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Ⅰ部:事件》(11)
這是真真切切的現實,還是虛無縹緲的夢境?難道是一個久藏內心深處的夢終於飄出腦海,在眼前形成了幻覺?還是自己明明睜著眼睛卻睡著了,並就此沉入了虛幻世界?
新燃起的線香的味道飄過鼻尖,柏木宏之眨了眨眼睛,清醒了。
剛才舅舅還坐在身邊,一個勁兒地說著安慰的話。舅舅是個老煙槍,邊說邊不停地抽著煙。
如果這幅守靈的光景是夢境,那舅舅也只是幻覺的一部分。可是,宏之的校褲上留有舅舅掉下的煙灰,用手一撣,便散成一攤灰白色的污跡。
舅舅剛才確實在這兒。
你可要挺住啊。
你得幫助爸爸媽媽渡過難關。畢竟他們現在只有你一個孩子了。
柏木家的孩子只剩我一個了。留在世上的是我,不是卓也。
他走了。
今晚守靈一夜,明日舉行葬禮。葬禮結束后,棺材運到火葬場,他會成為骨灰。柏木卓也便就此消失於人間。
我的弟弟。我唯一的弟弟,死了。
「宏之。」
聽到喊聲抬頭一看,來人是舅媽。她匆匆忙忙地從走廊上跑來。由於穿不慣和服,她的步伐顯得很吃力。
「到親戚那兒去吧。再過十五分鐘,守靈就要開始了。」
宏之將目光落在手錶上。液晶屏幕閃爍著,現在是下午五點四十五分。
舅媽明明是來叫人的,卻在宏之身邊坐了下來,還喘了口粗氣,或許是腰帶勒得太緊了吧。喪服通常會比較顯瘦,穿到舅媽身上卻正好相反,撐得鼓鼓囊囊的。
親戚中的女性都哭得雙眼紅腫。舅媽也不例外,甚至連聲音都有些沙啞了。
「孩子,你沒事吧?」
被她這麼一問,宏之垂下雙眼,盯著褲子上的白色污跡。
該怎麼回答?舅媽是不是希望我回答「沒事」呢?也許說「我也想一起死去」才對?
或者乾脆說「該死的應該是我」好了。
「照得真不錯。」見宏之默不作聲,舅媽將目光投向祭壇。她微微抬起下頜,仰視擺放在祭壇中央的卓也的照片。「什麼時候照的?」
遺像中的卓也面無笑容,怕光似的眯著眼睛,臉部扭向右邊。
這張照片像是在本人不注意的情況下抓拍的,看起來還是新近拍攝的。具體如何宏之並不清楚,因為他跟弟弟是在暑假盂蘭盆節那會兒見的面,那時根本沒有家人歡聚一堂的活動,並不具備適宜照相的祥和氣氛。
「小卓他不喜歡照相。」舅媽自顧自地說,「不過這張照得挺好,簡直跟他媽媽一模一樣。你看他的眼睛、眉毛,還有下巴的輪廓。」
宏之頗表贊同。都說女兒像父親,兒子像母親,可宏之哪邊都不像,因此跟弟弟卓也也不像。
儘管如此,我們仍是血脈相連的兄弟。
舅媽心神不定地回望一眼,身下的摺椅在塑膠地面上一滑,發出「咯吱」的響聲。
守靈會場的門依然關著。透過對開的玻璃門,可以看到不少已經到場的弔喪者。他們相互打著招呼,神情肅穆地眺望祭壇。
儘是些大人。像是察覺到宏之的這一心思,舅媽轉身說道:「聽說小卓的朋友會出席明天的葬禮,好像是學校的安排,因為要來的人很多。」
朋友。他有朋友嗎?腦中自然而然地冒出的這個疑問,讓宏之略感歉疚。對自己的嘲諷言語和眼神,死去的卓也並不會反擊,可正因如此,絕不能單方面地作弄他。
「走吧。我們過去。」舅媽站起身,將手按在宏之背上,催促道。熱量通過掌心傳來。「再難過也要挺住,因為你是長子。」
宏之不聲不響地跟著舅媽來到親戚席位的最前列,坐在深深低垂著頭的雙親身旁。消瘦的母親將手帕按在臉上,默默哭泣。父親則雙眉緊蹙,兩手握拳放在膝蓋上。
暴風雪中的宿營地——宏之腦海中冷不防地冒出了這樣的情景。父母被暴風雪遮蔽了視野,阻斷了行程,在冷酷無情的寒風中瑟瑟發抖。他們拚命在雪地上挖出洞穴,緊挨著躲入其中,忍耐,再忍耐,直到暴風雪過去。
洞穴里並沒有宏之的身影,連這場暴風雪都和他毫無關係。但媽媽的哽咽聲依然擾亂了他的心緒。他剛要開口安慰,玻璃門打開了,弔喪者們紛紛走了進來。
柏木宏之出生於一九七二年五月,是柏木則之和柏木功子夫婦期盼的長子。
那時,一家人居住在則之供職的汽車零件廠的宿舍。宿舍位於埼玉縣大宮市郊外,市立綜合醫院就在馬路對面,十分便利。宏之就出生於這家醫院的婦產科,每當有個發燒肚子痛的小毛小病,也能馬上去該醫院的小兒科就診。宏之上學后參加了當地的少年棒球隊,每每有個擦傷扭傷,也會在該醫院的外科接受治療。
同樣出生於該醫院的婦產科,比宏之小四歲的卓也的境況卻大不相同。還在襁褓之中時,他就和醫院結下了不解之緣。治療感冒引發腎功能衰竭;中耳炎用藥導致胃痙攣;吃退燒藥后嘔吐不止。如此種種,在治療一種病症的同時,定會引發另一種病症。柏木卓也就像一台精密機械,輕易碰不得。因此父母作出判斷,要想保證這台精密機械的順暢運行,附近這家綜合醫院已是力不能及。從那以後,只要聽說哪家醫院的小兒科不錯,就算要跑到埼玉縣外也會找上門去。當卓也長到哥哥宏之加入少年棒球隊的那個年齡時,出現了明顯的小兒哮喘的先兆。這進一步加深了父母的煩惱。為了求醫,他們會橫穿東京都跑去神奈川縣,甚至千里迢迢趕往更遠的地域。
因此,宏之對於這段時間儘是些獨自在家的回憶。至於父母出席學校運動會或棒球比賽的情況,總共只有一兩次吧。
宏之的爺爺奶奶倒是每次必到。父親的老家離他們一家人居住的宿舍並不遠,步行就能到。每當父母帶著卓也為求醫而出遠門時,就將宏之託付給爺爺奶奶。低年級時的遠足活動是爺爺奶奶跟著一起去的;自帶的午餐是奶奶做的;暑假的手工作業則是爺爺幫忙完成的。
可以說,宏之事實上是由爺爺奶奶撫養大的。
在爺爺奶奶家,宏之覺得很自在。父親則之是獨生子,宏之和卓也便成了他們僅有的兩個孫子,他們自然會關懷備至,疼愛有加。
所以宏之並不覺得自己可憐,在和弟弟相關的事情上忍讓三分,對他而言是理所當然的。
為了弟弟,忍讓一下吧。
宏之,你可是哥哥啊。
你是哥哥呀,可以忍一忍吧。
是啊,卓也身體差,我必須得挺住。這種想法,幾乎已成為他的本能。
他跟弟弟卓也之間只發生過一次衝突。是的,只有一次。
那時宏之十三歲,卓也九歲。父親從大宮的製造工廠調往東京的總公司工作。當時正是卓也的小兒哮喘最嚴重的時期,家裡經常飄蕩著一股藥味。弟弟嘴上按著霧化吸入器艱難呼吸時發出的痛苦聲音,令宏之難以忘懷。
按理說,大宮市郊外距離父親工作的地點並不遠,根本用不著搬家。但卓也的健康狀態不太穩定,母親功子想到以後小兒子發病時,丈夫要花近一小時才能趕回來,就心慌得不行。再說,則之這次算是職務升遷,今後各種加班應酬自然會變多,便不可能將全部心思都花在卓也身上,和功子一起到處跑醫院。因此,對丈夫的工作調動,功子心底其實相當不滿。
搬到東京去,擁有自己的居所,一家四口一起過像樣的日子。功子向丈夫展示了光明的生活前景。不久,她的這份強烈願望就變成了現實。
就在則之晉陞一年後的三月,一家人搬進了東京下町的某幢新建公寓。當時宏之十四歲,卓也十歲。於是,就在宏之由初二升初三,卓也由小學四年級升五年級之際,兩人同時經歷了一次轉校。對宏之而言,轉校的時機頗微妙,因為中考的激烈競爭迫在眉睫。他還不得不離開少年棒球隊,即使自己已能夠作為一名正式球員嶄露頭角。
當然,曾為孤獨的自己帶來無限關懷的爺爺奶奶,也一下子離得很遠了。
宏之的內心十分苦悶,儘管他嘴上什麼也不說。
功子對新居十分滿意。雖說最好能搬到市中心,這樣會離卓也的主治醫生所在的醫院更近一些,但那種地段的房子並非則之的收入能夠負擔得起的。
於是搬家后,母親開始出去打零工。卓也的小兒哮喘也減輕了一點,主治醫生說,這病在他小學畢業時就能痊癒。事實上,卓也現在已經很少請病假了。
儘管如此,對於體質羸弱的卓也,還不能掉以輕心。再說,以前考慮到健康狀況,卓也從不上補習班,也沒有學什麼才藝。今後醫藥費可以省下一些,就得在他身上多花些教育費。因此,增加收入就成了當務之急,哪怕多一點點也好。
功子認真勤懇地工作著。
但是,還沒過三個月,卓也就病倒在家中,用救護車送進了醫院。病因並非哮喘發作,而是在洗澡時突然就不省人事了。
卓也接受了各種各樣的檢查,結果還是沒查出病因,住院半個月後就出院了。然而,這件事從根本上改變了柏木一家的生活。
在此之前,「敵人」還是看得見的,那就是卓也的哮喘。這次的「敵人」卻弄不清是何方妖魔,連功子信賴的主治醫生也毫無辦法,這個年齡的孩子為何會突然昏倒,並且用現有手段還查不出病因?
功子心底直哆嗦。她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卓也體內覬覦著他的生命,侵蝕著他的健康。好不容易克服了小兒哮喘,卻讓某個惡毒難纏的傢伙鑽了空子,附在了卓也身上。現在,雖說沒發現任何異常就被醫院趕了出來,但以後卓也的身體肯定還會像這樣突然崩潰吧。
功子辭掉了臨時工,搬往市中心的奢望也就此徹底放棄。不過私家車仍然需要,舊車在搬出大宮時處理掉了,便又重新買了一輛。這樣一來,無論何時,卓也一有身體不適,就能立刻送往醫院。他們來到東京下町的時間還不長,功子有點缺乏安全感,一旦有事叫救護車,肯定會送去就近的地方醫院,怎麼能叫人放心呢?
功子也考慮過,這種令卓也痛苦不堪的病症或許來自轉校引起的精神壓力。她曾為此主動與老師溝通,並去了老師介紹的教育諮詢中心,但誰都沒能提供打開她心結的建議。班主任一邊擔心經常病假會影響卓也與同學們的交流,一邊又說卓也成績良好、品行端正,跟同學們很合得來,應該沒什麼問題。老師們果然不夠細心,只能看到表面現象,根本無法洞察卓也內心深處的焦慮、孤獨和不安。
教育諮詢中心也不比學校高明多少。他們甚至還說,做母親的過於擔心反而對孩子不好,簡直牛頭不對馬嘴。讓孩子自立?開什麼玩笑。卓也若是個健康的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齡自然會放心地讓他獨立自主,可卓也的健康狀況有問題,做父母的怎能視而不見?這麼做,簡直跟棄之不顧沒任何區別。
卓也那麼聰明,脾氣又好。對這個完美無缺的好孩子,哪怕做得過頭一些,我也一定要保證他的健康。
我一定會好好地呵護他。
母親的決心是如此堅定,如此執著,柏木宏之長久以來全都看在眼裡。
出去打零工的那段日子雖然不長,但那時的母親非常開朗。可見擁有自己的居所,從住宿舍的憋屈中解放出來,能夠帶來巨大的喜悅。而宏之也在成長,已經能夠充分體會到母親的內心變化了。
媽媽總算可以喘口氣了。宏之當時這樣想過。總算可以從充滿擔憂的生活中退出身,走向光明的未來了。
那時正值中考臨近,對於有生以來第一次面臨大考選拔的自己,母親表現出了親人應有的關懷。對此,宏之感到由衷的欣喜。母親參加了開學時的三方面談,傾聽宏之參觀幾所高中后的感受;對自己取得好成績的科目不吝惜讚美,對於不足之處則笑著加以勉勵。這些對於別的孩子理所當然的關愛,終於降臨到了自己身上。
作為哥哥的默默忍讓,儘管從未獲得回報,也終於算是結束了。
但這一切僅僅維持到卓也住院之前。
母親辭掉臨時工,重新當上卓也的護士后,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不同的是,如今另一個宏之已然覺醒,不再是那個一味貪求父母疼愛的孩子,而是逐漸具備成年人的冷靜與理性的第二個柏木宏之。
他質問自己:你是否被強迫承擔了過分的義務?就算身體病弱,作為家庭的一員,卓也的所作所為正確嗎?圍著卓也團團轉的父母,對你是否太不上心了呢?
他還在心底用微小卻擲地有聲的語調提出疑問:卓也真的有病嗎?那不會是他使出的某種手段吧?那目的又是什麼?
為了得到父母的疼愛,使自己成為柏木家「最有價值的孩子」。
意識到這番自問自答的可怕,宏之不由得在內心堵上耳朵,閉上眼睛。
無論你怎樣掙扎,已經失去的幼年時光已經追不回來了。責備卓也並不合情理,畢竟不幸的他也在痛苦地抗爭著。
在跟什麼抗爭?
當然是跟他的病,跟虛弱的身體抗爭啊。他因此失去了太多校園生活和同學友誼,並默默抵抗著由此帶來的失落感。
我一直努力說服自己,如此堅信著。
但是,但是……僅有一次,這份信念發生了動搖,一切也隨之徹底顛覆。
就在那一年秋天,初三的第二學期已過去一半的十一月。
那時正值確定升學志願的最後關頭,明天將要就第一志願、第二志願、保底志願的事宜展開三方面談。作為轉校生的宏之已經能和現在的班主任推心置腹地溝通了。他盯上的那所高中,以目前的成績還有點不夠格,但他準備暗暗加把勁,爭取一舉拿下。班主任十分理解他的想法,並囑咐他:所以對你來說,第二志願至關重要——
「媽媽,面談約在明天。你沒忘吧?」剛到家,宏之就向母親提起此事。母親坐在廚房的餐桌旁,桌上攤開著一本很厚的書,似乎是《家庭醫學》。
他的心中立刻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怎麼了?卓也又不舒服了?」
不用等母親回答,只要看她的臉就能明白,自己不幸一語中的。
「他今天下午早退回家,說突然覺得頭暈,胸口悶得慌。」
「去醫院了嗎?」
「沒有,只有上午才能看門診。而且他說睡一會兒就會好的。」說著,母親將目光投向了卓也的房間,房門緊閉著。
「發燒了嗎?」
「有點低燒。」
「感冒了吧?」宏之「撲通」一聲扔下書包,坐在母親斜對面的椅子上,「還是別大驚小怪了。」
「頭暈可是很可怕的,跟六月叫救護車送醫院那次的情況一模一樣。」母親已然成了驚弓之鳥,六月的那起事故成了一場至今尚未結束的噩夢,「明天我想帶他去大學附屬醫院。再做一次腦電圖或者心電圖,徹底檢查一下比較好,對吧?」
明天。宏之一時語塞。但母親注意到了他的臉色變化。
「對哦,明天有你的升學面談。」
宏之將目光落在餐桌上的《家庭醫學》上,攤開的那一頁是標示大腦各部分名稱的圖解。
「跟老師商量一下,換個日子吧?你那裡也不是非明天不可。」
剎那間,宏之心中有根繃緊的心弦顫動了一下。僅僅是一剎那,卻已無法挽回。
你那裡。就是這個字眼出了問題。
總是這樣,總是這樣,總是這樣。「你那裡」是哪裡?連我的名字都不會叫了?
宏之站起身來,沒好氣地提起書包:「算了吧。我那裡總是這樣的。一點關係也沒有。」每句話都帶著刺,就是為了讓母親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宏之……」
宏之朝自己房間走去。母親的聲音一直追著他,直到走廊盡頭。
「對不起。別生氣啊,這不是沒辦法的事嘛!」母親的話里也有刺。並非單純的道歉,而是包含著責備。
太窩火了,簡直受不了。宏之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他想狂奔出門,想毀壞物品,想大喊大叫。他坐到書桌前,打開參考書和筆記本,卻什麼都看不進去,腦子裡一團糟,根本無法思考。
去洗把臉吧。想到這裡,他踏出房門,走向衛生間。
拉開衛生間的移門,他看到卓也穿著睡衣站在裡頭。洗臉池上方的鏡子映出一張蒼白的臉。注意到哥哥進來了,卓也轉過臉來。
他腳上什麼也沒穿,腳背上的皮膚白得瘮人,雙肩耷拉著,睡衣顯得肥大臃腫。
「身體不舒服嗎?」宏之擋在門口,問道,「媽媽很擔心你,說要帶你去醫院徹底檢查。若不早點治好,一直不去上學,可是要留級的。」
弟弟什麼也沒有回答。他又照了照鏡子,用手指擦了擦眼角,一言不發地想從哥哥的腋下鑽過去。
此時不該出口的話伴隨長期壓抑的心緒,像上足發條的玩具似的蹦了出來。簡直是中了邪,連宏之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什麼觸發的。也許只能歸咎於一時衝動吧。
說出來了。用的是極不經意的口吻,彷彿連自己都把那句話當成了耳邊風。明明只要說一句「哥哥我也很擔心你」之類的話。要真是這樣該多好。
但他心裡早就憋著一團火,如今更是怒火中燒。擰緊的發條便一下子崩開了。
「我說,你其實沒病吧。是不想上學故意裝病,對吧?」
盥洗室的門很窄,兩人並排擠在一起。卓也的個頭還不到哥哥的肩膀,聽到這番話,他搭在移門上的手停了下來,全身僵直,僅僅扭動脖子,轉過臉來。
投向宏之的目光是如此冰冷,叫人不禁打起寒戰。宏之有些膽怯了。「怎、怎麼了?」他反擊般地說道,卓也還是怔怔地盯著哥哥。
「你幹嗎擺出這副樣子?既然這麼不服氣,就別裝病早退啊。」
卓也仍然一言不發。宏之覺得自己的膝蓋在發抖。
我要和弟弟吵架了。我不能這麼做。不是早就決定了嗎?所以我從不和弟弟吵架。因為他身體不好,我必須保護他。
可這種眼神是怎麼回事?弟弟怎麼能用這種眼神看他的哥哥?
「就因為你總說自己有病,我才遭了那麼多罪。你知道嗎?」
弟弟總是把「病」這個詞掛在嘴邊,這本身就有問題。況且宏之的不滿不僅限於此。因為這「病」分明只是一種借口。
卓也的眼神稍稍緩和,隨後露出了似有似無的笑容。
宏之心中本就脆弱不堪的平衡瞬間坍塌。
「你這算什麼表情?」聲調高得離譜。宏之上前一步,將弟弟卓也逼到牆角。「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
卓也笑得更肆無忌憚了。那絕對是幸災樂禍的嘲笑。他在嘲笑怒不可遏、做出如他所想的可笑反應的哥哥。
這傢伙果然在故意裝病。他根本就不是什麼病秧子,只是想讓我們圍著他轉。
宏之終於明白了。但他並沒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反而像是一面長久以來橫亘眼前的牆壁轟然倒塌,陡然射入的陽光使他頭暈目眩,氣血沖頂。
在之後極短的時間裡,自己揮舞拳頭,卓也慘叫連連。宏之腦袋裡只留下這樣毫無真實感的模糊影像。
唯一清晰的,只有母親的叫喊。為了將自己從卓也身邊拉開,母親又打又拽。事後宏之發現,母親在自己臉上留下了指甲印。
「你這是做什麼?你可是哥哥啊。」母親又哭又鬧,表情和聲音全都走了樣。
宏之和母親都發了狂,卓也卻依然無動於衷。他明明挨了揍,臉頰浮腫,嘴唇流血,倒還能泰然自若,裝出悲傷害怕的模樣求助於母親。而在這份偽裝之下,他的另一張臉仍在冷冷地笑著。
卓也的冷酷無情,宏之全看在眼裡。
哥哥,沒用的。輸的還是你。我贏了。
宏之恍然大悟。他看到了真相,一個他長久以來視而不見的醜陋真相。
這就是這傢伙的本來面目。
念經聲中,弔喪者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前去上香。
柏木宏之坐在萎靡不振的父母身旁,注視著弟弟的遺像。
有生以來第一次責問弟弟、毆打弟弟。普通家庭中常見的兄弟打架,在柏木家一直是被禁止的。而這樣的家庭關係被他打破了。
「動用暴力欺侮弱者是卑劣的行為。」
那天晚上,父親打了他。對宏之而言,這是第一次。並非出於教育目的,而是純粹的責罰。
那時無論體格還是力氣,他都不輸父親分毫。想反擊其實輕而易舉,甚至完全有可能將父親打翻在地。
但他並沒有這麼做。因為他害怕。
無論發狂反擊,還是高聲呼籲自己的主張,都只會讓自己在泥潭中越陷越深,根本無濟於事。
宏之懂得如何克制自己。他什麼也不做,只是緊閉自己的心門,將父親顛撲不破的說教當作耳邊風:居然毆打身體病弱的弟弟,你到底想怎麼樣!
「看著我的眼睛,好好聽我說!」
一個耳光呼嘯而來,眼前金星直冒。宏之強忍委屈,拚命將眼眶中打轉的淚水吞進肚裡。他已習慣於此,因為一直以來,他都是這麼做的。
只是當時,他開始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身的處境,結果發現自己已然站在了懸崖邊緣,這令他感到十分后怕。
幸好及時注意到了。就像出門回來,發現忘記熄滅的煤油爐旁飄蕩著窗帘,心驚膽戰之餘又長舒一口氣——還好沒出事,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
從此以後,宏之就像一名緊盯顯微鏡觀察樣本的生物學家一般,開始仔細觀察起自己的家人。他發現了許多真相,洞察力也變得越來越敏銳。
這個家庭是以卓也為中心運轉的。一旦抽離針對卓也的擔心和憂慮,父母就會失去自己的人生方向,變得不知所措,更無暇顧及宏之的感受。造成這種境況的不是別人,正是弟弟柏木卓也。
宏之因此得出結論:我不能再留在這個家裡了。於是,他開始有條不紊地悄悄制訂起自己的計劃。
這並非難事。因為打架事件之後,卓也的健康狀況仍不見好轉,父母依然將全部的心思撲在他身上,無暇顧及其他。
他偷偷調整了自己填報的志願,因為報考的學校必須符合一個條件:能夠住在爺爺奶奶家走讀上學。
而直到他如願以償考上填報的高中,並且徵得爺爺奶奶同意讓自己住到他們家,父母都從未覺察到他的計劃。
為了說服父母和爺爺奶奶,宏之準備了一套說辭:「卓也身體一直不好,爸爸媽媽的負擔依然會很重。我還是個孩子,能管好自己就不錯了,哪天一失控,又會和卓也發生衝突。上次打卓也是我的錯,實在很難為情,我會好好反省的。再說爺爺奶奶年紀大了,兩個人生活會很孤單,我正好可以去陪他們。我們是一家人嘛,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
條理清晰,說服力十足。但宏之很清楚這僅僅是檯面上的說辭,因為真心話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口。
「不住在一起沒關係。只要心在一起就行了。」當時宏之還如此補充道。
父母哪會有跟宏之在一起的心。在宏之還懵懵懂懂的當兒,他們的心早就被卓也佔得滿滿當當。
既然如此,自己的人生就由自己來守護。
現在正是時候。之前宏之還是個小孩,跟弟弟爭奪父母的疼愛,也算挺可愛的表現。而現在,自己正步入成年,即使過去的痛楚不會自行消失,也沒必要再去爭搶些什麼了。那種冷漠的父母根本無所謂,總能應付得過來。
然而,卓也是一個大麻煩。說不定他會突然跑來攪局,臉上掛著自鳴得意的冷笑,把宏之的人生攪得一團糟。
首先明擺著的,便是經濟問題。誰知道父母已經在卓也身上花過多少錢了。醫療費有保險頂著還算好,可那些偏方和保健品並不在醫保範圍內,都是真金白銀換來的。
於是那些理應用在宏之身上的正當開銷,都堂而皇之地挪給了卓也。不,若只是金錢問題也就算了,要錢可以自己打工去掙。
就算父母一心只顧卓也,對宏之不聞不問,也沒什麼大不了。問題是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會產生錯覺,認為宏之的人生也應當圍著卓也轉。
你是哥哥。
照顧一下弟弟吧。
必須保護好卓也。
卓也身體不好,你卻如此健康,你該為卓也付出更多。
開什麼玩笑!
不過,宏之也並非沒有動搖過。
「我也一直覺得對不起你,總是對你漠不關心,讓你一個人忍受孤獨。可正因如此,我們應該住在一起,每天見面。為什麼要一個人回大宮去住呢?」
聽到母親邊哭邊這樣說時,宏之也於心不忍。原來母親並沒有徹底忘記她與自己的母子親情。
但是母親的眼淚和懇求,最終未能推翻宏之離家的決心。自己之所以能橫下這條心,多虧了卓也。
因為那時他哭著說:「哥哥不在我會孤單的。是我的錯嗎?是因為我的病嗎?難道是哥哥害怕我把病傳染給他,才要離開的嗎?」
聽他這麼一說,父母哭得更傷心了。宏之沒有哭。他盡量溫和耐心地安慰弟弟,說自己只是考慮到緊張的高中學業,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我走了,媽媽就能一心一意照顧你了。」
宏之當時的心情,就像要狠狠扯開一團糾纏不清的藤蔓一般,煩躁難耐。
「卓也這麼孤單,你忍心丟下他嗎?」母親說道。
「爸爸出差或有事不在家的時候,有你在的話,媽媽跟弟弟會比較安心吧?你已經是半個大人了,就不能保護好他們嗎?」這是父親的說法。
兩人幾乎阻斷了宏之所有的退路。但宏之下定決心,一定要掙脫束縛,奪回自己的人生。
我不能再犧牲自己了。我不能為此毀掉自己的未來。
他掙脫了。所幸爺爺奶奶沒災沒病,身體健康,不僅樂意和他住在一起,還在生活上給予他莫大的支持。
他會常常想起東京的家,卻從未有過回去的念頭。
一年、兩年,隨著時光飛逝,宏之漸漸冷靜下來。他偶爾會反思,世上就是有這種家庭,因某種正當理由建立起包含優先順位的家庭秩序,並自然而然地無視掉排位最低的部分,全家人還照樣能貌合神離地團結在一起。真是夠一廂情願的。
有時,宏之也會想到卓也。
卓也不可能永遠不長大,他今後又會怎樣呢?在父母之後,如果又出現了他想獨佔的事物,他會怎麼做呢?
也許這只是兒童時代特有的獨佔欲?那隨著卓也的成長,這份慾望會逐漸淡化吧。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最好找個時機確認一下。
然而,卓也突然死了。
你為什麼會死呢?宏之望著卓也的遺像,在心中發問,即使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答覆。
卓也,你為什麼要死呢?
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爸爸媽媽都認為你是自殺的,認為你既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又不適應學校的環境,對不斷給雙親添麻煩的自己感到絕望,於是選擇了死亡。
爸爸也好,媽媽也好,這下子就永遠屬於你了。
難道你想要的就是這個?
或者在不知不覺中,你已經長大了,開始擁有爸爸媽媽料想不到的追求了?也許這份追求令你備受挫折,不堪其煩惱而選擇了死亡?
你到底想要什麼?
你為什麼要死呢,卓也?
這時,宏之感覺到有視線正投向自己。他將目光從卓也的遺像上移開,毫無戒備地四處張望,結果與站在香案前的一位弔喪者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那是個五十來歲、小個子的圓臉男人。作為喪服的黑色西服並不合身,肩膀處擠出了褶皺。而他那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樣,似乎與守靈的氛圍不太相宜。
好像就是這個人。他正端詳著宏之的臉,眼神顯得十分驚訝。
是卓也所在學校的教師吧?那他會感到吃驚也很正常,因為幾乎沒人知道卓也還有個哥哥。
這位中年男子懷著悼念之情垂下視線,畢恭畢敬地行完禮后,便退了下去。
宏之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下。弔喪者中有很多人都跟這位男子一樣,會對自己的存在感到驚訝吧。
柏木父母身邊穿校服的那個人是誰?是他哥哥嗎?
從未聽說他還有哥哥啊?或許是表哥吧?
念經聲中,弔喪者們接二連三地前來上香,父母則機械地對他們一一低頭行禮。父親時而牽動嘴唇,不出聲地念一句「謝謝」。是他的同事來了吧?母親只是一直彎著身子,看來光是頻頻抬頭低頭,就已經令她精疲力盡,根本無暇看對方的臉。
不到一小時的守靈接近尾聲之際,一位身穿藏青色校服的少年站到香案前。
之前也曾有兩個孩子跟隨家長前來上香。由於城東三中的同學要明天才來,今晚來的估計都是卓也小學時的朋友吧。上初中后,他們都去了不同的學校,跟卓也沒有來往了。他們應該是收到訃告后特地趕來的吧。
但眼前的少年身邊並沒有陪同的家長。他是一個人來的。
宏之不經意地觀察著這位少年,一開始只是有些好奇,但很快就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他以稚拙的手法上完香后,還遲遲不肯離去,一直專心致志地仰視著卓也的遺像。
他正在向卓也提問。宏之心想。這位少年有什麼事情要問卓也。
他臉上的這副表情,一定和剛才的我一模一樣。
你為什麼要死呢,卓也?
如果少年是卓也的朋友,就一定會如此發問。
可是……
這名少年身材勻稱,似乎偏瘦一些;鼻樑高挺,下頜輪廓精緻柔和;眉清目秀,漂亮得像個女孩;鬆軟的秀髮在屋內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環形的光澤。
這種光澤被稱作「天使的光環」,孩子的頭髮都會有,是未曾受傷的美麗頭髮的明證。
少年的視線離開卓也的遺像,轉向祭壇前的親屬席。宏之的父母正耷拉著肩膀,並排坐在那裡。
他嘴唇緊閉,又似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也許他是想學著大人的模樣,儀式性地說一句表示哀悼的台詞,卻因為害羞說不出口吧。
僅此而已嗎?
喂,你剛才要說什麼呀?宏之心中冒出的這個疑問,讓他焦躁不安起來。
沒想到在卓也的遺像前,還會出現面露如此神情的朋友。
少年也終於注意到了宏之的視線。兩人目光相接。少年眼中充滿了驚訝之色。不過,這與剛才那名男子的吃驚神色並不相同。他分明知道宏之是什麼人,或許只是在驚訝,為什麼宏之會出現在這裡。
對視的一剎那,彷彿連呼吸都停止了。之後,少年朝著宏之深深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了香案。
宏之的目光追隨著他,那瘦弱的背影很快消逝在聚集一堂的弔喪者中。
他到底是誰?
「宏之,」身旁傳來父親的低聲斥責,「別東張西望。」
宏之這才發現自己的身子已經離開了座位。他慌忙重新坐好,用一隻手抹了抹臉。這個動作也許會讓旁人覺得自己不太像高中生,而彷彿一名通達世故的疲憊中年人。
宏之確實很累。他比實際年齡老成許多。這份「老成」一直是他用來自我保護的利器。
宏之吐了口氣,目光重新落到自己腳下。即便是卓也,也會有真心哀悼他的朋友吧。剛才那孩子就是如此。他似乎懷著很深的悲傷,因而會選擇不參加學校安排的團體弔唁,獨自前來,還向卓也發問:你為何要孤獨地死去?
儘管已經得不到回答了。
不,真的得不到嗎?
也許卓也的死並非意味著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這個念頭毫無頭緒地冒了出來,宏之不禁微微地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