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凡爾納科幻故事精選(下)》(6)

第十八章《凡爾納科幻故事精選(下)》(6)

佐奇瑞大師

1.冬天的晚上

日內瓦城因位於日內瓦湖的西畔而得名,有一條羅訥河將它一分為二,而河的中央恰有一座小島。

這小島就像河中央停泊的一艘游輪似的。當地建築缺令現代氣息,到處是隨意而建的屋群,堆積羅列沒有秩序,非常難看。小島不大,後來把一些房屋都擠到水邊上,接受風浪洗禮。房子的橫樑由於長年的風吹浪打,變得像大螃蟹爪子一樣黑乎乎的。河道縱橫交錯,像一張蜘蛛網蓋在上面。河水像老橡樹叢中的葉子似的在群屋暗影中閃動。羅訥河則躲在屋群身後嗚咽著,痛苦地口吐白沫。

島上有一幢古老的房子特別突出,房主是老鐘錶匠佐奇瑞,他和他女兒吉朗特、學徒沃伯特、老傭人斯高拉共同生活在一起。

佐奇瑞這人可真怪!沒人知道他的歲數。就連城裡最有資格的老人也說不出他肩膀上的那顆腦袋在什麼時候變得又瘦又尖了。當然更無人知道他白髮飄飄走過大街的歲月。他身材又瘦又干,一年四季穿的都是一成不變的黑色衣服。如同從達芬奇的黑色素描畫中走出來的,確切地說是「晃」出來的,他就像他的鬧鐘擺一樣整日晃著。

整幢房子中數吉朗特的房間最舒適,她每天都憂鬱地看著窗外遠方古老的雪山,佐奇瑞的卧室和工作間就在水面上,好像房子的地下室。

說不清從什麼時候,佐奇瑞除了吃飯和去城裡調校那些鐘錶之外,就極少露面了。他整天都呆在工作台上,面前是一大堆鐘錶零件。其中大多數都是他親手發明的。他心靈手巧,聰慧過人,他的鐘錶暢銷整個法國和德國,極負盛名,他是全城人的驕傲,也是鐘錶製造業的權威。

的確,他的該項發明是真正意義上的計時器誕生的標誌。

經過一天的苦心研究,佐奇瑞起身把正在調試的精密部件放到玻璃罩下,關上車床,慢慢收拾好工具。然後把地板上的活門打開。把頭湊到上面呆幾個小時,看著潺潺的流水,呼吸著清爽的霧氣。

冬天的一個夜晚,老傭人斯高拉備好了晚餐,仍只有佐奇瑞和沃伯特在餐桌旁。雖然有他最愛吃的一道藍白相間的美味,可老人仍難以下咽。他也不搭理吉朗特關心的問候。吉朗特擔心地看著父親,臉上寫滿了憂慮。他也聽不進斯高拉的嘮叨和抱怨,正像他連羅訥河的怒吼也聽不見一樣。

晚飯尷尬地過去了,老人離開了飯桌,沒有看女兒一眼,也沒搭理任何人,打開小門走向工作間,樓梯也痛苦地抱怨著他沉重的腳步。

吉朗特、沃伯特和斯高拉又沉悶地坐了幾分鐘。外面天色陰冷,濃厚的烏雲壓在阿爾卑斯山頭上,彷彿要落下雨來。人們的心情也讓壞天氣弄得很糟。南風在屋外冷冷地笑著。

「我的寶貝小主人,」斯高拉首先打破了沉默,「老爺這幾天有些反常,您也看出來了吧?聖母瑪麗婭!他為什麼吃不下東西——他心事很重,但神仙也無法讓他說出來。」

「我也看出父親有話憋在心裡,但我一點兒頭緒也沒有。」吉朗特憂鬱地答道。

「小姐,不用擔心。」沃伯特注視著吉朗特漂亮的雙眼——沃伯特是老人的首徒,因為他聰明細心,又善良樸實,很受佐奇瑞賞識,所以就留下他協助自己的工作。沃伯特從心底里崇拜吉朗特。他有一種隨時為她獻身的衝動。

吉朗特今年18歲。她純真而恬靜的面容,讓人不由得想到古城街頭的聖母像。她的雙眼中有著最自然的直率和天真。她本會成為被謳歌的夢中女神,她穿著樸實,古色古香的白披肩,當時的日內瓦還沒受到討厭的加爾文主義(一種以節儉、忍受為榮,以禁慾來求得上帝寬恕的教派)的影響。她整日深居簡出。

每天晚上,當她捧著那本彌撒書誦讀時,她都會為沃伯特的深情感動不已,深知他對自己的一片痴心。的確,師傅的家就是沃伯特的全部世界,他只要一有空閑,就找機會去陪她。

老斯高拉心知肚明,卻不說破,她最熱衷的是反覆抱怨這時的罪惡和瑣碎的家庭小事,但沒有人會指責她,她就和當地生產的一種帶音樂的鼻煙盒一樣,只要發條上足了,除非把它砸爛了才能讓它不再跑調。

她看了憂鬱的吉朗特一眼,離開舊木椅,往蠟燭頂上加了一根燈芯,點著,放在石壁龕里的蠟制聖母像旁。往日,他們總是虔誠地跪在像前,求萬能的聖母保佑一夜平安,但今晚吉朗特卻只獃獃地坐著。

「行了,小姐,」斯高拉奇怪地說,「吃完飯該去睡覺了,別把眼睛熬壞了。啊,聽從聖母瑪麗婭的安排,去睡吧,安心去做個美夢,這個罪惡的時代,任何人也無法保證自己每天都能很快樂。」

「給父親請個醫生好不好?」吉朗特試探著問。

「醫生!」斯高拉叫道,」老爺可從來不信他們那一套。要說給他的鐘錶開點兒葯還有可能,但他決不會為自己有勞他們!」

「那我們能做什麼?」吉朗特喃喃道,「他沒休息,又去工作了?」

「吉朗特,」沃伯特安慰道,「師傅只不過是有個難題沒解開而已,沒有別的問題。」

「你清楚內情嗎,沃伯特?」

「可能我沒猜錯的話……」

「你快說說看。」斯高拉叫道,順便節儉地吹滅了蠟燭。

「最近一段時間,」沃伯特說,「有一些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師傅做的暢銷多年的表突然不走了,被退回來許多。師傅小心地拆開它們,彈簧和齒輪都沒事。他又仔細地組裝在一起,但不知怎麼搞的,它們依然如故。」

「沒理由!」斯高拉嚷道。

「我並不覺得意外,」吉朗特說,「這很正常嘛!天底下萬物都不是永恆的,人類又怎麼能強求製造出永久不壞的東西呢?這有什麼煩惱的?」

「這話雖然不錯,」沃伯特回答,「可這事太稀奇了,我和師傅仔細查找了好多次,就是找不出原因,我覺得很灰心。」

「費那個勁幹什麼?」斯高拉抱怨道,「就讓那個小銅器做它自己想做的事,我們還是用日晷儀算了。」

「別亂說,斯高拉,」沃伯特說,「你忘了日晷儀是誰發明的了嗎?」

「上帝!你想說什麼呀?」

「依我說,」吉朗特說道,「我們最好向上帝祈禱,讓父親的表重新動起來。」

「我贊同。」沃伯特熱烈響應。

「也好!儘管祈禱不會有用,」斯高拉嘮叨著,「但上帝會被感動而寬恕他們的。」

重新點亮蠟燭,吉朗特、沃伯特和斯高拉並肩跪在地板上,吉朗特首先祈禱母親的靈魂,然後祈禱夜晚,祈禱路人和罪犯,祈禱良心和惡念,最衷心的祈禱是為了父親難解的苦惱。

隨後,三個人信心十足地、虔誠地站起來,因為他們已將苦惱一股腦兒拋給了上帝。

沃伯特回房休息去了,吉朗特則滿懷心事地坐在窗前。直到城中所有的窗戶都沒有光亮,斯高拉又給余火中加了點兒水,門上插了兩個大拴子,倒頭便睡,很快進入了夢鄉,但差點兒沒被夢嚇死。

夜深了,更加陰森可怖。時而狂風衝擊著急流中的地基,整幢房子都跟著晃動,但美麗的少女心中充滿了擔憂,聽沃伯特解釋過後,她一直牽挂著父親的心病,他更明白了他在她心中的重要位置,彷彿自己也像機器出了故障,偏離了自己的軸心。

突然,狂風吹動廂房的百葉窗,敲打著她的窗子。吉朗特渾身一激靈,不知是怎麼回事,稍微定了定神,她打開窗。外面大雨傾盆,把四周的屋頂打得噼啪直響。她探出窗外,把正隨風搖晃的百葉窗關好。她還是不放心,她發覺河水正匯著雨水漫上來,要將整幢房子淹沒,四周的厚木板牆也都嘎吧直叫。她想逃出去,卻發現下面有一盞燈閃爍著,好像發自父親的工作室。她還聽到一些哀怨聲夾雜在暴風雨間歇中。她想把窗戶關上,但費了半天勁也關不上。狂風粗暴地把她拋了回來。

吉朗特恐懼到了極點。父親還在幹什麼?她把門打開,門在後面呼地被暴風雨關上了。她通過黑漆漆的餐廳,摸索著來到去父親工作室的樓梯,她身心交瘁,不得不慢慢爬下去。

四處風雨怒吼,老佐奇瑞直直地立在屋中央,頭髮倒豎,臉色陰森,正指手劃腳地談論著,但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吉朗特站在門檻上。

「該死!」佐奇瑞聲音沙啞,「該死!既然已魂歸故土,我還活著幹什麼?我是佐奇瑞大師,我是所有鐘錶的真正發明者!這些鐵盆、銀盆、金盆里都有我的靈魂!每當這見鬼的表有一塊停止走動,我的心跳也會隨之而停止,因為它們都是我用心跳來調校的!」

他說著這些莫名奇妙的話,又看看工作台。上面有他小心翼翼拆開的一塊表的所有零件,他拿走一根用來裝彈簧的空管。依照彈性原理,當他移動鋼絲螺線時,螺線應被解開。但沒有,它如同一條冬眠的蛇,或一個瀕臨死亡的老人,一動不動地蜷縮著。佐奇瑞還在解著螺線,他瘦弱的手指都扭曲變形了,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勞,很快,他發出一聲恐怖而絕望的怒吼,把螺線從活門拋進了湍急的羅訥河。

吉朗特一動不動地站在地板上,嚇得屏住呼吸。她真想走上前去,但她眼前一陣眩暈。這時,有個聲音低低地在她耳邊響起——「求求你,親愛的吉朗特!回來吧,你悲傷得無法入睡,但冬夜太冷了。」

「是你!」吉朗特驚呼,「沃伯特!是你!」

「你如此傷心,我又如何能不傷心!」

姑娘的心被這體貼的話語而打動,她偎著沃伯特說:「父親快沒救了,沃伯特!現在,只有你能平息他錯亂的神經,我無能為力。因為有一種幻覺困擾著他,而你是他工作中的夥伴,有辦法讓他清醒。沃伯特,這些鐘錶為什麼會影響他的心跳呢?太令人費解了!」

沃伯特一言不發。

「父親的生意會冒犯上帝嗎?」吉朗特聲音發抖。

「不知道。」沃伯特回答,握住她冰冷的雙手,「吉朗特,回房去吧,安心睡上一覺。明天,一切都會好的!」

吉朗特又疲倦地回到房中,坐了一整夜。天亮了,她沒有一絲困意,此刻,佐奇瑞紋絲不動地默默盯著腳下湍急洶湧的羅訥河。

2.科學家的自負

日內瓦商人以正直聞名,他們誠實得木訥,正直得呆板,所以,當佐奇瑞大師發現自己費盡心血發明製造的手錶被紛紛退貨時,極大地損傷了他的自尊心。

事實擺在眼前,這些表都莫名奇妙地不走了,齒輪都完整無損,相互之間緊密地咬合著。但彈簧均沒有彈性了。佐奇瑞把彈簧換過了也不管事。他稀里糊塗地被損壞了聲譽。早些年,他的神奇發明曾被人疑為巫術,現在好像更證明了這點。這些謠言傳到吉朗特耳中,看到父親被人污辱,她的心都碎了。

災難的黑夜過去了。天亮之後,明媚的陽光使佐奇瑞清醒了,又信心百倍地投入了工作,沃伯特走進工作室,看到他又成了慈祥的師傅。

「我沒事了,」老師傅告訴他,「昨天也不知是什麼離奇的想法困擾著我,但陽光把它們趕走了,就像昨天的烏雲一樣。」

「真的,師傅,」沃伯特回答,「昨天晚上太讓人討厭了,我也和您一樣難過。」

「說得不錯,沃伯特,如果你是一個非凡的人,你就會了解光明的重要性,一位大師應對同類的尊重毫無愧疚感。」

「師傅,其實困擾著您的正是科學的自負。」

「自負?沃伯特!如果我沒有了過去、現在和將來,我才能忍受平庸的生活!但是孩子,你應該付出全部,才能投入到偉大事業中,難道你只是我工作室中的一個工具嗎?」

「我知道,師傅。」沃伯特感激地回答,「您曾多次稱讚我用心調校您的鐘錶部件。」

「是的,沃伯特,你當然是個很好的工匠,我很讚賞你,不過,在工作中,你總覺得手中僅僅是銅片、銀片、金片而已,你不會懂得,它們的活力中有我的智慧,我把它們看作跳動著的有生命的血肉!所以你永不會與你的作品共存亡。」

佐奇瑞陷入了沉默,沃伯特接著話茬說了下去。

「毫無疑問,師父,」他說,「看著您很投入地工作時,我也歡喜得不得了,我知道您已準備好了我們錶行的慶典,我也知道,這水晶表進展得很順利。」

「那當然,沃伯特,」佐奇瑞感慨道,「這簡直是奇迹,這種金剛石般堅硬的材料被我切開,再打磨成形!這要感激路易斯·伯革翰姆把切金剛石的技術改進了。」

現在,佐奇瑞手中就有幾塊用水晶研切而成的手錶部件,工藝精美,齒輪、軸心和錶殼均為同一種材料。從這項艱巨複雜的工作中,也展示了他精湛絕倫的技巧。

「這還不算奇迹嗎?」他問道,臉色紅潤,「它跳動在通體透明的殼中,並且連它的心跳都數得出?」

「我敢打賭,師傅,」沃伯特也說,「一年的誤差也不會到一秒。」

「這賭打得絕妙!我賦予了它自己最好最純的東西,甚至我的心——難道它也會走錯!」

沃伯特不敢正視他。

「你不必否認,」老人凄涼地說,「你心中曾當我是瘋子,甚至有時覺得我傻到家了,難道我說錯了嗎?我常在你和吉朗特臉上讀到抱怨、指責。哦!」他痛苦地叫道,「自己最親愛的人也不理解!但很快你就會明白,沃伯特,我沒有錯!你不用否認,我不久就會證明給你看。當你能真正理解我時,你會明白,我揭示了生存的奧秘,那就是靈魂與肉體的和諧統一的秘密!」

他盛氣凌人,傲視一切,雙眼射出異樣的光芒,五官也驕傲地噴著火。如果我們要包容虛榮,佐奇瑞就幸福多了。

在那個年代,製表業始終處在嬰兒期停滯不前,還停留在400年前的柏拉圖年代,依靠橫留滴漏來做夜間計時器。工匠們無心投入科研,而熱衷於展示技藝。該時期的銅表、鐵表、木表、銀表,幾乎都裝飾得精美,精巧得能與功利尼的大口水壺相媲美,儘管它們計時都難免差錯太大,但仍堪稱傑作,藝術的想象力突破了完善模型時,帶移動數字和優美音樂的鐘就應運而生,效果顯著。

況且,那時誰能在乎時間的準確性呢?還沒有制裁延誤的法令,物理和天文學尚不需要精確到分秒。客棧不會按時關門,火車也按需要起始。傍晚有宵禁的鈴聲,夜晚靠星斗來判別時辰。如果生命靠事業來換得,而人又未必能活足夠長,但可能活得更心安理得。

高尚的情操充斥著人的心靈,追求藝術上的傑作,兩個世紀才修一座教堂,畫家一生僅二三幅作品,詩人一世惟傳一闕,而精品典範,萬古流傳。

當科學邁進精確的門檻,鐘錶業隨之發展,雖然總要面對難以克服的障礙。時間的規律性測量正當徘徊不前時,佐奇瑞發明了控制擺輪的設備。將鐘擺置於恆力之中,便使它的精確規律性成為現實,這一發明使他大喜過望。自負如同溫度計中的液體水銀,最終導致超出了理智的控制。

他類推出一個自感唯物的結論,當製表時,他認為自己找到了靈與肉統一的奧秘。

所以,今天,當他發覺自己的話對沃伯特產生的影響很大時,他用簡潔的語氣說:「你認真審視過自己嗎?沒有,但是你可以用科學的眼光,看出上帝與我在工作中的親密聯繫。因為我從他的發明身上,發現了鐘的齒輪的連接方式。」

「師傅,」沃伯特很焦慮,「沒有生命的銅鐵怎麼可能構成靈魂的機器呢?正像風兒吹開了花朵,我們感到靈魂的生機,難道我們的四肢會靠齒輪活動嗎?那思維是如何運行的呢?」

「這是兩碼事。」佐奇瑞溫言道。但他還是很固執,如同飛蛾不顧一切地奔向火焰,「要明白髮明擺控裝置時的初衷,當時鐘運動得很沒有規律,我清楚它們的機制達不到,因此必須將其置於恆力控制之下,我靈機一動想到了平衡輪。於是我成功了,它的運動有規律了。這難道不是奇妙的想法嗎?它在運動時所損耗的動力恰是使它保持有節律運動所需要的!」

沃伯特表示理解。

「那麼,沃伯特,」佐奇瑞變得精神百倍,「再審視人體,難道你不知道其中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種是心靈的,一種是肉體的——換種說法,一種機制,一個調節器。生命的源泉,即機械裝置是靈魂。不管是重量或是彈簧,還是某些非物質的影響,都是在心臟中。不過沒有肉體的話,運動就失去了平衡,當然,沒節律也不可能!因此心靈由肉體來調節,正像平衡輪使它有節律的擺動一樣,這毫無疑問。假如人生病,總之,是肉體功能得以適當調節,比如吃得過多、喝得過多或睡得過多要生病一樣,等等。在我最初的想法中,肉體在擺動中消耗的動力要由靈魂輸送進去,那麼,靈與肉之間的和諧統一又靠什麼,還不是那隻奇妙的擺控裝置?齒輪與齒輪憑藉它才緊密結合在一起,這就是我的發明和應用。生命對我而言已不再是秘密,它只是一種靈肉的機制而已!」

佐奇瑞在自己心目中高大起來,幻覺將他捧到了神秘的宇宙中,但吉朗特,他親愛的女兒,在門檻上聽到了這一切!她撲進父親懷中,佐奇瑞擁緊她。

「出什麼事了,乖女兒?」他問。

「如果我這裡僅有一根彈簧,爸爸,」她把手指著心口,「我就不能這麼愛您了。」

佐奇瑞凝視著女兒,沉默良久,突然,他大叫一聲,手捂著胸口摔到舊皮椅上,昏迷過去。

「爸爸,您怎麼了?」

「來人!」沃伯特大叫,「斯高拉!」

沒有斯高拉的回答,前面有敲門聲,她開門去了。當她急匆匆趕到工作室,佐奇瑞早已醒過來了,沒待老傭人開口就對她說:「不用說,老斯高拉,肯定是又有人送來一塊見鬼的走不動的表。」

「老爺,是這樣!」斯高拉邊說邊把表遞給沃伯特。

「我的心永遠不會錯!」老人凄涼地說。

沃伯特接過表,小心翼翼地上了鏈,但還是走不動。

3.奇怪的來客

如果不是沃伯特的一片痴情感動著她,吉朗特真想替父親去衰老。

大師明顯地衰老了。他的機制因固執而嚴重磨損。他常陷入大喜大悲中。他似乎遠離了人類的生活,而進入了超自然的神秘空間。此時,那些居心不良的對頭又在到處散布謠言,攻擊他。

佐奇瑞大師的表會出故障,這的確震動了整個日內瓦鐘錶界。齒輪的離奇癱瘓有什麼含義?為什麼佐奇瑞大師與它們之間有如此奇特的聯繫呢?這些難解之謎糾纏著人們,令他們膽戰心驚。不分尊卑大小,上至侯爵,下到學徒,凡是大師的顧客,人人都按自己的理由推測。他們試圖拜會老人,但均遭到拒絕。大師病得很厲害,吉朗特避免讓這些無休止的拜訪影響他,是因為這些拜訪更易變為指責和嘲笑。

醫生的葯也無能為力了。他莫名奇妙地消瘦下去。老人的心臟時而會停止了搏動,時而又變得嚇人地急促和紊亂。

當時有公開展覽名家傑作的慣例。誰都想讓自己巧妙完美的作品獨領風騷,技壓群雄。但與此同時,大師的遭遇引起了最偏執和最強烈的憐憫。對手們由於敬畏他,因此更甘心憐憫他。他們咀嚼著老人往日的榮耀,當展覽出他那帶移動數字和反覆報時設備的偉大發明時,得到了一致好評。在法國、瑞士和德國也是身價倍增。

同時,佐奇瑞在吉朗特和沃伯特的精心照料下,也漸漸有些好轉,精神怡靜,他擺脫了那些怪念頭的糾纏。當他可以下地時,吉朗特引他走出戶外,避開那些堵在家門口落井下石的買主們。沃伯特卻呆在工作室里,徒勞地擺弄著那些癱瘓了的手錶。可憐他根本一點兒頭緒也找不到,有時只得閉上眼睛歇一下,深恐變成師傅那副模樣。

吉朗特盡量領父親到城裡最怡人的地方去,她挽住父親的胳膊,穿過聖安東尼教堂,在那裡可以欣賞到科隆的湖光山色,晴朗的早晨,能清晰看到布爾特山地平線上的山尖。吉朗特指著這些讓父親看。他好像失去了記憶,神不守舍。看到這些遠離了記憶的事物,他流露出猶如孩童般的快樂。大師的頭靠著女兒。兩顆腦袋挨在一塊兒。黃金白銀區分明顯,共同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

現在,老人為自己在世上並非孤單而充滿了幸福感。他欣慰地看著年輕美貌的女兒,想到自己已年老體衰,如果有一天離開人世,女兒會無所依靠,儘管全日內瓦幾乎所有的年輕鐘錶匠都很崇拜她,但他們都沒有膽量進入大師森嚴的門戶。因此,趁現在自己神志清醒,大師想到了沃伯特,更想到了兩個青年人在一起時,情投意合的情景。

正像他有一次向斯高拉所說的,兩個年輕人連心跳都「步調一致」。

斯高拉儘管難以理解,但還是表現了她對字面的歡喜,要以聖母瑪麗婭奴僕的名義,發誓在一刻鐘內發布全城。佐奇瑞努力使他平靜下來,並讓她重新發誓,無論多久這個秘密也不會從她嘴裡傳出去。

所以,全城中,現在只有兩個人還蒙在鼓裡,那就是吉朗特和沃伯特。但人們談論他倆的婚事時,總會聽到一聲怪笑,有個聲音響起:「吉朗特不能嫁給沃伯特!」

如果談論的人稍加註意,會看到身後站著一個陌生的又矮又丑的老傢伙。他有多大年紀?沒人說得出,至少打賭已到了幾百歲,但無人真下賭注。他雙眉橫架額頭,大腦袋平放在肩上,也就只3尺寬,和身高差不多。活脫兒是一隻古老的大鐘,臉龐與鐘面一般無二,胸前晃動著鐘擺,鼻子扁而長,恰如日晷儀。一圈圓周形牙齒突出唇外,緊密地咬合在一起。說話嗓音如鍾鈴之鳴,仔細一聽,像鬧鐘一樣嘀噠作響。

小矮人的手臂像鐘面的指針一樣活動,雙腿一停一頓地往前邁,從不回身。如果有心人跟著他走一趟,會發現他1小時走1里路,大約是個圓圈。

這個怪老頭剛在城裡出現不久,或者說轉了不久,人們慢慢注意到,每天的正午,他總會停在聖·彼埃爾教堂前,等鐘敲響12點又繼續轉悠。除此之外,凡涉及大師的私語中似乎都有他的影子,人們不放心起來,猜測他與佐奇瑞有非同一般的關係,但同時人們也注意到,他似乎一直監視著父女倆散步。

有一天,吉朗特不安地靠緊父親,因為她看到了一個怪物正沖她笑。

「怎麼回事,吉朗特?」老人問。

「沒什麼,只是有些害怕。」女兒說。

「你沒發現你在變嗎?孩子,你不會生病吧?那沒事。」大師苦澀地笑了笑,「我還能照顧你,我會把你照顧好的。」

「不,爸爸,不知為什麼,我有些冷,我也不知道——」

「怎麼了,孩子?」

「有個怪人,他老跟著我們。」她悄聲說。

佐奇瑞瞟了矮老頭一眼。

「我敢打賭它走得准極了,」他滿意地說,「現在是4點鐘,不用擔心,孩子,它不是人,是只鍾。」

吉朗特看著父親,渾身發冷。父親怎麼能從這「人」臉上讀出時間?

「對了,」大師話題一轉,「接連好幾天都沒見著沃伯特了。」

「他根本沒出門,爸爸。」吉朗特回答,臉上寫滿了溫柔。

「那他在幹什麼?」

「工作啊。」

「什麼!」佐奇瑞叫道,「他還在修表對吧?他是永遠不會成功的,因為它們僅靠修理是不行的,重要的是新生。」

吉朗特沉默不語。

「我得看看,」大師說,「是否有更多可惡的走不動的表被退回來了。」

佐奇瑞就這樣一聲不吭地回到家,這是他恢復后首次回工作室,吉朗特憂慮地回自己房間了。

佐奇瑞剛一跨進工作室房門,牆上有一隻鐘響了5下。原先這樣精心調校好的掛鐘總會齊聲共鳴,令老人常常開懷大笑。但今天鐘聲竟斷斷續續響了一刻鐘,不絕於耳,都快把人吵暈了。

他不能再保持冷靜了,痛苦地走到那些鍾前面,像一個指揮家打著拍子,希望失控的樂隊能回歸一致。

伴隨著最後一聲響,門被打開了,那矮老頭出現在佐奇瑞面前,他不顧老人的恐慌,盯著老人說:「大師,我們談談好嗎?」

「你是什麼人?」佐奇瑞沒好氣地問道。

「您的同行。我負責調節太陽。」

「噢,太陽原來是你調節的!」佐奇瑞不加思索,飛快地說,「那我就沒辦法恭維你了,你的太陽走得很差勁。為了應和它,我們不得不把鍾時而撥快,時而撥慢!」

「魔鬼值得讚美!」這怪物說,「說得不錯,大師!我的太陽和你的鐘並不總是同步。但大家最終會明白,這是地球的不平衡轉動造成的,要調節這種無規律現象,必須發明一個平均正午!」

「我會等到那時嗎?」大師眼睛放光,急切地問。

「沒問題,」矮老頭笑著回答,「你對死恐懼嗎?」

「唉!我不行了。」

「好,我們談一下吧。榮譽屬於撒旦,我要說說我的看法!」

一邊說著,矮老頭放肆地跳上舊皮椅,蹺著二郎腿,彷彿剛從葬禮畫家的骷髏畫中走出來,頭骨下面是一副交叉的枯骨。隨後,他嘲諷地說:「給我瞧瞧,佐奇瑞大師,這蠻好的一座日內瓦城怎麼了?人們傳說您的身體越來越差,您的表也病入膏肓了!」

「嗯,你也能意識到它們會與我的生命有密切關係嗎?」佐奇瑞反問他。

「噢,我認為是這些表自己犯了錯,或者說有罪。這些蠢貨老是不守規矩,到頭來只能是自作自受。按我說,它們急需更新!」

「犯了什麼錯?」佐奇瑞被這些諷刺弄得面紅耳赤,「它們為自己的誕生而驕傲,不對嗎?」

「別再要強了,還狡辯,」怪物道,「它們美名遠揚,確實還有錶殼上的鼎鼎大名。它們有進入富貴家族的特權。但最近一段,它們先後病倒,而你一籌莫展,大師,連日內瓦最蠢的學徒也能因此而譏笑您!」

「譏笑我,別忘了我是佐奇瑞大師!」老人叫道,感覺受到了污辱。

「譏笑您,別人叫您佐奇瑞大師,但您對著一堆破手錶束手無策!」

「這只是由於我感冒了,它們也一樣。」老人反駁道,冷汗直冒。

「那麼,就讓它們和您一起去死吧,因為您不能使彈簧恢復彈性。」

「誰說我會死,誰樂意死誰就去死!反正我不會——我是天底下最棒的鐘錶匠。這些金屬塊和齒輪,能在我手中變成準確有規律運動的機器!難道不是我制定了時間的嚴密法則嗎?難道我無權像國王一樣隨便處置它嗎?飄忽不定的時間在沒有被我這樣的天才節律化之前,人類的生活是何等散漫和無序啊!生命靠哪一點兒才能準確地連接起來?而你,不管你是人還是鬼,竟敢小瞧我的傑出藝術。這裡彙集了多種科學的藝術!不會的!我是佐奇瑞大師,我不會死。時間既然是由我規範的,就應為我殉葬!是我將它從無限虛空的深淵中拯救出來的,它必將義無反顧地回到無限中去!不!上帝與我同在,我怎麼會死去!我遵守他的教條!我和他是等同的,將與它共享造物主的權力!如果說上帝創造了永恆,而佐奇瑞大師則創造了時間!」

大師彷彿變成了墮落的天使,竟敢蔑視上帝,小矮人滿意地望著他,好像也在分享這傲視下的精神。

「精彩,大師,」他贊道,「撒旦也對您望塵莫及!您功不可沒!作為您的僕人,我想建議您懲罰這些不守紀律手錶的方法。」

「你有辦法,是什麼辦法?」佐奇瑞急切地追問。

「等到您把女兒交給我時,自然會知道。」

「吉朗特?」

「不錯!」

「我女兒已經情有所鍾了。」佐奇瑞淡淡地答道,絲毫不為他這荒唐的請求而感到意外。

「哼!她也許不能和您最傑出的作品相比。不過她有一天也會停止走動的——」

「吉朗特——我的女兒!妄想!」

「那好,繼續擺弄你的表去吧!佐奇瑞大師,仔細點兒。快把女兒嫁給你的得意弟子吧。拿出最好的鋼製彈簧吧,儘管去祝福沃伯特和吉朗特的美滿。但您要記住,您的表永遠也走不了,吉朗特也永遠不會嫁給沃伯特!」

4.聖·彼埃爾教堂

現在,佐奇瑞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強烈的刺激讓他更玩命地工作。吉朗特想不出能將他引開的辦法。那個怪物的言論極大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但他發誓,要依靠自己的才智把這對身心都有礙的影響消除掉。他到城裡去,仔細審查了他調校過的各式鐘錶,確信齒輪完好無損,軸心穩固,重心位置很好,甚至小心地拆開鍾鈴徹底地檢查一番,他真像一個醫生,把鐘錶看作病人。但是「病人」毫無發病的跡象。

吉朗特和沃伯特往往會陪伴左右,如果他能想到心愛的女兒能將自己的生命延續下去,她已經繼承自己生命中的某些東西,顯然,他會很欣慰兩個親人能與他享受天倫之樂,也會漸漸淡忘了自己的末日。

回到家,佐奇瑞就會信心百倍地埋頭工作,雖然成功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但他總是堅持不懈地把它們拆開后再裝上。

沃伯特儘管想破了腦袋,還是找不出原因。

「師傅,」他提醒道,「會不會是由於驅軸和轉動裝置的磨損導致的。」

「你嫌我死得慢嗎?」佐奇瑞有些衝動,「這是小孩的玩具嗎?我用車床來鏤刻加工,難道是怕傷著手嗎?為了使它們更具承受力,難道我沒有親手鍛造過嗎?這些彈簧難道沒被調到最佳狀態嗎?這種高級機油除了我還有誰會捨得用?你說錯了,你必須承認,總之,你會明白,這是魔鬼在作亂。」

一天到晚,憤憤不平的買主們在家門口糾纏著。終於,他們見到了老人,七嘴八舌向老人抱怨。

「我的表走得慢,怎麼調也不行。」

「我的表我行我素,懶得動一步,如同約書亞的太陽。」

「如果真是這樣,」他們異口同聲道,「確實與您的健康相關的話,那祝福您早日康復吧。」

大師不知該聽誰的好,只有疲憊地搖頭,或者傷心地說:「等氣候好轉吧,朋友們,天氣好了,身體才會恢復活力。我們都喜歡溫暖的陽光!」

「說的不錯,但我們冬天怎麼過呢?」其中有一個人大聲說,「您別忘了,佐奇瑞大師,錶殼上有您的赫赫大名。聖母瑪麗婭!您怎麼會給您的簽名抹黑呢!」

最後,老人心力交瘁,從舊柜子里取出了金幣,回收壞表來平息這聲討。這個好消息一傳開,頓時門庭若市,老人很快散盡了所有金幣,卻維護了正直,正直使他成了窮光蛋,但女兒還是熱情地讚美他。很快就輪到沃伯特拿出了自己的積蓄。

「我對不起女兒。」老人在萬分困頓時絲毫沒減少他的父愛。

沃伯特沒敢說什麼理想抱負,對吉朗特仍痴心一片,佐奇瑞當時就想認了這個女婿,來回擊不時縈繞在耳邊的惡毒詛咒。

「吉朗特不會嫁給沃伯特。」

很快,古花瓶讓人搶走了,雕鏤精美的嵌板不翼而飛,女兒再也不能欣賞早期法蘭德斯畫家的原創作品了,甚至傾注了他智慧的珍貴工具,也被人索賠拿走了。現在,他已經一貧如洗了。

只有斯高拉對這些人的抱怨,態度生硬。但她阻止不了他們討伐主人,更無力阻止這些家珍的流失,她又在抱怨,每個街坊都領教了她的抱怨。她努力給主人闢謠,那些謠言涉及佐奇瑞的巫術,但斯高拉心底卻認為那些人沒有錯,她更虔誠地祈禱,希望她的愚忠得到神的寬恕。

人們已經好久沒有看到大師去教堂了。過去,他常領著女兒去教堂,他那多慮的大腦會在祈禱聲中再次充滿智慧,這祈禱聲會激發他豐富的想象力,但現在沒有這種慾望了,更不可思議的是他放棄了每天的祈禱。這更使得謠言四起。為了讓父親返回上帝面前,也為了使他重現活力,吉朗特決心用宗教來挽救他。只有萬能的主才能把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但這種信仰和順從又與佐奇瑞內心傲視一切的自負衝突激烈。

面對重重困難,吉朗特還是決心拯救父親。她的努力沒白費,老人最終答應了下星期日去參加大彌撒活動。吉朗特大喜過望,彷彿眼前開了一扇天堂的門。老斯高拉也喜不自勝,她終於有了有力的證據來反擊那些有損主人尊嚴的風言風語了,她把此事傳遍了全城。

「說真的,我有所懷疑,斯高拉夫人。」他們答道,「大師向來是與撒旦稱兄道弟的。」

「你們不要忘了,」斯高拉反擊道,「那鈴聲是我們老爺做的鐘敲響的。多少次祈禱和彌撒是在這些鐘聲中開始的。」

「確實,」他們又說,「那的確是好東西,很有個性,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撒旦的朋友會做出安德那特府邸那麼奇妙的掛鐘嗎?」斯高拉勃然作色,「這鐘日內瓦有誰買得起?每小時都出現一句箴言,遵照箴言行事會直接升入天堂!這是魔鬼能辦到的嗎?」

這個傑作曾使20年前的佐奇瑞大紅大紫。儘管當時也有人冠以「巫術」,但起碼現在大師重返教堂的行為會使謠言不攻自破。

毫無疑問,老人忘記了對女兒的承諾,又鑽進了工作間。在對這些表徹底喪失信心后,他決意推陳出新。他把所有壞表棄而不用,專心致志於研製水晶表,他要再創輝煌。但是,雖然他使用了最完美的工具,採用紅寶石和金剛石來消除摩擦,但白費心機,當他上發條時,表竟然因他用力過猛在他手中莫名奇妙地碎了。

他開始仇視所有人,甚至連女兒也不例外。他的身體更是急劇變化。他如同一支鐘擺,由於無法恢復原有的動力而擺幅逐漸變小,接近停止了。他此時,更深刻地體會到了引力定律,它彷彿將他拉向墳墓。

星期日在吉朗特的盼望中終於不可避免地來臨了。這天天氣晴朗,溫度適中。日內瓦城的人紛紛走上街頭,對春天即將到來充溢著喜悅。吉朗特溫柔地攙著父親,向天主教堂走去,後面跟著斯高拉,手捧祈禱書,他們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大師被女兒領著,像個孩子,或者說像個瞎子,當他跨進聖·彼埃爾教堂的門檻時,那些虔誠的信徒幾乎都大吃一驚,他們對他的走近更顯出畏懼。

教堂中已經響起了大彌撒的頌歌,在自己慣常的位置上,吉朗特虔誠地跪下去,而佐奇瑞則直挺挺地站在她身旁。

莊嚴肅穆的《信仰時代》響起,但大師沒有信仰。他沒有向上天祈求寬恕。《崇高的榮耀》讚美著天堂的光輝,老人無動於衷,眾人宣讀福音,他正陷入唯物的幻覺中,沒有對《信條》表達敬意。

自負的人紋絲不動地站著,如同一尊石像,神情恍惚,一聲不吭,甚至到了最神聖的時刻,當鈴聲宣告聖體全質變化的奇迹響時,他都沒有跪下,而是迷惘地望著牧師把麵包和葡萄酒舉過信徒頭頂。吉朗特望著父親,淚水像斷線的珍珠般灑落在了彌撒書上。

突然,11點半時,聖·彼埃爾教堂的大鐘敲響了。

佐奇瑞立刻對這仍能敲響的古鐘投以專註。鐘面不動聲色地盯著它。只有計時的數字一閃一閃的,如同火焰跳動,指針的尖端也電光閃爍。

彌撒結束了。「奉告祈禱」一般要到正午,要等鐘敲完12點,牧師們才會離開祭壇。祈禱不久就會呈現給聖母了。

突然,佐奇瑞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12點了,鐘沒有敲響,就在時針臨近12點的瞬間,停止了走動!

吉朗特連忙把父親扶住。他直挺地摔倒,被眾人抬出了教堂。

「這對他是致命的打擊。」吉朗特哭著說。

回到家后,佐奇瑞絕望地躺在床上,僅有肉體還能表明他的存活,猶如一盞燈,剛熄滅后仍有幾縷青煙在燈旁繚繞。

當他醒來時,面前站著吉朗特和沃伯特,一臉的關切和焦急。在這彌留之際,在他腦海里浮現出來:女兒無依無靠,孤苦伶丁。

「兒子,」他對沃伯特說,「我將女兒交給你了!」

他倆握住老人的手,在他的病塌前訂下了婚約。

那矮老頭的話又迴響在耳邊,頃刻間,大師惱怒地坐起身來。「我不會死!我的記錄本——我的賬本。」

隨著這番話他跳下床來,抓起一本賬簿,上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買主的姓名和商品。他飛快地翻著,最後用手指著其中的一條記錄。

「找到了!」他叫道,「在這裡!皮藤耐西奧!一座舊鐵鐘!這是唯一沒退的鐘!它還在走——我有救了!啊,只要我拿回它——必須找回來,細心地照管,我就不會死。」

他重新陷入昏迷。

沃伯特和吉朗特並肩跪在床前,虔誠地祈禱著。

5.死亡的時刻

過了幾天,燈枯油盡的佐奇瑞竟神奇地下了床,重新投入了積極的生活。他活在自負的激情中,但吉朗特心裡明白,她已經永遠失去了父親,不管是他的肉體還是靈魂。

大師使盡了全部智慧,壓根兒不搭理家人。他異常興奮,東奔西走,四處亂翻,嘴裡念念有詞,說的什麼,別人聽不明白。

吉朗特一大早走進父親的工作室,但老人不在裡面。

整整一天她也沒見父親回來,心力交瘁的吉朗特痛哭失聲。第二天,仍沒有老人的蹤影,沃伯特找遍了整個日內瓦城,最後,不得不接受這個悲哀的事實——老人已離城而去了。

「一定要把父親找回來!」聽完沃伯特沉痛的訴說,吉朗特不顧一切地叫道。

「他會到哪兒去呢?」沃伯特自言自語道。

回想著師傅最近的言行,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海,老人肯定活在那座唯一沒退回的舊鐘里!只有一個可能——他去找它了!

沃伯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吉朗特。

「記錄本!」她叫道。

他們奔進工作室,那本賬本就攤放在工作台上,上面記錄著所有售出的鐘錶。其中,大多數都因有毛病退了回來,而只有一隻例外:「鐵鐘一座,帶移動數字和銅鈴,售給西格勒·皮藤耐西奧,送往安德那特府邸。」

這正是斯高拉曾用來作為反駁語言的那座「品德」良好的掛鐘。

「父親去那兒了!」吉朗特眼前一亮。

「事不宜遲!」沃伯特說,「或許我們還來得及救他!」

「今生是沒救了。」吉朗特說,「但起碼對來世有幫助!」

「儘力而為吧,吉朗特!安德那特府邸就在但特-都-米蒂峽谷中,從這兒20小時可以趕到,上帝保佑,我們馬上出發!」

這天晚上,沃伯特、吉朗特和斯高拉,繞著日內瓦湖踏上征程。一晚走出5里路,費了很大的力氣渡過絹斯河。一路走一路打聽佐奇瑞的行蹤,很容易就得到了證實,他正是沿這條路走的。

他們不停地向前走,一種非凡的毅力支撐著他們。沃伯特手持拐杖,時而扶扶吉朗特,時而拉拉斯高拉,他鼓勵她們要堅持。途中,大家談起心頭的焦慮,願望,這樣不知不覺走完了湖邊的路。

遠離湖邊后,他們很艱難地行走在山道上。腰酸腿軟,尖尖的岩石把腳都刺破了。地面上鋪滿了岩石,恰如花崗石林。但一直沒發現佐奇瑞!

不能放棄,兩個年輕人一會兒也不敢耽擱。在太陽落山時,他們終於拖著半條命到達了諾特-達摩-都-塞克斯隱居區。該隱居地位於但特-都-米蒂峽谷的尾部,在羅訥河上游600英尺處。他們得到了隱士的熱情接待,天早已經黑了,他們也實在走不動了,只得在此過夜。

他們沒有從隱士這裡打聽到佐奇瑞的下落,甚至悲哀地懷疑他是否能到達這裡。山風在黑夜中嗚咽著,時而順著山吹,崩落的雪塊兒呼嘯而下。

沃伯特和吉朗特圍攏在隱士家的火爐旁,把這個凄慘的故事講給他聽,角落裡搭著他們被雪沾濕的披風,門外的隱士的狗在暴風雪中哀嚎著。

「這是自負,」隱士聽完后憤然說,「它把原本善良的天使毀掉了,人常常用生命作代價來提醒世人反抗自負,而同這個萬惡的本源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因為,強烈的自負使老人聽不進任何勸告。所以,唯一能做的只有為他祈禱!」

他們剛剛跪下,狗吠聲更響,隱士的門被人敲得山響。

「快開門,魔鬼會原諒你!」

門隨即被打開,一個頭髮蓬亂,臉色枯槁,穿著凌亂的人沖了進來。

「爸爸!」吉朗特驚叫道。

正是佐奇瑞大師。

「我這是到哪兒了?」他問,「到了永恆的世界里!時間停滯了——沒有鐘聲——指針停了!」

「爸爸!」吉朗特無助地叫著,老人彷彿重返了人世。

「你也在這兒,吉朗特?」他嚷著,「啊!還有你,我親愛的沃伯特!你們兩個年輕人是來古老教堂舉行婚禮的嗎?」

「爸爸,」吉朗特抱住他的胳膊,「和我們一起回日內瓦吧!」

老人猛地掙脫了,快步退向門口,門外,雪下得更急。

「不要拋下你的孩子們!」沃伯特撲過去哀求道。

「回去有什麼用?」老人萬念俱灰地傷感道,「我的生命已不屬於那個地方,在那裡,我只會被埋葬。」

「但你還有靈魂!」隱士莊嚴地向他宣告。

「靈魂?噢,你看——齒輪依然完好無缺!你聽——它正常的跳動著。」

「你無形的、不朽的靈魂還在!」隱士厲聲喝道。

「不錯,它代表著我的輝煌!但它被封在安德那特府邸,我一定要找到它!」

隱士畫十字默默祈禱,斯高拉奄奄一息,沃伯特攬著搖搖欲墜的吉朗特。

「安德那特的主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惡棍!」隱士警告道,「一個從我門前經過,也不向十字架頂禮膜拜的十惡不赦的傢伙。」

「爸爸,不要去!」

「靈魂是我的!我必須把它找回來——」

沃伯特、吉朗特和斯高拉隨繼追了出去。道路濕滑,但佐奇瑞在難以遏制的衝動驅使下,一路向前狂奔。大雪粗暴地圍攻他們,成團的雪花滾入洶湧的河流中。

路旁有一座禮拜堂,是為紀念底比斯的死難軍團而修建的,三個人趕緊畫十字禮拜。老人早已不見蹤影。終於,在這塊荒野的中央,他們看到了埃維昂村,就算鐵石心腸的人見了這副慘狀,也會傷心落淚。大師跑得更快,迅速在高入雲霄的但特-都-米蒂最深的峽谷中消失了。

他很快就來到一個由岩石壘成的又陰森又古老的一堆廢墟跟前。

「到了——就是這!」他更像瘋子似地一邊喊著一邊奔向前去。

安德那特的景象真令人觸目驚心。一座搖搖欲墜的塔眼看就要砸到下面的山形牆上。大塊大塊張牙舞爪的怪石,看來煞是嚇人,尚有幾間大廳聳立其間,屋頂早已坍塌,裡面黑乎乎的,到處爬滿了蛇蟲。

壕溝成了垃圾場,里側有一扇門,又矮又窄,這是進入安府的通道。裡面還有人嗎?不清楚。要麼是那半爵半匪之人,侯爵鎮壓了匪和制假錢者,並將其處死。有人說,在冬天的夜晚,可以看到魔鬼帶著小妖們在廢墟頂部的山坡上飲酒作樂。

佐奇瑞毫不畏懼,沒有一點兒阻攔,他就從後門進去了,看到一座空蕩蕩的宮殿,但沒有一個人影。他爬上一個斜坡,有一條長廊,裡面讓拱門遮得黑咕隆咚的,仍沒有人。後面吉朗特、沃伯特和斯高拉已經趕了上來。

佐奇瑞似乎心有感應,他毫不猶豫地快步走進去,走到一扇腐朽的門前,輕輕一推,門就「嘩啦」一聲散開了,「撲稜稜」飛出幾隻蝙蝠。

走進的這座大廳還算保存得不錯,廳牆上的壁板刻著花紋。不時地有一些蛇蟲在上面爬來爬去,用以換氣的幾扇又長又窄的窗子,被狂風吹得直晃。

佐奇瑞四下一張望,突然大叫一聲,聲音里充滿了驚喜。

那支撐生命的大鐘正掛在牆的鐵架上,這座模仿古羅馬式教堂的大鐘簡直是舉世無雙的。這種教堂里有鍛鐵做成的扶牆,大鐘樓一天到晚,鐘聲不絕於耳,祈禱的鐘聲,彌撒的鐘聲,晚禱的鐘聲,感恩禱告的鐘聲。教堂會定時開門。門上方安著一個薔薇圓窗,兩個錶針就在窗的中央,鐘面則是窗的帶浮雕的圓盤。

針對著每一時刻,正如斯高拉說的,都在鐘面和門之間的銅盤上設置了具體工作指示。那是當年,作為忠實信徒的佐奇瑞費盡心血設計的。按照宗教的教規安排了祈禱、工作、就餐、娛樂和休息時間,並被人宣稱,如果教徒嚴格照此行事即可獲得解救。

大喜過望的佐奇瑞正想跳上前去摘大鐘,卻突然聽到有人在身後發出一聲冷笑。

他回過頭來,看到朦朧的燈光下,站著日內瓦城中的小矮人。

「怎麼你也到這兒來了?」他驚叫道。

吉朗特驚恐地抱住沃伯特的手臂。

「佐奇瑞大師,別來無恙吧!」那怪物說。

「你是什麼人?」

「西格勒·皮藤耐西奧,您的僕人。您是聽了我那句『吉朗特不能嫁給沃伯特』才把小姐送來的?」

沃伯特憤怒地撲向皮藤耐西奧,但他迅速一讓,閃開了。

「住手!孩子!」佐奇瑞嚷道。

「回頭見。」皮藤耐西奧說完就不見了。

「爸爸,快走吧!我們不要呆在這鬼地方了!」吉朗特哀求著,「爸爸!」

佐奇瑞也不見了。他跟著皮藤耐西奧從搖晃的地板上穿過去。斯高拉、吉朗特和沃伯特面面相覷,呆立在空闊陰冷的大廳里。吉朗特頹然在石凳上,斯高拉跪在旁邊不住地祈禱。沃伯特獃獃地凝視著吉朗特。慘淡的燈光明滅閃爍,只有那些生靈在朽木中的聲響回蕩在大廳里。周圍死一般的沉寂。

天亮了,三個人壯著膽子走下石堆下的樓梯,一直走了兩個小時,沒碰到一個人,只有自己的聲音從遠處傳回來。他們忽而鑽到地下100英尺處,忽而又登上山頂,遠眺群山。

胡亂衝撞了一番,他們又轉回到那間大廳里。這回看到了人影——是佐奇瑞和皮藤耐西奧。他們一個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另一個在大理石板上蜷縮著,正談著什麼。

佐奇瑞發現了吉朗特,就走過來抓住她的手,指著皮藤耐西奧對她說:「親愛的女兒,這就是你的丈夫,他就是吉朗特的主人。」

吉朗特臉色蒼白,渾身發抖。

「不!」沃伯特叫道,「她是我的妻子!」

「那你們是希望我死了!」佐奇瑞叫道,「我親手製造的依舊完好的大鐘就掛在那裡,我的生命也在那裡,這個人對我說,只要我把女兒給他,他就把鍾還給我。因為他不會上發條,最後就會把它摔爛,那樣我就會被拋進死亡之中。女兒啊,難道你不愛父親了嗎?」

「爸爸!」吉朗特痛苦地叫著,從眩暈中醒來。

「如果你能理解我內心的痛苦,就知道我並非貪生怕死!」老人又說道,「這鐘或許因無人照看,它的彈簧正逐漸失去彈性,也許齒輪被阻塞了。但如果讓我照料,它會重獲新生。那我就不會死去——我是全日內瓦最傑出的製造大師。親愛的女兒,請你看看,指針走得如此平穩,它馬上就要敲響5點了。仔細聽吧,等著那能把你們帶進天國的箴言出現在你們面前。」

5點,鍾果然敲響了。吉朗特萬分痛苦。這時,出現了一行紅字:「你一定會吞下科學之樹的果。」

沃伯特和吉朗特相顧失色。這並非天主教徒的箴言,一定是被魔鬼撒旦換過了,但佐奇瑞並不理會,接著說道——「你們都聽到了?特別是你,吉朗特,我還活著,聽到了我的呼吸,看到我心臟在跳動,你只要不想要我的命,就答應跟隨他,那我將會永存,最終擁有上帝的力量!」

聽他說出這樣褻瀆神靈的話,老斯高拉連忙畫起十字祈求上帝饒恕,而皮藤耐西奧則興奮地大叫。

「好了,吉朗特,他會讓你感到快樂的,因為他就是時間!他會調節你的生命。乖女兒,你的生命既然是父親給的,那現在就把它還給父親吧!」

「吉朗特,」沃伯特痛苦地說,「我們是相愛的。」

「但他是我父親啊!」吉朗特說著又昏倒了。

「好了,她屬於你了!」佐奇瑞快活地大聲說,「皮藤耐西奧,你要遵守你的諾言!」

「給你,這是開鍾門的鑰匙,」怪物陰險地笑道,說著掏出一把類似蜷蛇的東西。

佐奇瑞伸手奪過鑰匙,一個箭步竄到鍾前,打開門,發狂地猛上發條。彈簧發出刺耳的叫聲。大師不知疲倦地轉個不停,最後,他越轉越快,發條彷彿在自動收緊,他的手臂開始發麻,終於,他全身乏力,癱坐在地。

「就這樣,已上滿了一百年!」他欣喜地說。

沃伯特發瘋似地跑出大廳。昏頭昏腦地亂闖了半晌,終於從這災難的府邸奔了出來,他一路奔回諾特-達摩-都塞克斯隱居處,一頭撲倒在地,大哭起來。隱士問明了一切,決心到安府一趟。

即使心中已痛苦到了極點,吉朗特也沒有流淚,因為她的淚早已哭幹了。

佐奇瑞一刻也不離開大廳。過不多大會兒,他就跑到鍾前,聽聽它富有節律的嘀嗒聲。

鍾清晰地敲了10下,銀制鐘盤上出現了一行字,令斯高拉毛骨悚然——「人和上帝是平等的。」

老人不但沒被這大逆不道的話嚇壞,反而津津有味地讀著,洋洋得意之情溢於言表。皮藤耐西奧則在他身邊不停地轉悠。

他們將在午夜簽定婚約。吉朗特好像沒有了靈魂。她看不到,也聽不到任何東西,只有佐奇瑞在念念有詞,只有那怪物在怪聲狂笑。

11點的鐘聲敲響了,佐奇瑞渾身發抖,原來的銀盤上又出現這樣的話:「人必須為科學效忠,並不惜為科學拋棄父母和家人!」

「對!」他叫道,「天底下除了科學,還有什麼?」

指針像游蛇般在鐘面上滑動,鐘擺的擺力明顯加快了,佐奇瑞發不出聲,慢慢癱倒在地,喉嚨里咯咯作響,胸口發悶,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生命……科學!」

隱士和沃伯特正好走進來看到了。

吉朗特跪在奄奄一息的父親身旁祈禱著。

突然,一個單調的、刺耳的聲音傳來,大鐘即將敲響。

佐奇瑞爬起來叫道:

「午夜到了!」

但午夜的鐘聲並沒有敲響——隱士伸手抓住了它。

佐奇瑞長聲哀嚎,絕望的聲音傳到了地獄,鐘上卻出現了又一行字。

「任何一個想與上帝平起平坐的人,都將遭到報應。」

大鐘突然雷鳴般一聲爆響,彈簧蹦出來飛出大廳,歡快地扭動著,佐奇瑞躍出去追,一邊大叫:「靈魂——我的靈魂!」

他試圖抓住它,但它忽左忽右,怎麼也抓不著它。

最後,它被皮藤耐西奧抓在手中,他惡毒地詛咒了一句,就沒入了大地中。

佐奇瑞仰天摔倒——真死了。

沃伯特、吉朗特和斯高拉回日內瓦去了。他們需要做的,就是在這個漫長的歲月中替這被科學所遺棄又被神懲罰的靈魂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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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爾納科幻故事精選(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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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凡爾納科幻故事精選(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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