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黃粱夢(5)
第12章黃粱夢(5)
兩人轉眼間便斗在了一起,只見斗室之外,月光之下,兩人輾轉騰挪,化為一團藍光一道白影交織糾纏。
只有罡風撲面,殺氣四溢,哪裡還分得清誰是誰?
凌厲的殺氣捲起地上的片片落葉,也割碎了王子進的衣袍,他嚇得連連後退,退到隔間之中,卻意外地撞到了一個人。
只見羅宗芝正抱著試卷,伏在案上奮筆疾書,似乎根本沒將這激烈的廝殺放在眼裡。
「哎呀,你怎麼還在答卷子啊?這千年狐妖和索命厲鬼打起來了,我等凡夫俗子,還是快點避讓吧。」他連忙要拉宗芝逃走。
「王兄放手!」哪知宗芝卻一把推開了他,再一抬頭,娃娃臉上已經全然沒有了平時笑眯眯的模樣。
王子進望著他凄厲憤怒的臉色不由一呆,竟覺得眼前的是個從未相識的陌生人。
「試卷,我的試卷。」宗芝理都不理他,只低頭去撿散落在地上的考卷。
這如痴如狂的樣子讓王子進覺得心酸,竟忘記逃跑,也俯首幫他去撿試卷。
但見那白紙黑字,如雪舞龍蛇,句句都是學子的心血。王子進見了,眼眶跟著濡濕,只覺這科舉當真害人,前兩日還好好的人,才考了兩天試就變得如失心瘋一般。
可是他再定睛看那答了一半的考卷,卻覺得哪裡不妥,但還沒等他端詳明白,便被宗芝一把奪走。
對了,是官印上的年號!宗芝答的竟是咸平年間的試卷,如今已是景祐年,距今已過去了三十年有餘。
他想到此節,只覺得腦後生起涼風,再看宗芝正投入地盤膝坐在地上,揮毫潑墨,又繼續答起題來。
而在他的身後,緋綃與那老生斗得正酣暢淋漓,陣陣罡風捲起他的衣帶,他坐在風刃之中,彷彿將生死置之度外,眼中只有這未答完的考卷。
王子進望著神情肅穆的宗芝,又看了看裹在戰團中的緋綃,不由呆立在原地。宗芝顯然不是如今之人,但那邊與緋綃激斗的又是誰?
一時之間,在漫天飛舞的黃葉中,他竟不知哪邊是真,哪邊是幻。
十
正在這時,卻聽緋綃大聲呼叫:「子進,快快助我。」
只是這一恍神的工夫,但見那老生竟偷襲成功,將五指插進了緋綃的胸口,他的白衣被鮮血浸染,眼見是不能活了。
「緋綃!」王子進頓時如遭重擊,腦中變成一片空白。怎麼會這樣?狡猾的緋綃,聰明的緋綃,最會騙人的緋綃,怎麼如此輕易就死了呢?
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去遊山玩水,還要去東京城最好的飯館吃麻油雞、芙蓉雞的嗎?他怎麼能捨得死呢?
王子進再也顧不上害怕,一頭就向那老生撞去,「你這渾蛋,快還我緋綃!」
哪知當他接住緋綃滑落的身體,卻覺得手臂間輕盈無比,那白衣勝雪的少年竟然輕飄飄地落在地上,變成了一把摺扇,上面被人抓了個大洞。
「嘻嘻,本以為派個扇子對付你就已經足夠了呢!想不到你還頗有本領。」只見緋綃壞笑著倚在樹上,卻是毫髮無傷。
王子進見了,立刻破涕為笑,竟是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老生氣急敗壞地揚起手臂,再次要向他胸口抓去,可是緋綃速度比他更快,玉手輕揚,手中玉笛當頭就擊在他面門之上。
只見他身影在夜風中一晃,居然憑空消失了。
「他又逃進了那道門裡,我們要破了他的通道,讓他永遠留在死人之國,再也回不來。」緋綃拉住王子進衝進了隔間,停在那扭曲的符咒前,他俏臉含霜,朝王子進道,「忍著點……」
「這關我何事?」王子進納悶地問,可他話音未落,突覺手臂一疼,只見緋綃五指如刀,飛快地在他手臂上劃破了一道口子。
一甩手,鮮血飛揚而下,散落在遍布咒文的破敗牆壁上。
「哇哇哇,好疼!」王子進高聲尖叫,可抬頭再看,牆上只有數滴血跡,那如蛇如蟲的符咒,竟然全部消失了。
他正自嘖嘖稱奇,見緋綃在牆根處撿起什麼東西。
「這就是那妖孽的本體,要拿去快快燒了才好,否則他永遠不會消失。」王子進忙湊過去看,竟是一根快禿了毛的毛筆,筆管的漆已經快剝落殆盡,上面隱約見一行小字:草堂隱者羅。
「草堂隱者羅……」王子進一字一句地念著那筆上的小字,越念越是心驚,轉頭看著在一邊奮筆疾書的宗芝,竟覺得說不出的恐怖。
「宗芝,宗芝,這可是你的?」王子進拿著那支毛筆,小心地問他,只希望這一切都是誤會。
「莫要擾我答題,這次我一定要金榜題名,衣錦還鄉。」宗芝綳著臉,不耐煩地朝他揮了揮手。
緋綃沉吟著走了過來,「你這黃粱之夢要做到何時?」
宗芝停下筆,抬頭問向緋綃:「你這是什麼意思?天下的讀書人,又有哪個不是為了功名利祿而來這裡?」
緋綃看著他的臉,那張娃娃臉在月光下竟有些青白,一字一句地道:「你已經死了很久,卻還看不透功名嗎?」
王子進聽了這話仿若遭雷擊,只覺腦中一陣轟鳴。
是了,是了!所以宗芝能夠看到他們,所以這鬼符在宗芝的牆上畫著,所以宗芝答的是幾十年前的試卷。
原來糾纏著考場中的考生的,利欲熏心不肯離去的妖怪,竟然是宗芝。
「我死了嗎?」宗芝嗤之以鼻,「如果我是妖怪的話,剛剛那老頭又是什麼?」
「你醒醒吧,他也是你的一部分。」緋綃將那禿筆塞到宗芝的手中,「這便是你棲身的筆,剛剛那老生便是你心中的恨意所化,自己真實的樣子,你自己也忘了嗎?」
宗芝拿著那支毛筆,起初滿眼迷惑,過了一會兒眼中竟愣愣地流下淚來。
只見他的頭髮漸漸變為灰白,臉上也慢慢生出皺紋,面容竟變得與剛剛那個老生一模一樣。
王子進立刻被嚇了一跳,連忙躲到緋綃身後,「這是怎麼回事?剛剛攆走一個,怎麼又來一個?」
宗芝卻似沒有發覺一般,只是喃喃念著:「我怎麼忘了?這樣重要的事,我竟然完全忘了。」
「是的,我全想起來了。」宗芝說著站起身來,環顧著考場,「我本已在四十年前就死了,因為屢次不中,直考到六十餘歲,才心懷鬱結死在這考場中。」提到傷心事,他忍不住痛哭流涕,「轉眼間我竟已死了這般久,這月亮還與當時一樣,我卻不是當時的我了……」
「你莫要如此哀傷……」王子進插嘴說了一句,本想安慰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覺心下凄然,其實誰年少時沒有凌雲壯志,可是到得老來,又能實現多少?
正是一場愁夢酒醒時,少年心事誰當雲?
只見宗芝朝緋綃作了一個揖,「多謝兄台點化,若不是兄台,我的靈魂還會被功名羈絆,如妖似魔。」
「其實除卻名利,人生還有許多精彩之處,只是往往醉心於此的人無法發現。」緋綃頷首微笑,連連點頭。
宗芝望著庭院中黃金般的落葉,秋日朗朗夜空,似乎有無限惋惜。本來他也應有精彩的人生,卻將青春都蹉跎於這方寸間,虛度了光陰,就連死了都成為妖魔。
這滿樹的芳菲如今謝了明年還會再開,自己的人生卻只有一次,不再重來。
他長嘆一聲,轉身朝王子進道:「王兄,宗芝要走了,這筆就留給你做個紀念吧!」說完,將那桿筆塞到王子進手中,衣裾飄飄,大步走到那隔間外面,邊走邊唱道,「勸君看取名利場,今古夢茫茫。」
他一身青衫踏在金黃落葉之上,姿勢瀟洒,且歌且行,漸行漸遠,也不知向哪裡去了,只余歌聲在空曠場地中回蕩:「今古夢茫茫……夢茫茫啊……」
「他這般走了是向哪裡去?」王子進握著那桿禿筆,望著宗芝消失的背影,心中甚是酸澀。
「走出這名利場,去哪裡也是好的!」
兩人再看那隔間,蛛網密布,灰塵足有一寸來厚,顯是很久都沒有人用過。
此時天已漸亮,已有勤勞的考生起來答題。這如蜂巢般的百餘隔間,又盛滿了追名逐利的野心,一場沒有兵刃的鏖戰又將開始,到得最後,又有幾人能夠倖存?
是日白天,王子進了了一樁心事,竟覺得精神抖擻。他忙準備了筆墨紙硯,就等考官前來發貢紙了。
只見幾個考官依次將貢紙與題目發了下去,可是發到他面前竟然停住了,接著在登名錄上他的名字下面畫了一個硃筆的叉。
王子進不覺納悶,自己明明在這裡,怎麼會缺考?正猶疑間,不覺摸到了頭上的毛筆,心中不由暗叫糟糕,那隱身之術緋綃忘記消解了。
他急忙跑出了考場,一路狂奔,跑回客棧去找緋綃。
哪知他找了大半天工夫,正午時分才在一家飯館找到了這傢伙,彼時緋綃正在快活地喝酒吃雞。
「快快快,將這法術解了,我好再回去赴考!」王子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緋綃抓著一隻雞腿,並不著急,「我若將你這法術解了,你要如何再入得那貢院啊?」
此話一出,王子進卻是不知如何作答,呆立在那裡,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哎呀呀,趕快坐下一起吃肉喝酒吧,莫要想那勞什子考試了。」緋綃在一旁叫道。
事已至此,王子進只得無奈地坐下,和他一起吃起雞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科考的最後一天,竟是在飯館中度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