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辦事二妙法

第三十八章 辦事二妙法

有人問我辦事秘訣,我授以辦事二妙法如下:

1.鋸箭法。<冰火#中文不是所有小說網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151+看書網你就知道了。相傳有人中箭,請外科醫生治療,醫生將箭桿鋸下,即索謝禮。問何不將箭頭取出?答:「這是內科的事,你去尋內科好了。」現在各官廳,與夫大辦事家,都是用著這種方法。譬如,批呈詞雲「據呈某某等情,實屬不合已極,仰候令飭該縣知事,查明嚴辦」等語。「不合已極」四字是鋸箭桿,「該知事」已是內科。抑或雲「仰候轉呈上峰核辦」,那「上峰」就是內科。又如,有人求我辦一件事。我說:「此事我很贊成,但是還要同某人商量。」「很贊成」三個字是鋸箭桿,「某人」是內科。又或說:「我先把某部分辦了,其餘的以後辦。」「先辦」是鋸箭桿,「以後」是內科。此外有隻鋸箭桿,並不命尋內科的,也有連箭桿都不鋸,命其徑尋內科的。種種不同,細參自悟。

2.補鍋法。家中鍋漏,請補鍋匠來補。補鍋匠一面用鐵皮刮鍋底煤煙,一面對主人說道:「請點火來我燒煙。」乘著主人轉背之際,用鐵鎚在鍋上輕輕敲幾下,那裂痕就增長了許多。主人轉來,指與他看道:「你這鍋,裂痕很長,上面油膩了,看不見。我把鍋煙刮開,就現出來了,非多補幾個釘子不可。」主人埋頭一看,說道:「不錯!不錯!今天不遇著你,我這鍋恐怕不能用了。」及到補好,主人與補鍋匠皆大歡喜而散。有人曾說:「中國變法,有許多地方是把好肉割壞來醫。」這即是用的補鍋法。《左傳》上鄭莊公縱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義,才用兵討伐,也是補鍋法。歷史上這類事很多,舉不勝舉。

大凡辦事的人,怕人說他因循,就用補鍋法,無中生有,尋些事辦。及到事情棘手,就用鋸箭法,脫卸過去。後來箭頭潰爛了,反大罵內科壞事。我國的政治,大概前清宦場是用鋸箭法,變法諸公是用補鍋法,民國以來是鋸箭、補鍋二法互用。

上述二妙法,是辦事公例,合得到這公例的就成功,違反這公例的就失敗。我國政治家,推管子為第一,他的本事,就是把這兩個法子用得圓轉自如。狄人伐衛,齊國按兵不動,等到狄人把衛滅了,才出來做「興滅國,繼絕世」的義舉。這是補鍋法。召陵之役,不責楚國僭稱王號,只責他包茅不貢。這是鋸箭法。那個時候,楚國的實力遠在齊國之上,管仲敢於勸齊桓公興兵伐楚,可說是把鍋敲爛來補。及到楚國露出反抗的態度,他立即鋸箭了事。召陵一役,以補鍋法始,以鋸箭法終。管仲把鍋敲爛了,能把它補起,所以稱為「天下才」。

明季武臣,把流寇圍住了,故意放他出來,本是用的補鍋法;後來制他不住,竟至國破君亡,把鍋敲爛了補不起,所以稱為「誤國庸臣」。岳飛想恢復中原,迎回二帝,他剛剛才起了取箭頭的念頭,就遭殺身之禍。明英宗也先被捉去,于謙把他弄回來,算是把箭頭取出了,仍遭殺身之禍。何以故?違反公例故。

晉朝王導為宰相,有一個叛賊,他不去討伐,陶侃責備他。他復書道:「我遵養時晦,以待足下。」侃看了這封信,笑道:「他無非是遵養時賊罷了。」王導遵養時賊,以待陶侃,即是留著箭頭,以待內科。諸名士在新亭流涕,王導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複神州,何至做楚囚對泣?」他義形於色,儼然手執鐵鎚要去補鍋,其實說兩句漂亮話,就算完事。懷、愍(min)二帝陷在北邊,永世不返,箭頭永未取出。王導此等舉動,略略有點像管仲,所以史上稱他為「江左夷吾」。讀者如能照我說的方法去實行,包管成為管子而後第一個大政治家。

我著的《厚黑經》,說得有:「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後來我改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問我:「世間哪有這種東西?」我說:「手足的趼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塵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心,生來是黑的,遇著講因果的人,講理學的人,拿些仁義道德蒙在上面,才不會黑,假如把它洗去了,黑的本體自然出現。

中國幅員廣大,南北氣候不同,物產不同,因之人民的性質也就不同。於是文化學術,無在不有南北之分。例如,北有孔孟,南有老莊,兩派截然不同。曲分南曲北曲,字分南方之帖、北方之碑,拳術分南北兩派,禪宗亦分南能北秀,等等儘是。厚黑學是一種大學問,當然也要分南北兩派。門人問厚黑,宗吾曰:南方之厚黑歟,北方之厚黑歟?任金革,死而不願,北方之厚黑也,賣**人居之。革命以教,不循軌道,南方之厚黑也,投機分子居之。人問:「究竟學南派好,還是學北派好?」我說:「你何糊塗乃爾!當講南派,就講南派,當講北派,就講北派。口南派而實行北派,是可以的;口北派而實行南派,也是可以的,純是相時而動,豈能把南北成見橫亘胸中?民國以來的人物,有由南而北的,有由北而南的,又復南而北,北而南,往返來回,已不知若干次,獨你還徘徊歧路,向人問南派好呢,北派好呢,我實在無從答覆。」

有人問我道:「你既自稱厚黑教主,何以你做事每每失敗?何以你的學生本事比你大,你每每吃他的虧?」我說:「你這話差了。凡是發明家,都不可登峰造極。儒教是孔子發明的,孔子登峰造極了,顏曾思孟去學孔子,他們的學問,就比孔子低一層;周程朱張去學顏曾思孟,學問又低一層;後來學周程朱張的又低一層,一輩不如一輩。老子發明道教,釋迦發明佛教,其現象也是這樣,這是由於發明家本事太大了的緣故。惟西洋科學則不然,發明的時候很粗淺,越研究越精深。發明蒸汽的人,只悟得汽沖壺蓋之理,發明電氣的人,只悟得死蛙運動之理。後人繼續研究下去,造出種種機械,有種種用途,為發明蒸汽、電氣的人所萬不及料。可見西洋科學,是後人勝過前人,學生勝過先生。我的厚黑學,與西洋科學相類,只能講點汽沖壺蓋、死蛙運動,中間許多道理,還望後人研究。我的本事,當然比學生小,遇著他們,當然失敗。將來他們傳授些學生出來,他們自己又被學生打敗,一輩勝過一輩,厚黑學自然就昌明了。

又有人問我道:「你既發明厚黑學,為什麼未見你做些轟轟烈烈的事?」我說道:「你們的孔夫子,為什麼未見他做些轟轟烈烈的事?他講的為政為邦,道千乘之國,究竟實行了幾件?曾子著一部《大學》,專講治國平天下,請問他治的國在哪裡?平的天下在哪裡?子思著一部《中庸》,說了些中和位育的話,請問他中和位育的實際安在?你去把他們問明了,再來同我講。」

世間許多學問我不講,偏要講厚黑學,許多人都很詫異。我可把原委說明:我本來是孔子信徒,小的時候,父親與我命的名,我嫌它不好,見《禮記》上孔子說:「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從孔子之意。光緒癸卯年冬,四川高等學堂開堂,我從自流井赴成都,與友人雷詟(zhe)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無事,縱談時局,並尋些經史來討論。詟皆有他的感想,就改字鐵崖。我覺得儒教不能滿我之意,心想與其宗孔子,不如宗我自己,因改字宗吾。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之旗幟。今年歲在乙亥,不覺已整整三十二年了。自從改字宗吾后,讀一切經史,覺得破綻百出,是為發明厚黑學之起點。

及入高等學堂,第一次上講堂,日本教習池永先生演說道:「操學問,全靠自己,不能靠教師。教育二字,在英文為education,照字義是『引出』之意。世間一切學問,俱是我腦中所固有,教師不過『引之使出』而已,並不是拿一種學問來,按入學生腦筋內。如果學問是教師給予學生的,則是等於此桶水傾入彼桶,只有越傾越少的,學生只有不如先生的。而學生每每有勝過先生者,即是由於學問是各人腦中的固有的緣故。腦如一個囊,中貯許多物,教師把囊口打開,學生自己伸手去取就是了。」他這種演說,恰與宗吾二字冥合,於我印象很深,覺得這種說法,比朱子所說「學之為言效也」精深得多。後來我學英文,把字根一查,果然不錯。池永先生這個演說,於我發明厚黑學有很大的影響。我近來讀報章,看見日本二字就刺眼,凡是日本人的名字,都覺得討厭,獨有池永先生,我始終是敬佩的。他那種和藹可親的樣子,至今還常在我腦中。

我在學堂時,把教習口授的寫在一個副本上,書面大書「固囊」二字。許多同學不解,問我是何意義,我說:「並無意義,是隨便寫的。這固囊二字,我自己不說明,恐怕後來的考古家考過一百年也考不出來。」「固囊者,腦是一個囊,副本上所寫,皆囊中固有之物也。」題此二字,聊當座右銘。

池永先生教理化數學,開始即講水素酸素,我就用「引而出之」的法子,在腦中搜索,走路吃飯睡覺都在想,看還可以引出點新鮮的東西否。以後凡遇他先生所講的,我都這樣的工作。哪知此種工作,真是等於王陽明之格竹子,幹了許久許久,毫無所得。於是廢然思返,長嘆一聲道:「今生已過也,再結後生緣。」我從前被八股縛束久了,一聽見廢舉,興學堂,歡喜極了,把家中所有《四書》、《五經》,與夫詩文集等,一火而焚之。及在堂內住了許久,大失所望。有一次,星期日,在成都學道街買了一部《莊子》。雷民心見了詫異道:「你買這些東西來做什麼?」我說:「雷民心,科學這門東西,你我今生還有希望嗎?它是茫茫大海的,就是自己心中想出許多道理,也莫得器械來試驗,還不是等於空想罷了。在學堂中,充其量,不過在書本上得點人云亦云的知識,有何益處?只好等兒子兒孫再來研究,你我今生算了。因此我打算仍在中國古書上尋一條路來走。」他聽了這話,也同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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