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聖人也,厚黑也
二而一,一而二也。151+看書網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么?莊子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聖人與大盜的真相,莊子是看清楚了。跖(zhi)之徒問於跖曰:「盜有道乎?」跖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關內中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后,義也;知時,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盜者,天下無有。」聖勇義智仁五者,本是聖人所做的,跖能竊用之,就成為大盜。反過來說,厚黑二者,本是大奸大詐所做的,人能善用之,就可成大聖大賢。試舉例言之,胡林翼曾說:「只要於公家有利,就是頑鈍無恥的事,我都要干。」又說:「辦事要包攬把持。」所謂頑鈍無恥也,包攬把持也,豈非厚黑家所用的技術嗎?林翼能善用之,就成為名臣了。
王簡恆和廖緒初,都是我很佩服的人。緒初辦旅省敘屬中學堂和當省議會議員,只知為公二字,什麼氣都受得,有點像胡林翼之頑鈍無恥。簡恆辦事,獨行獨斷,有點像胡林翼之包攬把持。有天我當著他二人說道:「緒初得了厚字訣,簡恆得了黑字訣,可稱吾黨健者。」歷引其事以證之。二人欣然道:「照這樣說來,我二人可謂各得聖人之一體了。」我說道:「百年後有人一與我建厚黑廟,你二人都是有配享希望的。」
民國元年,我在成都《公論日報》社內寫《厚黑學》,有天緒初到我室中,見案上寫有一段文字:「楚漢之際,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面之厚可謂至矣。及為齊王,果從蒯(kuai)通之說,其貴誠不可言,獨奈何惓(quan)惓於解衣推食之私情,貿然曰:『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卒至長樂鍾室,身首異處,夷及三族,謂非咎由自取哉!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歸於敗者,范增是也。……」緒初把我的稿子讀了一遍,轉來把韓信這一段反覆讀之,默然不語,長嘆一聲而去。我心想道:「這就奇了,韓信厚有餘而黑不足,范增黑有餘而厚不足,我原是二者對舉,他怎麼獨有契於韓信這一段?」我下細思之,才知緒初正是厚有餘而黑不足的人。他是盛德夫子,叫他忍氣,是做得來,叫他做狠心的事,他做不來。患寒病的人,吃著滾水很舒服;患熱病的人,吃著冷水很舒服;緒初所缺乏者,正是一黑字,韓信一段,是他對症良藥,故不知不覺,深有感觸。
中江謝綬青,光緒三十三年,在四川高等學堂與我同班畢業。其時王簡恆任富順中學堂監督,聘綬青同我當教習。三十四年下學期,緒初當富順視學,主張來年續聘,其時薪水以兩計。他向簡恆說道:「宗吾是本縣人,核減一百兩,綬青是外縣人,薪仍舊。」他知道我斷不會反對他,故毅然出此。我常對人說:「緒初這個人萬不可相交,相交他,銀錢上就要吃虧,我是前車之鑒。」有一事更可笑,其時縣立高小校校長姜選臣因事辭職,縣令王琰備文請簡恆兼任。有天簡恆笑向我說道:「我近日窮得要當衣服了,高小校校長的薪水,我很想支來用。照公事說,是不成問題。像順這一伙人,要攻擊我,我倒毫不睬他,最怕的是廖聖人酸溜溜說道:『這筆款似乎可以不支吧。』你叫我這個臉放在何處?只好仍當衣服算了。」我嘗對人說:「此雖偶爾談笑,而緒初之令人敬畏,簡恆之勇於克己,足見一斑。」後來我發明《厚黑學》,才知簡恆這個談話,是厚黑學上最重要的公案。我嘗同雷民心批評:朋輩中資質偏於厚字者甚多,而以緒初為第一。夠得上講黑字者,只有簡恆一人。近日常常有人說:「你叫我麵皮厚,我還做得來,叫我黑,我實在做不來,宜乎我做事不成功。」我說:「特患你厚得不徹底,只要徹底了,無往而不成功。你看緒初之厚,居然把簡恆之黑打敗,並且厚黑教主還送了一百銀子的贄(zhi)見。世間資質偏於厚字的人,萬不可自暴自棄。」
相傳凡人的頸子上,都有一條刀路,劊子手殺人,順著刀路砍去,一刀就把腦殼削下。所以劊子手無事時,同人對坐閑談,他就要留心看你頸上的刀路。我發明厚黑學之初,遇事研究,把我往來的朋友作為實驗品,用劊子手看刀路的方法,很發現些重要學理。滔滔天下,無在非厚黑中人。諸君與朋輩往還之際,本我所說的法子去研究,包管生出無限趣味,比讀《四書》、《五經》、二十五史受的益更多。老子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夫髦(mao)矣,無志用世矣,否則這些法子,我是不能傳授人的。
我遇著人在我名下行使厚黑學,叨叨絮絮,說個不休。我睜起眼睛看著他,一言不發。他忽然臉一紅,噗一聲笑道:「實在不瞞你先生,當學生的實在沒法了,只有在老師名下行使點厚黑學。」我說道:「可以!可以!我成全你就是了!」語云:「對行不對貨。」奸商最會欺騙人,獨在同業前不敢賣假貨。我苦口婆心,勸人研究厚黑學,意在使大家都變成內行,假如有人要使點厚黑學,硬是說明了來干,施者受者,大家心安理順。
我把厚黑學發明過後,凡人情冷暖,與夫一切恩仇,我都坦然置之。有人對我說:「某人對你不起,他如何如何。」我說:「我這個朋友,他當然這樣做。如果他不這樣做,我的厚黑學還講得通嗎?我所發明的是人類大原則,我這個朋友,當然不能逃出這個原則。」
辛亥十月,張列五在重慶獨立,任蜀軍政府都督,成渝合併,任四川副都督,嗣改民政長。他設一個審計院,擬任緒初為院長。緒初再三推辭,乃以尹仲錫為院長。緒初為次長,我為第三科科長。其時民國初成,我以為事事革新,應該有一種新學說出現,乃把我發明的厚黑學發表出來。及我當了科長,一般人都說:「厚黑學果然適用,你看李宗吾公然做起科長官來了。」相好的朋友,勸我不必再登。我就停止不登。於是眾人又說道:「你看李宗吾,做了科長官,厚黑學就不登了。」我氣不過,向眾人說道:「你們只羨我做官,須知奔走宦場,是有秘訣的。」我就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每遇著相好的朋友,就盡心指授。無奈我那些朋友資質太鈍,拿來運用不靈,一個個官運都不亨通,反是從旁竊聽的和間接得聞的,倒還很出些人才。
在審計院時,緒初寢室與我相連,有一日下半天,聽見緒初在室內拍桌大罵,聲震屋瓦,我出室來看,見某君倉皇奔出,緒初追而罵之:「你這個狗東西!混賬……」直追至大門而止(此君在緒初辦旅省敘屬中學時曾當教職員)。緒初轉來,看見我,隨入我室中坐下,氣憤憤道:「某人,真正豈有此理!」我問何事,緒初道:「他初向我說:某人可當知事,請我向列五介紹。我惟惟否否應之。他說:『事如成了,願送先生四百銀子。』我桌子上一巴掌道:『胡說!這些話,都可拿來向我說嗎?』他站起來就走,說道:『算了,算了,不說算了。』我氣他不過,追去罵他一頓。」我說:「你不替他說就是了,何必為此已甚。」緒初道:「這宗人,你不傷他的臉,將來不知還要幹些甚麼事。我非對列五說不可,免得用著這種人出去害人。」此雖尋常小事,在厚黑學上卻含有甚深的哲理。我批評緒初「厚有餘而黑不足」,叫他忍氣是做得來,叫他做狠心的事做不來,何以此事忍不得氣?其對待某君,未免太狠,竟自侵入黑字範圍,這是什麼道理呢?我反覆研究,就發現一條重要公例。公例是什麼呢?厚黑二者,是一物體之兩方面,凡黑到極點者,未有不能厚,厚到極點者,未有不能黑。舉例言之:曹操之心至黑,而陳琳作檄,居然容他得過,則未嘗不能厚;劉備之面至厚,劉璋推誠相待,忽然舉兵滅之,則未嘗不能黑。我們同輩中講到厚字,既公推緒初為第一,所以他逃不出這個公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