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朱邪赤心
他每晚都會在夢中看到這裡。看到這條銘刻於太虛本身的狹長疤痕,看到這片被耕耘之人戰慄提起的浩瀚北海。「到那裡去!」戰死的父親催促著他,「到那裡去!!」勇武的祖父提醒著他。「到那裡去,遵從你的天命,得到你的力量!」
於是他來到了這裡。乘著胯下的板齒巨犀,與沙陀部的控弦勇士一同來到了這裡。自從他在犀背上出生,部族的荒涼草場已經歷經三十五次的枯榮,同年出身的太虛之子幾乎全部殞命疆場,唯有他,朱邪執宜之子朱邪赤心一人踩著敵人屍骨活了下來,繼續履行對先祖和虛荒許下的諾言。重複無數次的夢境,使他對這裡每一塊石頭、每一縷煙氣都了如指掌,甚至可以閉起眼睛憑空畫出一副地圖,但那些睡眠中的幻影再怎麼生動有趣,也及不上手指末端最微小的一次輕觸。是的,堅硬的觸感確鑿無疑,濃密的硫磺氣息沁人心脾,這裡就是先祖指引之地,這裡就是太虛召喚之地,這裡就是沙陀可汗朱邪赤心,迎來真正力量之地!「看著我!」朱邪赤心從黝黑光滑、有著貪婪吸力的黑曜石柱抽回執盾之手,鐵靴踏上冒出縷縷熱氣的碎石小徑,面對身下那片開闊、寬敞,彷彿沒有盡頭存在的滾燙熔岩,傲然宣布:
「我!沙陀部可汗朱邪赤心,過來了!豎起你的耳朵,地疤!豎起你們的耳朵,太虛元力!現在就回答我的問題,回答我的全部問題!你們看到我留在路上的榮耀了嗎?你們看到我為你們獻上的祭祀了嗎?!你們為我準備好全新的力量了嗎?!!」
橘紅色的岩漿沸騰翻湧,一口吞沒那層新近凝固、彷彿酥皮也似單薄的灰黑石皮。北風繞過高聳的石柱,在重重溝壑之間摺疊往返,嘲弄似地發出陣陣嗚鳴。溫暖、卻又飽含腐臭的氣息吹拂可汗臉頰,融化結滿髯須的骯髒冰渣,喚醒僵硬壞死的灰黑色肌膚,就像無數只抓撓的小爪,給朱邪赤心早已破碎不堪的顴骨,帶來針扎般的無盡刺痛。
/我早該撕了這層皮。/沙陀部可汗漠然地攥緊拳頭,把溫暖帶給指尖的痛苦狂潮,眨眼間便給趕出思緒,/這層無用的凡人皮囊。/「我,沙陀部可汗朱邪赤心!」他專註於被太虛忽略的那股憤怒,將方才的宣告再度重複,「你們給我預言——而我跟隨指引前進!照你們說的給我力量!照你們說的,給我擊碎長城的力量!」
他的戰吼震撼隘口,驚動荒原,令的石徑抖動、岩坡崩塌。受驚的蜚蛭鑽出洞穴,饒有興緻地振起四片膜翅,蘇醒的猙獸越上岩脊,危險地亮出森森劍齒。只有寥寥幾種生物,能在這硫磺繚繞的熔岩湖邊生存,而它們此刻全部探出了身形,充滿威脅地向入侵者發出嘶鳴。嘈雜的迴音堆疊交纏,沿著剃刀般鋒利的玄武岩山巒漸漸遠去,直抵猩紅色的極北天邊,可奔騰在這片荒蕪之上的太虛元力,依舊令人捉摸不透地保持沉默,不發一言。
朱邪赤心微圈的雙腿,難以抑制地開始了顫抖。/他們不能這樣對我。沒有人膽敢這樣對我!/沙陀部可汗猙獰地亮出獠牙,大口地呼出血肉腥氣。他呼啦一聲轉過頭去,猛獁大氅就像旗幟一樣嗚嗚飄飛,串滿骷髏與象牙的護頸嘩嘩作響,緊隨其後的部眾見狀立即下馬跪地,強健的披毛角犀亦是紛紛屈膝,即便是最為勇武的怯薛,在這毫不掩飾的盛怒面前,也不敢將脖頸抬起分毫。一萬五千具被鐵甲包裹的男女身軀,俯地紋絲不動。
朱邪赤心冷酷地掃視這群組成沙陀部的活肉,熊熊燃燒的怒火幾乎頂開沉重的兜鍪。再沒有哪些人能比他們更為兇殘。再沒有哪些人能比他們更加狂信太虛。從流淌著清水的河套,到這彷彿能令空氣燃燒的北海,他,沙陀部永遠的可汗朱邪赤心,帶領著這群控弦勇士擊敗了多少敵人,屠戮了多少生靈,又為了這趟朝聖之旅放棄了多少榮耀、財富乃至最基本的人性?所有掉光牙齒的老弱,都為了部族的前進甘為先鋒,高呼虛荒之名與攔路的敵人同歸於盡;所有無法騎乘的婦孺,都在漫長的旅途當中奉獻血肉,為真正的控弦勇士提供繼續行軍的力量。每十個人當中,都會有九人倒在太虛之風吹過的草原之上,而剩下這一萬五千歷戰勇者,以及統領這個狼群的真正頭狼,理應獲得早就許給他的力量!
「別——想——躲!!!」朱邪赤心絲毫不顧痛楚地拉伸全身關節,就像撲向獵物的游隼一般猛然張開雙臂。包裹全身的重重鐵鎧,頓時如同整支樂隊一樣響聲大作,他咯咯笑著揚起下巴,面對頭頂那片厚重沉澀、恰如凝鉛一般的渾濁雲牆,近乎瘋狂地發出長嘯:
「睜開你們的眼睛,太虛!伸出你們的觸手,元力!看著我,看著我們!沒有部落比我們更虔誠,沒有部落比我們更有力!阿史那家族的一半男人被我們掛在胸前,北部契丹的懦夫被我們成百上千地晒成肉乾!我們乘著巨犀渡過行屍之海,我們揮動巨斧砸碎腐爛疫瘍!數數看我們獻給你的靈魂,嘗嘗看我們劈碎的弱者血肉,我們毫無保留地付出獻祭,並以此向你們要求相應回報!我們——」
一支無形的手掌猛地壓向朱邪赤心頭頂,令這位可汗就像泥醉一樣猛打趔趄,單膝跪地險些當場翻倒。毫無預兆地,熔岩長湖的正中心泛起大股氣泡,一團明亮的岩漿在嘹亮的嗥叫聲中直直竄起,轉眼之間便超過了周遭全部山樑。你在炫耀?岩漿散發出令人難以直視的熱量,在空中幻化為比正品還要耀眼的第二顆太陽,無數明暗在液體外表流竄,眯眼細看,竟是一張又一張充滿痛苦、五官退化難以名狀的畸形人面。/你在炫耀自己的虔誠?還是在炫耀你所擁有的武力?/巨力搓弄著朱邪赤心的巨軀,把鉚接的鐵片一塊又一塊掀開,遊戲一般地迅速重鑄、熔接,/你真的以為,這些是在虛荒面前足以炫耀的東西/?
「虔誠無需炫耀。武力——永遠歡迎!」朱邪赤心在巨大的重壓之下緊繃肌肉,嚴密契合的牙齒咔咔作響。他強行地維持住單膝跪姿,甚至還奇迹般地抬起半張面孔,對準幻化不定的熔岩球團,大口地噴出帶膿血唾:
「你們不會找到更好的代言人。你們不會擁有更好的機會。給我你們的賜福,給我你們的分支,把我的部落,按你們最有效的方式,在此重鑄——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千根炎柱騰起於熔岩之湖。一千條裂縫崩裂於凝固之峰。奔涌的太虛捲起恐怖旋風,將朱邪赤心的身軀深深釘進地面,把沙陀部的勇士玩具似地壓進荒原。/重鑄?你是在向我們要求重鑄?/無情的嘲笑在可汗腦中響起,/你想要滴淌毒液的觸手?你想要硬如鋼鐵的刀臂?你想要浮海渡江的腮須?我們都能給予,我們都能給予,我們還能給你黑夜中依舊閃亮的獨眼,沼澤中仍能行進的腹足……但是,我們為什麼要給予?/
「因為,我們的,祭祀,」朱邪赤心極其困難地轉動頸椎,拼盡全力方才露出半片嘴唇。硫磺與碎石一齊灌進口腔,有不少甚至進了氣管,在他那剛硬的心中,時隔良久再次激發出一絲微弱的恐懼:
「我,我們,沙陀,沙陀部,盡心侍奉太虛,以後也會始終奉——」
更強的力道襲來,毫不留情地卷上可汗雙臂,就像兒童玩耍樹枝一樣,把那兩條胳膊輕而易舉地齊齊扳斷。電擊般的劇痛就像利劍直捅一樣貫入朱邪赤心大腦,冷汗以漲潮也得望塵莫及的速度迅速沾濕貼身毛皮,沙陀部可汗付出了下唇直接咬爛的代價,這才把那聲尖叫硬生生憋回胸口。「我們願意,永遠,願意」他一面含糊不清地呢喃,一面與發黑扭曲,到處閃爍金星的視野頑強鬥爭,「我們,打破長城。為你們,為虛荒,殺戮一切!即便,即便——我要求,我要求——
雙腿正如雙臂一樣咔嚓折斷,旋即又像耕耘之人的油炸點心一樣被擰成軟繩。朱邪赤心的心防終於崩潰,他在休克的邊緣發出凄厲慘叫,骯髒的液體湧出臉上空洞,無比腥臭地糾結成團、模糊聲音:
「乞求……最謙卑的乞求……乞求你們將我們重鑄,乞求把那些極北冰河,血鋼工坊打造利器,給予,給予——」
可汗的請求戛然而止。可汗的心跳就此停息。然而,可汗的意志,在這一刻終於通過了考驗。/愚蠢的工具,/熔岩球團輕蔑地拋下這個評語,讓這個聲音在朱邪赤心腦中回蕩,讓跪地附體的一萬五千名沙陀部眾齊齊戰粟發抖,/居然會主動要求額外工具的,愚蠢工具。明白你們的地位,明白你們的真正用途!/
岩石浮於空中,在愈演愈烈的共振中轟然粉碎。熔流沖入人群,將那些動彈不得的肉身一根根點為火炬。凡人殘存的最後外皮,就在這閃亮熔岩的沖刷下慢慢褪去,一萬五千又一名充滿饑渴的太虛分支,在這流淌著血與火的塞北荒蕪之地,冉冉升起……
註:"//"之間的內容乃是角色心理活動。因為無法改為斜體字,只能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