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同盟會
我在高等學堂的時候,許多同鄉同學的朋友都加入同盟會。<冰火#中文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151看書網有個朋友曾對我說:「將來我們起事,定要派你帶一支兵。」我聽了非常高興,心想古來當英雄豪傑,必定有個秘訣,因把歷史上的事彙集攏來,用歸納法搜求他的秘訣。經過許久,茫無所得。宣統二年,我當富順中學堂監督(其時校長名曰監督)。有一夜,睡在監督室中,偶然想到曹操、劉備、孫權幾個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所謂英雄豪傑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觸類旁通,頭頭是道,一部二十四史,都可一以貫之。那一夜,我終夜不寐,心中非常愉快,儼然像王陽明在龍場驛大徹大悟,發明格物致知之理一樣。
我把厚黑學發明了,自己還不知這個道理對與不對。我同鄉同學中,講到辦事才,以王簡恆為第一,雷民心嘗呼之為「大辦事家」。適逢簡恆進富順城來,我就把發明的道理,說與他聽,請他批評。他聽罷,說道:「李宗吾,你說的道理,一點不錯。但我要忠告你,這些話,切不可拿在口頭說,更不可見諸文字。你儘管照你發明的道理埋頭做去,包你干許多事,成一個偉大人物。你如果在口頭或文字上發表了,不但終身一事無成,反有種種不利。」我不聽良友之言,竟自把它發表了,結果不出簡恆所料。諸君!諸君!一面讀《厚黑學》,一面須切記簡恆真言。
我從前意氣甚豪,自從發明了厚黑學,就心灰意冷,再不想當英雄豪傑了。跟著我又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辦事二妙法」。這些都是民國元年的文字。反正後許多朋友,見我這種頹廢樣子,與從前大異,很為詫異,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假使我不講厚黑學,埋頭做去,我的世界或許不像現在這個樣子。不知是厚黑學誤我,還是我誤厚黑學。
《厚黑學》一書,有些人讀了,慨然興嘆,因此少出了許多英雄豪傑。有些人讀了,奮然興起,因此又多出了許多英雄豪傑。我發明厚黑學,究竟為功為罪,只好付諸五殿閻羅裁判。
我發表《厚黑學》的時候,念及簡恆之言,遲疑了許久。後來想到朱竹垞所說:「寧不食兩廡(wu)豚肩,《風懷》一詩,斷不能刪。」奮然道:「英雄豪傑可以不當,這篇文字不能不發表。」就毅然決然,提筆寫去,而我這英雄豪傑的希望,從此就斷送了,讀者只知厚黑學適用,哪知我是犧牲掉一個英雄豪傑換來的,其代價不為不大。
其實朱竹垞刪去《風懷》一詩,也未必能食「兩廡豚肩」;我把厚黑學秘為獨得之奇,也未必能為英雄豪傑。於何征之呢?即以王簡恆而論,其於吾道算是獨有會心,以他那樣的才具,宜乎有所成就,而孰知不然。反正時,他到成都,張列五委他某縣知事,他不幹,回到自流井。民國三年,討袁之役,熊楊在重慶獨立,富順響應,自流井推簡恆為行政長。事敗,富順廖秋華、郭集成、刁廣孚被捕到瀘州,廖被大辟,郭、刁破家得免,簡恆東藏西躲,晝伏夜行,受了雨淋,得病,纏綿至次年死,身後非常蕭條。以簡恆之才具之會心,還是這樣的結果,所以讀我《厚黑學》的人,切不可自命為得了明人的指點,即便自滿。民國元年,我到成都,住童子街《公論日報》社內,與廖緒初、謝綬青、楊仔耘諸人同住,他們再三慫恿我把《厚黑學》寫出來。緒初並說道:「你如果寫出來,我與你作一序。」我想:「緒初是講程朱學的人,繩趨矩步,朋輩呼之為『廖大聖人』,他都說可以發表,當然可以發表。」我遂逐日寫去,我用的別號,是獨尊二字,取「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之意,緒初用淡然的別號作一序曰:「吾友獨尊先生,發明厚黑學,成書三卷,上卷《厚黑學》,中卷《厚黑經》,下卷《厚黑傳習錄》,嬉笑怒罵,亦云苛矣。然考之中外古今,與夫當世大人先生,舉莫能外,誠宇宙至文哉!世欲業斯學而不得門徑者,當不乏人,特勸先生登諸報端,以饗後學,他日更刊為單行本,普度眾生,同登彼岸,質之獨尊,以為何如?民國元年,月日,淡然。」哪知一發表,讀者嘩然。說也奇怪,我與緒初同是用別號,乃廖大聖人之稱謂,依然如故,我則博得李厚黑的徽號。
緒初辦事,富有毅力,毀譽在所不計。民國八年,他當省長公署教育科科長,其時校長縣視學(縣視學即後來之教育局長)任免之權,操諸教育科。楊省長對於緒初,倚畀(bi)甚殷,緒初簽呈任免之人,無不照準。有時省長下條子任免某人,緒初認為不當者,將原條退還,楊省長不以為忤,而信任益堅。最奇的,其時我當副科長,凡是得了好處的人,都稱頌曰:「此廖大聖人之賜也。」如有倒甑子的,被記過的,要求不遂的,預算被核減的,往往對人說道:「這是李厚黑乾的。」成了個「善則歸廖緒初,惡則歸李宗吾」。緒初今雖死,舊日教育科同事諸人,如侯克明、黃治畋(tian)等尚在,請他們當天說,究竟這些事,是不是我乾的?究竟緒初辦事能不能受旁人支配?我今日說這話,並不是卸責於死友,乃是舉出我經過的事實,證明簡恆的話是天經地義,厚黑學三字,斷不可拿在口中講。我厚愛讀者諸君,故敢掬誠相告。
未必緒初把得罪人之事向我推卸嗎?則又不然。有人向他說及我,緒初即說道:「某某事是我乾的,某人怪李宗吾,你可叫某人來,我當面對他說,與宗吾無干。」無奈緒初越是解釋,眾人越說緒初是聖人,李宗吾乾的事,他還要代他受過,非聖人而何?李宗吾能使緒初這樣做,非大厚黑而何?雷民心曰:「厚黑學做得說不得。」真絕世名言哉!後來我也掙得聖人的徽號,不過聖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