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青山隔兩岸 願君百歲安(08)

第七卷 青山隔兩岸 願君百歲安(08)

陸懷征抵達醫院時,陳瑞正坐在長椅上耷著個腦袋昏昏欲睡。

他透過半掩的門縫,往裡看了眼,蔣教授渾身插著管子,了無生氣地躺在病床上。

他用腳尖輕輕踢了踢陳瑞的腳,把人喊醒。

有人碰自己,陳瑞一個激靈從椅子上彈起來,扶著帽子要說話,被陸懷征抬手止住,他低聲說:「回去歇著吧,我在這就行。」

陳瑞搓了搓臉,神清氣爽地說:「不用,我還行,倒是隊長你,這幾天也沒怎麼睡過安生覺,領導特意叮囑今晚讓我守著,你怎麼後半夜還是過來了。沒多陪陪於醫生啊?」

陸懷征笑著在他身旁坐下,大喇喇敞著腿,跟個二大爺似的靠在長椅上,微微仰頭後腦頂著牆,無奈地搖搖頭。

瞅著惆悵的模樣,陳瑞還以為他倆吵架了,跟著坐下:「不是吧,剛回來就吵架?」

陸懷征抱著胳膊,意味深長地仍是搖頭。

凌晨三點,黑洞洞的走廊,裹著陰風陣陣,所有病房都黑著燈,只余走廊盡頭亮著幾盞微弱的燈光,偶能聽見房內傳出零碎的咳嗽聲,襯得這走廊更凄涼。

這可把陳瑞瞧急了,「到底怎麼回事啊?隊長?」

陸懷征這才低頭嘆了口氣,手搭上陳瑞的肩拍了拍,模樣苦惱的很:「說實話,跟你們這幫大老爺們處慣了,讓我忽然單獨組一個家庭,還挺不習慣的……」說到這,他忍不住拿手搓了搓後頸,「有時候看著於醫生睡覺我就想,那小胳膊小細腿兒的,感覺走兩步都能斷,恨不得連睡覺都給她拿棉花塞起來,以後還得給你隊長我生孩子,你說女人多不容易……」

陳瑞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他有些驚悚地看著陸懷征,「女人生孩子不是天經地義么?」

「誰規定的?」陸懷征橫斜他一眼。

「法律規定啊。」陳瑞剛說完,腦袋被人重重敲了一記。

陸懷征隨後勾住陳瑞的脖子,鄭重其事地教育他:「沒有人天經地義為你做任何事,記住了。」說完,又不可思議地看著陳瑞:「這榆木腦袋,你怎麼找到女朋友的?」

陳瑞的女朋友在老家,一年都見不上幾次,不過小兩口感情很不錯,明年底準備結婚。

陳瑞仍是憨憨地:「我倆可是青梅竹馬,自然就好上了。」

青梅竹馬這詞兒可是戳了陸懷征心窩了,於好跟沈希元也是青梅竹馬。

陸懷征抱著胳膊靠著椅子哼笑了一下,「稀罕。」

不過話又說回來,陳瑞仍是覺得今晚的陸懷征有點浪蕩,平日里的嚴謹和溫和都一掃而空,懶懶洋洋地靠在那兒,舉手投足間,都透著一股莫名的浪。

他仔細瞅著,仍是不解,心直口快地說:「隊長,你今晚,看上去,很不一樣。」

陸懷征彎唇,沒搭理他。

陳瑞喃喃地說:「好像更有男人味了……比以前。」

陸懷征微一挑眉,目光看著別處,難得好心情地順著他的話往下接:「我以為我訓你們的時候,更有男人味。」

陳瑞嘿嘿一笑,「那不一樣,你知道么,那天二隊的人在打賭,說你跟於醫生肯定……那啥了。」

陸懷征一愣,轉過頭來。

「二隊?」

陳瑞:「對,是孫隊帶頭打賭的。」

陸懷征手抄進兜里,眯眯眼,「把名字記下來,下回演習的時候,就挑他們幾個打。」

「好嘞。」陳瑞莫名有些興奮,感覺接下來有一場好戲可以看了。

看起來隊長是真的很喜歡於醫生吶,一句話都捨不得讓人說。

陳瑞坐了會兒就走了。

陸懷征一個人靠在長廊上守夜,臨近五點的時候,天微微亮,泛了點魚肚白,微光透著窗戶落進來,把黑了一整晚的走廊默默照了些微弱的光,如薄霧般。

長廊里,漸漸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起床下樓買早餐。

護士們在交接班,拿著記錄板在核對床號和藥品,眼神時不時往陸懷征那邊瞟了眼,問同班的護士:「在這坐了一晚上?」

「沒,後半夜才來的。」

「蔣教授昨天怎麼樣?」

「夜裡還算安穩,中途吐過兩次,我估摸陸隊也沒怎麼睡,一聽到裡頭有動靜人就進去了,本來想讓人給加個床位讓他休息會兒,他說不用,等會還得回去送老婆上班,怕睡過頭。」

把聽的人給驚了,「陸隊啥時候結的婚?」

小護士搖搖頭,「不知道啊,反正當時我們都驚呆了。」

「哎,咱們張護士要傷心咯。」

小護士捂嘴笑:「張護士才不傷心呢,張護士最近跟隔壁心內科的大夫打得火熱,她才不管吶。」

護士長一揮手,「得得,你們年輕人的世界我不懂。」

……

蔣元良五點的時候又吐了一次,陸懷征給他收拾完,又坐在床前陪了會兒。

蔣元良一下子瘦了很多,五官凹陷,顴骨突出,額頭上褶皺橫生,五六十的年紀,蒼老的跟個小老頭似的,鼻子上戴著氧氣罩,他說話的時候,呼吸都噴在罩子上,霧蒙蒙一片,看著陸懷征的時候,眼睛似乎有淚,亮閃閃的:「我兒子如果還活著,也就跟你這麼大。」

他用手比了下。

「他穿軍裝,也跟你一樣精神。軍銜,也不會比你低。」

陸懷征低頭笑了下,收起情緒,「如果我爸還活著,也就您這個年紀。」

「別占我便宜,我不會給你當便宜爹的。我兒子比你帥多了。」蔣元良還維持著驕傲,仍是跟他斗著嘴皮子。

陸懷征笑笑,「那是。」

蔣元良目光漸漸渙散,氧氣罩的熱氣漸漸散去,又攏起,「『黑鷹』這個項目是我畢生的心血,為了它,我幾乎犧牲了跟我兒子所有的相處時間,我會撐下去的,我一定要等到『黑鷹』問世,所以麻煩你回去跟你領導說,讓他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想去一趟湖南的研究所。」

陸懷征是知道的,蔣元良犧牲了所有跟親人朋友相處的時間,『黑鷹』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託,裡面包括了他對兒子的愧疚,誰都不想他抱憾離開……

他抱著胳膊,靜靜坐在那,雙腿輕輕交疊,側著頭沉默。

蔣元良剛要說話,被他打斷,「您去拿什麼?」

「之前關於隱形飛機的材料,我聽了哈德蘭的論述,我覺得有可以改善的地方,那份資料我分放在湖南的研究所,分管在機密檔案里。」

陸懷征提議:「我去幫您拿吧。」

蔣元良沒拒絕,「那我跟分管的人需要說一下,另外,可能還需要幫我把電腦搬過來。」

陸懷征看著他笑得無奈:「您真是得寸進尺了啊,我可沒答應,讓您在這工作。」

蔣元良也笑了:「其實你跟我兒子特像。」

「得,剛才還說我沒小蔣帥呢。」

「你一當兵的,還挺計較,就你這模樣,比電視里的明星都帥,這麼說你滿意不?」

陸懷征笑著搖搖頭,沒搭腔。

蔣元良也收了笑,眼神漸漸沉下來,「說認真的,黑鷹的試飛員,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希望你不要拒絕,算是滿足我一個心愿,因為你是我帶出來的學生。我知道你現在戰機開得少,轉空降兵后基本上沒什麼時間開戰機了吧?」

「也開,就是開得少,如果有這麼個機會,我很榮幸。也請您,要堅持下去。」

「必須。」

蔣元良樂了,笑得像個小孩兒,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還比了個拇指朝上的飛行手勢。

意思是。

我準備好啦。

——

陸懷征從病房出來,「嗒啪」一聲,走廊隔壁也有人開門出來。

兩人一對視,像是兩把利劍「嗖」地一聲,在電石火光間交匯,「嚓」發齣劇烈的碰撞后,寒光一閃,霹靂哐啷火花四濺。

陸懷征關上門,雙手抄回兜里,率先回過頭,低頭輕頂了下唇角,笑了。

陸懷征臨出門時把軍裝換了,他想到等會要回來接於好送她去上班,穿這身不太合適,就隨便套了身白色的運動服,褲邊和袖邊是三條線,莫名顯年輕,沒那麼穩重。

沈希元永遠一身黑色西裝,或者襯衫,這會兒外套沒拿,就穿了件襯衫,穩重是穩重了,只是有些天沒回家,襯衫有些泛皺,而他本來年紀就比陸懷征大,這麼一對比,就差成他叔叔了。

這樣的相遇,兩人都有些不甘心。

對視過後,兩人不約而同開始往樓梯間走,陸懷征按1樓的時候,沈希元沒動,看了眼,似乎默認了。

「叮咚」一聲,倆男人一前一後地往樓外走,最後停在5號樓的吸煙區。

外頭天光大亮,陽光傾灑,晴空萬里。

兩人差不多高,陸懷征稍微高一點。他靠牆站著,拿了支煙含在嘴裡,又遞了支給沈希元,對方沒接,他叼著煙捲,塞回去揣回兜里,也沒點燃那煙,就一直含著解解饞。

沈希元率先開口:「是你幫我奶奶換的病房?」

「嗯。」他倒沒瞞。

「謝謝你,護士說這邊病房緊張,看來還是看人?「沈希元有些自嘲地笑。

「護士說得沒錯,這裡病房確實緊張,我沒特權,你別想多了,只是那天湊巧,一護士家屬第二天要出院,只不過人早走一天,她把自己病房讓給你了。」

「看來你跟這裡的護士關係都不錯?」沈希元看著他。

陸懷征笑,從兜里摸出打火機,虛攏這火苗,低頭吸燃,聞聲一愣,眼皮都沒抬,漫不經心地:「你就想說這個?」

「那那天晚上的說話,你不會也聽到了吧?」

陸懷征微微擰眉,抬頭吐了口氣,手揣回兜里,微微有些不耐煩,「聽到又怎麼?」

「你別誤會,我跟於好……」

陸懷征這人非常直白,他最煩人跟他裝,當兵這麼些年,有屁放屁,有事兒說事兒,一邊兒跟你磨磨唧唧打著太極,一邊又掩藏心虛的人他最看不慣,連應付都懶得應付。

他能看不出來沈希元在想什麼么

一邊支支吾吾想跟他解釋,又拖泥帶水地暗示讓他著實不爽,陸懷征沒什麼耐心再聽下去,直接打斷: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跟美國FBI的情報員學過一年的心理學,大家都是男人,你腦子裡想什麼,我再清楚不過。你這麼遮遮掩掩地只會讓我不爽,你要真對我老婆舊情難忘,大大方方說出來我都敬你是個男人。哥們!」

沈希元愣住,「……你們,結婚了?」

陸懷征把煙從嘴邊拿下來,吐了口氣,「對,領證了,破壞軍婚是要坐牢的,建議你看下《刑法》第二百五十九條。另外,我對你倆的過去沒什麼興趣,你要想說的話,我可以幫你打電話聯繫報社,是要拍成電視劇還是寫成一本編年體史書,我精神上鼓勵你。再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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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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