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第Ⅰ部:事件》(40)

第四十章《第Ⅰ部:事件》(40)

淺井松子死後一星期,四月三十日星期五的早晨,城東第三中學的校園裡舉行全校大會。學生們並沒有看到他們早已熟悉的情景:西裝下穿著手織毛背心的津崎校長吃力地登上講台的模樣。

取而代之的是副校長岡野。他正站在以前津崎校長的位置上。

大部分學生並未對眼前的新景象感到驚奇。因為松子死後不久,有一種說法就傳得沸沸揚揚了:豆狸津崎被開除只是個時間問題。這幾天,學校里也沒看到過津崎校長的身影。有人在暗地裡不無刻薄地嘀咕:虧他還賴了一個星期。

然而,讓學生們大感震驚的是,代理校長岡野公布,今天下午三點將在第二視聽教室舉行記者會。大家立刻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記者會?電視台的人要來?還有報社的?哪家雜誌社會派人來?

「大家都很清楚,自去年年底以來,本校發生了一連串不幸的事件。」

代理校長岡野的個頭要比津崎校長高出十厘米,體重倒要輕上十公斤。他往講台上一站,要比津崎校長神氣許多。為了讓每個角落都聽得清楚,岡野用平穩的語調,一句一頓口齒清晰地闡述著。如果說演講時總是慌慌張張地擦汗的豆狸像個小丑,那這位簡直是意氣風發的舞台演員。

「按理說,這些都是學校內部的事務,無論出現怎樣的疑點,都應該在學校內部解決。然而,由於我們教職員的判斷失誤,導致外部媒體的輕率介入,使事態變得愈發混亂。實在非常對不起大家。」

說到這裡,岡野停了下來,掃視一遍全體學生,足足花了十秒。

「召開正式的記者會,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解除某個充滿偏見的電視節目在社會上造成的對本校的誤解。我認為當務之急就是儘快恢復校內的平靜,讓大家能毫無顧慮地上課。」

為了籌備記者會,今天只上上午的課,課外活動全部中止,放學后請大家儘快離校。用平淡的語氣布置完事務性工作后,岡野又說:「在這個時刻,大家一起來高唱校歌吧。」

在突如其來的校歌齊唱后,全校大會結束了。

佐佐木禮子通過區有線電視觀看了城東三中的記者會,在少年科刑警辦公室的一個角落,孤零零一個人。

出席記者會的記者不像預想的那麼多。第二視聽教室里,許多椅子都空著。第一排坐著六七個記者,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其中有名女記者禮子認識,她來自某教育雜誌,是個採訪寫稿都很認真的人。在大多穿著與教室不太相稱的西裝的記者中,她那身明快的套裝相當顯眼。

中心電視台來的只有《新聞探秘》節目的主辦方HBS。其他電視台並不太看重城東三中的題材。估計大家都認定這是《新聞探秘》,或者說茂木記者操之過急犯下的錯誤。導致淺井松子死亡的交通事故,如果與柏木卓也的死區分開,並加以冷靜考慮,完全可能只是個不幸的偶然。

由於這是個同行失手、趁虛攻擊的好機會,在沒有其他特大新聞的情況下,也可以拿來大做文章。但現在時機還不成熟。國會正在追究執政黨議員的貪污受賄問題,昨天下午東京都內又發生了襲擊運鈔車的案件,還死了人。還有別的殺人事件發生。對電視台而言,題材有的是,何必在模稜兩可的「學校欺凌事件」上糾纏不清呢?

可是,看著電視畫面,禮子皺起了眉頭。茂木記者沒來。

這又該如何解釋?是他的上司終於止住了他的恣意妄為,還是出於什麼目的故意不現身呢?他想表現「校方的說辭都是敷衍搪塞,不聽也罷」的姿態嗎?

用做工精良的西裝包裝自己的岡野風度翩翩,口才極佳。可看到稀稀落落的記者,他又會作何感想?從他的臉上似乎看不出來。是胸有成竹嗎?他表情莊重,語調平穩。

他先籠統地梳理了所有的事件。去年聖誕夜柏木卓也的「自殺」並無任何值得懷疑的跡象;指認謀殺的舉報信只是一封可疑的匿名信;城東三中和城東警察局沒有找出寄信人,卻已得出結論,這只是一場嚴重的惡作劇。

看到這裡,禮子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嘆。那封舉報信已經降級成「可疑的匿名信」了?先不論城東三中,我們警察局有誰作出過這樣的結論?

她朝科長的座位瞟了一眼。科長帶著莊田剛剛離開,不知去了什麼地方。

說明告一段落後,代理校長岡野帶著更為沉痛的表情,宣布為了對事件為正常的教學秩序帶來的混亂負責,校長津崎正男已經辭職,由岡野出任代理校長。

對辭職一事,津崎校長前天傍晚親自打電話告訴了禮子。他的聲音悲涼至極,禮子一時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

電話里,津崎校長大致說明了岡野副校長擔任代理校長后,將會如何收拾事態。不追究舉報人也是措施的一環。

「怎麼收拾呢?」禮子問道,「已經發展到這般地步了。」

「對他來說或許很簡單。」津崎校長帶著淡淡的苦笑回答道。

原來如此,降級成匿名信,再乾脆地扔掉就行。

代理校長岡野是帶著筆記本出席記者會的,可目前為止他的目光從未落在上面,一直是仰著臉說話的。

「匿名信方面,已故的柏木卓也當時的班主任森內將收到的匿名信撕毀后丟棄,也是確有其事。」

禮子又發出了一聲驚呼。就這麼處理了?事到如今,森內惠美子承認丟棄舉報信了?津崎校長在電話里可沒有提到過。

「森內老師讀了匿名信,認為內容荒誕不經,就自作主張將其撕毀丟棄。但是,不向上層彙報擅自處理這封信件,無疑是招人非議的輕率做法。事後出於悔恨,森內老師沒有儘早坦誠彙報,更加重了校內的混亂局面,這也是毋庸辯駁的事實。與教育委員會商量后,決定對森內老師作三個月停職處分,森內老師本人也提出了辭職申請。鑒於森內老師年紀尚輕,經驗不足,又十分受學生的喜愛和信賴,我和其他教師挽留了她,希望她仍能留在本校,努力從事教育工作。」

這相當於一樁交易:不開除你,但你得承認。毀棄舉報信並沒有錯,因為那不過是一封內容荒誕的匿名信。可問題在於,你得和校方商量后再處理。森內老師,這事就這麼辦吧。

所謂成年人的解決方式。禮子嘆了一口氣。

要使這一手,津崎校長也不會做不到。他不可能沒想到吧?可這麼做,根本過不了他自己這一關。他會覺得森內老師不是這樣的人,對舉報信也不可能視而不見。

禮子心底湧出深深的罪惡感,這令她心如刀絞。如果我不提出那個多此一舉的建議,退在一旁不再插手分外事,或者儘快從三宅樹理口中問出舉報信的真相,那麼事態絕不會發展到如此地步。

津崎校長交了霉運,而禮子負有讓霉運鑽空子的責任。

電視畫面中,岡野乾咳一聲,繼續說:「正像大家知道的那樣,被森內老師毀棄的匿名信經過一番周折,竟寄到了電視台,從而引發了此次風波。這令人十分遺憾。作為學校的管理者,津崎前校長和我在接受影響力強大的電視台採訪時,雖然儘可能理清了錯綜複雜的事實關係,解釋了眾多誤解,並要求節目組放棄節目的製作,卻仍有無能為力之處,導致基於不實信息和猜測的電視節目的公開播出,為眾多學生及家長帶來衝擊。真是慚愧,非常抱歉。」

說完,岡野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坐在他身邊的年級主任們也跟著起身行禮。

鏡頭稍稍拉遠,可以看到會場邊上站著幾名身穿西服的男子,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是來旁觀的教育委員會的人吧。他們不入席,是為了表明這些倒霉事件和自己無關吧。

「尤其是……」岡野彷彿突然說不出話了,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擾亂了柏木的雙親失去愛子后深陷悲痛的心,更是無論如何致歉都於事無補。對於受牽連的本校學生也是如此。在以無聊的惡作劇為依據製成的節目中,他們幾乎被視作殺人嫌犯,並通過媒體大肆傳播。我們也會對他們的家人傳達最誠摯的歉意,並竭盡全力減輕他們的痛苦。」

岡野最後還表示,自己任代理校長一職只是暫時的,在新校長就任后,自己將繼津崎校長之後,承擔起副校長應負的責任,向教育委員會請求處分。

隨後,記者會進入問答環節。目前為止,岡野沒有提到過淺井松子的名字。對此他又打算如何處置呢?禮子端正坐姿,認真地盯著電視畫面。

記者們紛紛舉手提問。他們的語氣和岡野一樣平淡,完全是在對待一件普通的事務性工作。

「這麼說,津崎前校長辭職的原因,僅在於沒能阻止HBS的電視節目這一點?」

岡野停頓片刻,回答道:「準確地說,是造成事態發展,導致電視台的介入。」

「是前校長自己要求辭職的嗎?」

「正是。」

「柏木卓也的父母對學校的結論持怎樣的意見呢?」

「他們一開始就認為柏木死於自殺,並就此調整好了心態。」

「可一度流傳過謀殺的說法,不是嗎?」

「現在他們已經明白,那不過是捕風捉影的惡意謠言。」

從津崎校長口中得知,柏木的家人中反應最激烈,並聲稱受了騙要追究真相的,是卓也的大學生哥哥。他並沒有在《新聞探秘》節目中露面。茂木記者應該希望哥哥的怒容在電視里亮相吧。

難道卓也的哥哥也已經平靜下來了?代理校長岡野之所以能坦然應答,不只是表現一種姿態,而是柏木家方面確實不存在問題了?

已經接受了嗎?

另一位記者舉起手:「舉報信中點名的三位學生現在怎樣了?」

岡野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筆記本,不過比起確認事實,更像為了歇一口氣:「三名學生中,有一人一如既往地來上學,也參加校內活動。其餘二人則自節目播放后就不再來上學,直到現在。」

他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再提起他們的名字了。對校方而言,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為了讓另兩位也能儘快毫無顧忌地來校,我們作出了種種努力,也嘗試說服他們的家長。」

「聽說三人中有一人的家長要對《新聞探秘》節目組提出名譽訴訟,您知道此事嗎?」

岡野臉上的肌肉繃緊了:「我未聽說任何相關的具體信息。」

「我認為城東第三中學可能成為訴訟的被告,對此您怎麼看?」

「我難以回答。」

「一旦被提起訴訟,貴校準備如何應對呢?」

「只能充滿誠意地應對。」

一名女記者舉起手:「那名繼續上學的學生有沒有和同學發生過摩擦?他們剛升入初三,面臨中考,大家的神經都很緊張吧。」

岡野稍稍放鬆臉上的肌肉:「學生們都很鎮靜,沒有彼此發生衝突。大家友好地接受了他。」

禮子露出苦笑。用「友好」一詞顯然有點過頭。不過,這種小心穩妥的表達方式還是正確的。

來上學的不是大出,也不是井口,而是橋田祐太郎,這一點也值得關注。他是大出俊次一夥的成員,仍然受到同學疏遠和厭惡,但若能以此次事件為契機,使橋田從此脫離三人幫,同學們對他的態度完全有可能發生轉變。事實上,他能繼續來校,本身也是一種預兆。到了那時,同學們才會真正「友好」地接受他吧。

若事實果真如此,在一系列負面事件中,這會成為唯一的希望。橋田祐太郎說不定會改邪歸正。禮子的腦海中浮現出橋田光子愁眉不展的臉。這位母親覺得自己完全失敗的人生已然毫不走樣地體現在兒子身上了。自從她來過警察局后,禮子又和她通過兩次電話。光子依然懦弱,只會不停抱怨,禮子只能一個勁地鼓勵她。這份鼓勵多少起了點作用吧?夫人,你也要振作起來,不要輸給你的兒子。

禮子有過好多次想要直接與祐太郎本人交談的衝動,都被她自己壓制下去了。不管出於何種理由,作為少年科的警察,禮子現在與他接觸,只會為他帶來麻煩。

那孩子自有他的倔強之處。他現在也會對自己感到吃驚吧。在他稀里糊塗地靠近身處颱風中心的大出俊次,捲入其中不由自主地受其擺布時,是否並未意識到自己內心沉睡的倔強呢?

這類學生在問題少年中並不少見。正常的成長過程往往是通過付出努力、取得成果后建立自信,從而獲得努力必有回報的人生經驗。問題少年則在獲得這份經驗之前,被眼前刺激有趣的事物吸引走了。一旦誤入歧途,就不再有機會發現自己的能力和素質,從而喪失自我評判的標準,隨波逐流地不斷朝壞的方向發展,在得過且過的懶惰天性支配下,滑向享樂主義的深淵。

橋田祐太郎卻獲得了一次幡然悔悟的契機。他會重新發現自我:我還是有點骨氣的。

明知去上學將會感到如坐針氈,可他還是去了。這比從一開始就繳械投降的森內惠美子強多了。他的班級里肯定會有同學注意到他力圖改變的跡象。這絕不是禮子一廂情願的想法。

那位女記者還在繼續提問:「那期節目播出后,一名初三女生死於交通事故。她在二年級時與已故的柏木卓也是同班同學。事故就發生在上周。」

岡野點點頭:「真是令人痛心。」

「關於這名女生,聽說在學生和家長中流傳著自殺的猜測,不知校長對此有否把握?」

或許是被稱作校長的緣故,岡野坐得更端正了:「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您是在哪裡聽到這種傳言的?」

女記者保持著恭敬的語氣:「我無法透露,但來源不止一個。」

「從學生家長那裡也聽說過嗎?」

「是的。」她點了點頭,「不僅如此,還流傳著一種說法,說那位死於事故的女生是舉報信的寄信人。我以為您已經知道了。」

有位男記者插話道:「根據津崎前校長的說法,那封舉報信出自三中學生之手,對吧?」

岡野轉向他,說道:「津崎前校長從未發表過這樣的見解。」

「可是,在上次的家長會上,他不是這樣說過嗎?」

這位記者好像採訪了出席過那次會議的家長。

「那不是校方的正式意見。只是有家長提出存在這樣的可能性罷了。」

「可老師們不是經過調查得出結論了嗎?還有人提出,或許是內部告發……」

家長會的這個片段,禮子也很難忘懷。要看看岡野如何回答了。禮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身子。

岡野毫不驚慌。

「所謂『已找到寄信人』的情況根本不存在。剛才提到的死於交通事故的女生也和舉報信毫無關聯。請允許我明確這一點,為了保護那位不幸死亡的學生的名譽。」

他用堅毅的目光掃視會場一周。

「我們希望在此終止這類不實傳言,這正是召開記者會的目的。還請大家予以理解。」

那名咄咄逼人的男記者瞟了一眼身邊的同行,悄然退下了。最初舉手提問的記者接了他的班。

「今後會怎樣呢?還會繼續調查寄信人嗎?」

「由於沒有任何線索,繼續調查已經毫無意義了。」

「就準備不了了之了嗎?」

「既然判明信件內容毫無事實根據,就沒必要繼續追究了。無論面對本校學生還是他們的家長,老老實實承認不知道就行。我認為這才是正確的態度。」

「哦……」那名記者點了點頭。

女記者又開口了:「說起剛才那名女生死於交通事故,難道沒有可疑之處嗎?」

「您所說的可疑之處是指……」

「有人懷疑她是自殺的……」

「從城東警察局負責查證此次事故的人員那裡了解到的事實,是該女生飛奔到行駛中的汽車前。自殺的說法也因此而生,可根據當時的狀況,不能斷言她是故意跑過去的。或許只是不小心。」

「會不會是受到電視節目的影響呢?那名女生或許因此受了很大的刺激。」

「這完全有可能,應該就是這樣。」岡野急不可待地說,「畢竟是處于敏感期的女生。剛才也提到過,初三學生面臨升學考試的壓力,極易產生情緒波動。死去的女生又相當多愁善感。我聽說,在柏木自殺那會兒,她就非常傷心。同班同學的慘死本就是一件十分痛心的事件,怎料電視媒體還誇大其詞,將自己的學校貶為犯罪的巢穴。對此她怎會無動於衷?我們從她的父母處了解到,死於交通事故之前,她的情緒十分低落。」

另一位記者舉起了手:「森內老師在三個月停職處分結束后,還會復職嗎?」

岡野的臉上現出微妙的沉痛表情:「我們和森內老師談過很多次,遺憾的是,森內老師去意已決。就在今天,我們受理了她的辭職申請。」

「是主動辭職,不是被免職,對吧?」

「本校的處理只是停職反省,辭職完全出於森內老師本人的意願,並非免職。」

教育雜誌的女記者提問:「這次的風波,有可能給面臨升學考試的學生帶來負面影響嗎?」

「您所謂的『負面影響』是指……」

「例如,有傳言說,多所私立高中名校將不接受城東三中的畢業生。」

「只是傳言吧?不是那些學校相關者的發言吧?」

女記者怯生生地回答:「嗯,是的。」

代理校長岡野嚴肅地掃視在場的記者:「我們希望通過諸位的正確報道,抹去目前的事態會影響本校畢業生升學的擔憂——事實絕非如此。沒有任何一所高中明確作出過不接受本校畢業生的表態。」

後排有記者舉手提問:「是否會召開與今天的記者會類似的家長會?」

「我們會將今天的報告及問答內容以書面的形式分發給家長。」

因為開家長會容易節外生枝。

「城東第三中學的全體教職員工都認為,目前最重要的是團結一致,儘快恢復正常的教學秩序,創造出讓學生們安心學習的良好環境。」記者會在代理校長岡野的宣言中結束了。

這就是處理的結果嗎?

讓津崎一個人背上所有的黑鍋,森內惠美子也一走了之。反正無論如何悲憤,柏木卓也和淺井松子也不會復活。而其他學生有他們各自的未來,畢業生還面臨升學考試,不能一直陷在事件的泥潭裡。

傳言不過七十五天。[23]

唯有等待事態自然平息,流言消逝。在目前的狀況下,岡野採取的方針並沒有錯。

可那個茂木悅男怎麼了?可以想象他不現身的種種理由,無論好還是壞。可他總不會一聲不吭地就此作罷吧?佐佐木禮子心頭的陰霾無法驅散。

其實對城東三中的學生們來說,傳言散盡根本用不上七十五天。

代理校長岡野召開那場記者會,在學生們眼裡就是個儀式。而儀式起到的鎮靜效果竟超過了主辦者的預期。即使真相仍不明晰,大家也沒興趣再去議論了。連藤野涼子也是如此。

作為傳言焦點的大出俊次和井口充依然沒來上學,也不見三宅樹理的身影。學生們不知道老師會如何處理這些人,也不想知道。

他們本就是不受歡迎的另類。學校里甚至出現這樣一種氛圍:柏木卓也去世后的一連串事件弄得大家很不好受,可時過境遷,由於幾個「令人討厭的傢伙」因此離開了學校,反倒清凈爽快得很。

例外的是同為討厭鬼的橋田祐太郎,一直堅持上學的他原本就很沉默,也從不主動尋釁滋事。他竟然乖乖回歸正常的學校生活,並完全融入其中,還加入了籃球社,幾乎每天都參加訓練。

橋田的本質並不壞,只是走錯了路。涼子的朋友中就有人為他的轉變感到高興。

然而,在這種如釋重負的氛圍下,仍有沉重的東西壓在人們心頭。那就是對淺井松子的悼念。事到如今才幡然醒悟的學生估計為數不少。松子本就討人喜歡。

尤其是音樂社的夥伴們,更是沉浸在痛失好友的悲傷中難以自拔。太沒天理,太殘忍了,無論怎麼勸解,都很難接受這個事實。

因此有關三宅樹理的傳言在音樂社深深紮下了根,並不時激烈爆發。這些傳言都嚴酷得近乎懲罰,甚至有三年級的成員想要衝進教師辦公室與老師們交涉,或是去城東警察局舉報。他們認為老師們知道事情的真相。

這讓代理校長岡野大為頭疼。松子的交通事故有目擊者。有人正巧路過現場,看到事故的過程,並報告警方。在一連串事件中,唯有這一起擁有明確的旁觀者證言,照理可以直接和學校撇清關係。可是,若要以此作為松子並非他殺的證據,音樂社的成員就會說,問題的重點不在於此,而是對淺井寫舉報信的懷疑根本是空穴來風!難道說,因為死人不會開口,就可以這樣不了了之了?

據說,安慰這些憤憤不平的音樂社成員,為他們解開心結的不是別人,竟是淺井夫婦。

音樂社的成員經常去淺井家為淺井松子上香。淺井夫婦發現這些痛失夥伴的學生與痛失愛女的自己一樣,一直忍受著悲痛的煎熬。

於是,淺井夫婦也開始上心了。

松子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她怎會希望和她一樣喜歡音樂、熱衷社團活動的夥伴一直深陷於自己的死帶來的悲痛中?

淺井夫婦找機會對他們說,松子生前非常喜歡大家,也一定希望大家能夠生活幸福,展望美好未來。她希望大家能為聽眾演奏優美、歡快的曲子。請大家別再生氣,別再嘆息了,多為今後考慮吧。

「據說還讓他們別再生三宅的氣,忘掉整件事。」

這是藤野涼子聽古野章子說的。音樂社有一名成員從小學起就和章子是好朋友。松子死後,那位朋友曾經茶飯不思,讓章子很擔心。

「音樂社的成員對松子的父母說:難道就這樣了嗎?估計他們也很震驚吧。松子受到懷疑,父母竟然能夠接受。」

據說淺井夫婦是這樣回答的:並沒有接受。可是弄清真相,或許就得揭發鬆子好友的惡行。松子絕不會希望這樣。

「這麼說,松子的父母也認為捏造舉報信的主犯是三宅樹理?」

即使如此,也不想懲罰三宅樹理?就因為松子會傷心?

「主犯,哈哈,還真像刑警的女兒說的話。」章子笑道,「大家不是都這麼認為嗎?小涼你也是吧?」

雖然涼子和章子很投緣,可她並沒有告訴章子保健室的那件事。不是認為,是確定——這句話剛涌到嘴邊,就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這天,結束了各自的社團活動,涼子和章子並肩走在回家路上。由於今天一直陪著一年級成員練習發聲,章子的嗓子有點痛。

「聽說他們要舉辦慈善演奏會,是松子的父母發起的。」

「慈善演奏會?」

「嗯,六月最後一個星期天,在體育館。學校已經同意了。不賣票,會在入口放個募捐箱。募集到的錢要送給事故孤兒育英基金會。」

演奏的曲目以松子平時喜歡的為主。

「他們正在拚命練習呢,個個心態端正,精神抖擻。對三年級成員來說,這算是最後的演出了,所以他們賣力得很。」

「啊……真不錯。」

在涼子所屬的劍道社,三年級成員的活動到六月底也要結束了。學校變成這副模樣,社團活動取消了很多,新學期到現在幾乎沒什麼像樣的活動。《新聞探秘》引起風波時,顧問老師怕他們再來採訪,命令三年級成員不得參加活動。涼子雖然會參加晨練,但實在專心不起來。

章子的戲劇社屬於文化類社團,允許三年級成員參加活動直到暑假結束前,屆時將舉辦最後的教室公演。原本要章子擔任那場公演的導演,可剛剛聽章子說,今天的戲劇社會議上她推辭了這個安排。

「本想排安部公房[24]的戲,可後來不知怎麼的,又不想演了。」章子的臉色陰沉起來,這對她來說挺少見的,「我想了很多。一二年級時,常常因為看不順眼就耍起小性子,對劇本挑三揀四的。可靜下來想想,又覺得比起當導演,還是應該把重點放在寫劇本上。再說,還得應付升學考試呢。」章子說著吐了一下舌頭。

「小章要是隱退的話,我也得步你的後塵了。」涼子說,「我們天天在一起複習吧。」

「好啊。小涼,你來當我的家教吧?」

章子想讀的大學和專業,有一位她尊敬的劇作家曾在那裡創建過一個小劇團,開展過活動。她是以那所學校為目標挑選高中的。章子的成績不算差,在二班名列前茅,想實現這份抱負應該不太難。

那我該怎麼辦才好……涼子很羨慕擁有明確目標的章子。考慮到自家的經濟狀況,還有兩個妹妹,涼子只能指望就讀公立高中。可這樣的話,能夠報考的跨學區高中就變得非常有限,學區內也挑不出有吸引力的名校。

「原本定在這個月的三方面談改到下個月去了。」

「對我來說,就像判了緩刑似的。」

「啊哈哈。」章子笑了起來,臉上的陰影一下子消失了,「小涼你擔心什麼呢?憑你現在的成績,儘管挑好的學校唄。去了好的高中,挑大學的餘地也寬了。」

「就這麼隨隨便便的?」

「哪有,一般不都是這樣的嗎?我爸媽還擔心我呢,說我早早確立未來目標似乎不太好,還一門心思要搞什麼花里胡哨的戲劇……」

突然,章子半張著嘴停下腳步,猛地拉了拉涼子的衣袖。涼子看了看章子的臉,順著她的視線往前看去。

她們兩人正走到當地一條老商業街的入口,拐角處有半年前新開的一家便利店,店門自動打開,大出俊次正好從裡頭走了出來。

下一刻,大出俊次也注意到了她們,停下腳步,相距兩人僅僅兩米左右。

又穿那麼貴的衣服,涼子心想。大出俊次身穿襯衫搭配牛仔褲。襯衫領子的款式很時尚,牛仔褲算是經典款。不是涼子識貨,是以前聽他本人講過,牛仔褲他只穿經典款。腳上拖著的運動鞋,涼子在天秤座大道的專賣店櫥窗里看到過,應該值三萬日元左右。

「喂,怎麼啦?」大出俊次向她們搭話,臉上毫無表情。既不露出噁心的詭笑,也沒有目露凶光。當然,他不是真的想詢問什麼,只是句沒有意義的廢話罷了。他也只會用這句話和別人打招呼吧。

由於沒什麼可說的,涼子答了一句:「沒什麼。你好啊。」

章子驚訝地看了看涼子。什麼「你好啊」?你怎麼了?

「放學回家嗎?」

「是啊。」涼子點點頭。章子的手鬆開涼子的袖口,身體卻靠得更近了。章子曾經氣鼓鼓地對涼子說:「我其實很怕那些蠻不講理的傢伙。」涼子當時很驚訝,說:「你沒被他們欺負過吧?」章子便說明道:「不是有沒有被欺負過的問題。蠻不講理本身就很討厭,話都說不通,跟外星人似的。」

涼子覺得自己能夠理解。現在她自然地做出了保護章子的架勢。

俊次哼了一聲,算是應答。涼子邁開腳步。沒必要搭理他,說聲「再見」快點走開就行。

可不知怎麼的,大出俊次竟然晃晃悠悠地跟在了她們身後。

「前一陣子,學校里好像開了什麼記者會?」

哦,原來是想問這個啊。

「好像是的。不過那時我們都離校了,不太清楚。」

「老爸看了有線電視,」俊次說,「還說要闖進去,後來被律師攔住了。」

勸得好,夠明智。

「豆狸校長被開除了吧?」

「嗯,現在由副校長擔任代理校長。」

「一樣,都不是什麼好鳥。」

「可總得有人來當校長呀。」

章子全身僵硬,走起路來同手同腳的。涼子知道她非常討厭大出俊次,可眼下這個難得的機會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大出居然想了解學校里的情況,這是怎麼回事呢?

「學校里還挺平靜的。」涼子慢慢走著,背對著大出俊次說。章子走在她前方半步的位置。

「怎麼著?」大出俊次這次的語氣就比較沖了,「吃虧的就我一個人?」

「你們家不是要告電視台嗎?」

沒有馬上聽到回答,涼子放慢腳步,回頭看了看。大出俊次噘著嘴,皺著眉頭,小小的黑眼珠擠到一邊。這眼神太噁心了。

「還要告那個渾蛋豆狸。」說出的話也夠噁心。

運動鞋不好好穿,拖著鞋底跟在兩名女生身後。

「哦,是嗎?」涼子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我說你們……」大出俊次提高嗓門,語速雖然慢,但明顯藏著幾分威脅。章子的後背愈發僵硬了。

「覺得是我殺的,對吧?」

輕輕碰了碰章子的手,涼子停下腳步。章子半轉過身,緊張地看著涼子。涼子對她微微一笑,隨即轉向大出俊次。

「大家是怎麼想的,我可不清楚,也不能一個個去問。不過我沒有這樣想過,我的這位朋友也一樣。」涼子的聲音柔和而乾脆,「柏木是自殺的嘛。」

大出俊次怔怔地注視著涼子,視線是斜著瞥過來的。這人從來不正面直視任何事物。

「你要是感興趣,來學校看看不就行了?可以親自確認。」

大出俊次突然笑了起來,好像涼子說了個笑話似的。「開什麼玩笑?誰還會去那種學校啊?」

「雖然井口也沒來上學,可橋田一直來,還參加籃球社的活動呢。」

並不是涼子的錯覺,聽到兩人的名字,特別是當涼子說出「橋田」時,大出俊次的眼中閃過強烈的怒色。「他們都是窩囊廢!」

逃避現實的傢伙才是窩囊廢呢。涼子當然沒有愚蠢到將這句心裡話說出來。那該說些什麼呢?

結果是連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話:「大出,最近儘是煩心事,你也真不容易。」

大出俊次露出驚訝的表情,似乎連怒氣也跟著消散了。可這副表情只維持了短短一瞬,隨即恢復到往常那種似笑非笑的怪腔調。

「說什麼呢?心裡明明覺得我可惡。」

涼子的嘴也不肯饒人:「我只是覺得,不該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將一個人稱作殺人兇手。僅此而已。再見。」這次必須道別了。涼子催著章子邁開腳步。

背後又傳來戲謔的聲音:「如果有證據又如何?」

涼子立馬站定了身軀,猛地回過頭去。這次的動作一定要利落。

「有嗎?」難道你問心有愧?這傢伙聽得懂這層言下之意嗎?

「我怎麼知道?」大出俊次傻笑著,「有也是警察捏造的,要不,就是學校捏造的。」

「如果是捏造的,肯定看得出來。大家又不是傻瓜。」扔下了這句話,涼子她們快步向前走去。儘管沒有必要,她們還是在下一個拐角處拐了彎。對此,章子也毫不猶豫。

過了一會兒,兩人回頭望了一眼,已不見大出俊次的身影。

「嚇死我了。」章子拍著胸口,「對不起,小涼,我很怕他。」

「我知道。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我也夠傻的。打聽些什麼呀?同情些什麼呀?那種人怎會懂得別人的心意。

「小涼,你注意到了嗎?」章子壓低聲音,「那傢伙,眼睛上面有塊淤青。」

涼子沒注意到。「真的嗎?」

「嗯,好像快要不見了,不過我應該沒看錯。說不定他不來上學東遊西逛,又在哪裡跟人打架了。怎麼總是這樣。」章子嘟囔道,「我早就想,像他這樣活著,哪裡開心了?他的人生有什麼目的嗎?我完全搞不明白。」

「讓別人難受,他就開心。」

「啊,我忽然冒出個非常不好的想法。」章子說著,用手按住了自己的額頭。

「明白。我也有同樣的想法。」

真要是大出俊次殺死了柏木卓也就好了。淺井松子看到謀殺現場后想要舉報,大出俊次又將她滅口,而他那個混賬老爸也參與了。這樣他們父子兩人就會雙雙被警察抓走。真是這樣就好了。

罪惡必須堅決剷除。

長假中,涼子一直在用功複習,還為兩個妹妹勸了五次架,烤了曲奇和蛋糕,和媽媽出門採購時買了夏天穿的裙子。爸爸幾乎整個假期都不在家。

長假結束去學校,發現一班有兩三個同學臉晒黑了。他們出國度假去了。夏威夷、關島、希臘。好奢侈啊。不只是錢的問題,功課怎麼辦?可他們幾個好像都無所謂。

世道真是不公平。

井口充來上學了。這一消息是第二節課後休息時聽說的。說是遲到了,才來不久,老老實實地坐在四班的教室里呢。

涼子的腦海里閃過長假時偶然遇到的大出俊次。他們都是窩囊廢!聽到橋田祐太郎的名字,他的眼裡滿是怒意。

今天井口充會來上學,是背叛了大出俊次,還是正相反,來為他打前哨的?

想知道學校里的情況。那時的大出俊次明顯有這樣的意圖。他是寂寞了嗎?無論多麼厭惡,作為初中生,除了學校無處可去。儘管他的父親像火山爆發似的對他怒吼「別去上學了」時,他一定非常高興。那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翹課了。

午餐結束后的休息時間,走廊上發生了騷亂。跑來跑去,大喊大叫,玻璃破碎,待在教室里也能聽得到各種各樣的聲音。同學們面面相覷,涼子只覺得渾身僵硬。又怎麼了?又出什麼事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類似的表情。

一名男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教室。

「井口和橋田打起來了!」他手指走廊,彎腰顫抖著,似乎馬上要嘔吐了似的,「井口從三樓的窗口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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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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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第Ⅰ部:事件》(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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