安寧生活了八年,對於無依無靠的母女,不知她們是怎樣活下來的。四年前她們輾轉到了敦煌,王妃得知後派人剿殺,安寧同她母親一起……死了。」
蓮燈心頭慄慄打起顫來,明明是別人的事,她竟然有種感同身受的錯覺。她捂著嘴抽泣,不屈道:「王妃太過分了,她們母女死前該有多恨!」
辰河苦澀地笑了笑,「她們會恨,但恨的是我阿耶。唐娘子母女的死訊傳到碎葉城,大王知道是王妃所為,拿了她派遣的人,結果他們聲稱是受大王之命,送她們母女上路時也是這樣對她們說的。」他用力握緊拳頭,握得手指發白,「我知道兒不能怨怪父母,可我母親是這樣殘忍的人,我一度無法面對她。」
蓮燈問:「大王怎麼說?這事就沒有任何交代嗎?」
辰河垂眼道:「唐娘子的冤屈沒有洗刷,到最後依舊背著罵名,即便處死也不會有人來主持公道。大王縱然生氣,木已成舟不能將王妃如何,這事便不了了之了。」
因此李氏這樣的人不單可恨,簡直夠得上可殺。她打算好了,待結果了定王之後,李氏絕不能放過。惡毒的人有什麼道理活得那麼滋潤?她舉手之勞,算是為可憐的唐娘子母女報仇了。
她轉過頭來看辰河,王府深似海,能出他這樣的人,大概就像祥瑞一樣稀有。他為這個不知道有沒有血緣關係的姑娘傷心了這麼久,同她提起時也一口咬定說是妹妹,在他心裡安寧和他一樣,都是定王的骨肉。只可惜做父親的不承認,他再爭取也沒有用。
蓮燈試探道:「殿下要為郡主遷葬,派人前往就是了。把她們接到碎葉城來,方便祭拜。」
他說:「我想讓安寧進家廟,配享尊榮,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
蓮燈覺得有點難,「畢竟人都死了,已經沒法判定誰是她的生父了,殿下還是不要過於執著了。把她們接回來吧,唐娘子一定很想回到碎葉城。」
他考慮了下,終於點頭,「當初只是草草掩埋,要找到恐怕得花點力氣。」說完面對夕陽嘆息,「安寧去世有三年多了,如果她還活著,今年應該十六,到了許人家的年紀了……」
倘或有兄長,有父親,那麼安寧的人生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遺憾的是生在王府,母親地位不高,沒有自保的能力。和她相比起來,自己雖然死裡逃生,但她至少曾經有過健全的家,是耶娘的獨生女。
別人的家事,當然只是隨意一聽罷了,她依舊心無旁騖地,想盡辦法尋找接近定王的機會。好在辰河和定王的父子情經受得住考驗,定王並沒有因為他的頂撞就將他冷落在一旁,每有清談會叫上他,聽他講述對農耕畜牧的見解,常常滿臉帶著驕傲的微笑。
不過他身邊戍守的人太多,他不進後院,沒有諸娘子需要避嫌,身邊的護衛一刻不離左右。似乎只有來世子行苑時才放鬆戒備,他對兒子總是不設防的。蓮燈同曇奴商量,「準備得太多,總沒有機會。我打算碰運氣,要是哪天讓我抓住時機,我會及時出手。你這幾日就想辦法出王府吧,既然我已經進來了,你也算將佛送到西天了,不能一直守著那個悍婦。」
這是個難題,其實最大的阻礙在於曇奴不能進世子苑,如果同進同退,她也好有個幫手。
曇奴堅持不走,「我一旦離開,他們勢必留意你,你就沒有機會了。我還是在涼風殿供職,你只管辦你的。要是有刺殺消息傳來,我先殺了李氏再說。」
蓮燈打發不掉她,知道這個朋友是拿命交付的,便不再多言了。如果有幸一起逃脫最好,如果運氣不佳,兩個人一同下陰曹,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
蓮燈下了決心,貼身藏匕首,只等定王來看望辰河。有時候人的預感很靈驗,她覺得機會就在不遠處了,也許今天,也許明天。要動手前有點想念國師,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這個人神出鬼沒,那晚之後就沒有再見過他。她是年輕女孩,正處在愛戀最炙熱的時候,稍久不見,難免懷疑他是不是真心喜歡她。還有那顆「情比金堅」,不知是真貨還是假貨。
擁抱會上癮,她在完成一項九死一生的任務前,希望他能給她安慰。可惜了,她喜歡上的人自大又自私,他永遠不知道她想要什麼。
她深深呼了口氣,算了,有緣再相見吧!希望那葯對他有管束的作用,在她死後他依舊孤身一人,在漫長的生命里堅守承諾。如果他中途又和別的女人情比金堅,她說不定會爬上來找他談話的。
第二天定王果真來了,自己攜了一壇酒,進門便問世子哪裡去了。
蓮燈往後指了指,「殿下在池邊種紅葯,馬上就回來。」一面說一面接過了定王手裡的酒罈子,今日他是一個人來的,正撞到她心坎里。她揚起笑臉,「大王要和殿下把酒言歡?」
定王並不是個和藹的人,不過對她印象不算差,還願意同她說兩句話,「這是一位高僧從吐番帶來的藥酒,常飲可以強身。你看好時辰,每天早晚各一杯,伺候殿下飲用。」
蓮燈應個是,把酒罈子擱在了長案上。回身一顧,定王背對著她,正看牆上一副新畫的山水圖。她摸了摸懷裡的匕首,忽然聽見定王問她,「你叫阿寧?」
她略怔了下,「是,婢子叫阿寧。」
「你去過涼州嗎?」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問這個,去是去過的,不過兩次都是途徑,沒有停留。
「婢子一直隨耶娘在敦煌,沒有去過涼州。」她嘴裡敷衍,留意四處的動靜。好得很,竹樓內外都沒人,最近的戍衛在五六丈開外的地方,就算撲救也要時間。她慢慢走近一些,「大王在涼州有舊相識?」
定王許久沒說話,似乎在追憶什麼,或許是突然想起了唐娘子,還有那個不能確定來歷的孩子吧!終究愛情敵不過流言,這樣的梟雄也有判斷困難的時候。他茫然道:「是有舊相識,可惜同行四年後走失了,後來越行越遠,如今只活在記憶里。」
看樣子是不會回頭的,牆上那幅畫兒畫的正是涼州八景之一的金塔晴霞,辰河的書法極好,一角用草書寫著「金光照耀矗扶登,七級千尋萬縷騰」,大約此景令他想起了往日。
蓮燈握住了匕首的刀把,盡量穩住聲氣道:「大王為什麼不去找她呢?」但已經無暇顧及他回答什麼了,抽出匕首,向他的背心刺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