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Ⅰ部:事件》(10)
體育館入口處並排放著兩隻大紙箱,每隻都足以輕鬆藏進兩個小孩,乍看之下不禁令人好奇,從哪兒找來的大傢伙?一隻紙箱里放著許多拖鞋,另一隻里則有不少半透明尼龍袋。紙箱旁邊站著一對男女,手腳麻利地為排隊進場的家長們派發紙箱里的東西。他們用意明確:在此換上拖鞋,並將脫下來的鞋子裝入尼龍袋。簡直像面向學生的大眾居酒屋。藤野邦子心裡犯著嘀咕。家長中還有些人竟自帶拖鞋而來,真是用心周到啊。
最終,我還是來了。
涼子讓自己以工作優先,這份心意固然令人欣慰,但邦子覺得這次家長會意義重大,不能佯裝不知情。
紙箱旁邊的這對男女雖然身著便裝,但應該是學校的員工,分發拖鞋和尼龍袋時,還畢恭畢敬地對進場的家長鞠躬寒暄:「晚上好。」「您辛苦了。」
有位學生的母親向那名女性打了聲招呼:「是山裡老師啊。」還親切地鞠躬回禮。無論是校門口還是體育館的入口,都沒人問「您是哪位同學的家長」這類問題,也沒有準備姓名登記簿,令人感到自由放鬆。
邦子原以為學校舉辦這樣的家長會,是一種應對媒體的手段,現在看來自己的猜想完全落了空。四下張望,不要說電視台的攝製人員,連記者模樣的人也不見一個。難道說,如今學校里發生學生死亡事件已經不算新聞了嗎?或許是別處發生了更嚴重的事件?邦子出門前沒看電視,對此並不了解。
看看手錶,時間已是六點五十。現在雙職工家庭增多,為了讓儘可能多的家長參加,才要安排在這麼晚的時間開家長會。
眼下已是年終臘月,這一時刻的天空看不出傍晚的影子,已然是夜晚時分。天空中陰雲密布,看不到一顆星星。學校里黑黝黝的建築物冷峻地佇立著,抬頭看去,它們的輪廓將天空分割成帶有銳角的塊狀區域。就校園的面積而言,實在稱不上寬敞,但城市中有這樣一片空地已屬罕見。仰望夜空,連夜色也比別處稀薄許多,或許也因覆蓋著地面的積雪反射出光芒的緣故。一樓教室有一半亮著明晃晃的燈,藉此可以隱約看到操場邊的足球門框。
體育館內,天花板上的熒光燈十分耀眼,邦子一走進去,便不由得眯縫起眼睛。由於這裡兼做禮堂,因此長方形館內的一端有個講壇。此刻講壇上空空如也,整個體育館內只有那裡沒開燈。看來,今天的家長會沒有安排教師高坐講壇之上。體育館的地面被三色油漆塗成大小相異的三個活動區域。白色區域是排球場,黃色區域是籃球場,最小的紅色區域看不出是用於什麼運動。
球場上整齊地排列著摺椅,其中大約一半已經坐了人。與音樂會的會場不同,人們都將前排空著,紛紛從正中間開始入座。後排的座位也頗受歡迎。場內人聲嘈雜,氛圍自然不可能令人愉快。
這裡相當寒冷。公立學校的體育館一般不會安裝空調。場內有兩三個煤油爐,估計是臨時搬來的,可要靠這點設備來使這巨大的空間變溫暖,實在不可能。邦子連大衣都不脫,直接在就近的摺椅上坐下。那是倒數第二排最靠左的座位。
這一排的其他座位都已坐滿。與邦子相鄰的座位上坐著一位女性。她將頭髮染成棕色,穿著一件與發色十分相稱的皮風衣。邦子落座后,她朝邦子看了一眼,點了點頭。邦子也向她點頭致意。
「真冷啊。」那人搭話道,「沒有暖氣,孩子們還真耐得住。」
邦子微笑著說:「只要活動開就不覺得冷了。要是一動不動地待著,確實夠受的。」
「哪裡,孩子們也很怕冷,夏天又熱得像蒸桑拿。裝一套空調又不見得罪過。」
看來她確實很冷。皮風衣雖擋風,但不夠暖和。
「我很少參加學校舉辦的活動,您常來嗎?」邦子套話道。
棕發女性搖了搖頭。「我只在舉辦校內合唱音樂會時來過這裡。是去年吧?」她微微偏了偏腦袋,「據說附近的居民有意見,在這兒開音樂會太吵,因此從今年開始就要借用區居民會館。」
「是嗎?」邦子附和道。原來在體育館里辦合唱音樂會還會被投訴雜訊擾民,可見學校的運營真夠辛苦的。
「我對PTA[9]沒什麼興趣。」棕發女性不屑似的說,「可今天的集會不能不來。」
「您的孩子跟去世的那孩子同班嗎?」
「怎麼會?」那人瞪大眼睛,使勁搖了搖頭,「不是。可我們家孩子膽小,很害怕,非要我來聽聽。」隨即,她放低聲音,將臉湊近邦子,「有人說那孩子是受人欺負,被人弄死的。」
「真的嗎?」
「據說他是跟不良團體鬧衝突,之後就不來上學了。」
「啊,怪不得……」
棕發女性斜瞥了邦子一眼,好像在說: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
「真是夠嗆……」或許是幾句悄悄話縮短了距離感,棕發女性好像要推心置腹一般感慨萬千地說,「孩子死在學校,對於做父母的簡直是一場噩夢。雖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但學校必須負全責。」
一個身穿灰色西裝的男人腋下夾著幾張摺椅,彎著腰一路小跑著從她們身邊經過。他徑直跑到第一排前,開始一張張擺放椅子,看來是給教師們坐的,還在那兒豎了一支麥克風。
「七點了。」棕發女性看著講壇上方的圓形掛鐘說道。
會場里已坐滿八成,到場者大部分是女性,也就是在校學生的母親。縱觀全場,當爸爸的只有零星幾個。
前排的空座位現在也坐滿了人。剛才排椅子的西裝男子正在調試麥克風。音響很差,聲音都走調了,可他不顧這些,開始講話:「很抱歉,今天臨時通知大家前來。在此,我對大家應邀出席表示感謝。家長會馬上就開始了,請大家稍等片刻。」
就像事先排演好似的。他話音剛落,身後的入口處一個接一個地走進一群人,領頭的是一名五十來歲的小個子男人。他們統一低垂著眼,滿臉慌張。
老師們上場了。
正如邦子料想,最後放置的那排椅子是為老師準備的。這批人沒有馬上坐下來,而是在椅子前站成一排。這時,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一個體格魁梧的男子猛地起身走近那排人,低聲說了些什麼。教師們紛紛點頭。
不一會兒,那個五十來歲的小個子男人被請到前排,站到麥克風跟前。「謝謝大家在這麼晚的時間來此會聚。我是校長津崎。」
表情沉鬱。家長席鴉雀無聲。
津崎說完后離開麥克風,深深鞠躬。身邊站成一排的教師也跟著鞠了一躬。算上校長和穿灰西裝的男人,一共有八人。其中兩名是女性,一人身穿白大褂,估計是保健老師。
「這次,本校發生了十分不幸的事件。想必大家都已知曉,昨天早晨,學校邊門旁發現了去世的二年級一班的柏木卓也。這一事件給本校學生造成了難以想象的打擊。為什麼沒能在此類不幸事件發生前預先阻止?作為教師的我們深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校長垂下眼睛,停頓了一會兒。由於緊張,他這番話說得有些結巴,嘴角極不自然地扭曲著。
他身穿一套舊得有些土氣的西裝,從領口處可以看到裡面的黑馬甲。領帶打得規規矩矩,使他看起來不僅個子小,脖子也顯得粗短。自參加涼子的開學典禮之後,邦子是第二次見到這位老好人模樣的校長。和上次的印象一樣:親和有餘,威嚴不足。估計在背後,學生們沒少捉弄他。
根據職位高低的順序,緊挨著他的男子應該就是副校長。他倒是個時髦人,即使離得這麼遠,也看得出他身上的西裝相當脫俗,年齡好像也比校長要小很多。他身邊是一位年紀跟校長相仿的女性,那是年級主任高木老師。
津崎以克制的口吻繼續說:「為了緩和學生與家長的悲傷和擔憂,我們安排了這場家長會。對此次不幸事件的前因後果,我們將根據目前已了解的事實,儘可能詳細地向大家作出彙報。」
說到這裡,他朝身邊的老師們看了一眼。
「首先,請允許我介紹出席會議的本校教師。」
果然,那位身材修長、衣著時髦的男子是副校長,名叫岡野。他低頭鞠躬時,用髮蠟定型的頭髮在熒光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二班、三班和四班的班主任依次鞠躬介紹后,便是身穿白大褂的保健老師尾崎。那個調試麥克風的灰西裝男子則是事務局的村野。
「還有一位將晚一點到。他是一年級的班主任楠山老師,同時也擔任二年級的社會課。昨天柏木被發現時,他正好在場。」
津崎校長講到這裡,坐在第一排正中的男子站了起來,從校長那裡接過麥克風后,慢慢轉過身。
邦子正感到好奇,這位身材魁梧的男人一開口,她立馬明白了。
「親臨會場的各位家長們,你們辛苦了。我叫石川,是城東第三中學PTA的會長。」
他身穿混色羊毛上衣搭配黑色高領毛衣,衣領處綴著一枚顯眼的金色徽章。他用比校長直率得多的口氣流利地說了起來:「今天的家長會是應PTA的強烈要求召開的。柏木的事情已經由部分報紙和電視作了報道,我們居住的地區不大,想必大家已經聽到各種各樣的傳聞了。眼下這種令人不安的、信息不透明的狀態長期拖延,對孩子們的純真心靈極為不利。我希望今天能在此將可以公開的信息開誠布公,讓大家放心。同時,也希望在城東第三中學今後的工作上,繼續得到各位的大力支持。拜託大家了。」
說完,他畢恭畢敬地低頭鞠躬。寥寥數語后,他已經控制了整個會場。
「工作真賣力啊。」邦子身旁的棕發女性小聲說道。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看來是一位幹練的會長。」
「這位石川先生有四個孩子,一個個送來這兒上學,不愧是PTA當家人。」
「哦……」
「有人肯處理麻煩事,總是好的。」
「他本身也有工作吧,真夠他忙的。」
「他是某建築公司的社長。」棕發女性說,「很有錢的。」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看上去要比老師們通達人情世故得多。
「所以,他出任PTA會長就跟玩兒似的。」棕發女性從鼻子里發出「哼哼」的笑聲。邦子默不作聲。
石川會長對此次事件發表了一通莫大的遺憾后,說道:「下面,就由校長先生來說明一下此事的前後經過,之後是答疑時間。對了,一班的家長可能注意到了,本應出席的一班班主任森內老師今天沒來……」
津崎校長剛想走上前去對此加以解釋,石川會長卻緊攥麥克風不肯放手。
「大家知道,森內老師是新人,年紀輕輕,這次受了刺激病倒了。當然,她已認識到自己的責任。雖然她今天缺席了,但請大家諒解。」
想說的話都說完了,石川才將麥克風讓給校長,長出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座位。邦子暗自感到可笑,心想:這樣的人真是哪裡都有。不過也沒什麼不好的。
會場各處傳來一陣小聲議論。具體內容聽不清,只知是有關「森內老師」的隻言片語。估計竊竊私語的都是一班的學生家長。
麥克風回到校長手中,他並沒有馬上開口。石川會長又探出身子,快速地跟他說了些什麼。
是在對校長作出指示,還是斥責他?看到津崎任人擺布的模樣,邦子不禁感嘆:這位校長真是沒用啊。
「呃,各位……」津崎校長尷尬地乾咳幾聲后,從西服上衣內側的口袋中拿出一份摺疊好的稿子,順手戴上老花眼鏡。圓臉上架一副圓鏡片的眼鏡,兩隻小眼睛在鏡片後面眨巴著。
「下面,由我來說明發現柏木的經過。」
聚集在體育館的家長中,直到此時才現出幾分緊張的氛圍。搖擺不停的腦袋全都停了下來。大家的目光一齊射向津崎校長。
新聞報道只說過學校內發現了柏木卓也的遺體。從涼子口中邦子也僅得到「在邊門旁」這一條信息。
津崎校長說,被發現時,柏木卓也躺在邊門內側的校園裡,身體埋在雪中,已經凍僵。家長席上傳來一陣驚呼。校長又說,發現柏木卓也並馬上向老師報告的,是同為二年級的一名學生。會場里又出現了片刻的騷動,包括邦子在內,家長都是第一次聽說這一情況。邦子心想:那孩子現在怎樣了呢?
津崎的視線離開手中的稿子,抬起頭繼續說:「對於發現柏木卓也的同學,學校將予以謹慎對待,採取妥善措施,盡量緩解他所受的刺激。該同學的家長並未出席今天的家長會。我們將與他們個別溝通,保持密切聯繫。」
學校撥打電話報警,警察和救護車來校;對來校的全體學生髮布校內廣播;發放成績單后,安排他們依次離校……津崎校長繼續著他的情況說明。雖然他看著手裡的稿子,可邦子覺得那只是時不時核對一下信息,該說的話他已全部記在了腦子裡。雖說他看起來不怎麼中用,可畢竟是校長。他的語調正逐漸趨於平穩。
說明過程中,他始終沒有使用「屍體」這樣的字眼,總是稱其為「柏木卓也」。「將柏木卓也送到醫院」「和柏木卓也的家長取得了聯繫」……邦子心想,在學校,「死亡」應該是個最忌諱的字眼。這畢竟是個聚集著許多尚年幼的孩子的場所。
「事發后,我和班主任森內老師立刻拜訪了柏木的家。當時他母親在家,森內老師便陪她去了柏木所在的城東醫院,讓他們見了面。」
你的孩子去世了。當被人告知這一信息時,做母親的會是怎樣的心情呢?邦子也經歷過親人和好友的死亡,應當可以想見。但母親對於孩子傾注的心血,遠比其他的感情更強烈,甚至完全無法比擬。對母親而言,孩子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是從自己的身體上分離出來的生命。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這樣特殊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學生們回去后,警察在校內進行了取證。」津崎校長將手上的稿子翻過一頁,「無論是校方還是警方,都很難判定柏木是捲入了某起事件,還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故。校內的勘查取證因此而格外仔細,校方也作了力所能及的配合。」
邦子從包中取出她愛用的圓珠筆和筆記本。
「二十四日整天都未開展社團活動,沒有一名學生來校。教職工倒是有幾位,下午五點前也都回家去了。正門是鎖著的,教職員工從邊門進出。在他們回家后,邊門由擔任學校管理工作的岩崎總務關上了。之後,岩崎總務又於晚上九點和午夜零點兩次巡視校園。」
邦子用圓珠筆飛快地做著記錄。
「晚上九點的巡視中,岩崎到過邊門附近,並未發現任何異常,門也是鎖著的。零點的那次巡視則僅限於校舍內部。」校長有點難以啟齒似的繼續說,「如果岩崎那一次也巡視到校園,說不定就會發現柏木了。真是十分遺憾。非常抱歉。」
誰知道呢?在弄清楚柏木卓也的大致死亡時間前,什麼也不好說。邦子心想,校長現在如此引咎自責也於事無補。
「說到警察仔細周到的勘查結果……」校長有點結巴地繼續說,「校內並未發現任何外人入侵,比如窗戶玻璃被打破之類的痕迹。校內物品與設施也未見異常。關於各教室內的狀況,昨天學生們已經進入過,老師們也仔細檢查過,並未發現任何異常。」
校長的兩條眉毛靠得越來越近了。
「本校通往屋頂的樓梯位於大樓西側,正好在邊門那一側。樓梯頂端,即通往屋頂的門是打開的,可判斷為登上屋頂的痕迹。屋頂有積雪,整片積雪上並無腳印,但門上的鎖確實被人打開了。」
這時,坐在邦子對角線位置上的一名男子舉起手,隨即站起身開始提問。由於沒有麥克風,校長聽不清他講的話。一名職員將手持式麥克風遞給他。校長將身子猛地轉向這邊,小眼睛又快速眨了起來,圓鏡片的老花眼鏡滑落下來。
男子將麥克風湊到嘴邊,開始發問:「那是什麼樣的鎖?」
津崎校長重重地點了下頭,回到麥克風的跟前。「正如大家看到的,本校的校舍都是舊建築,通往屋頂的門用的是掛鎖。鑰匙保管在總務室的鑰匙箱。」
接著,一位坐在中央位置的女性家長發問了。她的音調很高,能夠聽清楚:「平時用得著屋頂嗎?」
「平時並不使用。」津崎校長立刻回答,「屋頂周圍設有攔網,考慮到萬一有危險,本校禁止學生和教職員工登上屋頂。」
家長與校長的問答盪起一陣微波,在人群間擴散開來。人們交頭接耳,有人點頭,有人搖頭,一排排腦袋起伏不止。津崎校長又從西裝口袋中掏出一件白色的東西。這次不是稿件,而是一條白色的手帕。他用手帕擦了擦額頭,似乎出了不少汗。
會場中的喧擾不見平息,也沒有新的提問。津崎校長收好手帕,又將臉湊近了麥克風:「基於已有的發現,又考慮到通往屋頂的樓梯與發現柏木的後院的位置關係,便得出了柏木從屋頂的那個位置落下的可能性。我們並不知道他是如何登上學校屋頂的,因此目前只能稱之為可能性。」
上了屋頂,然後落下。校長有意選用這些毫無感情色彩的客觀性表達:既不是登上屋頂后跳下來,也不說是被人帶上屋頂后推下來。
邦子心想,該有人出來挑刺了吧。果然,剛才發問的男人立刻開了腔。他在座位上發出了尖銳的聲音:「也就是說,是自殺?」
剎那間,會場里鴉雀無聲。
「對了,我是二年級一班須藤明彥的父親。」提問者自報家門後轉過身,半對著教師,半對著家長,繼續說,「我聽明彥說過,柏木與同學們相處不太融洽,是個多少有點怪異的孩子。據說他早就不來上學了,我家孩子聽說他死了,馬上想到了自殺。事實也是如此吧?沒有留下遺書嗎?」
就在這直接得近乎無情的提問的最後,麥克風發出了「吱——」的一聲嘯叫,簡直就是在場各位家長此刻的心情寫照,也是對津崎校長最適時的拯救。得益於此,校長能借著那刺耳的餘音平復心情,再開口說話。
「到目前為止,尚未發現可以視作柏木的遺書的物品。」校長緩緩說道,每個字似乎都經過細心咀嚼,十分謹慎。可他話音剛落,家長中間又發出一陣竊竊私語。邦子清楚地聽到身後有人嘟囔:「誰知是真是假?」
「據柏木的父母說,柏木平時會寫日記,可這日記現在並未找到。目前並沒有能用來推測柏木近期心情的直接材料。」
一位母親舉起手,起身提問:「是不是他本人將日記銷毀了?」
「不知道。」
「他的父母親是怎麼說的?」
「他的父母也不知道。」
這下,聽眾席中發出了明顯表示不滿的噓聲,一排排腦袋開始激烈晃動起來。
一直手握麥克風的須藤明彥的父親,繼續用直截了當的語氣追問:「屍檢結果呢?應該能夠判明死因吧?校長先生不清楚嗎?」
「正式的屍檢報告還沒出來。」緊接著,津崎搶在須藤再次開口前補充道,「不過,昨天與今天,我們兩次與警方取得聯繫,警方認為,柏木身上留下的傷是高空墜落特有的,即摔傷和骨折。此外並未發現別的外傷。」
津崎校長的說話腔調叫人聽了牙根直痒痒。邦子心思,這簡直跟律師說話一個味兒。然而要想準確表述事件,不,應該說想要明哲保身地表達,往往就會變成這樣。
「這麼說來,不還是跳樓嗎?」
面對須藤的追問,校長眨了幾下眼睛,回應道:「應該說是從屋頂墜落而死。至於是他自己跳下去的,還是失足掉下去的,或是出於別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別的原因?」須藤突然泄氣了,像牙痛似的皺起眉頭,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校長的話未免過於謹慎了,我們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並非想歸罪於某個人,能否請您更直率地回答問題呢?」
說到這裡,須藤將臉轉向家長們。
「我的話或許言辭不當,但據我們家孩子說,柏木是個古怪的孩子。在場的一班同學的家長們,或許多少有所耳聞吧?對於這樣的孩子,若是自殺,請明確地說出來。雖然值得同情,但我覺得還是直言不諱的好。不知道大家怎麼想呢?」
邦子身邊的棕發女性聽了這番話,板著臉點了點頭。每當她的下頜收起,脖子上就會出現深深的皺紋。
「自殺的可能性很大吧?」另一位坐著的母親用高嗓門發問。
「對此我無可奉告。」津崎校長看來是準備慎重到底。
「他父母的看法呢?一般而言,自己的孩子會不會自殺,做父母的總該知道吧?」這位母親話說得毫不客氣,且介入過深。
石川會長上前從校長手裡奪過麥克風:「柏木的父母都受了很大的刺激,這也是理所當然,尤其是他的母親,已經倒在床上不省人事,警察無法詢問她,葬禮也無法安排。我們根本無從深入了解。不過,」這時他特地加重了語氣,「柏木的父母並沒有吵鬧著責備校方,或將此事歸罪於誰。我以會長的名義保證。」
「可是,班主任不是感到責任了嗎?甚至連家長會也不敢出席。森內老師明顯在逃避。」
這口氣就不僅僅是直率,而是透著惡意的刁難。儘管石川會長是個老江湖,可此時也忍不住皺起眉頭,出面制止。
「夫人,您這麼說話,森內老師可就受委屈了。不論出於什麼原因,自己班上的學生去世,作為班主任都會感到自責。」
「作為班主任,她當然有責任了!」
「對不起。」邦子這一列座位的另一頭,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站起身,銀絲邊眼鏡的鏡框在熒光燈下閃閃發亮,「我是一班田島房江的父親。平時我和女兒交流比較少,對這位柏木同學也是通過這一事件才知道的。我女兒跟柏木從未說過話,對他完全不了解。」
這時,另一支麥克風傳了過來。遞來麥克風的是一名身材健碩的三十來歲的男子。遞出麥克風后,他站到教師那排邊上去了。剛才校長介紹過,他是楠山老師。
「呃……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一班田島房江的父親。請允許我說上幾句。」
他語調沉穩,口氣莊重,讓邦子感到放心。這樣的會場里,具有如此風度的人物是必不可少的。
「剛才須藤的父親也提到,最近一段時間,柏木沒來上學。據我女兒說,這件事本身在班中並未引起多大的注意。因為柏木在班裡沒有關係親密的朋友。請問事實真是如此嗎?」
年級主任高木老師對校長低聲說了幾句話。校長點了幾次頭,再次轉向麥克風。
「柏木從十一月中旬起便不來上學的確是事實。至於二年級一班的同學如何看待這一情況,請原諒我無法馬上作出回答。答案只有逐一詢問過一班的同學后才能知曉。不過,不來上學的學生心態因人而異,對待他們的方式也會有相應的變化。譬如在一些情況下,有朋友每天早上接他一起上學,或將聽課筆記送到他家,類似這樣積極主動的方法比較可取。而在另一些情況下,稍稍保持一段距離,靜觀其變的做法更能取得成效。」
「那柏木屬於哪種情況呢?」
「屬於後者。柏木不來上學的時間只有一個多月,並不算長,同時考慮到柏木本人性格內向,沉默寡言,與其貿然刺激他,不如等他歸於平靜后,再慢慢取得溝通。這便是我們的應對方針。」
「這麼說,正如我女兒和須藤所言,柏木沒有朋友是符合事實的?或者至少可以說,他沒有每天邀他一起上學,或打電話鼓勵他去學校,或送課堂筆記給他看的朋友,對吧?」
「我說……」隨著一聲微弱的發言,一隻手舉了起來。
田島將麥克風遞過去。
「我是三班一瀨祐子的母親。我女兒一年級時與柏木同班,還和他一起擔任圖書委員。他們雖稱不上朋友,但有時也能在一起說說話。呃,我女兒祐子知道這次的事件后,非常難過,都哭了。」
「實在是非常抱歉。」津崎校長低頭鞠了一躬。
祐子的母親有些發矇。遠遠望去也能看出,她握著麥克風的手在微微顫抖。「呃,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您的女兒跟柏木多少有過一些交流。」校長幫助她擺脫了窘境。
「哦,對。可我女兒並不知道他最近不來上學的事情。升入二年級后,他們不在一個班,兩人也疏遠了。上個月月底,我女兒說在路上偶然遇見柏木,跟他打了個招呼,可他不搭理。呃,我女兒並不遲鈍,應該說是個老好人吧。她想起還有借來的書沒還,她是個粗心大意的孩子,看到柏木才突然想起來,就說有書要還,改天就把書帶到學校里去。可是柏木說不用還。呃,就是說,讓我女兒收著就行。」
她越說越急,越急就越說不清,最後連聽的人都覺得混亂了。總之,後來兩個孩子間發生過這樣的對話:
「那多不好,我明天帶給你。」
「算了吧。反正我也不去上學。」
「咦?你不去上學了嗎?為什麼?」
「上學才傻呢。」
一瀨祐子的母親憋得面紅耳赤,可依然很努力地繼續說下去:「從那以後,我女兒再也沒見過柏木。當時他惡狠狠的樣子,似乎嚇到我女兒了。該怎麼說好呢,應該是無依無靠吧。真的,他當時的臉色很嚇人。」
「啊……」石川會長適時地附和了一句,「還有這麼回事啊?」
估計會長以為那位母親會繼續說下去。可她竟直接坐了下去。邦子心想,要是坐在她身旁,應該能清楚地感受到她上氣不接下氣的顫動吧。
會場里再次鴉雀無聲,大家都顯得情緒低落。尷尬的氛圍籠罩著在場的家長們。
「如此說來,柏木還真是個孤獨又固執的孩子啊。」這次仍然是田島房江父親的沉穩聲線,把握住了會場的氣氛。
他抬起頭,猶豫片刻后,向校長提問:「不過聽我女兒說,柏木不來上課,是因為之前的一次衝突事件。他掄起椅子跟什麼人打了一架。我女兒還說,那根本不像柏木會做出的事情,她因此十分震驚。您能否詳細說明其中的原委呢?」
邦子挺了挺後背,重新端正坐姿。這事兒她是頭一回聽說,涼子從未向她提起過。
津崎校長又跟高木老師竊竊私語起來。田島房江的父親繼續站直,等待答覆。不一會兒,高木老師起身走到麥克風前。
「我是二年級的年級主任高木。由於您的疑問和我有些關係,所以由我來回答。這件事說來話長,請大家耐心一些。」
說完,她環視會場一周。她很鎮定,比校長更有威勢,簡直是從校園劇里走出來的資深女教師。這類教師一般不受學生歡迎。
高木老師以伶俐的口齒侃侃而談:「您提到的衝突事件確實發生過。時間是十一月十四日的午休時間,地點在二樓的理科準備室。當時,柏木與同年級的三名男生發生口角,之後事態升級,在場的一班同學十分驚恐,便叫住了經過走廊的我。我到場后,發現沒人受傷,就制止了這起衝突,但沒有當場詢問事情的經過。我讓他們四人在放學後到教師辦公室來找我。」
這時,麥克風又發出一陣低沉的嘯叫聲,高木老師卻根本不當一回事。
「結果,來教師辦公室的只有柏木一個人。我問他衝突的原因,他說,當時他獨自待在理科準備室,那三個男生進來后,隨手將標本和器材拿出來玩,他上前阻止,隨後開始爭吵。就在此時,一班其他同學跑來慌慌張張地勸架,並跑出來叫我。衝突事件的直接相關者,連柏木在內只有四人。」
「這只是柏木的一家之言吧?」田島房江的父親問道。
「是的,與他發生衝突的另外三人的說法,等一下我會說明。是柏木還是別人先掄起椅子發起進攻的,我並未看到。不過當時室內桌椅散亂,有些還倒在地上,其他同學都很害怕,因此我判定這起衝突應該不只是口頭上的。柏木說自己被人揪住衣領推了出去,但並未受到傷害,不必接受治療。他當時非常鎮定。」
說到這裡,高木老師用挑釁般的目光掃視會場。
「與柏木發生衝突的三人並非二年級一班的學生。他們午休過後的第五節課,並不是來理科教室聽課的,卻擅自闖進準備室,隨意擺弄裡面的器材,還對出面制止的柏木施加暴力。這自然不是什麼正當行為。我對柏木說,你出面阻止他們胡作非為是正確的。老師會嚴厲批評他們,讓他們來向你賠禮道歉。我還告訴他,如果就此事再發生任何衝突,要馬上報告老師。」
高木老師聲音洪亮,說話時兩眼放光。邦子注意到高木老師的眼神並非在挑釁,而是在生氣。她那怒不可遏的模樣,彷彿剛才描述的事件就發生在昨天,依然歷歷在目。
「我也從闖入理科準備室的那三名男生那裡了解過情況,他們承認大致過程與柏木所說基本一致。不過他們聲稱是柏木主動挑起爭端的。柏木辱罵他們,他們感到受了愚弄才發火的。我詢問辱罵的內容,他們沒說。他們當時都相當衝動。
「無論經過如何,擅自闖入理科準備室,隨意擺弄器材和標本,總是他們的不對。在我指出這一點后,他們也承認揪住柏木並將其推開的暴力行為,因此我要求他們向柏木賠禮道歉。我吩咐他們明天同一時間到教師辦公室來后,就放他們回去了。」
高木老師吐出一口氣,挺了挺腰背,繼續說:「第二天,儘管不太情願,三個人還是照我的吩咐來到教師辦公室。柏木卻沒有來。從那天起,他就不來上學了。」
高木老師目光炯炯,依然充滿憤怒。邦子感到,這憤怒中多少有一分是針對班主任森內老師的。
「我們很擔心,便立刻去他家進行了家訪。柏木將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肯出來。我們只能隔著房門和他對話,他清晰地表明,再也不想去學校了。我自然地認為,他不願上學的原因來自理科準備室發生的事件,於是對他說,那件事我們會認真處理,他們對你施暴是不對的,一定讓他們向你賠罪。可柏木回應說,自己不上學的原因不在於此,無論老師如何處理,都無濟於事。」
無濟於事。這不怎麼像初二學生會說的話。
「這是柏木的原話?」田島房江的父親問道。高木老師沒有看筆記本,而是憑記憶說的,難保不走樣。
然而,高木老師堅決地答道:「是的,這是柏木的原話,我並未作絲毫改動。」
「那柏木是否說過,導致他不願上學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高木老師瞬間垂下眼睛,隨即回應道:「他說,『不想再和學校扯上關係了,所以不去上學了。』這是柏木的原話。」
家長們發出嘆息聲,面面相覷。邦子看了一眼身邊的棕發女性。出人意料的是,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
「柏木的這一說法,校長先生也知道嗎?」
高木老師回頭看了看津崎校長,校長點了點頭,走到麥克風前。
「知道。因為我和高木老師一起去了家訪,當場親耳聽到的。」
田島房江的父親將重重的鼻息噴在麥克風上,聲音頓時放大了不少。邦子覺得,他似乎驚訝得說不出話了。
「之後,我們幾乎每周都去家訪一次,柏木卻幾乎不和我們說話。對處於如此狀態的學生,若急於溝通,有時反而會適得其反。所以我認為,在繼續堅持家訪、持續關注柏木的同時,必須耐心等待他的心理變化。這也是同高木老師、森內老師商量的結果。」
「這麼說,校長和年級主任、班主任都只是傾聽柏木的訴說,並沒有批評他?」
「在那種情況下,批評學生不會有什麼效果。」
「一個初二學生說他不想再和學校扯上關係了,這也不批評嗎?告訴他『你太任性了』『這麼想太草率了』等等,這類訓誡和教導都沒有嗎?」
家長之中的議論聲越發嘈雜。在逐漸失控的會場前呆立著的津崎校長和高木年級主任,讓邦子聯想到向池塘里扔石子的孩子。他們獃獃地看著水面上的波紋,等待水面重歸平靜後會有魚蹦出來。
突然,第一排靠邊的座位上,有新的提問者站起來發話了。
「這不過是小孩講的歪理罷了。」
這是個嗓音粗獷沙啞的男人。小個子,微胖,就身材而言倒是和校長頗為相似。只是兩人的體量明顯不同。如果說津崎校長是「豆狸」,那這一位就是「豆豬」。
「這難道不是教師們對於理科準備室事件處置不當的結果嗎?那孩子害怕被那三個人痛打,不是嗎?」
校長和年級主任都無言以對。
「那幫人到底是誰?從剛才就一直沒說出姓名。大家也都很想知道吧?」他轉過身注視著會場,那架勢與其說是在請求支援,倒不如說是在煽動,「老實說,我聽我們家孩子提過,心裡有數。老師就別隱瞞了,不就是那一伙人嗎?」
一股與剛才不同的躁動湧出會場。
「對不起,我認為理科準備室里發生的衝突與柏木的死亡無關。請允許我暫不公開那幾位學生的姓名。」
像是要截斷津崎校長的話頭似的,那個啞嗓子男人匆匆揮了揮手,還「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說什麼呢,校長大人?怎麼會無關呢?明擺著是欺凌事件吧?柏木阻止大出一伙人的搗亂行為,結果被他們盯上了,受到了欺侮,才不來上學的,最後還尋了短見。說白了不就是這麼回事嗎?總之,這就是校方的失職。」
校長緘口不言,以此作為反駁。邦子認為他的做法十分明智。此時的會場簡直炸開了鍋,每個在場者都忙著交換意見,有的交頭接耳,有的點頭應和,會場內的溫度頓時升高。人們口中迸出的語言碎片像紙屑般升向空中,翻騰飛舞著。
大出。剛才那人提到了這個人名。邦子連忙記在了筆記本上,準備回家後向女兒打聽一番。
「那是個出了名的壞孩子。」鄰座的棕發女性看到邦子在記錄,便像加註釋似的說道,臉上又浮起了冷笑,「這位大出是二年級的問題學生。剛才提到的在理科準備室里搗亂的三人,應該是大出跟他的手下。他們平時頂撞老師,擾亂課堂秩序,遲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飯,相當令人頭痛。」
「有這樣的學生?」
「如今哪個學校沒幾名問題學生呢?至少公立學校里已經司空見慣了吧?」
這孩子的父母今天應該不在場吧?如果當場聽到自己的孩子被人詬病,一定會馬上展開反擊的。
嘈雜的人聲尚未平息,津崎校長手握麥克風低頭說道:「柏木拒絕上學的狀態不曾有絲毫起色,最終導致如此不幸的後果。作為校長,我深感責任重大。您說得沒錯,確實是校方能力不及,處置不善。但是,目前沒有證據能夠證明柏木之死與第三者相關。因此不能輕易將其他學生捲入這一事件。敬請理解。」
讓人聯想到「豆豬」的男人嗤之以鼻,臉上掛著冷笑。他在確保整個會場都見到這一表情后,才慢悠悠地坐了下來。津崎校長的腦袋始終低垂著。
在群情洶洶的氛圍中,聲音重疊在一起,擰成一片責問,甚至還摻雜著怒吼。
「真的沒有遺書嗎?」
「沒有藏起來吧?」
「其實,學校知道真實的死因吧?」
這些沒有根據的胡亂猜想聽得邦子目瞪口呆。校長和老師們終究失去了平靜,顯得頗為狼狽。
「不,不,哪有此事……」
「是不想讓家長看到對校方不利的內容吧?」
「不,真的沒有發現遺書。警方也調查過……」
「他的父母呢?學校是否施加過壓力,讓他們不要聲張?」
「如果是自殺,怎麼會沒有遺書?」
邦子也有點犯糊塗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她原本不想發言,可看到如此混亂的場面,竟也有點躍躍欲試。要插一腳嗎?畢竟自己也有想說的話……
這時,那個沉穩的聲音又響起了。是田島房江的父親。
「各位,請一個個按順序發言。」他通過麥克風向大家呼籲道。
會場里人頭攢動,像極了一群在做布朗運動的微小粒子,還彷彿有無數視線正不規則地四處散射。他猛地站起身,將整個會場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臉上露出了前所未見的嚴厲神色,讓人感到無與倫比的威嚴——誰要是再胡亂說話,就別怪他不客氣。
會場里終於又開始恢復平靜了。田島房江的父親頗為滿意地環視四周后,再次轉身面向教師們。
「關於我剛才的提問,我認為已經得到了詳盡的回答。不過我還想確認一下,高木老師。」
「在。」年級主任有點緊張。
「對柏木施暴的那三人,後來向他道歉了嗎?譬如通過電話,或親自上門道歉。」
高木老師搖了搖頭:「結果還是沒有道歉。」
「柏木曾和老師們隔著房門交談過,對吧?那麼,他和同班同學間有沒有過類似的交談呢?」
「沒有同學去過他家。」
「那麼,班主任老師是否曾呼籲同學們去看望他呢?」
高木老師首次顯出躊躇的神態。
「森內老師並未向我提及,她是否曾動員過同班同學。」
「您不清楚是嗎?」
「是的,我會去確認。」
「那麼您自己以及校長先生,也沒想到過這個方法嗎?」
校長與高木老師對視一眼,隨即同時垂下眼睛。恢復鎮定后,校長再次湊到麥克風旁,田島房江的父親卻搶在他之前,向會場中的家長們發問:「剛才,有位柏木一年級時的同班同學的母親發過言。請問,還有哪位家長的孩子曾與柏木比較親近,或具有一定程度的朋友關係呢?」
會場里鴉雀無聲。剛才那群情激奮的場面頓時煙消雲散,轉而帶上了幾分尷尬的氛圍。
看來,誰都不為柏木卓也擔心,也不關心他在做什麼。更沒有哪位同學會照顧柏木的心情,約他一起上學。就連這些孩子的父母們也是如此。
過了一分鐘左右,田島房江的父親說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他返還麥克風,重新坐定。大家感到彷彿翻過了一座大山、克服了一個難題般如釋重負。邦子也是如此。不知不覺中,原本飽受責難,差點被逼入死角的校方,開始得到大家的理解了。
然而,現在放心顯然為時過早。
「大出他們有不在場證明嗎?」一個女性的聲音響起,直截了當的提問令全體家長脊背一涼。如果將剛才校方和家長間的唇槍舌劍比作網球比賽中的近網拉鋸,那麼現在的提問簡直是往球場里扔球拍的犯規行為。
「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津崎校長反問道,額頭冒出的汗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位於會場中央的提問者仍然坐著:「就是不在場證明。柏木的死亡時間應該是二十四日的半夜。當時大出他們在哪裡,又在做些什麼,你們知道嗎?」
「可是,為什麼要問這個……」
「大出他們將柏木叫到學校並推下屋頂,不是沒有可能吧?偷出鑰匙跑到屋頂上的事他們絕對幹得出來。警察調查過他們嗎?」
津崎校長沒有掏出手帕,直接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
「對不起,正如我剛才的說明,無法證明柏木的死與他人相關。因此我無法答覆您的問題。」
「難道不覺得可疑嗎?」一個尖銳的聲音冒了出來,如同當頭一棒,「不將兇手繩之以法,我們就不能放心地讓孩子來上學。說實話,這樣的家長會本該有警察出席。不通報警方的調查進展,這場會議就毫無意義。」
低低的贊同聲此起彼伏。校長字斟句酌為自己披上的龜殼般的屏障就此土崩瓦解,一切都已暴露無遺。「大出」這個名字也被家長們頻頻提起。
「柏木是否被人殺害,這一點尚無定論。」高木老師上前說道,從表情看,她已忍無可忍,「剛才的發言極易導致對大出的誤解。請不要隨便使用『兇手』一詞。」
剛才的那名女性又說了句什麼,由於聲音變了調,邦子沒能聽清。包庇學生?隱瞞事實?身邊的家長又隨之騷動起來。
發言者終於站起身,雙手扯著麥克風的連線在空中胡亂揮舞,還使勁搖著頭,說道:「我來告訴你,我們家孩子一年級時被大出俊次打過,還被他從樓梯上踢下,造成腿部骨折!老師們可別裝不知情。當時我要去告他,可你們說事關學校聲譽,求我別告。就是因為你們沒管教好這種流氓學生,才釀成了殺人慘禍!」
場內一片嘩然,家長們都沸騰了。言語的紙屑裹挾著情緒的灰塵,將會場攪和得烏煙瘴氣。
「真有這回事嗎?」
「快講清楚!」
「沒聽說過這種事啊。」
「學校到底隱瞞了什麼?」
有些家長甚至站起身準備衝上前去,仍在座位上的家長們也明顯做好了隨時起身的準備。
「對不起。」那個曾在中途遞送麥克風的男老師走向前方,擠到校長和年級主任之間,湊近立桿式麥克風,「我叫楠山,負責二年級的社會課程。我了解柏木和與他發生衝突的那三名學生。那天發現柏木后,我一直都在現場。我看到過柏木的遺體。」
津崎校長想去阻止他,他卻嫌麻煩似的將校長推開,激烈抗辯道:「有什麼關係呢?根本沒必要隱瞞!」說著,他又湊到了麥克風跟前。
家長被他提起了興趣,不再胡亂髮言,會場重歸平靜。楠山老師或許從中獲得了自信,將會場掃視一遍后,繼續說道:「我親眼所見,柏木的身體上並無遭受暴力留下的痕迹,臉上的神情也很安詳,實在不像是被人推下來的。而且……」
沒事的,校長,讓我說出來吧。楠山老師的心底或許正如此祈求著。他撐開胳膊肘,彷彿在跟校長較勁。校長見狀,只得垂頭喪氣地退了下去。
「我們也從柏木的父親那裡了解到一些情況。他說柏木在拒絕來校之前,精神狀態就很不穩定。他擔心長此以往,柏木會不會自殺。也就是說,柏木的父親確信他是自殺的。他也對警察說過類似的話。」
整個會場剎那間冷卻下來,就像腳底的塞子被人拔去,先前白熱化的氣氛都從漏洞泄走了似的。
「確實,我們沒有發現遺書。但不寫遺書自殺的情況也不是沒有。從屋頂上跳樓而死本就是一種突發行為。」
會場里靜悄悄的。彷彿忍受不了這種寂靜,之前那位女性發言者突然用刺耳的尖聲說道:「可是,我的孩子……」
「那是兩回事!」楠山老師立刻展開反擊,麥克風又應聲嘯叫起來。這陣嘯叫格外漫長,彷彿在不斷抱怨:行了!我已經受夠了!
在陣陣刺耳的金屬聲中,邦子不由自主地捂上了耳朵,卻仍能聽見鄰座那位棕發女性惡狠狠吐出的詞句:「無聊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