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宿山家,嬌兒不解炎涼
第6章夜宿山家,嬌兒不解炎涼
載著三人的馬車,停靠在山腳前一處平坦的地方。下得車來,醒言便領著成叔居盈,朝自家馬蹄山上走來。
雖然這馬蹄山,醒言再是熟悉不過,但除了在酒樓過早顯擺出來的天馬蹄掌典故,其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掌故了。而這風景名目,早就被居盈那丫頭搶先叫了出來,他總不能在這「馬蹄夕照」之外,再謅個什麼「馬蹄晚照」,那也忒沒創意了。
當然,也許可以說說那塊白石,添油加醋將那個夏夜自己在這白石上的遭遇描述一番。其實那晚的遭遇,本就出乎常人理解,不用添油加醋,估計也能輕易勾起居盈和成叔的興趣。
不過,有了那天早晨的前車之鑒,醒言已經對別人認可不抱任何希望。若說出來,很可能最大的後果,就是敗壞了自己在居盈和成叔心目中的形象。他們或許會認為,這小子之前說的那些典故,還往往假託前人,這次居然以自己為主角!免不了會有吹牛之譏、白痴之疑。所以,少年導遊這次索性保持緘默。
其實,以醒言之智,經過後來內心中反覆思量,早就認定那晚的奇遇不只是個幻夢。只不過,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太過驚世駭俗,即使在自己父母面前,他也是絕口不提。正想著白石的事兒,不知不覺三人就來到白石之前。見氣氛有點沉悶,少年便想著找點話頭:
「二位看這石頭。看出來像什麼沒?——像床啊。我常常到這兒來乘涼睡覺,可清涼啦。若是這石頭旁再長棵遮陰的大樹,便一定是夏天睡午覺的好去處!」
在少年說話間,居盈早坐了上去,踮著腳兒搖搖晃晃,似乎正在測試這石床的高低舒適程度。不過,醒言眼角的餘光,讓他偶然發現一直都很恬淡的成叔,看這白石床時的表情,似乎有點不大自然。只見他繞著這不起眼的白石床,踱了好幾個來回,似乎在仔細觀察著什麼,嘴裡還不住念念有詞地囁嚅。
見著成叔這異狀,醒言有些奇怪,心中忖道:
「難道他真被我的話兒打動?想把這石頭運回去當床榻?不會是在目測大致尺寸,琢磨著如何挖掘搬運吧?」
正當少年又開始胡思亂想時,卻發現成叔已經停了下來,原本看不出大喜大怒的臉上,現在居然被醒言觀察到一種異色。
正琢磨成叔為何臉現訝色,他卻又驚奇地看到,成叔訝異的目光正轉向自己。在少年奇怪的目光中,成叔又像方才繞著白石那樣,繞著他走了幾圈。「這老頭,難道也把我當石頭了?」醒言不解,少女居盈在旁邊,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也是不知所以。「呵!老夫只是突覺得,醒言小哥便似這塊白石那樣渾金璞玉,霜華內蘊。真是材質非常啊!」醒悟過來的老者,趕忙對二小解釋。此時他臉上,已經換上一副發自內心的笑容。「原來還真把我當作石料了!」
醒言不覺一吐舌頭。那少女也歡然叫道:「啊!沒想到醒言居然還是個人才呢!」這話聽著咋這麼彆扭,少年不覺便瞪了正口角含笑的小丫頭一眼。接下來他們在四處略略轉了轉,便結束了這次馬蹄山觀謁。成叔自剛才那次驚訝之後,一掃原來的恬淡,讓少年明顯感覺到對自己熱絡了許多。「難道那白石這次又出了古怪?否則這穩重的成叔,怎會突然一反常態?」醒言看著成叔生就德高望重的臉形,心中有些促狹地想道。天色已晚,在醒言好心的提議和成叔無間的配合下,居盈他們就在醒言家歇下。
那車夫還有馬車,就在這馬蹄山下候著。醒言家有茅屋三間,雖然家境困頓,但醒言的母親張王氏賢惠勤快,把廬屋中收拾得乾乾淨淨。張家夫婦甚是好客,見兒子帶來外鄉客人,老張頭便舀出自家釀造的松果子酒,給成叔斟上,又切了一塊平常捨不得吃的咸腌野雞肉,讓老伴就著榛子仁炒成兩大盤下酒。
少女居盈,彷彿對農家的一切都很感興趣,特別對那隻竹根雕成的酒盅,簡直愛不釋手。
這隻竹盅,翠黃的外壁上,用刀雕琢出一叢淺白的蘭花。雖然只是寥寥幾筆,卻是風韻盎然,配合著這樸拙的竹筒,竟別有一番韻致。自然,這略帶風雅的自製器具,就是少年醒言的傑作了。聽著醒言他娘略帶幾分自豪的介紹,小姑娘眼中,不禁對這位普通的農家少年,閃過一絲欽佩之情。
看著成叔、醒言都有酒喝,而且彷彿還很陶醉的樣子,居盈便忍不住也想嘗上一口。醒言家這取自馬蹄山上的松果仁釀造而成的清酒,其味並不濃烈,還帶有一股松針特有的清香。因此,待醒言娘看少女渴望模樣,便跟成叔解釋了一下,也給她斟上少少的一盅,並好心告誡她,要慢慢地喝,每次喝少許,並且不要急著咽下去,就不怕被嗆著了。
於是,居盈這小姑娘,也學著成叔那享受的樣子,慢慢地啜上一小口,然後讓這酒水在唇齒間流轉,細細品味這酒中的清醇況味。
似乎居盈從沒喝過酒,饒是這松果酒酒力清淡沖和,小半杯下得肚去,卻也是暈紅滿頰,在這燭光的映照下愈覺其妍,恰似那落日芙蓉,說不盡的繾綣纏綿。
「想不到居盈這丫頭還挺好看的嘛!」目睹少女酡紅醉顏,醒言不禁有些意動神馳,在季家私塾多年訓練的功底自然而發,佐著這清酒曼聲吟道:
「山屋小宴醉霞觴,風送酒麝一廬香;素手纖纖搖燭影,浮杯光照馬蹄山。」
少年這詩一吟,舉座反應各不相同:張氏夫婦見怪不怪,知道兒子又在編撰那些奇怪的短話,雖然聽不懂,不過大概就是季家私塾教授的學問,看起來,兒子這塾課沒有白念,便很是欣然。
成叔則遽然動容,看著這原本心目中的浮誇少年,眼神又有些不同;而居盈顯然聽懂了醒言這詩是在說她,而且頗有味道,不禁滿心歡喜。雖然她只是輕聲說了句「恁地歪詩」,但臉上酡顏更甚,便讓醒言愈覺嬌妍。
在大家喝酒的時候,醒言母親一直在旁邊陪著。待眾人喝完,才在席側端碗細嚼,和大家一起用飯。
晚上,居盈單獨安睡一屋,成叔則和醒言一屋,二老則就在廚房鋪草睡下。
屋內,成叔似乎很快就入了夢鄉,但醒言卻不似以往那般很快入眠。輾轉反側間,看著窗外透進的柔和月光,想起這半日快樂的光景,就彷彿在夢中一樣。
特別的,回想起在馬車上那輕輕一觸,少年心中便似有萬種風情轉動,腦海里不由自主地反覆盤旋著《詩經·國風》中那段塾課: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第一次,醒言覺得那心目中枯燥的詩經,原來也是這般鮮活生動!「其實,她也蠻好看的……」少年就在這樣紛亂的念頭中,漸漸沉入了香甜的夢鄉。在他隔壁的居盈,則看到草床上已換上一床乾淨的布褥,布褥上堆著一條毛色新鮮的狐皮。在那方粗陶枕旁,還發現一把防身的黑鐵剪刀,想必是醒言的母親放置的。「好細心的大嬸啊!」
居盈想著。經過這一日的玩耍,小姑娘也確實累了,再加上松果子酒清醇綿長的後勁也上來了,便拉過那條暖暖的狐皮蓋上,在混雜著夜鳥啼鳴與林葉窸窣的山野夜風聲中沉沉睡去……翌日清晨,當醒言在啁啾的鳥語中醒來時,看到對面成叔的草鋪已經空了。見此情形,少年也不好意思再睡,連忙穿好衣物,來到廚房中在木盆中舀上些泉水,便開始洗漱。
快要洗好時,忽聽門外傳來居盈開心的笑聲,夾雜著小雞們嘰嘰咕咕的鳴啼。醒言便束好頭髮,來到門外看少女何事這般高興——只見居盈正在茅屋門前空地上,拿著一隻瓢兒,興高采烈地撒著什麼給小雞們吃,邊撒還邊「咕咕」模擬著母雞的聲音,興緻盎然地和他家新孵出沒幾天的小雞崽兒玩耍。
「醒言快來看,這些小雞好可愛啊!像絨球一樣!」居盈驚喜地叫道。看她這新鮮的樣子,醒言不禁莞爾:
「看來這丫頭,還真是沒見識啊,就些小雞,值得這般激動嗎?」
不過見少女熱情高漲,他也受到感染,便走上前去一起來看這些小雞。
只是,當醒言看清少女手中瓢里所裝物事時,臉色不禁一下子就變得有些蒼白,緊趕幾步走到近前,盯著她手上的瓢兒生硬地說道:
「快把它給我。」居盈一時還沒反應過來,說:「好啊,你也來撒米給它們吃!」
不過等她把瓢遞給醒言,才看清少年臉色不是那麼自然,看上去,似乎有些心疼,又有點兒生氣。
居盈有些奇怪,不過還是小心翼翼地問:「醒言你怎麼了?生氣了?」「沒,沒啥。」醒言介面答道,不過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你騙我的,一定是生氣啦,而且我還知道是我惹你生氣啦,快告訴人家是怎麼回事!」
說著說著,居盈眼圈竟有些紅了起來。「別哭別哭,我告訴你還不成嘛!」甚少見這樣陣仗的少年,立時慌了手腳,竹筒倒豆子般說道:
「你知道你撒給小雞吃的是什麼嗎?那是米啊!我爹翻嶺鑽溝,辛辛苦苦要捕捉好多獵物,才能到城裡米行換一小袋米。這些米,我家平時都捨不得吃的,只有來客人了娘才會煮上米飯米粥。平時我家吃的都是莧子,又糙又難吃,估計你都沒吃過吧?我也不喜歡吃,但沒辦法。靠馬蹄山這荒山野嶺,積上一點錢糧差不多隻夠交稅。如果我不在稻香樓當店小二,我那私塾更是想也不用想了!
「我家餵雞,都是我娘采來野菜切碎了給它們吃,這米連人都不捨得吃,哪還能拿來餵雞!你這瓢中的米,大概是娘舀出來準備煮米粥給你們當早飯的吧。其實還真是托你們的福,上一次我吃米粥,已經是兩個多月前了吧……」
許是心中激憤,醒言不知不覺中一下子就說了這麼多話,而且說到最後苦笑起來。
也難怪他心中如此激蕩,因為饒州地界水田稀少,山貨低賤而稻米貴重。醒言家生活困頓,老張頭平素打理打理這荒山野坎上的一點果林和野麥,農閑時去獵些山物,拿到城裡換得少許糧米間雜粥飯。他家很少烹煮純米飯粥,而是由醒言娘到附近山野中,漫山遍野地逡巡,採集野麥果實,磨成粗粒莧子權當米食。
再說醒言一口氣倒完心中的困楚,漸漸平靜下來,也覺自己有些失態,不過既然按少女要求告知了原因,想必這事就這樣過去了吧。
「嗚嗚嗚,對不起!」
沒想居盈聽完后,還是忍不住抽噎起來。這下輪到醒言慌了手腳,趕忙說道:「咳!我都告訴你了你怎麼還是哭了?若讓成叔聽見,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
「嗚嗚!不關你的事,是我不對。人家心中難過!」「醒言你這渾小子怎麼欺負起人家小姑娘來啦?」成叔沒出現,倒是醒言娘被少女的哭聲驚動,便端著衣盆出來看個究竟。正哽咽著,聽到醒言娘出聲,突然間居盈覺得很不好意思,便止住了哭聲。她跟醒言娘吞吞吐吐地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申明不關醒言的事,都是她自己不好,不該拿稻米來餵雞。
一番誠心道歉后,醒言娘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但樸實的農婦不善言辭,只是一個勁兒地說不怪你不怪你,同時拿眼珠瞪兒子。此時醒言也覺得剛才語氣有些過分,便也端的誠惶誠恐。為了早點平息風波,別無長處的少年,便向居盈承諾,今天他可以繼續給他們當導遊。聽他這麼說,少女才真正破涕為笑:
「太好了!可不許賴!人家本來還是很懂事的,這次實在是不知道嘛。醒言你可不要老記在心上生我氣哦!」
醒言忙道:「早就不生氣了,呵呵!」「沒想到你們家有這般苦楚……」說著說著,居盈眸中又有瑩光閃動。「呃!再哭我就真生氣啦!」
——經歷了這場風波,不知不覺中,這二人已親密了許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