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匹夫之勇,婦人之仁
項羽拔山蓋世之雄,其失敗之原因,韓信所說「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兩句話就斷定了。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151看書網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氣,其病根在不厚。婦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不黑。所以我講厚黑學,諄諄然以不厚不黑為大戒。但所謂不厚不黑者,非謂全不厚黑,如把厚黑用反了,當厚而黑,當黑而厚,也是斷然要失敗的。以明朝言之,不自量力,對滿洲輕於作戰,是謂匹夫之勇。對流寇不知其野性難馴,一意主撫,是謂婦人之仁。由此知明朝亡國,其病根是把厚黑二字用反了。有志救國者,不可不精心研究。
我國現在內憂外患,其情形很與明朝相類,但所走的途徑,則與之相反。強鄰壓境,熟思審處,不悻悻然與之角力,以匹夫之勇為戒……明朝外患愈急迫,內部黨爭愈激烈。崇禎已經在煤山縊死了,福王立於南京,所謂志士者,還在鬧黨爭。福王被滿清活捉去了,輔立唐王、桂王、魯王的志士,還在鬧黨爭。我國邇來則不然,外患愈緊迫,內部黨爭愈消滅,許多兵戎相見的人,而今歡聚一堂。明朝的黨人,忍不得氣,現在的黨人,忍得氣,所走的途徑又與明朝相反,這是更為可喜的。厚黑先生曰:「知明朝之所以亡,則知民國之所以興矣。」我希望有志救國者,把我發明的「厚黑史觀」仔細研究。
昨日我回到寓所,見客廳中坐一個很相熟的朋友,一見面就說道:「你怎麼又在報上講厚黑學?現在人心險詐,大亂不已,正宜提倡舊道德,以圖挽救,你發出這些怪議論,豈不把人心越弄越壞嗎?」我說:「你也太過慮了。」於是把我全部思想原原本本說與他聽,直談到二更,他歡然而去,說道:「像這樣說來,你簡直是孔子信徒,厚黑學簡直是救濟世道人心的妙藥,從今以後,我在你這個厚黑教主名下當一個信徒就是了。」
梁任公曾說:「假令我不幸而死,是學術界一種損失。」不料他56歲就死了,學術界受的損失,真是不小。古來的學者如程明道、陸象山,是54歲死的。韓昌黎、周濂溪、王陽明,都是57歲死的。鄙人在厚黑界的位置,自信不在梁程陸韓周王之下,講到年齡,已經有韓周王三人的高壽,要喊梁程陸為老弟,所慮者萬一我一命嗚呼,則是曹操、劉備諸聖人相傳之心法,自我而絕,厚黑界受的損失,還可計算嗎?所以我汲汲皇皇地寫文字,余豈好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馬克思發明唯物史觀,我發明厚黑史觀。用厚黑史觀去讀二十四史,則成敗興衰,了如指掌,用厚黑史觀去考察社會,則如牛渚燃犀,百怪畢現。……我們又可用厚黑史觀攻擊達爾文強權競爭的說法,使迷信武力的人失去理論上的立場。我希望閱者耐心讀去,不可先存一個心說:「厚黑學,是誘惑人心的東西。」更不可先存一個成見說:「馬克思、達爾文是西洋聖人,李宗吾是中國壞人,從古至今,斷沒有中國人的說法會勝過西洋人的。」如果你心中是這樣想,就請你每日讀《華西副刊》的時候,看見《厚黑叢話》一欄,就閉目不視,免得把你誘壞。
有天我去會一個朋友。他是講宋學的先生,一見我,就說我不該講厚黑學。我因他是個迂儒,不與深辯,婉辭稱謝。殊知他越說越高興,簡直帶出訓斥的口吻來了。我氣他不過,說道:「你自稱孔子之徒,據我看來,只算是孔子之奴,夠不上稱孔子之徒。何以言之呢?你們講宋學的人,神龕上供的是『天地君親師之位』。你既尊孔子為師,則師徒猶父子,也可說等於君臣。古云:『事父母幾諫。』又云:『事君有犯而無隱。』你為甚麼不以事君父之禮事孔子?明知孔子的學說,有許多地方,對於現在不適用,不敢有所修正,直是諧臣媚子之所為,非孔子家奴而何?古今夠得上稱孔子之徒者,孟子一人而已,孔子曰:『我戰則克。』孟子則曰:『善戰者服上刑。』依孟子的說法,孔子是該處以槍斃的。孟子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又把管仲說得極不堪,曰:『功烈如彼其卑也。』而《論語》上明明載,孔子曰:『齊桓公正而不譎。』又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孟子的話,豈不顯與孔子衝突嗎?孔子修《春秋》,以尊周為主,稱周王曰『天王』。孟子遊說諸侯,一則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再則曰:『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未知置周王於何地,豈非孔教叛徒?而其自稱,則曰:『乃所願則學孔子也。』孟子對於孔子,是脫了奴性的,故可稱之曰孔子之徒,漢宋諸儒,皆孔子之奴也。至於你嘛!滿口程朱,對於宋儒,明知其有錯誤,不敢有所糾正,反曲為之庇,直是家奴之奴,稱曰『孔子之奴』,猶未免過譽。」說罷,彼此不歡而散。閱者須知,世間主人的話好說,家奴的話不好說,家奴之奴,更難得說。中國紛紛不已者,孔子家奴為之也……達爾文家奴為之也,於主人何尤!
我不知有孔子學說,更不知有馬克思學說和達爾文學說,我只知有厚黑學而已。問厚黑學何用?曰用以抵抗列強。我敢以厚黑教主之資格,向四萬萬人宣言曰:「勾踐何人也,予何人也,凡我同志,快快地厚黑起來!何者是同志?心思才力,用於抵抗列強者,即是同志。何者是異黨?心思才力,用於傾陷本國人者,即是異黨。」從前張獻忠祭梓潼文昌帝君文曰:「你姓張,咱老子也姓張,咱與你聯宗罷。」我想,孔子在天之靈,見了我的宣言,一定說:「咱講內諸夏,外夷狄,你講內中國,外列強,咱與你聯合罷。」
梁任公曰:「讀春秋當如讀《楚辭》,其辭則美人香草,其義則靈修也,其辭則齊桓、晉文,其義則素王制也。」嗚呼,知此者可以讀厚黑學矣!其詞則曹操、劉備,其義則十年沼吳之勾踐、八年血戰之華盛頓也。師法曹操、劉備者,師法厚黑之技術,至曹劉之目的為何,不必深問。斯義也,恨不得起任公於九原,而一與討論之。
我著《厚黑學》,純用春秋筆法,善惡不嫌同辭,據事直書,善惡自見。同是一厚黑,用以圖謀一己之私利,是極卑劣之行為,用以圖謀眾人之公利,是至高無上的道德。所以不懂春秋筆法者,不可以讀《厚黑學》。
民國六年,成都國民公報社把《厚黑學》印成單行本,宜賓唐倜風作序,中江謝綬青作跋。綬青之言曰:「宗吾發明厚黑學,或以為議評末俗,可以勸人為善,或以為鑿破混沌,可以導人為惡。」余則謂:「厚黑學無所謂善,無所謂惡,亦視用之何如耳。如利刃然,用以誅叛逆則善,用以屠良民則惡。善與惡,何關於刃?故用厚黑以為善,則為善人,用厚黑以為惡,則為惡人,或善或惡,於厚黑無與也。」綬青這個說法,是很對的,與我所說春秋筆法,同是一意。
倜風之言曰:「孔子曰:『諫有五,吾從其諷。』昔者漢武帝欲殺乳母,東方朔叱令就死。齊景公欲誅圉(yu)人,晏子執而數其罪。二君聞言,惕然而止。宗吾此書,大有東方朔、晏子遺意,其言最詼諧,其意最沉痛,直不啻聚千古大奸大詐於一堂,而一一讞定其罪,所謂誅奸諛於既死者非歟!吾人熟讀此書,即知厚黑中人比比皆是,庶幾齣而應世,不為若輩所愚。彼為鬼為蜮者,知人之燭破其隱,亦將惶然思返,而不敢妄試其技。審如是也,人與人之間,不得不出於赤心相見之一途,則宗吾此書之有益於世道人心也,豈淺顯哉!厚黑學之發布,已有年矣,其名詞人多知之。試執人而語之曰:『汝固素習厚黑學者。』無不色然怒,則此書收效為何如,固不俟辯也。」倜風此說固有至理,然不如綬青所說尤為圓通。
莊子曰:「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ping)澼(pi)(kuang)。」嗚呼!若莊子者,始可與言厚黑矣。禪讓一也,舜禹行之則為聖人,曹丕、劉裕行之,則為逆臣。宗吾曰:「舜禹之事,倘所謂厚黑,是耶非耶,余甚惑焉。」倜風披覽《莊子》不釋手,而於厚黑學,猶一間未達,惜哉!晚年從歐陽竟無講唯識學,回成都,貧病而死。夏斧私挽以聯,有云:「有錢買書,無錢買米。」假令倜風只買厚黑學一部,而以余錢買米,雖至今生存可也,然而倜風不悟也。厚黑救國中,失此健將,悲夫!悲夫!
我宣傳厚黑學,有兩種意思:(甲)即倜風所說,「聚千古大奸大詐於一堂,而一一讞定其罪」。民國元年發布的《厚黑傳習錄》所說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辦事二妙法等,皆屬甲種。(乙)即綬青所說:「用厚黑以為善。」此次所講厚黑救國等語,即屬乙種。
閱者諸君對於我的學問,如果精研有得,以後如有人對於你行使厚黑學,你一入眼就明白,可直告之曰:「你是李宗吾的甲班學生,我與你同班畢業,你那些把戲,少拿出來耍些。」於是同學與同學辟誠相見,而天下從此太平矣,此則厚黑學之功也。有人說:「老子云『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你把厚黑學公開講說,萬一國中的漢奸,把它翻譯為英法德俄日等外國文,傳播世界,列強得著這種秘訣,用科學方法整理出來,還而施之於我,等於把我國發明的火藥加以改良,還而轟我一般,如何得了?」我說:「唯恐其不翻譯,越翻譯得多越好。」宋朝用司馬光為宰相,遼人聞之,戒其邊吏曰:「中國相司馬公矣,勿再生事。」列強聽見中國出了厚黑教主,還不聞風喪膽嗎?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mo)之邦可行也。」我國對外政策,應該建築在一個誠字上,今可明明白白告訴他:「我國現遍設厚黑學校,校中供的是『大成至聖先師越王勾踐之神位』。厚黑教主開了一個函授學校,每日在報上發講稿,定下十年沼吳的計劃。這十年中,你要求什麼條件,我國就答應什麼條件,等到十年後,算賬就是了。」我們口中如此說,實際上即如此做,決不欺哄他。但要敬告翻譯的漢奸先生,譯《厚黑學》時,定要附譯一段,說:「勾踐最初對於吳王,身為臣,妻為妾。後來吳王請照樣的身為臣,妻為妾,勾踐不允,非把他置於死地不可,加了幾倍的利錢。這是我們先師遺傳下來的教條,請列強於頭錢之外,多預備點利錢就是了。」從前王德用守邊,契丹遣人來偵探,將士請逮捕之,德用說:「不消。」明日,大閱兵,簡直把軍中實情拿與他看。偵探回去報告,契丹即遣人來議和。假如外國人知道我國朝野上下,一致研究厚黑學,自量非敵,因而斂戢(ji)其野心,十年後不開大殺戒,則厚黑學之造福於人類者,寧有暨耶。此即漢奸先生翻譯之功也。彼高談仁義者,烏足知之?傳曰:「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厚黑先生者,其我佛如來之化身歟!
友人雷民心,發明了一種最精粹的學說,其言曰:「世間的事,分兩種,一種是做得說不得,一種是說得做不得。例如,夫婦居室之事,儘管做,如拿在大庭廣眾中來說,就成為笑話,這是做得說不得。又如,兩個朋友,以狎褻語相戲謔,抑或罵人的媽和姐妹,聞者不甚以為怪,如果認真實現,就大以為怪了,這是說得做不得。」民心這個學說,凡是政治界學術界的人,不可不懸諸座右。厚黑學是做得說不得。
做得說不得這句話,是《論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註腳,說得做不得這句話,是《孟子·井田章》和《周禮》一書的註腳。假令王莽、王安石聘民心去當高等顧問,決不會把天下事鬧得那麼壞。
辛亥年成都十月十八日兵變,全城秩序非常之亂,楊莘友出來任巡警總監,捉著擾亂治安的人,就地正法,出的告示,模仿張獻忠七殺碑的筆調,連書斬斬斬,大得一般人的歡迎。全城男女長幼,提及楊總監之名,歌頌不已。後來秩序稍定,他發表了一篇《楊維(莘友名)之宣言》,說今後當行開明**,於是物議沸騰,報章上指責他,省議會也糾舉他,說:「而今是共和時代,豈能再用**手段!」殊不知莘友從前用的手段,純是野蠻**,後來改行開明**,在莘友算是進化了,只因把**二字明白說出,所以大遭物議。民心說:「天下事有做得說不得的。」莘友之事,是很好的一個例證。觀於莘友之事,孔子所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算得了的解釋。
我定有一條公例:「用厚黑以圖謀一己之私利,是極卑劣之行為;用厚黑以圖謀眾人公利,是至高無上之道德。」莘友野蠻**,其心黑矣,而人反歌頌不已,何以故?圖謀公利故。
厚黑救國這句話,做也做得,說也說得,不過學識太劣的人,不能對他說罷了。我這次把厚黑學公開講說,就是想把他變成做得說得的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