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第Ⅰ部:事件》(38)
第二天,涼子沒去上學,連劍道社的晨練都沒參加。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狀況。
前一天晚上,涼子一夜沒睡。她在被子里胡思亂想了一整夜。早上起床后,她央求母親允許自己不去上學,還希望母親留在家裡陪她,哪怕半天也好。她有事要和母親商量。
母親那時正在廚房,聽了涼子的話,她睜開惺忪睡眼注視著涼子的臉,然後說:「重要的事情?」
「嗯。」
「是學校里的事吧?」
「跟前陣子的風波有關。」
母親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好吧。那就讓爸爸一起聽聽吧。」
涼子吃了一驚:「爸爸回來了?」
「是啊。大概是早上四點鐘左右回來的。」
無論是爸爸的腳步聲還是別的動靜,自己竟完全沒有覺察。這麼看,一夜沒睡應該只是錯覺,事實上還是朦朦朧朧地睡過一陣的。說來也是,好像還做了個噩夢。
如果讓妹妹們知道涼子今天不上學,她們肯定會大吵大鬧,說:「為什麼姐姐可以不上學?不公平!」涼子必須裝作要上學的模樣,大家一起忙亂地準備,然後躲進自己的房間,等待妹妹們吵吵嚷嚷地出門。真是多費了不少心思。
「讓爸爸一直睡到中午吧。」涼子雖然這樣說了,可母親十點就把父親叫了起來,因為涼子的臉上分明寫著:你們不一起聽,我是不會說的。我可不想說兩遍。
父親也立刻心領神會。他洗完臉走進起居室時,眼神相當嚴峻。在涼子跟前坐下后,他開門見山地問:「是那封舉報信的事嗎?」
涼子點點頭。她從淺井松子的交通事故開始訴述起來,連在學校里跟誰都沒說過的內容,也全部說了出來。接著是自己的想法,以及頭腦中尚未成型的疑慮。
*
尾崎老師從教師辦公室回來后,涼子就起身回到教室。之後,她和往常一樣上完了課。
一到休息時間,三年級的學生就像突然從籠子里解放出來的鳥兒,在各間教室亂竄,找到各自的好朋友,開始交換信息,展開推理,熱烈討論起來。就算的確有驚惶和擔憂,至少在眼下這一刻,都被興奮和激動掩蓋了。
知道涼子去過保健室的朋友,都認為涼子因淺井松子的事故受到了刺激。一向堅強的涼子都那樣了,真是稀罕。涼子知道別人會這麼看待自己,不會說她大驚小怪或裝模作樣。事實上,有些女生聽到松子出事後大哭起來,還提前回了家。有人就說:「那樣故作驚慌,好顯得自己很純真,真討厭。」女生之間常常會有這樣尖刻的評價。
涼子隱約覺得,自己在這方面還是頗受信任的。
大家也都知道三宅樹理去了保健室。
令人吃驚的是——不,或許也是理所當然,涼子想到的事大家早就想到了,還在熱切地議論著。
如果是淺井寫舉報信,肯定不是她一個人乾的。三宅樹理一定會參與,說不定她才是「主犯」。她們兩人不就是那樣的關係嗎?要不要告訴老師?說不定這樣對淺井比較好。
涼子下不了決心將保健室里發生的事——三宅樹理躲在白色布簾后發笑,並用冰冷的眼神死盯著涼子的事和盤托出。是啊。大家說得沒錯。三宅在保健室里冷笑。我看到了。好可怕。
樹理和松子之間,下命令的一直是樹理。松子一直處於被動地位,就像樹理的僕人。
仔細想想,松子要一個人瞞著樹理去「舉報」,實在不可想象。就算是一起做的,也不可能由松子掌握主導權。提出要「舉報」的一定是樹理。松子只是配合她罷了。
那封舉報信也許就是這樣寫成的。
受到大出他們欺負的不只是松子。樹理也一樣,或許更嚴重。她除了松子沒有別的朋友,在學校里處於孤立狀態。不僅大出他們會欺負她,別的同學也都跟她保持距離。說白了,就是討厭她。
不斷積累「怨恨」的能量,才能走到「報復」這一步。不只是針對大出他們,還有對學校甚至全體同學的怨恨。
淺井松子並不具備這個條件。
一定是三宅樹理寫了舉報信,還讓松子幫了忙。無論樹理要松子做什麼,松子都會笑嘻嘻地照做。
可後來出現了樹理預料之外的狀況。舉報信被寄到電視台,電視台又製作了節目,事件的影響就此迅速擴展至學校和地區之外。
樹理如何看待事態的發展,不得而知。像她這樣的人,說不定會覺得很有趣。但隨著事件的蔓延,參與其中的松子漸漸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開始害怕起來。不管如何,松子本質上是個善良的人。
她會勸樹理:去向老師說明真相吧。
三宅樹理會同意這種「沒出息」的主意嗎?
不可能。樹理是主犯。她決不會放任從犯謀反。
松子的嘴是靠不住的,這樣放任下去,她遲早會說出去,必須封她的口……
如果淺井松子遭遇的交通事故,不是真正的「事故」呢?
涼子的耳朵里迴響起樹理的笑聲。短促、尖厲,彷彿投向涼子的利刃。
我臉色蒼白地跑來保健室,就那麼可笑?對什麼都知道的你而言,我就是一個傻瓜,覺得好笑極了,根本忍不住,是吧?
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
事實上,樹理還遠沒有到可以放肆冷笑的時候。
松子雖然身負重傷,但至少還活著,沒有真正被封口。只要她能開口說話,就一定會向大人們說出真相。因為她差點就被殺死了,再也不必顧忌樹理,也不可能有心思包庇她。
樹理想過嗎?她以為一切都可以推到松子身上,才會那樣笑?
也許那只是自暴自棄的笑?覺得沒能殺死松子,一切都完了?
想到這裡,涼子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我們還是初中生,一個初中生怎麼可能如此邪惡?
難道這並不能叫作「邪惡」,而是自我保護,是正當防衛——是復仇?
無論如何不適,環境如何嚴苛,也必須待在學校,被限制自由的初中生。從無盡的壓抑與苦悶中生長出惡之花。
涼子的心在劇痛,在震顫。如果我是三宅樹理,我會怎麼做?如果我是淺井松子,我又會怎麼做?她照了照鏡子,想象著三宅樹理的臉重疊在鏡中藤野涼子的臉上。要懷有怎樣的心緒,才能發出那樣的笑聲呢?
她突然回想起來。保健室里,尾崎老師用從未有過的眼神看著三宅樹理的方向。還不止一次。實在非同尋常。
難道我現在的想法,尾崎老師早就想到了?
不,尾崎老師知道寄出舉報信的就是三宅樹理吧?就算不是所有老師都知情,至少津崎校長和尾崎老師是知道的。
對了,出現舉報信之後,學校不是安排過面談嗎?是為了證明三宅樹理寄出了舉報信,才這麼做的吧?
喝著不知是第幾杯的咖啡,涼子的父親藤野剛問道:「三宅樹理是不好相處的同學嗎?」
涼子立刻答道:「嗯。」
「估計對老師來說,也比較難應付吧?」
「大概是吧。」
母親站起身,往父親的杯子里加了一點咖啡,又把涼子的杯子加滿,為自己的杯子也添上一點后,放下暖壺。這一過程中,她一直緊蹙雙眉。
「你的想法我聽明白了。」父親正視涼子,「也明白其中的緣由。那既不是偏見,也並不古怪。你不用擔心自己。」
「真的嗎?」涼子反問道。聲音中包含著自己難以置信的心虛。
「真的。」母親回答,「小涼你沒有錯。無論是誰,遇上這種事都會這麼想。換作真理子大概會有點不同。」她放鬆了臉部肌肉,加了一句,「那孩子從不把事情往壞處想。她或許會認為三宅是因為受了過度的刺激才變得不正常了,會覺得三宅很可憐。」
母親看得真透徹,不得不佩服。
「這麼一說倒也是,三宅的笑很不正常,很像媽媽說的那樣。」
也許是變得不太正常了。
「收到舉報信后,爸爸對校長先生說,信的內容可能是捏造的,不能輕信,以防造成混亂。與其根據舉報信的內容追究大出他們是否殺害了柏木,倒不如先找出舉報人,糾正他的心理扭曲為好。這話,好像也對你說過吧?」
涼子看著父親的眼睛,點了點頭。
「校長先生同意了爸爸的意見。他自己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儘管爸爸去拜訪他時,當時在場的年級主任高木老師認為這是個惡作劇,置之不理就行。」
「很像高木老師的風格。說來,她現在是我們的班主任了。」
「聽說是一位資深教師。」父親苦笑道,「所以爸爸當時威脅了她一番,說如果學校置之不理,舉報人就會感到失望,說不定會寫信給媒體。那樣事情可就鬧大了。」
「爸爸你問過校長面談的結果嗎?」
父親搖了搖頭:「我當時覺得那樣就過問得太深了。爸爸只是一名學生家長,這麼做是越軌的行為。」
父親歪起嘴角,一副後悔不已的模樣。爸爸,你當時有沒有想過要把寄給我的舉報信悄悄扔掉呢?反正都不讓我看。
即使這麼做,也無法防止城東三中陷入如今的境地。不過涼子的處境就會完全不同,不是收到舉報信的相關人員,而僅僅是一名普通的學生。
「總之,」父親換了一種語調,「找出舉報人,確認內容不實,接下去就是學校範圍內的事了,警方不宜涉足過深。當時校長和爸爸就此達成過統一,甚至認為,即使需要當地警察局少年科的協助,那也並非出於懲罰某人的目的。在這方面,佐佐木警官也應該心領神會……」
「佐佐木警官是那個參加面談的警察嗎?」
「是位三十來歲的女警。」
「那就是了。」
是個很乾練的人。
「正如你設想的那樣,我認為學校已經找到舉報人了。」
聽到這裡,涼子不由自主地端正坐姿:「是三宅樹理嗎?」
「從現在掌握的情況來看,這是最為恰當的推測。」
涼子覺得原本堵在胸口的東西掉下了一部分。不出所料。
藤野剛撓了撓起床后尚未梳理的亂髮,嘆了一口氣:「可現在的狀況又是怎麼回事?津崎校長太磨蹭了。要是能及時處理好三宅樹理的事,就不會出現這種難以收拾的局面了。」
「什麼呀?不是還有寄給森內老師的舉報信引發的混亂嗎?」
儘管並不想庇護學校,可只要有人說出意氣用事的話,就會條件反射地去勸解,這算是藤野邦子的職業病吧。她加入了談話。「那也沒辦法,誰想得到森內老師會將舉報信撕碎丟棄,還有人撿到后寄給了電視台?」
「可如果早點處理好三宅方面的事,電視台的記者上門時,不就能夠向他說明舉報內容是虛假的嗎?」
涼子在一旁問:「爸爸,那期節目的錄像,你看了嗎?」
「看了。」父親好像有點不高興。原以為他一定沒看過。他不是正忙得不亦樂乎嗎?
「謝謝!」涼子自然而然地道了謝。父親聽后反倒惶恐起來。
「我可是你的爸爸,這是理所當然的嘛。」
母親微微一笑,並做出了些許讓步:「或許學校的應對確實遲了一點。但那也沒辦法,對方是個女初中生,還特別難相處。小心翼翼地接近她,耐心理解她的苦悶,解開她的心結,再一點點打聽出真相,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呢?這樣當然要花很長的時間。總之那是學校,不能隨便搞指紋或者不在場證明那一套。絕不是嚴加審訊讓對方承認就能完事的。」
「你以為我連這都不懂嗎?」父親反擊道。涼子不由得縮起脖子。可別引發夫妻戰爭了。
「真是不走運。舉報信的事如果不被公之於眾,總能悄悄地處理好。要說,津崎校長也很不幸。可現在最不幸的莫過於淺井松子。」父親放低了聲音,嘴唇抿成了一字形。
「爸爸,」涼子叫道,「我有另一個推測,你覺得如何?」
父母對視了一眼。
「淺井不是自己撲到汽車跟前去的……是三宅對她做了什麼……這樣的想象。」
母親想說些什麼,卻被父親搶了先。父親厲聲說:「別那麼想。那只是想象,明白嗎?」
母親探出身子,像是一定要搶在父親前面似的說道:「先不說別人對她做了什麼,就算她只是幫了三宅樹理一把,她也會為自己所作所為的嚴重性感到憂慮,進而精神恍惚,導致那樣的事故。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都有。涼子,你不該光想其中最壞的情況。」
涼子笑了:「嗯,是啊。因為我討厭三宅樹理。」涼子明確地說了出來,「原本我就不喜歡她,昨天在保健室遇見后就愈發討厭了。她的笑聲非常惡毒,所以……」
母親悄然站起身,到涼子身邊坐下,摟住涼子的肩膀。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摟著涼子了。「保健室的事,還是不對任何人說為好。」
「不是已經說了嘛。跟爸爸媽媽說了。」
父親微微一笑:「這樣你心裡會輕鬆一點吧。以後就沒必要對別人說了。」
「小涼,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點?你剛才自己說的。」母親笑著搖晃了一下涼子的身體,「淺井松子還活著。她康復后,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的。即使真相令人痛心,也足夠結束現在這種迷霧重重的狀態。對淺井而言雖然不幸,可這起事故說不定會成為極好的機會,讓原本一籌莫展的局面豁然開朗。柏木的死、舉報信,還有電視節目造成的混亂,全都會水落石出。你覺得呢?」
如果淺井松子說明真相的話。
「不過即使如此,校長先生還是免不了被追究責任。」
涼子瞪大了眼睛:「他會被開除嗎?」
「這也沒辦法。」
「可校長並沒有錯,雖說有點慎重過頭……」
「這樣也無法容忍。這就是社會。」母親嘆了口氣,「森內老師的責任,也會算在校長頭上。所謂監管不力。」
「撕碎丟棄舉報信的事嗎?那完全是森內老師的責任啊!」話出口后,涼子又問,「你們真的認為這是森內老師本人做的嗎?」
父母兩人都愣住了。
「是這樣的吧。」
「除此之外,想不到別的情況。」
確實是這樣,可是……
「我覺得森內老師不至於那麼不檢點……」
「不是覺不覺得的問題。寄給森內老師的快信,除了她還有誰會撕掉呢?投遞途中被人偷走了?這麼說郵局要生氣的。寄給你的信不就寄到了嗎?」
「不檢點?」藤野剛重複了一遍,笑道,「你真會說。」
涼子哼了一聲,若無其事地說:「對於森林林,我們可是每天都在觀察。」
「可眼力還不夠。你們還沒成熟呢。」
「有什麼辦法呢?我們是未成年人嘛。」
涼子終於又能輕鬆地笑了。
沒去上學的這天下午,涼子過得相當悠閑。午睡彌補了睡眠不足,讀到一半的書也讀完了。時間仍很充裕,她扒出冰箱里的食材看了看。肉雖然不多,不過還能燉上一鍋。
妹妹們已經回了家。瞳子要到朋友家去玩,翔子要去上算盤補習班。瞳子,五點之前一定要回家。翔子,有沒有忘記東西?姐姐,你今天為什麼回來這麼早?沒有社團活動唄。是嗎?那就烤點曲奇餅給我們吃吧。
她們兩個在家,就沒法靜心思考。可不知為什麼,今天的自己倒十分願意照料這兩個小搗蛋鬼。是之前獨佔了父母的緣故嗎?
不過我這個做姐姐的已經默默忍耐很久了。
電話響了。
最小的妹妹瞳子很會撒嬌。說姐姐在家她就不去朋友家玩,要跟姐姐在一起,像塗了膠水一樣牢牢黏在姐姐背後。姐姐,讀書給我聽。姐姐,教我做漢字練習。
「您好,這裡是藤野家。」
涼子接電話時,瞳子緊緊抓住了她的毛衣下擺。
過了一會兒,瞳子睜大眼睛仰視姐姐:「姐姐,你怎麼了?」
涼子手握聽筒,獃獃地愣在那裡。
電話是倉田真理子打來的。她剛剛到家。聽一班的同學說,小涼今天沒上學,就想打個電話慰問一下。不過還有一件事……
「聽說淺井在醫院裡去世了。」
三宅樹理今天也沒去上學。
昨天,她沒有去教室,出了保健室就直接早退回了家。看到女兒精疲力盡的模樣,母親便嚷嚷著讓她快去睡覺。今天早晨,樹理沒有說什麼,母親卻決定不讓她去上學。睡到晌午剛要起床,媽媽就告訴樹理,已經打電話向學校請過假了。
樹理沉默著,點了點頭。
「要吃點什麼嗎?肚子餓了吧?」
樹理沉默著,搖了搖頭。
「那你回房間去吧。等一會兒我會端粥來。」
上了廁所,洗了臉,樹理又回到房間,鑽進被窩。沒多久,母親上來看她,她裝作睡著了,沒搭理母親。
不久后,樹理真的睡著了。現在的樹理,無論睡多久都能睡得著。不停地睡下去,只有在意識模糊的狀態下,她才能獲得寧靜。
只有與現實劃清界限,才能靜下心來。
睡著時還是會做夢。好多次,同樣的夢。松子的夢。叫喊著的松子。哭泣著的松子。哭著跑開的松子。
樹理追著她。無論她跑到哪裡也要追上。絕不能讓松子跑掉。
每一次,當樹理的手觸碰到松子的後背,夢就結束了。
驚醒后睜開眼,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枕邊的鬧鐘顯示的是下午六點半。
暈乎乎的,抬不起頭,渾身乏力。這具瘦弱又難看的身體,這具令自己厭惡不已的身體,這具就算出賣靈魂也想換走的身體,彷彿脫離了自己的控制,輕飄飄地在半空游移。
她翻了個身,趴在床上,靜靜地呼吸。呼吸聲被吸進枕頭裡。
樓下傳來母親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在跟誰說話?是在打電話吧?樹理聚精會神地傾聽,可還是聽不清。她滑下床,爬到房門附近,將房門打開十厘米左右,就能聽清母親的聲音了。
「是嗎?是這樣啊。好可憐。父母會受不了的吧?真是不幸。」
真是不幸。語氣不含半點誠意。母親一直是這樣,從來不顧別人的心情,只會口頭敷衍一下。
誰不幸了?說誰?誰的父母?
樹理的心跳加快了。心中的期待劇烈燃燒著,連臉頰都發燙了。誰的?誰的?誰的?
「樹理好像受了不小的刺激。她和淺井是好朋友,所以……嗯,嗯。」
淺井。原來是松子。
「守靈和葬禮如何安排呢?樹理一定想去吧。可不能馬上告訴她這個消息。她肯定會垮掉的。是啊。樹理她很善良的。」
松子死了!
身體靠在門上,樹理抓住門把手,慢慢癱軟下去。坐到地板上,隨後整個身子都倒了下來。瘦弱的身體開始抖動,骨頭不停作響。咔噠咔噠,咔噠咔噠。
牙齒在作響。
靈魂在作響。
松子死了。死了。死了。
她再也不會說話了。
樹理想笑。就像昨天躺在保健室的病床上嘲笑藤野涼子那樣。那時真是痛快。那個優等生偽君子臉色慘白,太好笑了。你怎麼了?是什麼讓你面無人色?我可無所謂。
是的。無所謂。真的無所謂。
松子就在樹理的眼前被汽車撞飛。如此沉重的身體,竟會像皮球一般彈起來,飛得那麼遠,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彷彿從重力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之後重力恢復,再重重地落下。
發出一聲巨響。
肥胖的身體摔在水泥路面上,污物撒了一地。
後來,樹理表揚了自己。怎麼表揚都不夠。事實上,樹理像中邪般獃獃站著的時間,只持續了松子飛起又落地的短暫一瞬。她很快清醒過來,立刻轉身跑掉了。如此迅疾的判斷,難道不值得表揚嗎?樹理沒有輸。沒輸什麼?全部啊!
沒被任何人看到自己。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樹理。
空無一人的馬路。無聲流淚的松子。
那幅光景。那個聲音。絕對沒救了。當時就覺得,松子死了。
星期一還是跟往常一樣去上學。可走在路上,漸漸就犯起了噁心。松子被汽車撞飛的光景又朦朧地在眼前回放。啊,松子死了。心裡雖然高興,身體卻有點難受。到了學校她沒有進教室,直接去了保健室。尾崎老師將她接了進去。
三宅同學。你的臉色很不好。你已經知道了吧?淺井同
學出了交通事故。很傷心吧?
是的,老師。松子她……
淺井同學一定能搶救過來。
能搶救過來?
我以為她已經必死無疑了,甚至根本用不著確認。所以我今天才來上學的。
因為學校里再也不會有松子了。
躺下休息一會兒吧。
尾崎老師放在自己額頭上的手冰涼冰涼的。
尾崎老師的眼神好像也是冰涼冰涼的。雖然這不太可能。
沒事、沒事。松子救不活了,必死無疑。她不是總說「只要樹理覺得好就行了」嗎?還說「照樹理說的去做」。
既然這樣,你就快死吧。
瞧瞧藤野涼子那副傻樣。你冷不冷?要不要蓋毛毯?假情假意,太可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討厭我嗎?
要不,讓你也像松子那樣吧?一想到這裡,就再也忍不住笑了。優雅地飛到空中,再猛地摔在水泥地上的藤野涼子!引以為傲的臉蛋摔得稀巴爛。
涼子?不對,是松子。松子,你快死吧。哎?松子還沒死嗎?
樹理的腦子開始混亂了。放肆大笑、心驚膽戰,不說一句話。對尾崎老師也只說了聲:「是的。老師。」
藤野涼子剛離開保健室,母親就來了,向尾崎老師道了許多次謝后,帶著樹理回了家。和媽媽說過話嗎?沒說過?只是點頭或搖頭?
不是不想說,是不能說。一張開嘴就會大叫起來吧。會從樹理的意志所無法控制的內心深處,不斷發出如破籠而出的野獸一般的嘶吼。松子,你快點去死!哪怕提早一秒也好,快點死吧!
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松子死了。她終於死了。樹理安全了。成功了。
樓下,母親還在打電話。好像在給其他人家打電話,估計是在根據緊急聯絡簿挨個傳達這個新聞吧。嘟嘟嘟,淺井松子死了。
「好的,拜託了。」母親掛斷了電話。樹理抓住門框站起身,想喊她的母親。反正已經自由了。不用擔心會狂叫出來了。
媽媽,我肚子餓了。給我做點好吃的吧。不用再喝粥了……
出不了聲。
樹理的嘴上下開合,卻發不出聲音。無論喉嚨口如何用力,嘴巴扭成什麼形狀,都出不了聲。
三宅樹理不會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