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又死
次日,繼續趕路,半上午時,路過一個村莊——下溝村。
——揚子江泛濫,多地受災只能說局部,並非一整個縣淹沒的特大洪澇。
到了這一段路,路況明顯好了許多,顯然是下溝村的村民修整過的。
「到了下溝村,海寧縣城就不遠啦,往常趕路只要小半天,不過前些時日暴雨,不時需要繞路,再加上咱們這是逃難,拖家帶口,帶著全部傢伙什,這就慢些,大概還要一兩日。」
喬村正做決定:「咱們在下溝村歇歇腳,大概一炷香后啟程,該去茅房的去茅房,該買糧的買些糧,大傢伙兒都趕緊吧!」
村人中需要去茅房、買糧的起身,不需要的就原地歇息。
下溝村村口的田地邊,為了方便灌溉,建了兩處茅房,這種茅房很簡陋,茅草為頂,下面是缸,供路人方便,獲取糞便。
說來也巧,兩個茅房正好一個田地這邊,一個田地那邊,一個距離路稍近些,一個距離路稍遠些。
這時,田地間,下溝村的一個瘦高漢子見小和村的人經過,立刻放下鋤頭,向那個距離路邊稍近的茅房鑽了進去,於是,要上茅房的只能去距離路邊稍遠的那個茅房。
那瘦高漢子進去后,一直不出來,小和村人想上茅房、又不想進村的,就只能在稍遠的那個茅房外排隊等候。
「好你個王二麻子,又是這樣,去我家茅房占著茅坑不拉屎。」一個鞋拔子臉青年從下溝村出來,看到這景象,立刻大罵不止。
「宋老大,你吼啥?我又沒從你家茅坑裡撈屎!」距離路邊稍近的茅房裡,傳來瘦高漢子的得意洋洋的聲音。
「啊呀,氣死我了,王二麻子你給我出來!」那宋老大直接氣得沖了進去。
……
原來,下溝村口這兩間茅房,距離路邊稍近的是這個宋老大家的,距離路邊稍遠的是那個王二麻子的。王二麻子為了自家茅房多些屎源,見到小和村人來了,就去把宋老大家的茅房佔了,小和村人想上茅房,就只能去自己家那個距離路邊稍遠的茅房。
這也是夠損的,為了搶屎,上演了一出現實版的『占著茅坑不拉屎』。
小和村人看了一出好戲,七嘴八舌談論著這事,一時間,空氣中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方臨同樣為此好笑的同時,卻也理解。
農民在地里刨食,土地就是命根子,與土地相關的東西也成了珍貴的資源,比如糞便,可以肥田,增加收成——哪怕在小和村中,父母聽到你拉屎拉在了別家,當頭就是一個暴栗。
這邊,因為宋、王這兩家因為占著茅坑的事鬧起來,村中想上茅房的人又多,如方臨這般不想等的,還有要買糧的,就去進村了。
……
下溝村中,路況又更好了些,村道上的黃泥土踩得瓷實,積水的水坑也被填了,不像官道那般泥濘沾腳。
房屋大多是黃泥所砌,茅草做頂,唯有條件好的是青瓦封頂。
正如先前所說,糞便是一種珍貴資源,若是在村中討飯,那人人不喜,但你說要借用一下茅房,那一般都是歡迎的。
方臨很容易尋人家借了一個。
這家人的茅房,下邊是豬圈,上邊是茅房,通過一道木梯才能上去。
進了茅房,那褲子一脫,頓時冷風嗖嗖從下往上灌——這樣的茅房通風是極好的,但問題是冷,如現在這般的夏天還好些,等到冬天,恐怕屁股都要凍僵。
如果說冷也就罷了,竟然還有蚊子,蹲了沒一會兒,屁股上就多出幾個大包,只能草草了事,起身。
等解決了個人問題,方臨出來,正好碰到這戶人家的小媳婦餵豬,餵豬的東西卻是……糞便。
是的,就是糞便,偏偏那頭豬還埋著頭哼哧、哼哧,吃得極香。
方臨一時間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看到的不是一隻豬,而是狗。
說實話,他自詡見多識廣,此刻卻有些被震撼到了,即使聽說過糞便餵豬,本以為也是很遙遠的事情,沒想到會出現在眼前。
『難怪說在古代,豬肉是賤肉,貴人很少吃呢!』
方臨如此想著,回到村口,向方父、方母、田萱說了這事,他們卻一點都不奇怪。
「這有啥稀奇的。」
方叔有淡定道:「咱們村養豬是割豬籠草喂,不是不想喂糞,是一般下等糞便,豬不喜歡吃。」
「是啊,豬這種畜生也會挑肥揀瘦,下等糞便不愛吃。那家人肯定在縣裡有親戚,人家吃得好,糞便里有油水,那般的上等糞便,豬才樂意吃。」方孫氏說著,臉上還露出羨慕的神情。
至於豬吃糞便,肉帶有『味道』,別說方父方母,就是田萱這個少女言語間都無半點芥蒂。不過也對,糞便澆地種田,長的糧食都吃了,這麼一類比,這般的豬肉也不覺得有什麼了。
方臨也再次認識到糞便的重要性。
對尋常百姓而言,糧食是珍貴的,餵豬能有替代物,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這背後,也是無奈與辛酸——世道往往就是這樣,越是種地的,越沒有餘糧,要節省每一點糧食。因為大多數人加辛苦忙活一年,交過賦稅,能維持溫飽,就是好年景了。
這與勤勞與否無關,錦衣玉食者會處心積慮制訂一個標準,讓大多數人家在重重盤剝下,辛苦一年剛好一點不剩,哦,若是超出大多數人的勤勞,那還是會剩下一點點,畢竟要給人一點希望。
當然,這也並非全是壞事,就像這次的局部受災,在能救得過來的情況下,朝廷也會儘力救濟,不讓百姓餓死——你說這是為了防止韭菜斷根也好,為了避免百姓造反也罷,無論如何,總歸是這個冰冷世道一點有溫度的、必要的仁慈。
說話間,村裡突然傳來驚叫:「死人了,快來人啊!」
這熟悉的聲音,是桂花嫂!
喬村正臉色變了變,帶著村裡人循聲趕去。
方臨也是心中微驚,卻不知為何有種不太意外的感覺,方母讓田萱看著東西,自己和方父、方臨隨大流跟上。
這是距離村口不遠的一戶人家,此時,不僅小和村的人來了,下溝村的人也紛紛聞聲而來,圍了好大一圈。
方臨透過人縫看到,昨天還見過的陳老婆子已成了屍體,渾身掛滿糞便,還有著密密麻麻的蛆蟲蠕動、攀爬,在臉上口鼻間進出,桂花嫂跪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下溝村的這戶主人家則是站在一邊,臉色很是不好看。
這時,喬村正走進了去。
說實話,他看到陳老婆子屍體的第一眼,無論昨晚對桂花嫂的傾訴有多麼動容,此刻心頭都是泛起一股涼意,只是不動聲色,常人看不出來。
「怎麼回事,桂花,你婆婆這是……」
「大強昨天吃了毒蘑菇沒了,我婆婆也喝了些蘑菇湯,今天暈暈乎乎……她來上茅房,卻說什麼也不肯讓我幫扶,我只能留在外面……等了好大一會兒沒動靜,我擔心進去一看,發現婆婆栽進坑裡,撈上來已經沒氣了。」桂花嫂哽咽難言,說得斷斷續續。
「應該是蘑菇湯的後勁兒,再加上,陳老婆子年紀大了,這才……」方孫氏猜測道。
「唉,陳老婆子就是犟,自己身體還不清楚?桂花要幫忙,也不讓扶。」耿家嫂子也是道。
「肯定是大強的死,心裡還怪著桂花呢!我說句公道話,大強的死,白家責任最大,陳老婆子自己責任也不小,最不幹桂花的事!」
「哎,說誰呢?說誰呢?」
這人話還沒說完,白家媳婦就炸毛了:「我家賠也賠了,村正也說了,事情都過去了,誰也不準再提,你這還成心提起,是想幹啥?」
……
「應該是意外,這種事情誰也不想看到……唉,桂花,節哀!」
喬村正沉默了一下,認可了桂花嫂的說法,給事情定性,說完,又看向下溝村的這戶人家:「我們村的陳老婆子死在你家茅房,你們是個怎麼說法?」
「說法?什麼說法?她別的地方不死,偏往我家茅坑裡跳,我家還覺得晦氣呢,沒要你們賠都是好的!」這戶人家的老婆子,也是個厲害的,冷著臉道。
下溝村的村人,也跟著聲援。
「我看這老太婆子,就是故意跳的,想訛人!」
「是啊,這老婆子都這把年紀,沒幾天好活了,故意噁心人呢!」
「他們小和村受災,這家說不準都沒糧了,就快餓死了,故意借茅房跳進去,坑咱們村裡人呢!」
……
小和村的人見對方混淆黑白、搬弄是非,怎麼肯依?立刻群起而上,反唇相譏。
「拿一條人命訛你們?你們村也這樣訛我們一個看看?」
「就是,馬上就到縣城了,拿到救濟糧了,我們再想不開,會做出這種事?」
「拋開這些不談,陳老婆子死在這裡,你們難道就沒有責任么?」
……
不管小和村內部如何,對外還是齊心的,不然豈不是要被欺負死?這時代的村子就是這樣,你家幫我,我幫你家,乃是一個大集體,聯繫緊密遠非方臨上輩子可比。
兩村人互不相讓,特別是那些大媳婦、老姑娘沖在前面,吵著吵著就往前涌,你方前進一步,我方前進一步,劍拔弩張,好似要大打出手。
方臨都擔心真打起來,下意識看向喬村正,發現對方卻是淡定。
下一刻,兩村的大媳婦、老姑娘,深吸一口氣,同時開口,展開對罵。
「#%¥@¥!」
「&*%¥@*!」
一時間,唾沫星子飛濺,好如無數個大喇叭齊鳴,又如年節時候鞭炮齊鳴,鑼鼓喧天。
方臨只感覺耳朵嗡鳴,腦袋嗡嗡直響,什麼也聽不到了。
他忽然沉默了。
『果然,高端的對決往往以最樸素的方式展開。』方臨感覺自己今天,再次受到了一點小小的震撼。
更令他意外的是,方孫氏沖在前面,看樣子還是小和村罵陣的領軍人物之一。
罵陣持續了足足一盞茶功夫,比嗓門、比氣勢,兩村旗鼓相當,停下后,那些大媳婦、老姑娘一個個氣喘吁吁,好似做了一場劇烈運動。
方孫氏罵陣回來,還挺驕傲,得意洋洋:「若不是這兩天沒吃飽,可就不是平手了,便宜他們了。」
「是啊!」
方臨印象中的實誠人耿家嫂子,也是眉飛色舞:「就咱們村,往年去搶水,罵陣從來沒輸過。」
這邊的風俗,村與村之間,許多時候還真是罵陣決定結果——若是械鬥,一旦死人,官府干預,兩村都要扒下一層皮,這是雙輸的結局,故而,慢慢就衍化出了這般『文斗』的風俗。
方臨也想起來了,他之所以對此印象不深,那是因為小和村從沒被欺負上門過,都是喬村正帶著老娘們、大媳婦,殺上別村主動開啟罵戰的。
罵陣平手,下溝村的村正也姍姍出列,和喬村正叫上桂花嫂、這戶主人家,進屋協商賠償——就如小兵對陣后,大將捉對。
形勢已然明朗,對方肯定要賠,只是多少的問題。
畢竟,小和村一個村這麼多人,又不是落單戶,說欺負就能欺負了的;再者,小和村確實是死人了,死者為大,對方不佔道理;還有就是,若下溝村真一毛不拔,讓官府出面,那勢必出更多血,還不如私了。
不一會兒,桂花嫂出來對村人道謝,看來是達成了和解,至於具體賠償,就不為外人知道了。
陳老婆子埋了后,小和村繼續啟程,這次途中,其他人家對老陳家僅剩的桂花嫂母女,如避蛇蠍,離得遠遠的。
之前村人齊心幫老陳家討公道是真的,此刻疏遠也是真的,老陳家接連出事,讓村裡人都感覺挺邪乎,下意識遠離。
哪怕自己不怕,也擔心家人啊!
這對桂花嫂母女倒沒什麼影響,反而那些以前欺負、佔便宜的人家遠離了,讓她們清省了。
就這麼繼續趕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