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神祭·晚歌(4)
第5章花神祭·晚歌(4)
寧若已經冷汗涔涔,前額碎發幾乎被汗水濕透,她急道:「嗯,給我。」
簡寧楓喂她吃完葯,他說了聲「得罪」,然後將她打橫抱起來。他從地上撿起了寧若剛才掉的東西,轉身回侯府。
那一刻寧若已經疼得失去了知覺。一切,真的像一場噩夢。
瑞腦
滿池荷花開得正燦爛,荷葉田田,晨露如珍珠在上面滴溜溜滾動著,映出了撥雲傾瀉而下的陽光,晶瑩剔透。
寧若托著腮坐在涼亭里看姐姐畫畫。
姐姐添上最後一筆,笑嘻嘻地回頭問她:「寧若,我畫得好看么?」
她一笑,滿池的荷花頓時黯然失色。
寧若皺起眉頭,好半天沒有回答。這是一副丑得不能再丑的荷花圖了,顏色暗淡,毫無生氣。她很難想象這幅畫竟然出自姐姐這樣的美人之手。琴、棋、書,無論哪一樣姐姐都遊刃有餘,唯獨對畫畫天生少根筋,可她偏偏又愛畫。
「唉!」
「你嘆什麼氣?」姐姐笑語嫣然,「你不說話,我就當你誇我畫得好啦——阿汐,幫我把畫收好,回頭掛起來。」
「是,小姐。」被點名了侍女阿汐乖乖地把畫接了過去。
寧若搖頭嘆氣,姐姐還真是執著啊。
起風了,荷葉被吹得嘩嘩作響,露珠兒來回滾動,一股腦兒全掉進了水池裡,消失不見。與此同時,香味撲鼻而來,卻又不似荷花的那種清香。好像……好像是瑞腦。
咦?
寧若正要回頭問姐姐,姐姐一晃就消失了。再往四周看,荷花池、涼亭、婢女,全都不見了,頃刻間天地一片黑暗。
「姐姐?」她大叫一聲,驚醒過來。
月光下帳子輕輕飄著,凄清蒼涼。原來是做夢!
寧若擦去額上的汗珠。離開家這麼久,她果然想姐姐了,幾次三番在夢裡看見她,她甚至開始覺得姐姐的畫其實也挺好看。
她支撐著身子,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這麼一動,背上還未完全癒合的傷口又開始痛了,隱隱還有點癢。大夫說癢是因為傷口在結痂,叮囑她千萬不能去抓。
葛天行給她的丹藥有止血凝血的功效,好在那天她及服用了,昨天大夫看了之後說她恢復得很好。
眼下正是夏日最熱的時候,雖然有風,但房間里還是很悶。寧若覺得傷口越來越癢,伸手往後背摸了摸,咬牙忍住沒有去抓。
忽然,她眉一緊,停住了手上的動作。
剛才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傷口上,沒注意房間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她怕自己弄錯,又仔細聞了聞。
「瑞腦?怎麼會有瑞腦的味道?」難怪她做夢的時候會聞到,原來真的有啊。
瑞腦是胡商從西域帶到中原來的熏香,數量稀少,極其珍貴,普通的富人家尚且用不起,更別提是下人了。房中的瑞腦香,究竟從何而來?
想了半天,寧若還是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她披上外衣,用火摺子點亮了放在架子上的燈籠,開門出去。
寧若住的是聆夕園中一處小院子,在下人房中已經算是最好的了,因此也惹來不少閑言閑語。侯府丫鬟多,是非也多,她不止一次聽到那些人在背後議論,說她勾引了沈昱,大夫人才會愛屋及烏。
她沿著迴廊慢慢走著,漫無目的,只是想透口氣。過了沒多久,蛾子見了火光都撲啦啦往她手中的燈籠上撞。她趕了幾下,沒用,飛蛾還是執著地圍著她轉。燈籠上已經沾了它們翅膀上的粉,看上去很臟。她有些心疼,趕緊往回走。
這盞燈籠是她親手做的,白的底色,那錦簇的木芙蓉也是她一筆一筆親手畫上去的,折騰了好久才完成。她不喜歡侯府那清一色的紅燈籠,閑來無聊便自己動手了。在家的時候她就喜歡擺弄這些東西,侍女們的燈籠,團扇,都喜歡找她來畫。她畫畫雖沒有沈昱好,但比起姐姐來,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回到房中,瑞腦的香氣比之前淡了許多,寧若心裡反而變得不踏實了,說不上是什麼原因。她滅了燈籠,正要去點蠟燭,耳邊響起一聲輕微的呼吸。
「誰?」寧若警惕地捏住腰間的軟劍。
燭火突然亮了,簡寧楓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別喊了,是我。」
「你三更半夜來我房間做什麼?」
「那你半夜三更出去幹什麼,不會是私會情郎吧?」簡寧楓壞笑。
寧若氣得說不上話來,一著急就咳嗽,傷口被牽動了,疼得一抽一抽的。
「好了好了,不逗你就是了。你剛才出去沒發現外面有什麼不正常嗎?」
「有什麼不正常的?」寧若納悶。
外面很安靜,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只是她回來的時候碰見有人巡夜,領頭的侍衛還問她有沒有見過什麼可疑的人出現。
「難道……」
「是啊,有刺客闖進來,還沒抓到,這會兒正大張旗鼓搜人呢。我是來提醒你一下,沒事最好別出去亂走。順便給你拿點傷葯來。」
簡寧楓掏出一個青瓷小瓶子遞給寧若:「白天從水綠那裡拿來的,她說很好用。」
「水綠」兩個字如針一般刺在寧若心上,她一怔:「水綠來了?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剛到的。你這麼激動幹什麼,你認識她?」
「不認識。」寧若沒好氣,把葯塞回給簡寧楓,「還給你,自己留著用吧。」
就算疼死,她也不用水綠的東西!
受傷以後寧若幾乎都待在房間里,兩耳不聞窗外事。水綠這一進府,丫鬟們私下肯定炸開鍋了,寧若卻一點消息都沒聽到。這會兒從簡寧楓嘴裡說出這個名字,她覺得格外刺耳,心也扭成了一團。
簡寧楓淡笑幾聲:「也是啊,你們醫仙谷什麼好葯沒有,犯不著用別人的。」
猛一聽「醫仙谷」三個字,寧若像一口水含在嘴裡咽不下去似的,「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呵呵,以後東西記得收好,別亂丟。」簡寧楓拋給她一個東西。
她接過來一看,是她上次從葛天行那裡搶來的令牌。
令牌是寧若中箭那天不小心從身上掉出來的。也就是在那一刻,簡寧楓認定了她是醫仙谷的人。這也正合了寧若的心意,本來她就是想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把令牌拿出來冒充一下醫仙谷的人,以免身份暴露。現在看來是沒這個必要了。
兩人僵持著,寧若還沒想好要說什麼話,外面忽然騷動起來,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寧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趕緊吹滅蠟燭,伸手推去簡寧楓:「你快走你快走,不然我死定了。」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被人知道了指不定會傳成什麼樣呢。
可是話音剛落,敲門聲就響了,有人說:「寧若姑娘,能不能開一下門。」
「我已經睡了。」寧若像兔子一樣蹦到床上。突然間她渾身一僵,剛伸進被子里的手變得冰涼冰涼。
借著月光,寧若看見簡寧楓還站在原地,對著她傻笑。
門外那人又說:「有人看見刺客往這邊來了,侯爺吩咐務必要擒住他,還請姑娘行個方便,讓我們進去搜查一下。」
「這裡沒有刺客,我已經睡下了,你們回去吧。」
「抱歉,我們職責在身,若姑娘執意不開門,我們只好得罪了。」
寧若急了,趕緊接話:「等一下,你們好歹讓我穿上衣服吧。」
她一邊說話一邊給簡寧楓使眼色,低聲提醒他:「快藏好,求你了!」
可是她的房間很小,僅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柜子而已,根本藏不了人。她心急如焚,想不出什麼好辦法。簡寧楓卻泰然自若,笑嘻嘻地往床上看。
「不行!」寧若明白他的意思,她盡量壓著嗓子,「你敢上來我就宰了你!」
「什麼聲音?」外面的人警覺。
「沒什麼沒什麼,一隻老鼠。我就快好了,你們等一下。」
在她說話的空當兒,簡寧楓一翻身上了橫樑,那動作靈活得好似他本來就個梁上君子。寧若的心還未平靜下來,門馬上就被強行撞開了。
「啊——」她假裝受驚,把被子往身上拉。
侍衛們壓根沒理她,他們在房間里仔細了搜查一番,沒什麼發現。正要離開的時候,侍衛長忽然轉身,寧若和他打了照面,她那一臉釋然的表情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侍衛長本來就有疑惑,這麼一來更覺得不對勁了。他擰眉盯著寧若上上下下打量,眼神掃過四周,最後停在地上某處:「這腳印應該不是你的吧?」
寧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驚。糟了,這麼大的腳印,說是她的肯定沒人相信。她心裡早把簡寧楓罵了千萬遍,這下她要被他害死了。
「寧若姑娘,你是個聰明人,咱們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侍衛長來回踱步,看得寧若渾身發毛。
寧若索性豁出去了:「什麼刺客不刺客的,我可沒看見。你們剛才也搜過了,我這房間就這麼大,能藏什麼?」
「好像還有一個地方沒搜吧。」侍衛長眯著狹長的眼睛,「姑娘的床上,能否讓我看看?」
「你敢!回頭我告訴大夫人,看她不挖了你的眼睛!」
「那就容在下搜查過之後,姑娘再稟報大夫人吧。」
「不用搜了,剛才我來過這裡,那腳印是我的。」
這聲音——
所有人同時回頭,確定來人是公子沈昱后,都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寧若狠狠鬆了一口氣。她萬萬沒想到沈昱會在這時會出現,還幫她說話。剛才她做了最壞的打算,右手甚至已經握住了劍柄。如果侍衛們敢硬來,她只能奮力一拼。
「還愣著做什麼,都回去吧。」
「是。」侍衛長不傻,他知道沈昱的出現意味著什麼。莫說他還沒在房間里搜出刺客來,就算真搜到了,沈昱要護著寧若,他也沒辦法。
等到他們全部離開,寧若以為沈昱會盤問她,她想好了應對的話。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沈昱過了好久還是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她終於忍不住先開口了:「公子,謝謝你。」
「沒事。」沈昱淡淡回了句,他看了一眼擱在桌上的燈籠,「你畫的?」
「嗯,讓公子見笑了。」
「早點休息吧,你的傷還沒好。」
「是,多謝公子關係。」
「嗯。」
沈昱一離開,簡寧楓馬上一個跟頭從樑上翻下來。他哈哈大笑:「你跟沈昱說話怎麼一板一眼的,好像欠了他多少銀子似的。你在他面前跟在我面前簡直是兩個人。」
「他是我的主子,你是么?」
「哦?什麼時候醫仙谷的人成了靖寧侯的手下了?」
「你!」寧若不想跟他多說,她把他往外推,「你走,以後沒事不許到這裡來。錯了,有事也不許來,我被你害死了。」
「寧若。」
簡寧楓突然嚴肅起來,他這麼一本正經地喊寧若的名字,寧若不免一驚:「幹什麼?有話快說。」
「你真以為沈昱什麼都不知道?」
寧若的心咯噔一下:「他知道什麼?」
「他大半夜的不睡覺,就為了跑來幫你圓個場子?你應該不是這麼天真的人吧。」
「你的意思是,沈昱知道你在這裡?」寧若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
沈昱知道了?簡寧楓也知道了?
簡寧楓沒承認也沒否認,他笑笑:「寧若,天下第一聰明人不是白叫的,你未免也太小看沈昱了。」
寧若有種靈魂被看穿的感覺,她很生氣:「簡寧楓你少來,他能知道什麼?我有什麼好不讓他知道的!」
「不能讓他知道的,自然是你們兩個人的事啊。」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絕色的女子站在他們面前,眉眼盈盈,巧笑嫣然。
夜語
「水綠?」簡寧楓一愣,然後開始揉太陽穴,「有人告訴那群侍衛說刺客往這邊來了,是你乾的吧。」
「呵呵,不愧是簡寧楓啊。沒錯,就是我說的。我看見你往這邊來了,所以想看看你半夜三更的往哪裡偷香竊玉。」
「你是存心想讓我出醜吧。怎麼,吃醋了?放心放心,誰能跟你比啊。」
二人旁若無人地調情,混著淡淡的瑞腦香,整個房間瀰漫著一股異樣的味道。寧若忍不住悄悄打量起水綠來,瘦削的小臉,尖尖的下巴,細眉入鬢,一雙丹鳳眼中充滿柔媚,果然美艷不可方物,名不虛傳,和她想象中的相差無幾。
簡寧楓和水綠之間那種不清不楚的關係,寧若也是一早就知道的。如今親眼見到了這一幕,她並不覺得奇怪,只是沒由來的,心裡居然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她發現自己對水綠不僅僅是恨,而且恨得發酸。
思及往事,她的牙齒不經意間已經深深陷進了下唇。
「簡公子,水小姐,夜已深了。」如此明顯的逐客令,他們不會聽不懂。
水綠並不生氣,她笑盈盈地回頭看寧若一眼,「簡寧楓,這就是丫鬟們口那位中對你痴心不改,甚至不惜以身為你擋箭的姑娘?」
「呃……」
「二位有話可以出去說吧嗎?我很累了。」
「你——」
簡寧楓拉住水綠:「行了行了,我們別打擾了人家——寧若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來看你哦。」
他看寧若的眼神怪怪的,意味深長,好像真的要把她的靈魂看穿一般。寧若心中彷彿有小螞蟻在啃噬,痒痒的,又有些害怕。
好不容易簡寧楓和水綠都走了,她跑出去仔仔細細觀察一番,確定沒人後才關上門,掀開了床上的被子。
「晚歌小姐,沒事了沒事了,他們都……」寧若怔住,驚恐的表情定格在臉上,「怎麼這麼多血,你哪裡受傷了?」
沈晚歌咳嗽幾聲,她額頭滲出了很多汗,髮絲濕嗒嗒地貼在臉上,因為在被子里捂過,顯得格外凌亂。夜行衣很好地掩飾了她身上的血跡,唯獨床上那一灘猩紅格外刺眼。她的臉色也因為失血過多而變得慘白。
「沒事,皮外傷罷了。」
「我先幫你包紮。」
寧若急忙去拿白天剩下的葯,沈晚歌叫住她:「你怎麼什麼都不問我?你就不怕我是那個刺客?」
「小姐是什麼樣的人,寧若豈會不知。」寧若笑了笑。
她原先是不知道床上有人的,坐到床上的那一刻她嚇壞了。好在沈晚歌及時握住了她的手,就是這個動作阻止了她即將衝出喉嚨的尖叫聲。兩個多月的相處使得她們格外默契,她聞到了晚歌身上那股特殊的香味,儘管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可她心裡已經確定那個人就是晚歌。
當時她又驚訝又疑惑,同時也充滿了恐懼。可是在簡寧楓那隻狐狸面前她卻不能有一絲懈怠,她得掩護晚歌。
寧若小心翼翼地幫晚歌處理傷口,她不懂醫術,不過以前看過葛天行給姐姐包紮傷口,她也就依葫蘆畫瓢照著來。整個過程中,她看見晚歌一直咬著牙,眉毛都沒展開過。
「小姐你忍著點,很快就好了。」
晚歌苦笑:「習武之人,這點痛還是受得住的。」
晚歌和沈昱不同,她生性叛逆,從小就不喜歡念書寫字。沈昱被眾人當成神一樣交口稱讚的時候,她卻因為氣走了五個教書先生而被父親罰跪祖先牌位,那時候她才八歲。
時間長了,父親對她越來越失望,索性不再管她,母親對她更是失望透頂。
有一次沈昱問她:「你不喜歡念書,那你喜歡做什麼?」
她想都沒想,脫口道:「練武啊,為什麼男人可以練,女人就不可以?」
沈昱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
沒過多久父親破天荒請來了師父來教她習武,她知道是沈昱幫了她。
寧若第一次聽晚歌說這些事的時候,就已經引她為知己了。晚歌的經歷跟她何其相似,只不過她自幼父母雙亡,堂哥疼她所以事事都順著她。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她心裡對沈昱根深蒂固的偏見也漸漸消除了。
「呀——」晚歌疼得叫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
「你走神了吧,想什麼啊這麼投入?」
寧若尷尬,她故意避而談其他:「晚歌小姐,簡寧楓是不是知道了?」
一想起簡寧楓臨走前說的那些話,她就惴惴不安。
晚歌不屑地笑笑:「也許吧。」
「那……公子也知道了?」
「不知道,他的心思我從來就沒猜對過。你別看他是我哥哥,對我也不錯,可是我心裡很清楚,他跟我不是同一類人,跟你也不是。以前我以為你會喜歡他,現在……寧若,你喜歡的其實是簡寧楓,對吧?」
寧若沒料到她會突然提這個,趕緊解釋:「小姐你是不是聽那些丫鬟說了什麼?其實事情不是那樣的,我沒有替他擋住箭,我是因為……」
「好了好了,你自己心裡清楚就好。」晚歌說,「不過有句話我不得不對你說,簡寧楓不是個值得託付終身的人,你不該喜歡他的。」
就算晚歌不說,寧若也明白。其實連她自己都弄不清她對簡寧楓是種什麼樣的感情。內心的悸動的確是有的吧,可那是喜歡嗎?或者,她已經慢慢地開始喜歡上他了?
「簡寧楓,水綠。」晚歌低聲念出了這兩個名字,末了她冷冷地,輕輕地哼了一聲,尾音似有似無飄著,與那還未消散的瑞腦香混合在一起。
正低著頭仔細幫晚歌包紮傷口的寧若沒有發現,此刻晚歌的眼中儘是諷刺。
好在晚歌手臂上的傷口不深,血很快就止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