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預告:汴梁血戰其之六

最終預告:汴梁血戰其之六

去。當然要去,現在就去,跟你們一起去!我從地上撿起匕首,用儘力氣喊得嗓音嘶啞,隨即緊跟老里正與留守民兵,沿著方才逃過來的原路,向著南薰門的方向重新打了回去。我不再被內心恐懼支配,因為已經不再是孤身一人,我把酸痛從雙腳強行驅離,因為其他任何時候都可以放鬆休息,只有在此時才能為自己暢快殺敵。紅日漸漸西落,為我們這些反擊的凡人鍍上一抹血色,同時也令我們的情緒更為高漲,我們從坑坑凹凹的小巷殺進三合土路基的大路,跟著越來越多的官道巡兵砍、斬、砸、跺,來不及時甚至還會拳打腳踢,把那些蹣跚前進的餓殍屍傀,一個接一個還原成惡臭的散碎屍塊。那才是它們該有的模樣。

煙柱從最靠南的那些里坊渺渺升起,最粗的那幾道甚至就在御街方向。槍銃一陣密似一陣,人嘶馬鳴間,「得得得得」的馬蹄聲毫無間隙地縱橫往返。毫無疑問,那裡有著規模壯觀的戰鬥,但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逼在眼前的敵人才是最需要關心的對象。汴京城的上千條街巷稀疏了妖邪的隊伍,每條小道上通常不會超過十隻,而且基本都是旱魃或者疫瘍。我們用尿濕或著泡過葯湯的毛巾捂住口鼻,在巡兵與民兵的帶領下衝進綠色瘴氣,先把行屍揍翻,再把老鼠碾爛,然後把那些滑溜溜的肥遺拿腳踩住,一顆接一顆砍掉吐信的蛇頭。

妖邪的污血留在我們身後,失去的街道被我們重新奪回。很多人,包括那位老里正都在反擊的中途倒下了,但還有更多的人隨即補上。他們可能是皮匠、鐵匠、屠夫、腳店老闆、修車工甚至紡織女工,彼此之間甚至連名字都叫不出來,但全被那條滾滾前進的人龍逐一捲入,融入那團熾熱的殺敵渴望。揮刀、刺矛、輪棍、輪轉……這些事我們花了一個時辰的功夫,慢慢從生疏做到嫻熟,最靠近的幾個人偶爾還會配合兩下。我們不久便驚訝地發現,自己除了逃跑,原來也能幹一些原本該由丘八來乾的事情。自信與熱情,慢慢充盈在所有人的瞳孔之中。

我,還有所有那些與我並肩前進、跟隨官道巡兵反擊的男男女女,很快就忘卻了時間流逝,無比嫻熟地適應了自己的新角色。遇見遲緩的行屍走肉,或者不長眼睛繼續作亂的緹騎,我們就一擁而上將之亂棍打死,然後樂哈哈地彼此分享乾糧;碰到個頭較大的骸耆或者鼠彘,我們則會像兒時爬樹那樣互相幫忙爬上瓦房,一面扔磚擲瓦擋住腐肉聚合體周圍的小個子怪物,一面為勇敢向前的巡兵、民兵加油鼓勁,等他們用梨花槍把臭烘烘的大傢伙放倒,再一溜煙衝上去補上最後一刀……夕陽西斜,雲幕透出美麗的紫金霞光,照耀戰火紛飛的汴京外城。越來越多的妖邪倒地咽氣,越來越多的凡人加入反擊,街道很快就像名寺抬佛像,或者過節時那樣聚起大堆人群,滿耳皆是狂熱激昂的歡呼。

我當時也是其中一員,只不過走的比較靠前,緊緊追在官道巡兵的馬屁股後面。經歷過街巷的一連串戰鬥之後,我被妖邪扯爛了一側袖管,前胸全是粘糊糊的怪物體液,但心中仍是充滿得意,太陽穴因為過多的刺激而狂跳不已。「前進,前進,」我甚至還用老家話唱起了小調,對右手邊一個年輕的女相撲連使眼色,然而不幸的是,我的左臉馬上就撞到了馬屁股上。濃烈的腥膻味穿過毛巾,嗆得我一陣止不住的咳嗽,可那個年輕巡兵——也就是在致義里現身的那個巡兵,對此的反應卻是嚴厲地轉過頭來,不容置疑地下令道:

「停步!挨個往後傳,所有人停步!」

在文林館的僮僕經驗,使我不假思索地回頭照做。上千人的隊伍,不是這麼快就能停得下來,然而前排的那一伍巡兵卻是極其耐心,他們就像牧羊犬一樣厲聲呵斥,手中馬鞭呼呼生風,幫那些渾噩的人們長起記性……起先,擠在西桐街上的人們抱怨連連,有幾個壯碩的屠夫還不滿地揮舞起了宰牛刀。但是,在足夠多的人看清了御街之後,散亂的咒罵,旋即被整齊的沉默所驅趕。

兩支森然的軍隊,正在寬達兩百步的御街之上靜靜對峙。正北,是體格魁梧、面容堅毅,線條彷彿用利斧劈出來的京畿八道巡判高洋——為直呼今上名諱而慚愧之至,那位統領司州三千名官道巡兵的著名武將。他身披擁有虎頭吞肩的精鋼明光鎧,下襯灼亮如星的細密鎖子甲,紅白帶袖披風彷彿旗幟一般獵獵作響,深灰河西坐騎在厚重馬鎧之下呼呼噴息。這位曾經用無情的紀律(御批其四),把官道巡兵從鬆散軟繩打造成精鋼利箭的將軍,此刻正與兩幢八百名巡兵選鋒一道,直面南薰門下的妖邪軍陣。他們已經把殤帥「七臂太歲」郭井泉的首級插在了文王八卦幡上,但這位巨匪與對面那群邪物相比,實在不值一提:那可是由秦宗權麾下突陣先登、屠城將軍劉建鋒親率的兩百五十名牙兵精銳,遍身騰起磷火的瘋狂「血眼」。就在我的注視下,一隻芽孢因為沒有及時退到陣后,竟被這些黑鐵怪物當眾分屍、嚼食殆盡……

御批其四:謬矣。統兵當知士卒所想,朕非愚夫,懲罰之外亦多褒獎勇士、媒妁婚姻。恩威並重,方可得眾歸心。

我動彈不得地站在路口,癔症似地無法移開目光。我看著芽孢四分五裂,濃褐色的肉末先是到處飛濺,再被牙兵身上冒出的邪火烤成一縷青煙,唾液就像大旱時節的水井一樣迅速乾涸,腫脹的喉嚨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被魔君秦宗權所寵愛的這群「血眼」,就這麼旁若無人地站在南薰門的瓮城出口,一面肆意踐踏上百名刀劍備身與數千隻妖邪留下的殘破屍身,一面充滿愉悅地享受同類相殘,就好像他們只是在踏青之際出門野餐。透過人皮戰旗搖曳的縫隙,穿越再度敞開的三重門扉,仍能聽到城外戰場傳來的聲聲吶喊,望見火藥爆炸所升起的團團光焰,以及那最可怖的,魔君骸骨坐騎投下的狹長陰影。「有恃無恐」,在那一刻,我對這個成語有了刻骨銘心的理解。

城外的激戰如火如荼,城內的里坊也絕不平靜。腐肉解體時的瘴氣噴射、蜚獸倒斃前的尖聲哀叫、民兵與百姓為壯膽而故意喊出的各式呼號……這些聲音在外城的一千個路口此起彼伏,直到戰役結束也沒有完全平息。然而,在筆直的御街兩側,從各條街道冒出來的義民隊伍,卻以前所未有的默契,始終閉口不言。我們清楚,接下來的戰鬥沒有我們參加的餘地,我們明白,靠手上那些鐵片木棒,絲毫沒有介入兩軍之間的機會。轉敗為勝還是萬劫不復,只看那兩幢官道巡騎,能否壓制高傲的屠城將軍許建鋒,以及那群徹底沒了人形的血眼牙兵。

當時的我,不敢為此抱有任何希望。「京畿八道巡判」,這是一個秦宗權作亂之後方才正式設立的差遣,判官所轄的官道巡兵要麼從外州尤其是許蔡流民招募,要麼由渴望出人頭地的京師貧民自行報名,打從一開始就被高官顯貴,乃至文林館的一些名士鄙夷不已。非常慚愧地,作為一名終日奔走於朱門宅邸的書僮,我也不知不覺地受到了這些看法影響,再加上在京師街頭目睹的幾起緹騎巡兵鬥毆,偏見不但沒有糾正,反而越積越深。在接到那名年輕巡兵擲來的匕首之前,我也以為巡兵不過是群身披劣質衣甲的苦力,終日在八條主要官道上來來回回,吃土吹風可憐巴巴地掙上幾貫辛苦酒錢……然而,與「血眼」對峙的巡騎選鋒,卻是與流言中的猥瑣形象大相徑庭,如果沒有那面文王八卦幡,我肯定會把他們當成從塞北回援的羽林主力,毫不誇張。

他們在殘陽的余光中站定,任憑從南薰門飄來的血腥吹拂,如銅鑄石砌般紋絲不動。與分散在各個裡坊,聚集民兵和義民獵殺零散妖邪的本地巡兵不同,選鋒大多出身於被魔君蹂躪的外州,對那些吞噬親人血肉的邪兵有著刻骨仇恨,而那位昂首立於全軍最前的八道巡判,正是將這股強烈的復仇慾望,砥礪成了整場血戰之中,最為鋒利也最為堅韌的一把利劍。他率領他們擊殺殤帥、圍殲芽孢,沿著寬敞大道圍殲任何敢於聚群的棘手妖邪,一路沖至御街,直面最硬最狠的那塊凶蠻骨頭。

所有人都身披經過精心保養的鐵甲,既有傳統的明光、山文,也有新出現的布面、全鐵,如果沒有暗色血漬的遮擋,打磨精良的甲面必定如鏡般光亮;在兜鍪、披膊、抱肚乃至頓項,抄滿軍法十八條的露布緊緊釘綴在戰士全身,龍飛鳳舞的草書加蓋神聖而朱紅的巡判關防;直刀、長槊、噴筒、鏈鐧,所有選鋒均在趁手可及之處滿掛利刃,但最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插遍馬鞍革帶,燧發機頭鋥明瓦亮的一把把手銃。從故鄉那座血色城堡逃亡時,我親手用過這種武器的原型,對這種能把野狼近距離一下放倒的兵器再熟稔不過。只看葯池的顏色,就知道所有手銃都處於待髮狀態,戰士們要做的只是抽出皮套,扣動扳機——

巡判伸出骨節突兀的大手,從馬鞍右側第一個拔出粗口手銃。頭獅發出嘶吼,眾獅齊齊應和,兩幢巡兵以宛如一人的整齊動作紛紛拔槍出鞘,淅淅瀝瀝的摩擦聲彷彿流淌的江河。「前排瞄準——」巡判將手銃舉成標準的水平線,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開口指揮。整整一個隊,超過一百名巡兵與他並肩擠在第一排,把寬敞的御街幾乎全部塞滿,違背了《新注武經總要》關於戰鬥隊形的任何一款教條。然而巡判並不在乎,他的獅群也處之漠然,一百餘支火銃冷靜放平,其徐如林,隨著一聲乾脆利落的「射擊!!!」轟然噴出如天龍般燦爛的金色火焰。

是的,如天龍般燦爛,奔涌咆哮的金色火焰。當時的我只是為這幕奇觀所陶醉,彷彿遭遇電擊一般猛地打起冷戰,直到血戰結束兩天以後,方才在告捷露布上讀到全部真相:官道巡兵在為手銃裝填彈藥時,用來包裹鋼彈的並非尋常布帛,而是由前朝末帝親擬、京畿八道巡判高洋——再次為直呼今上名諱深感愧疚——蘸銀粉煙墨手抄的《奉天討邪檄文》。沒有任何宵小,能在真正的天子之怒面前倖免,嗅到危險的牙兵精銳警覺地張開血眼,但在風馳電掣的銃彈面前,任誰也無可躲藏。

邪火躍動的牙兵陣列,齊刷刷騰起連片血霧。無論插滿首級的厚重邪鎧,還是噴吐整氣的變異坐騎,彈雨之下都彷彿變作了遭遇風暴的蛛網,轉瞬之間便被龜裂、粉碎,進而化作最細的齏粉。僅僅只是一輪齊射,便讓至少三十名血眼倒地斃命,更別說巡兵第一列在開火之後迅速俯身,將開闊射界讓給後續的第二列、第三列……火龍狂舞、血肉橫飛,屠城將軍劉建鋒的軍陣變成了充斥碎屑的屠宰場,人馬在尖利的嘯叫聲中轟然栽倒,成什成伍加入舊有的那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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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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