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無妖城(1)
第17章無妖城(1)
曠野茫茫,落雪繽紛。
一名過路的旅人,在雪夜中叩響了驛站的門,門裡走出一個身穿差役服裝的年輕人,看了看他的通行文書,便將他讓了進來。
驛站中溫暖如春,炭火燒得足足的,讓旅人十分滿意,而且雖然是大雪飛揚的冬夜,飯堂中仍有不少客人在飲酒作樂。
他叫了一斤炙牛肉,一壇黃酒,也盡興地吃喝起來。可是吃著吃著,這位中年商人卻覺得其餘的客人都異常刺眼,因為他們在寒冷的冬季,竟然都穿著夏日的衣袍。
甚至還有一名年幼貌美的賣花少女,挎著竹籃,在客人中穿梭。
時人喜歡簪花,少女的籃中盛放著艷紅的芍藥,鮮嫩欲滴,惹人喜愛。他好奇地叫住了賣花的少女,想要買她籃中的一枝花。
「客人拿好,這花有點重哦。」
他伸手接過,那花確實很重,紅艷艷的刺目,他單手幾乎無法拿住。
女孩妖媚地看了他一眼,幾縷青絲垂在頰邊,而就在這時,旅人從她漆黑的瞳仁中,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
客棧里的燈籠早就破敗不堪,跑堂的小廝和客人都是一具具衣衫襤褸的白骨,骷髏們黑洞洞的眼,正無聲地凝視著他。
他望向手中的花朵,只見紅花萎謝,現出白慘慘的花枝,竟然是一根人的上臂骨。
「啊啊啊——」他驚恐地叫,這哪裡是驛站,分明就是妖怪的巢穴。賣花女妖冶地笑,伸出纖細的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頸。
雪紛紛而落,幕天席地。
一
自沉星死後,王子進在東京城逗留了幾日,每天借酒澆愁,總是打不起精神。
此時已是深秋,窗外飄飛著凄涼的秋雨,絲絲雨線,似乎浸涼了人的心底。緋綃卻依舊笑眯眯地坐在窗邊飲酒吃雞,一襲綾紗白衣,領口衣袖還別緻地畫了幾枝墨竹,更顯俊美。
王子進見他這輕鬆姿態,心中一片凄涼。
難道真的是自己太過幼稚?人終有一死,本是難免,卻又何必難過?可他心中想著,眼中卻愣愣地流下淚來。
沉星的笑靨,似乎又在雨簾中浮現。
正在發獃,卻聽客房的小廝叫道:「王公子,有家書到了。」
王子進急忙跑到門口,給了那小廝幾個打賞的錢,拆開了家書,緋綃也好奇地伸長了脖子看。
王子進只看了兩眼,便將那家書放在一旁,一臉頹然。
「子進,信上說什麼?」
「還能有什麼?叫我科考完畢,不要在東京城逗留太久,回去速速成親。」王子進無精打采地回答。
「什麼?」緋綃瞪圓了眼睛,「他人像你這般年紀,已經都是兒女繞膝了,你卻連一門親事都沒有定下。」
「那是當然,」王子進得意揚揚地說,「一般的庸脂俗粉,怎生入得我的眼?」
「子進,我問你,你可有潘安之貌?」
「沒有。」答得倒是乾脆利落。
「那你可有宋玉之才?」
「這更沒有,看我答的卷子就知道了嘛。」王子進一臉不耐煩。
「那你如何能覓得絕代佳人?」
「反正寧缺毋濫,要我娶一位尋常村姑,我倒不如一生不娶了。」
緋綃見與他說不通,搖搖頭不去理他,看來自己還要幫他尋得一門親事才好安心離開。
放榜的日子轉眼即至,王子進自是榜上無名,倒是同窗的道然,真如緋綃所說,高中解元,可衣錦還鄉。
王子進看榜回來,甚是高興,「緋綃,緋綃,你說得好准啊,道然前途無量。」
緋綃奇道:「那榜上應該沒有你的名字吧,你如此高興作甚?」
「你可記得那日在渡船上你對我說過什麼?」
「渡船?」緋綃拿扇子蹭蹭腦袋,顯是全忘光了。
「你說我今生必能覓得一位如花美眷,看來此言不虛啊。」王子進的臉上掛滿了憧憬的笑容。
緋綃聽了心中一涼,當日不過是安慰他才這樣說,哪想這獃子竟然當真了。
「子進,那個算命之事只是兒戲而已,當真不得……」
話還沒有說完,便見他已在收拾行李了,「也許我的桃花運也不遠了,你我這就速速啟程,我要離開東京,遊玩一番,或許能遇到位佳人呢。」
王子進雷厲風行,剛過晌午便退房啟程。兩人臨走之前,又到沉星的墓前去拜別。
但見那桃枝萎靡困頓,顯是不能活了,王子進見了不由傷心,小聲說道:「我就要離開東京城,將來安定下來,定會來接你,你要等著我啊。」
「子進,你莫不是怕傷心,才走得如此匆忙?」緋綃見狀問道。
「哪裡,我只是想趁年輕去見見世面。」王子進說著,提起行李就走,並不回頭,冷風中背影單薄,落寞悲傷。
離開東京城,王子進精神漸好,兩人行了十幾日,這一路相安無事。天氣卻日漸轉涼,坐船甚是寒冷,只好改走陸路回去。
緋綃掏錢買了兩匹駿馬,兩人日夜兼程地趕路。
一日,行得天色已晚,還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只見曠野蒼茫,冷風蕭瑟。王子進不禁焦急起來,「按說這驛站應該就在這附近啊,怎麼無論如何也找不到?」
「總是這樣轉圈不是辦法啊,我們找戶人家打聽。」緋綃掉轉馬頭,向前奔去。
王子進見緋綃的坐騎跑得甚快,一會兒便變成一個白點了,周圍夜幕深沉,陰風陣陣,不由害怕,忙喊了一聲:「等等我啊。」急忙策馬追去。
追了一會兒,見緋綃牽著馬正在一間破敗茅屋前等他,不由鬆了口氣,總算找到一處人家。
兩人一起去敲那茅屋的門,哪知敲了半天卻無反應,門卻沒有上鎖,伸手一推即開。
只見茅屋中落滿了灰塵,像許久沒人住過的樣子,王子進不由高興道:「緋綃,你我今日竟尋得免費住宿的好地方。」
話音剛落,就聽暗處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誰說可以免費住宿了?當老夫不曾存在嗎?」
聲音縹緲虛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將王子進嚇了一跳,忙說:「江淮王子進,這廂有禮了。」
老人很是不愉快的樣子,「另一個怎麼不說話啊?」
王子進急忙扯了扯緋綃的衣袖,卻聽緋綃道:「一個蜉蝣小妖,還要講這許多禮數?」
二
怎麼又是妖怪?王子進的心不由涼了半截,自認識緋綃以來,便幾乎沒有和活人打過交道,也不知是自己的八字不好命里犯煞,還是如此多的鬼怪都是緋綃招來的。
「呵呵,好眼力啊。」角落裡的聲音笑呵呵地說。
王子進忙打亮火折,發現那屋中空空,只有幾件破爛傢具,根本沒有半個人影。
「你那小子,沒事打什麼火,想害死老夫嗎?」那聲音很是生氣。
緋綃急忙一口氣將那火吹滅,「他是道行尚淺,無法見光,莫要擾了他。」說畢拱手問道,「我二人行路至此,無意叨擾,只是想找一個投宿的所在,可否指明方向?」
「對啊。」王子進好奇地問,「這裡明明有個驛站,怎的不見了?」
「驛站?是啊,過去是有個驛站啊……」那聲音聽起來甚是蒼涼,還帶著幾分哭腔。
「那驛站哪去了?」緋綃問道。
「公子如此明慧,還會不知道那驛站哪去了?公子所站之處,便是那驛站了,而我,便是驛站中看門的守衛。」
王子進不由遍體生寒,看來這驛站的下場定然不妙,果然那聲音接著道:「三年前,匪賊橫行,將這個繁華的驛站一夜之間踏平了,所有的官兵居民,都被那幫土匪殺了。」
「然後呢?那官府便不管此事?」
「當然管了,如此大的一件事,怎可不理?後來又派出官兵剿匪,可是這山如此之大,怎是一件容易的事?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將這匪亂平息下來,將那土匪逮了,在這裡就地正法,以泄民憤,可是這裡,死了太多的人,煞氣太重……」說著,不禁哽咽起來。
「你莫要傷心,再說下去。」王子進急忙道。
「後來又在此地重建驛站,卻總是有妖孽作祟吃人,便不了了之了……」
「什麼?」王子進和緋綃不由心中焦急,眼見天色已晚,這茅屋中又甚是簡陋,要他們到哪裡去投宿啊?
「二位莫要著急……」老守衛接著說,「西南方向五里有一處小城,二位可去那裡歇息。」
緋綃聽了,連忙道了聲謝,眼見天色甚晚,就要出門牽馬。
「公子,可要考慮清楚,那城中可沒有任何不幹凈的東西……」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緋綃聽了不悅。
「公子與我,本是異類,那城中有一個甚是有名的道觀,觀中道長極為厲害,就因為有他在,這座城才免受妖孽之禍。而公子一旦進城,只怕凶多吉少……」
「呵呵,你也忒小瞧我了。」緋綃輕笑一聲,拉上王子進,推門便走。
他又回頭沖那茅屋中人說道:「你也莫要留戀此地,趕快去投胎,下世再做人吧。」
茅屋中傳來朗朗笑聲,「我要走了,誰來給過客們指路呢……」
之後只聞夜風輕響,再無聲息。
「子進快走吧。」緋綃見夜幕深沉,不耐煩地催促他。
「哎?你當真要去那無妖城?不怕人把你收了?」王子進擔心道。
緋綃在馬上朝他揚眉一笑,「收我,有那麼容易嗎?還不知道是誰收了誰呢!」說罷一馬當先,跑在前面。
王子進望著他白色的背影,在墨色濃夜中格外醒目,彷彿是在深海中流離的小船,似乎隨時都能被漩渦吞噬。
不知為何,心中竟升騰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三
兩人快馬加鞭,不到一刻鐘的工夫,前面已經出現一簇簇跳躍的燈火,果然有一座小城矗立在夜色中。
「到了。」緋綃勒馬停住。
只見兩人面前出現一個高大的門樓,磚牆上寫著「都豐」兩個大字,氣勢磅礴,頗為氣派的樣子。
「這城名委實有趣。」緋綃不由搖頭笑道。
「如何有趣法?這是祈願萬物豐盛的意思吧?」王子進倒覺得這名字甚是吉祥。
「子進莫不是沒有聽過傳說中的鬼城便叫『豐都』嗎?這城名叫『都豐』顯是反其道而行之,暗示此城中沒有鬼怪。」
「哦。」王子進這才恍然大悟,只見都豐城確不一般,夜色闌珊中,城門大開,也不見有守衛,一副有恃無恐的姿態。
「如此託大,我倒要看看這裡有什麼人坐鎮。」緋綃桀然一笑,策馬奔入城中。
王子進見了,也急忙跟了進去。
只見城中街道燈火通明,繁華熱鬧,夜市中有小販在出售當季瓜果蔬菜和自家產的布匹,如果說東京城的繁華是天上宮闕,那這番熱鬧則更接近尋常人家。
王子進和緋綃見了不由驚嘆:「沒有想到這小城之中竟是如此繁華。」
旁邊一個小販聽了,笑著說:「二位可是新來,對此有所不知。」
「這裡莫非有什麼明堂不成?」王子進連忙問。
「明堂倒是沒有,只是這裡風水甚好。」那小販伸手指了指兩人來的方向,「那邊原是個驛站,以前出了太多凶事,所以周圍的城鎮也跟著衰敗下去。」
「只有這城例外嗎?」緋綃問道。
「不錯,因這城中有一個很著名的『青雲觀』,裡面的道長很厲害,尋常冤鬼不敢來犯,甚是安全,做生意也是一帆風順,所以這城中的首富,便將周圍的城鎮都組織起來,這裡便日漸繁華,成了這一帶出名的物品集散地。」
「原來如此。」兩人聽了,才恍然大悟,原來這都豐城是借那驛站之禍才發了大財。
兩人見天色已晚,忙向小販打聽了客棧的方向,要去投宿。
緋綃照例又尋了間昂貴的客棧,依舊要求有錦緞被褥的床鋪,看得王子進連連搖頭,明明只是一隻狐狸,卻如此樂於享受。
「明日我們便去周圍轉轉吧。」當晚明月高懸,緋綃又在喝酒吃雞。
王子進驚訝道:「咱們不抓緊趕路,在這裡逗留什麼?」
「這城市委實邪門,我想去那道觀探探虛實。」
王子進不由暗自捏了一把汗,「緋綃,我們還是速速啟程吧,你何必和那些牛鼻子牽扯不清呢?」
「我只是要看看如此厲害的人到底長什麼樣。」
「這城市繁華還不好,你偏說這裡邪門,難道一片破落才不是邪門了?」
緋綃揚眉淺笑,俊臉在燈下熠熠發光,笑容俊秀中透著狡黠,也不知肚裡又在打什麼算盤。
王子進見說服不了他,只能失望地去休息了。但見窗外月影朦朧模糊,宛如二人莫測的前途,心中極不踏實,只希望兩人能平平安安地走出這人間凈土。
次日晌午時分,王子進和緋綃才走出了客棧,但見外面陽光明媚,照得暖意融融,沒有半分秋日的樣子,要不是周圍都是賣成熟瓜果的小販,還會讓人以為這是暖春呢。
兩人在街上信步,一路上看到幾個小道士,看來這城裡那道觀確有很大的勢力。走了一會兒,並不見有異狀發生,便找了間茶肆休息。
「緋綃,你不是要去看道觀再走嗎?要何時去啊?」王子進一落座便問。
「這個不急,我要等那老道親自請我才去。」緋綃邊喝茶邊笑著答。
王子進連忙壓低聲音說:「你是個狐妖,他怎會請你?還是別讓人發現才是正經。」
「嘻嘻,已經來不及了,這城中早就被那老道布了結界,我剛一踏入,便已為他所知。」緋綃還甚為得意地揚了揚眉毛。
「啊?」王子進聽了不由心急,「那該如何是好?我們還是趕快走吧。」
哪知緋綃微微一笑,玉手向前方一指,「快看,迎接我的人來了。」
王子進忙回頭看去,見幾個年輕的小道士,身穿藍灰色道袍,正風風火火地向他們走來,心中不禁暗叫糟糕。
四
那幾個年輕道人走到二人面前,雙手抱拳,「我家道長請二位到觀中小敘。」
倒是畢恭畢敬,有禮有節。
王子進心中不免擔憂,他倒沒什麼,要是緋綃出了事可怎麼辦?那道士如果真對緋綃不利,自己便是拼了命也要救他出來!
哪知緋綃卻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連屁股都沒動,「請我怎麼不叫你家道長自己來?就憑你們幾個,還想請我嗎?」
「你……」幾個小道士很是生氣,握緊拳頭,卻不敢發作。
「嘻嘻,必是你們出門的時候,那老頭關照了你們不要和我正面衝突吧。」緋綃鳳眼微斜,又得意地笑了。
哪知他話音剛落,便聽一個清脆的男聲傳來:「誰說我是老頭了?」
王子進連忙看向道士們身後,只見一位面容俊朗、英姿勃發的紫衣道人,正站在秋陽之下。
他笑容謙和,眉目含英,卻是一位青年才俊,年紀不過二十七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