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暗涌（二十）
安家五叔笑眯眯地看著她倆，順手也給自己的黃驃大馬撓起了痒痒；放在他腿上的厚氈鞍褥，當即就是一陣搖晃，插在褥面上的大針，也帶著麻線左右搖擺起來。縫鞍褥、逗坐騎、看晚輩，這位一心三用的中年色目人，根本沒察覺到有人靠近，反倒是安雅最先發現少年，高興地揮起手來。「哎哎，快來快來！」她就像和老朋友打招呼一樣，笑容如陽光般燦爛：
「我帶了好多果子呢。吃個唄？」
美人相邀，少年怎麼可能拒絕。然而，他剛想開口答應，身邊就竄來一團煞風景的黑影。「咳咳，長官，俺也沒法說，這閨女真是……」安家五叔搓著手指，不僅滿臉尬笑，而且目光躲躲閃閃，比上公堂還要不自在：
「她大從小就嬌慣，俺們這些親戚，一直也是當寶貝哄。長官千萬別在意哈，俺這邊先賠不是……噢對了，俺們把馬、騾子都收拾好啦，現在就能用。長官，咱是不是馬上就走啊？」
「霧氣太大，還得再等等。」少年無奈地嘆了口氣。他裝作沒看見安雅的鬼臉，匆忙板起一副官吏的臭面孔，打算用最快的速度把色目中年打發走：
「不必太過著急。你可以繼續修補馬具，或者給韓岩送些清水過去。他正在燒火，今天早上，我們務必要吃頓熱的。」
「好得很，好得很哩。」安家五叔看看侄女，旋又把目光收回，瞅向了栓騾子的那棵楸樹。與靈活的眼神不同，他的腿腳就像生根似地一動不動，明顯沒有離開的意思，雖然安雅和少年都表現出了不耐煩：
「光有果子不成，牲口要喂料，人得吃乾飯……看我這都說哪去了，真是老啦，老啦。對了長官，說起熱飯，咱這是不是快到地方了？是上午，還是下午動傢伙干仗哩？」
「很可能是在上午。」少年皺起了眉頭。他瞅瞅安雅，發現女孩已經認了命，一面逗小狗一樣撓著苕華的頭毛，一面慢條斯理地嚼起了甜杏干。那味道應該很不錯。「不過，到時候不是所有人都下去。有件事想請教一下，西面那座石峰可有名號？山中有沒有特別深邃的洞穴？」
「石——峰？」安家五叔抬起腦袋，滿眼都是錯愕。小時候，他的確住在萬里之遙的貴霜故地，但現在，這位色目人已經變成了再標準不過的延州山民，無論口音、語氣還是神態：
「噢，長官是說那個石頭山吧？它沒大名，俺們都叫他豹子牙。要讓我說，那就是塊石頭蛋子，能看的物事一件沒有，山洞雖說有幾個，淺得都跟麻子坑一樣，沒有特別深的。」
「果真沒有？」少年眉頭皺得更深了。
「沒有。」安家五叔答得很乾脆。他可能是搓夠了手，開始把玩與保鏢同款的寬沿草帽：
「長官，我說實話啊，豹子牙真不是啥好地方，石頭又酥又碎，大樹都扎不下根，更別說種莊稼了。十五——好像是十五年前吧，整座山叫地震弄塌一半，砸得邊上土茆全是石頭，還把山底下后咀村沖毀一半。從那以後，附近的人都不待見它，離著老遠就繞道走。」
「也不一定。」安雅突然間闖進了談話之中。她用布帕幾下把手擦凈，大步流星地走向少年，浸潤露珠的頭巾，刺繡就像花朵一樣嬌艷：
「豹子牙還是有些出產的，比如蛇、蠍子、蜈蚣，還有特別大的蜥蜴蠑螈，偶爾有人過去抓蟲豸，賣給藥鋪掙點辛苦錢。我小時候，村裡差不多都是獵戶，忌諱也沒現在多，宋家就做過這種買賣。有幾回，我還跟著他家孩子一起過去玩呢。」
「啥？」安家五叔就像被火鉗燙到一樣，直接蹦了起來：
「多久的事？俺咋不知道？雅妮子啊雅妮子，你知不知道這事多嚇人？豹子牙那是啥地方，幾個小孩愣敢偷偷跑去？萬一碰上大蟒，屍首都找不回來！」
「碰到了啊。」安雅轉過臉去，偷偷朝少年吐了吐舌頭，然後滿不在乎地攤開手掌：
「蟒蛇，蛤蟆，蠍子，蜈蚣，我們全都碰見了。那天要不是宋鵬膽小，俺們幾個就下到最底下了，肯定還有更好玩的。哎對了五叔，宋鵬這名起的真不好，你看他那德行，哪有一點大鵬的樣子。昨天晚上大傢伙兒都看見了，一聽要去搜山，他立馬縮到牆後頭，都快二十了還是個耗子膽。」
「下到坑底——」安家五叔捂住腦門，一副就要窒息的模樣。他顯然沒興趣討論宋鵬的膽量，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侄女的陳年舊事上面：
「你們太膽大了，太膽大了。不成，回去我一定得找大哥，把這事說——」
「無關事情且先緩緩。」少年很不客氣地插了嘴，把中年色目人的嘮叨直接打斷。他已經嗅到了獵物的味道：
「安雅，那個洞穴有多深？確定是豹牙山的山洞嗎？」
「豹子牙？也是，也不是吧。」安雅輕敲一下太陽穴，若有所思：
「豹子牙沒幾個山洞，五叔倒也沒說錯。我們去的那個地方，是邰茆鄰著豹子牙的那一截，翻過去山樑才能看見。那地方一半石頭一半土，應該是地震的時候，石頭掉下來砸出來的。洞口小的要命，通道曲里拐彎，也就最底下還算寬敞，聞著還有水汽呢。」
「沒有流水聲？」少年露齒而笑，心中已經有了大致想法。
「只有水汽！」安雅很認真地點點頭：
「明白官長的意思，不過裡面沒有地下河。我還記得，那個地洞很不牢靠，走著走著就有土沫、小石子掉下來，真要是有地下河，光那動靜就能把洞頂震塌。」
「那種鬼地方，小娃娃就不能去！」安家五叔把草帽往頭頂一扣，氣呼呼地捋起袖子：
「行了行了，說夠沒有？說夠趕緊給那邊送水去，沒聽見長官吩咐？！」
「不必了。」少年手扶刀柄，語氣極其冷淡，一下子就凍住了色目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