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傷花逝(1)
第13章傷花逝(1)
黎明時分,在東京城郊的荒林中,一位衣著艷麗的女人正坐在草叢中,懷抱著一隻野兔。
天色將明未明,淡淡的一輪月影掛在西天,彷彿一隻無精打採的眼,映照出她窈窕的身影。
看她纖腰如裹素,黑髮似烏炭,怎麼也是個風姿綽約的美人。可是她在月影下緩緩轉過身,露出的卻是一張容顏枯朽,幾如殭屍的臉。
她瞪著灰白色的僵硬眼珠,嘴中發出呵呵輕響,一口咬住了懷裡的兔子。野兔發出尖厲的叫聲,掙扎不休,卻根本無法掙脫她的桎梏。
鮮血從她的口唇邊溢出,像是春雨滋潤了乾渴的大地般,她的唇瓣變得豐盈而美麗。
「不夠……還不夠啊……」她扔掉了奄奄一息的兔子,緩緩站起身,向叢林深處走去。她還要更多的生氣,更新鮮的血肉,最好是像前幾日見過的那名書生身上的血。
在漆黑的樹林中,她貪婪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在清冷的風裡滑動,像是在撫摸著誰光滑而年輕的脖頸。
如此美妙!
一
這日王子進又跟緋綃在東京城遊玩,離放榜還有一段時日,幾天來他們又是聽戲又是逛夜市,玩得不亦樂乎。
此時秋陽高照,寬闊的路上車馬往來,比起這熱鬧的人間煙火,貢院那兩日的經歷,真是如噩夢一般。
「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啊。」王子進劫後餘生,邊搖著扇子邊感慨。
「子進,等會兒我們去吃你說的芙蓉雞嘛,聽起來甚好啊。」緋綃在一邊道,雖然雞很好吃,但一個人吃難免寂寞,所以他每次都拉王子進同去。
王子進發現緋綃的腦袋很是不開竅,天下有那麼多的美食,他卻只愛吃雞,真是難以理解。
「緋綃,除了雞,你吃過別的東西嗎?」王子進決定助他開開竅。
「當然,還有鴨子和鵝,你若帶我去吃這兩樣也是無妨。」
他不禁搖了搖頭,暗想此人不可救藥了。
他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正在絞盡腦汁阻止緋綃去吃那該死的雞,但聽耳邊傳來一陣溫言軟語。
「王公子,大老遠就看見你了,怎麼科考完畢竟是悠閑若此啊?」那聲音柔媚嬌俏,像是一隻紅酥手,直能撓到人心中去。
他急忙回過頭,但見一頂漆金小轎正停在他身邊,窗戶掛著竹簾,看不清裡面人的樣貌,但如此柔媚入耳的聲音的主人只能有一個,就是那花魁沉星。
「敢、敢問姑娘有何事?」王子進想起前去赴考的那日早上所見,不由心中一陣發慌。
「你怕我作甚,難道本姑娘還會變鬼吃了你不成?」沉星見了王子進的模樣,掀開轎簾,嬌媚地笑,似乎將那日早晨的事忘了個精光。
艷陽下但見她肌膚滑膩瑩白,宛如凝脂,一雙眼睛黑亮晶瑩,眼仁如葡萄般美麗可人。
「姑、姑娘是有事找小生嗎?」
「你答應我的詞,什麼時候給我啊?」沉星嘟起了嘴巴,甚是不滿意的樣子。
「啊……」王子進這幾天先是被嚇得心魂俱裂,又玩得不亦樂乎,哪還記得給她寫詞?
「虧我對王公子另眼相看,原來你竟是與那些薄情寡義的男人一樣呢……」沉星垂下頭,哀怨地說,她這楚楚可憐的美態如牡丹含露,惹人心碎。
王子進頓時將那日早上所見盡數忘到了腦後,連忙道:「姑娘不要拋頭露面了,小生定會寫最好的詞送去。」
「哎,難道我拋的頭、露的面還少嗎?」哪知這話又令沉星不快,還好她很快便掩飾住了傷心,笑語嫣然地瞧了他一眼,「不與你說了,我還得去申老爺家表演歌舞呢,公子若有空就晚上去牡丹園捧場,沉星自當好酒好菜地伺候。」
說罷她便放下轎簾,軟轎如一片輕雲,緩緩離去,臨走時她還望了緋綃一眼,眼神極為複雜。
眼見軟轎挾著香風,漸行漸遠。不知為何,王子進竟覺得那轎中人非常悲哀,連轎頂那扎眼的桃紅也如海市蜃樓,綻放著虛幻的美。
「唉!這該如何是好?今晚真要去牡丹園賠罪了。」王子進的大好心情頓時打了折扣。
「子進,為什麼她每次都像是看戲台上的戲子似的看我?」緋綃摸著下巴,甚為不解地問,「莫不是你對她說了什麼?」
「你如此風流倜儻,她多看你幾眼也是應該啊。」王子進連忙心虛地說。
緋綃洋洋自得地整理了一下長發和白衣,似乎對他的吹捧頗為滿意。
當晚兩人又去了牡丹園,跟上次一樣,又花高價買了畫舫中最好的位子。王子進抻著脖子等沉星出場,緋綃依舊懶洋洋地窩在軟墊上吃果子。
一切一如昨日,可王子進的心情卻不似昔日那般輕鬆。
沉星傾國的容顏,枯朽的面孔,在眼前交錯,他無法確定這個天真美麗的少女背後到底有什麼秘密。
這次沉星懷抱琵琶,坐在船上彈奏了一曲《桃夭》,歌曲歡快喜悅,不由聽得在座的賓客都隨節拍搖頭晃腦,王子進心中的積鬱也隨著曲聲漸漸消散。
接著沉星又換上華服獻了一段舞,跳的卻是嫦娥奔月,最後她站在月影之中,潔白的衣裙隨風飛舞,仿若真的要離開人間,飛到月宮中一般。
尤其是那張如凝脂白玉般的面容滿含落寞,像是即將消散的露珠般,美麗得令人心碎。
接著全場的高潮終於到了,只見她蓮步輕移,接過婢女遞上的花球,水銀般的靈眸不斷在看客中流轉。
「看來這拋花球是場場必有的餘興節目啊。」王子進道。
「咦?這位可是初來,沉星可不是日日拋花球娛人,你看這些人的表情便知道了。」旁邊一位上了年紀的商人道,「也不知為何,這個月竟然拋了兩次……」
王子進胸中立刻盪了一下,不是每次都有嗎?怎的今日便有?定是她與我約好了今晚相見,卻想不出法子來,只好如此。
當下他對緋綃急道:「我要那花球,明日陪你下館子。」
緋綃一個眼神遞了過去,那花球便像被鉤子鉤住了一般,直鑽進王子進的懷中。
二
「果然又是王公子接得花球,你這身手不去參加蹴鞠真是浪費呢。」沉星掩嘴笑得花枝亂顫,眼中滿是歡喜,令婢女提著花燈引著二人向後花園中走去。
到了花園的涼亭中,入眼就是一桌豐盛的酒菜,一見就是早已備好的。
此情此景,立刻令王子進心潮澎湃,看樣子沉星對自己確是青眼有加,否則也不會幾次三番在這東京城中與他巧遇,現下他科考結束,又備下酒菜與他慶功。
佳人知遇,該當如何回報呢?
「王公子,莫要發獃了,趕快喝酒吃菜啊!」沉星見他出神,急忙喚他,還夾了一箸菜到他碟中。
王子進見了臉頓時漲得通紅,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猛灌了一大杯酒。
現下不要說沉星是妖魔鬼怪,便是一具骷髏他都敢娶進門。
「這位胡公子,我聽王公子說過你的事情,緣分來去如水,無論跟男人女人,甚至動物精魅都是一樣的,沉溺其中,只能深受其害……」沉星板著天真美麗的臉,一本正經地開解緋綃。
卻不知道他滿臉不悅,不過是桌上的菜沒有雞,甚為失望而已。
「那個,沉星姑娘,這是我為你寫的詞,希望你能喜歡……」王子進嚇得連連用袖子擦汗,從懷中掏出一張花箋。
只見上面用小楷寫著幾行字:明月,明月,照得離人愁絕。年少,年少,行樂直須及早。春色,春色,依舊青門紫陌。長夜,長夜,夢到庭花蔭下。
居然是一首好詞!
沉星見了甚為欣喜,連連道謝,在朦朧燈光的照耀下,更顯得笑靨如花,風情萬種,不停地為王子進倒酒。
王子進只覺這艷福是從天而降,他深知自己長得僅是清秀,也沒有萬貫家財,所以從未得到過美人的青睞。此刻沉星的熱情,恍如一個餡餅從天而降,砸到了他的頭上。
兩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喝得不亦樂乎。
只有緋綃一個人冷眼看著這氣氛曖昧的兩人,似乎心中自有計較。
「過幾日王公子便要上路返鄉了吧?待得再見時,便不知是何時了……」情到深處,沉星抬起玉手,端起酒遞到王子進面前,聲音竟有些哽咽。
「小生心領了,便是去了天涯海角也萬萬不會忘了姑娘的。」王子進更是鼻酸,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管沉星是人是妖,她對自己確是不錯,心中滿是不舍。
「將來王公子若是高中,莫要忘了牡丹園的沉星便行了,沉星永遠會記得今日的筵席,托王公子的福,才能如此開心。」
「你莫要傷心……」王子進連忙安慰她,「他日我再來東京城,定會來找你,希望你還在那湖中載歌載舞,小生還要接姑娘的花球呢。」
哪知沉星聽了這話,更是幽怨地道:「他日,他日我還不知在哪裡,風塵女子,也只能付諸風塵……」
王子進不禁暗叫不好,自己又說錯話了。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見緋綃拿了袖子掩面,連著打了兩個噴嚏,似是不堪沉星身上的氣味。
兩人執手相看淚眼,依依不捨的氛圍頓時被攪得煙消雲散。
三人吃酒吃得甚歡,卻見守在亭外的婢女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對沉星耳語幾句,沉星聽了,臉色立刻一沉,顯是沒有什麼好事。
「王公子,我先失陪一下。」她朝王子進福了一福,就要離席。
「我當你在哪裡啊,原來是在這裡和小白臉調笑啊。」她話音剛落,月亮門外便走來一個豐滿妖艷的中年女子,臉上濃妝艷抹,身上穿著五彩羅裙,像開了個大染坊,將這世上的顏色都堆在了身上。
沉星聽了面色不快,將俏臉別到了一邊。
「放著有錢有勢的恩客不陪,卻來和這些窮酸吃酒,你以為哪個會把你娶走供在家裡啊?別做夢了。」中年女人捏著嗓子叫罵,還斜眼瞪著緋綃,顯是口中的小白臉就是指他。
「媽媽怎能這樣說,沉星這兩年為牡丹園賺得還少嗎?最近識得幾個朋友,眼看就要分別了,為他們餞行都不行嗎?」聽了沉星的話,王子進方知這女人就是人們常說的鴇母了。
「哈哈哈哈。」女子竟像是見了什麼開心的事一樣,放聲大笑起來,「人道戲子無義,妓女無情,原來我這裡還出了你這麼個情種啊,你倒是乾脆隨他們走了啊!」
「媽媽,你若是如此無情,沉星也不想在此地久留,不如和這幾位朋友走了算了,反正我這幾年賺的銀兩也盡可報你的養育之恩!」
那鴇母見她真的想走,語氣頓時軟了下來,「沉星啊,媽媽只是與你開玩笑,莫要當真,我只是擔心你被男人騙了。」說罷又挾著一陣刺鼻香風離開,那粗壯的背影,似乎有幾分無奈。
被她這麼一攪,三人對著殘羹冷酒,心情都有些複雜。
「沉星姑娘,你莫要傷心,都是我們不該來。」王子進連忙寬慰她。
「不關你的事,誰讓我出身青樓呢……」沉星笑著答道,卻已有淚光在星眸中閃爍。
王子進見她哭起來真如一枝梨花春帶雨,又如芙蓉出水,甚是惹人憐愛,忍不住心生憐意,「姑娘莫要傷心,我定會想辦法讓你離開這裡。」
「王公子,你不要騙我了,很多王侯都這樣說過,但連一個要納我為妾的都沒有……」她說著哭得更是傷心。
王子進聽了,更加血氣上涌,「你放心,明日我便想辦法來替你贖身。」
「此話當真?」沉星聽了立刻止住哭聲,向王子進拜了一拜,「沉星在此感激公子的大恩大德,明日就等公子來了。」
王子進見狀立刻心生懊悔,可是話已出口,無論如何是收不回來了。看沉星喜不勝收,他更是不敢再說反悔的話,忙看看緋綃,卻見他在一邊偷笑,並不答話。
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出了牡丹園,涼爽的秋風進一步吹醒了他發熱的頭腦。
「緋綃,怎麼辦啊?那沉星的贖身錢是不是很貴啊?」她是東京城的花魁,怕是自己家那幾十畝田都賣了還不夠她的贖身錢。
「自是不會便宜啊,要不怎麼這麼久都沒有人要贖她呢?」緋綃搖著扇子看熱鬧。
「可她對我情深意重,我怎能令她失望?」
「我對雞還情意綿綿呢,面對可口的食物,大多數妖怪都滿懷愛戀的。」
「你幫幫我吧,我到哪裡去尋得許多銀子啊?」王子進似恍若未聞,連連哀叫。
「以前就和你說過,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況且她不知是人是妖,你不聽勸告,現下鬧成這樣,叫我如何是好啊?」擺明了是不肯幫忙了。
「緋綃,緋綃,幫幫我,不然我可怎麼辦啊?」夜色深沉,寂靜的東京城的街道上,傳來王子進的哀號聲,久久不絕。
三
「我倒有一個辦法,明日不花一文錢就可將那沉星帶出來。」走到客棧門前,緋綃眼珠一轉,似是想到了什麼妙招。
「還有這麼好的事情啊,趕快說來聽聽。」王子進急道。
「嘻嘻,你莫要著急,明日聽我安排便是。」
是夜,王子進便放心地蒙頭大睡,緋綃變作白狐出去,臉上依舊掛了一臉壞笑,神秘兮兮地不知在搞什麼名堂。
他也懶得追問,只要他還記得去幫忙贖沉星便好。
次日清晨,天還蒙蒙黑,王子進便被緋綃從被子里拖了出來。
「啊,幹嗎起這麼早?要去奔喪嗎?」王子進迷迷糊糊地問。
「沒錯,就是要去奔喪,趕快換一身素白的衣裳,我們一起去。」
「沒聽說你在東京城還有朋友啊,昨天晚上就是忙這個嗎?」王子進挑了一件灰白色舊布袍套上,草草洗漱一番,跟著他出門了。
「我的那位朋友你也是見過的,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王子進不由心中納悶,緋綃的朋友似乎只有他一個,難不成這是去參加另一隻狐妖的葬禮?靈堂中不會供著一隻狐狸吧?
兩人順著街道走著,路上真的遇到一家出殯的,紙錢撒得滿街都是,哭聲也甚是令人動容,不禁聽得王子進心中發酸,生老病死,每個人都是無法逃脫,不知何時,自己也會變作枯骨一具。
正想著,前面緋綃已經停了下來,「子進,我們到了。」
王子進只見眼前兩扇朱漆的大門,上面一副牌匾,水紅的三個大字在晨暉中甚為刺眼,正是牡丹園。
「怎麼來到了這兒?莫不是緋綃這幾日陪我來,認識了相好的,哪想那姑娘香消玉殞了?」他一頭霧水地瞎琢磨,緋綃已經上前一步,敲響了大門。
裡面一個神色慌張的小廝跑來開門,「兩位大爺,晚上再來牡丹園吧,此時還沒有營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