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青山隔兩岸 願君百歲安(01)
在去圖斯蘭之前,陸懷征的結婚報告下來。
那天晚上,他把那黃色的文件袋交到於好手上,於好茫茫然接過,怔楞低頭一瞧,沉甸甸又厚重的一小碟,邊角處還蓋著個紅戳戳的機密字樣,慌得不行,「這啥?」
他冷淡地靠在床頭上,還在為剛才那十下憤憤不平,「結婚報告。」
「這麼快下來了?」於好一驚,拆開袋子狐疑地看著他:「韓教授說我的政審不一定能過,還以為要提審我呢。」
「提審?」他笑得漫不經意,「大清都亡了那麼多年了,誰提審你,我讓領導找人幫忙疏通了,你那不是什麼大問題。」
於好慢慢把那張申請表抽出來。
看見自己跟他的名字上下排列在一起,那種命運相連,生死與共感覺,讓她怦然心動。
陸懷征,1988.01,96723,xx突擊一隊隊長,空軍少校。
於好,1989.09,xx科研院心理所,助理研究員。
底下是一串長長的兩人簡歷,陸懷征歸隊那天讓她發了一份簡歷過去,她二話沒說就給人發過去了,現在才知是用來打結婚報告,早知道就多寫一些獲獎狀況了,心裡有些埋怨,「你怎麼不早說呀,早點說的話,我得重新好好打一份簡歷,之前發給你那份都是我大學畢業求職那會兒做的,這幾年還有好多獎項沒寫進去。」
床頭燈照得卧室光線幽黃,兩人在黑夜裡低聲細語。
陸懷征懶散地靠在床頭上,半開玩笑地說:「準備把幼兒園拿幾朵小紅花的事兒也寫進去?」
於好聽樂了,抱著文件袋撲到他懷裡,撒嬌般的:「其實我一直以來都很聽話,可大家就是不喜歡我。」她抱著文件袋躺在他緊實而賁張的胸膛上,臉貼著他硬邦邦的身軀,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平,仰頭瞧他一眼才說:「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就是你默默把自己該做的事情一絲不苟的做完,大家好像覺得你就是應該的,而有些小孩什麼都不做,偶爾做點事就能獲得大家青睞,大人們都誇他能幹,我小時候很不解,為什麼總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不知道是不是我目光太狹隘了。」
「有。」陸懷征捋著她的頭髮說。
「啊,你也有啊。」她困惑,「我以為你從小應該很討大人喜歡吧。」
陸懷征去摸煙,「我小時候么?」
於好下巴搭在他胸膛上,兩眼炯炯有神的模樣,好奇心旺盛地看著他:「對啊,你小時候什麼樣兒?」
他取了支煙含在嘴裡,虛攏著打火機,吸燃,隨後骨節分明那蔥長的手指夾著煙把打火機隨手丟回床頭柜上,淡聲說:「也沒什麼人喜歡我。」
於好不相信。
陸懷征一隻手搭在床頭柜上,將冒著縷縷青絲的煙頭對準床頭的透明煙灰缸,低頭柔情似水地看著她,另只手輕輕刮著她的鼻尖,說:「我姥姥姥爺很討厭我,我記得小時候過年都是分開的,我媽回姥爺家,我跟我爸就回爺爺家,因為我媽懷我時,姥姥那邊有個算命先生說我命格跟姥爺沖,不讓生,我爸從小在軍營里長大自然不信這些,我媽堅持要生,最後是躲著姥姥姥爺把我生下來了,後來我出生后,家裡的長輩陸陸續續都去世了,我媽很自責,甚至也信了那算命先生的話。有一年,趁我父親回隊里的時候,我媽拿枕頭蒙住我,她一邊哭一邊跟我道歉……」
於好聽到這,整個人都呆了,手慌張地捂著嘴。
陸懷征捋著她的頭髮,輕描淡寫地模樣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我當時拚命掙扎,我那時根本不懂我媽媽為什麼要殺了我,我以為是我做錯了什麼,但我這性子從小就犟,也不知道跟人求饒,就憋著眼淚什麼也不肯說。」
「然後呢?」她聲音哽咽。
「最後是我姑姑來了,救了我。當然我知道,就算我姑姑不來,她也下不去手,我母親是個很溫柔的人,除開拿枕頭蒙我的那天,她平日里都是一個很溫婉賢淑的人,連重話都捨不得說一句,那天一定是受了刺激。大概是覺得愧疚,對不起我,對不起父親,當天晚上母親就自殺了,死在浴缸里。」
天吶。
於好捂著嘴,眼圈泛紅,眼淚泫然欲落。
陸懷征刮刮她的鼻子,仍是笑著:「嚇到你了?」
陸懷徵用拇指颳去她的眼淚,抽了口煙,繼續說:「如果我姑姑沒有改嫁給霍廷,現在的我可能就會在大牢里蹲著,或者過著刀尖舔血的生活。」
於好安靜聆聽。
他撫著她耳側的頭髮,說:「我姑姑這麼多年生不出孩子,霍廷用我姑姑的名義建了個基金會,撫養了一批小孩上學,每年都有人想以這個基金會的名義搞點工程,簡單的來說,就是想撈筆油水,霍廷愛錢,他比任何人都愛錢,唯獨不會做的就是拿我姑姑的愛去圈錢,什麼都可以動,唯獨基金會他不讓人動。我父母跟我相處時間不長,我最親的兩個人,是我爺爺和霍廷。是霍廷告訴我,愛比恨有意義。其實那個下午,我根本不知道如果我姑姑不出現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她真的會停下來么,其實我心裡的答案是不會,但我仍然原諒她。」
安慰么,於好想他不需要,卻忍不住心疼他,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拉扯著一揪揪地疼,眼淚開了閘,怎麼抹都止不住,反而越抹越多,彷彿斷了線的珠子。
陸懷征嘆了口氣,有些懊惱地摸她頭,「我是不是不該跟你說這麼多?」
「要說。」她忙說,「你總是什麼都不跟我說。你以後不許自己憋著,什麼都要跟我說。」說完,她點憐惜地去摸陸懷征地頭,可憐巴巴地說:「霍廷真厲害,還能把你拉回正途。」
他任由她摸,低頭笑笑,「結婚報告你先拿著吧,等我從圖斯蘭回來……」
說完他微微抬頭,眉峰輕挑起,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無比,卻飽含深情。
於好總覺得他要說很重要的話,於是她靜靜看著他,心裡慢慢盪起蓬蓬漣漪。
滿心滿眼都是期待。
陸懷征軍襯敞著,露出他麥色的身軀,手還搭在床頭上,他低頭思忖,那煙明明滅滅亮著微弱地星火。
他把煙摁滅在盛著水的煙灰缸里,發出「嗞啦」一聲。
人罩過來,於好下巴被人捏住,輕輕往上一抬,嘴唇被人封住,濕熱,帶著蒼烈的煙草氣息,舌尖從她唇緣細細吮過去,最後捧著她的臉,額頭抵著她輕蹭著,低沉地說:「於好,嫁給我?」
語氣虔誠,似廟裡的撞鳴鐘,一字一句,重重砸在她心上。穿過歲月的長河,男人的臉跟過去那張飛揚跳脫的少年面龐似乎漸漸重疊,她躺在他身上,燈影搖曳,心跳加速,面紅耳熱地看著他。
於好想起一句話。
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他好像其實沒怎麼變,少年氣還在,連求婚都是陸懷征式的簡潔有力,卻不容拒絕。
「你明天什麼時候走?」於好看了他半晌,忽然問道。
「晚上走。」
她勾住他脖子,主動回吻:「那明天早上去領證,我跟韓教授請個假,幾分鐘的事兒。」
陸懷征親笑了,「這麼急?」
「要聽我的理由么?」
「嗯。」他心不在焉地親她。
「其實也沒什麼理由,就是想把證領了,萬一你這回從圖斯蘭回來又被哪個瘋子給咬一口,回來跟我說,於好咱倆算了,我等不起也不想等了,既然決定在一起了,那就風雨同舟,就算你真的有什麼事,我不想到時候連去看你的資格都沒有。還有,我跟趙師姐已經加入了軍嫂聯盟……反正早晚都得……」
「什麼軍嫂聯盟?」陸懷征停在她胸前。
「是你們栗參謀長夫人建的一個群,裡面好多軍嫂呢,我們是空軍屬的,不進去不知道,一進去才知道軍嫂不容易,不過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陸懷征低頭去咬她,含糊不清地說:「趙黛琳湊什麼熱鬧,她什麼時候成軍嫂了?」
於好被他親得渾身酥麻,輾轉低哼:「人家是預備役嘛!」
他想了想:「還是不行,等我回來再說,我好歹得先見過你爸媽,不然太不尊重他們了。」
……
結果第二天一早,陸懷征還是被於好連蒙帶騙地坑到了民政局門口。
一米八幾的英俊男人駕著胳膊大咧咧地坐在婚姻登記處的等候區,旁邊幾對登記的准夫妻都忍不住往這邊掃了眼,大約是覺得這些目光太過赤.裸,於好拿胳膊肘搡了搡陸懷征:「高興點好嗎?不然別人以為我花錢買了個小白臉。」
陸懷征橫斜她一眼,反駁:「我不是小白臉長相。」說完,上下掃她一眼,謔道:「你看起來也不是很有錢。」
於好把手上的結婚報告丟還給他,激道:「你要不想結婚,那就算了,咱們現在走。」
陸懷征敞著腿,靠在椅子上,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我做夢都想娶你。」
他大大方方地說,神情也相當坦然,儼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太坦蕩了。
說得於好心神晃蕩,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想撲過去親親這撲克臉。
結果一旁始終低頭戴著墨鏡和太陽帽的女人卻側頭往這邊看了眼,她把墨鏡往下輕輕一推,狐疑地喊出聲,「陸懷征?」
陸懷征順勢望過去,還眯著眼,於好卻比他更快認出那女人來。
「胡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