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Ⅱ部:決意》(2)
「既然這樣,那麼……」倉田真理子看了看聚集一堂的三張臉,吐了吐舌頭,「該怎麼辦呢,小涼?」
第一學期的結業典禮已經結束,同學們早已紛紛離去,只有他們幾個人留在了三年級一班空蕩蕩的教室里。
明天就要放暑假了。外頭晴空萬里,分散在校園各處的運動社團的成員個個都曬得黝黑。
強烈的陽光照射在排列整齊的課桌上。背靠窗戶坐著的野田健一完全成了一幅剪影,根本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沒關係,反正大家的表情都差不多:羞澀、尷尬、不安。
涼子、真理子、向坂行夫和健一。應涼子的呼籲前來的同學只有三個,加上涼子也只有四個。
在二十日商量畢業創作主題的會場里,涼子表現得既勇猛又激昂。直到那天晚上她才回歸現實,開始冷靜地開列人員清單。指望得上的朋友和夥伴,還有可能參與其中的同學,涼子一一寫下了他們的名字。
首先是古野章子和井上康夫。章子是她的好友,井上康夫是去年二年級一班的副班長,而且自己和高木老師發生衝突時,他也表現得非常可靠。從當時的言行來看,他自然是站在涼子一邊的。
然後就是別的班級的班長和副班長、學生會會長和副會長。劍道社的夥伴里,也有一些非常關注柏木卓也事件的人,招呼一聲也許會欣然參加吧。
因此,在取得各班班主任的同意后,涼子貼出了呼籲大家參加這次調查活動的手寫廣告,還做起了一對一的遊說工作。
然而,列在清單上的同學,竟然沒有一個人提得起勁。
最讓涼子深受打擊的,便是章子的斷然拒絕。
「小涼,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覺得學校的做法不可原諒。」章子的語氣十分強硬,涼子沒有一點插話的餘地,「可是我覺得,僅憑我們的力量去調查這樣的事件,是不現實的,絕不可能圓滿地達成目的。」
「儘力而為罷了。」涼子訴說道。
但章子還是搖了搖頭:「什麼程度才算是『儘力』了呢?我不知道,小涼你知道嗎?」
涼子也只能摸索,不可能有清楚的認知。但她覺得摸索本身也相當有意義。
「這很危險。我可不想跟這種事情沾邊。老實說,我也沒有這個時間。我想做的事情很多,都是為了準備中考而忍著不做呢。」
是寫劇本之類的吧。
「小涼,我勸你別幹了。作為好朋友我求你了。怎麼,不行嗎?現在已經撤不出來了嗎?」
「不是這麼回事。」涼子說。章子露出了委屈的神情。
「對不起。」雙方相互道歉道。
「對於柏木,我也覺得挺遺憾的,真的。我不會忘了他。」
對了,柏木評論過高年級學生胡亂改編的契訶夫的話劇,還向深有同感的章子搭話……
「這是兩回事。我還想什麼時候把柏木寫進劇本呢。」
讓他成為話劇中的人物。
章子將一隻手按在胸口:「我有志於劇本創作,覺得用這種方式排遣心中的鬱悶才最合適。」
就是不想在現實中面對吧?涼子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即使如此,我還是小涼的好朋友,這一點不會改變吧?」
不會改變嗎?這種確認本身便意味著否定。聰明的章子自然知道這一點,她是想用這樣的話來代替「再見」吧。再見,藤野涼子,我已經跟不上現在的你了。良友離去,意興蕭然。
第二個是井上康夫。他的回答倒直截了當:「我沒這種閑工夫,也沒興趣。」
「可上次你不是挺支持我的嗎?」
面對不假思索就纏上來的涼子,他的銀邊眼鏡寒光一閃:「我並不是幫你。只是因為高木老師失去了理智,我得出面阻止罷了。」
「可是……」
「藤野同學,你要申請推薦入學的吧?」他說起中考的話題,「我們對各自的成績心知肚明,就不必謙虛了。你我都是能輕鬆達到推薦要求的人,但如果我們參加升學考試,應該能進入更好的高中,所以學校不太願意給我們推薦名額。還是別太依賴推薦入學為好。」
「我也沒說不複習啊。」
「可事實上,複習和調查難以兩全。」
「調查只在暑假裡進行,拖拖拉拉也搞不出什麼名堂,所以我們會設定一個期限,最晚也不拖到暑假之後。」
「對考生而言,暑假可是十分寶貴的時間。」
「我知道啊。」
「我不認為你們能夠嚴守這個期限。」
「肯定會嚴格遵守,並在期限內取得成果。」
「藤野同學,」井上康夫鄭重地喊了一聲,摘下銀邊眼鏡,這張不戴眼鏡的臉看上去更加冷酷無情,「一意孤行可不像是你的風格。畢業創作的文集我會負責匯總,至於別的,那就恕難奉陪了。」
就這樣,談判破裂了。
其他人也都差不多,不是說沒有時間,就是準備複習忙不過來,「藤野你別幹了」「你以後會後悔的」,如此種種。
結果,第一次碰頭會只來了最熟悉的幾位朋友。
真理子、行夫和健一即使嘴上不說,心裡也都十分明白:涼子相當失望,靠他們三個是沒什麼用的。他們因此士氣低落。
而事實上,涼子內心的沮喪遠遠比他們想象的要深重得多。
他們並非毫無能力,可仍不具備能與涼子比肩的決斷力。真理子是不論涼子說什麼都會贊成,向坂行夫也差不多。野田健一也許是覺得在上次野田家發生——或者說差一點就要發生的事件上欠了涼子的人情,為了償還這份人情才來參加的吧。所以這三個人無論如何都會緊隨涼子,反而難以形成戰鬥力。
古野章子說得一點不錯,這種嘗試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一個人考慮計劃時明明如此情緒高漲,將自己想象成正義的化身,可現在,涼子開始為這樣的自己感到可悲了。
就是不想在現實中面對吧?曾經在心底如此蔑視章子的涼子,或許遠沒有章子成熟,根本不了解現實的嚴酷。
「打起精神來啊,小涼。」真理子使勁拍了拍涼子的後背,「我們都是你的死黨,會跟你一起拚命的。」
涼子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就是開不了口。向坂行夫低著頭,野田健一則依然維持著剪影的模樣,一動不動。
「我說小涼……」就連真理子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弱了。
就在此時,隨著「嘩啦啦」的聲響,教室的移門被拉開,隨即又響起一個與此時的氛圍極不相稱的粗嗓門:「哦,這兒集合哪。」
來人是北尾老師。他是三年級四班的班主任,也是籃球社的顧問。他剛剛應該在指導學生練習,因此身穿運動套裝,腳蹬運動鞋,脖子上還掛著個黃色的哨子。
「藤野,現在報名參加你的調查活動還來得及嗎?」北尾老師朗聲說著,曬得黝黑的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容。他朝邊上移開一步,將原本藏在身後的學生拖了出來。「我給你帶來了一名志願者。」
「啊呀。」真理子傻傻地發出了一聲驚呼。
北尾老師一把推出來的是勝木惠子,一副扭扭捏捏的樣子。
這是個在涼子這屆學生中出了名的不良少女。遲到、曠課數不勝數,經常因化妝、燙髮受到批評,還曾在深夜徘徊於燈紅酒綠的場所,並因此接受過警察的管教。有關她的傳聞更是不計其數。
她下身穿著一條幾乎拖地的長裙,上身是一件很短的襯衫,短到幾乎露出肚臍,領口處解開兩顆紐扣,可以看到裡面佩戴的銀項鏈。她兩腿交叉,故意將臉扭向一邊,一臉慪氣的神情。
「喂,勝木,快過來。」
惠子不耐煩地甩開北尾老師的手,向前走了幾步。裙子真的拖到了地板上。
「是勝木同學嗎?」
北尾老師朝站起身來的涼子笑了笑:「是啊,她想參加。也許她只會添亂,不過還是希望能尊重她的心愿。」
「誰說我要參加了!」惠子扯開嗓門說道,似乎要立刻撲向北尾老師似的。北尾老師笑著躲閃了一下。
「別不好意思啊。你在我面前不是滔滔不絕了很久嗎?那股勁兒跑哪兒去了?」受到惠子的影響,北尾老師的語調也變得隨意起來。
「你看看他們的表情,分明是在討厭我嘛。」
惠子不耐煩地朝涼子他們的方向揮了揮手臂。真理子往後縮了縮身子,好像真被她揍到了似的。野田和向坂這兩位男生也像凍僵了似的呆立在原地。
「你是挺討厭的。藤野,她這樣加入你們會不會很麻煩啊?」
北尾老師真是豁達過頭了。涼子根本無法回答。
「反正你也一直是添麻煩的主,而且是明知故犯,對吧?所以今天再給藤野添點麻煩,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被添麻煩的一方可不會這麼想。
北尾老師勾住極不情願的勝木惠子,將她拉向自己身邊。
「藤野,這傢伙是舊二年級四班的代表。」
「啊。」涼子想起來了,惠子確實是二年級四班的學生,而北尾老師在他們讀二年級時,也正是四班的班主任。大出俊次就是這個班級的。
「勝木和大出還好過一陣呢。」北尾老師用他的大嗓門繼續說,「作為大出俊次的女朋友,這傢伙很為他打抱不平。所以我臭罵了她一頓,叫她別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嘀咕了,正兒八經地把想法告訴藤野不就行了?是這樣吧,勝木?」
北尾老師並沒有嘲笑她,雖然語氣略帶調侃,但聽得出,他的態度極其認真。
「怎麼樣?能夠收下勝木嗎?我也為她求個情。」
說著,北尾老師端正姿勢,朝涼子鞠了一躬。涼子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幾乎能聽到自己的腦子空轉的聲音。
「我說……只有勝木一個人?」向坂行夫用平穩的聲音問道。他此刻還在課桌旁站著。
「嗯,是啊。」
「那麼,勝木的同夥,不,她的朋友們沒事嗎?沒事的意思是說,那個……」
「不會來瞎摻和的。」北尾老師故意用小混混慣用的捲舌音說道,「到了三年級,勝木已經被以前混在一起的同夥甩掉了。」
「胡說!」惠子高聲抗議,「誰給甩了啊!」
北尾老師笑了:「哦,是嗎?那對不起啊。這傢伙已經跟不良團伙脫離了關係,現在正獨來獨往,清高得很呢。」
「北尾老師平時是這個樣子的嗎?」真理子在涼子的耳邊嘀咕。
「跟平時不太一樣。」
涼子心想,在將勝木惠子當作問題學生面對時,北尾老師或許會露出另一張面孔。不過現在他似乎很開心。
「或許是因為各自去向不同吧。大出的事估計也是原因之一,對此她多少有點自己的想法。所以,如今的她跟藤野、倉田你們以前熟知並覺得討厭的勝木惠子不太一樣了。」
被人當面這樣數落,雖然有點氣鼓鼓的,但畢竟沒有發飆,也沒有逃跑,如此老實的勝木惠子確實令人驚訝。
「怎麼樣?能將就著用嗎?如果她派不上一點用場,還要拖大家的後腿的話,就跟我說一聲。不管什麼時候,我都負責回收。」
惠子臉紅了:「我是垃圾嗎?」
「是啊,曾經是垃圾吧。」
「北尾老師。」野田健一上前一步。
「嗯?哦,是你啊。」看著野田健一時,北尾老師眯起的眼睛稍稍睜大了一點。
「嗯,是我。發現柏木的就是我。」
「是啊。」北尾老師抿緊了嘴唇,「當時一定很難受吧,所以你會來幫助藤野,對吧?」
健一點了點頭:「可是,老師,我們還不知道能不能和藤野一起組成團隊。就靠我們這麼幾個人,恐怕成不了藤野理想中的團隊。」
涼子心裡「咯噔」了一下,差點冒出冷汗。此時此刻根本沒必要說這樣的話嘛。這傢伙老實過頭了。
「哦。」北尾老師看著涼子,涼子避開了他的視線。自開始上學以來,涼子從未避開過老師的視線。
「那又怎麼樣?」北尾老師催健一說下去。
「我想,雖然不知能否與勝木成為同伴,但如果勝木對大出的事有很多想法,不妨說來聽聽。這也是調查所需要的,對吧,藤野?」
涼子愣愣地看著野田健一的臉,表情又像生氣,又像感謝。
「是、是啊。」比起健一,涼子的聲音倒顯得更傻。
「是這樣啊。好吧,反正今天就把勝木交給你們了。我就在外邊,有事招呼一聲。」說完推了一把惠子,「嘩啦啦」地拉上移門,北尾老師的身影就消失了。
尷尬的沉默降臨。
惠子和涼子兩人維持著先前的姿勢和距離。到底該怎樣打破沉悶,涼子可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哪個學校都是這樣。可即使不良學生總會聚在一起,也不會僅僅形成一個團伙。在涼子的年級里,大出他們自然是壞到極點的一夥,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壞男生組成的團伙。
女生的情況也一樣。如「群雄割據」一般,總會有幾伙人在學校里招搖過市。不過和總在學校里鬧騰的男生不同,城東三中的女生不良團伙一般會在校外尋找刺激。
涼子的母親邦子曾經說過,這是一種區域性的風氣。住在平民區的女孩比較早熟,往往會將目光投向比自己年齡大的男人。
她們的越軌行為一般傾向於徘徊深夜街頭、短期離家出走,以及不正當的異性交往,其中包括援助交際等幾近賣春的勾當。
涼子這屆學生中,女生間常見的陰損欺凌或孤立某人的行為往往不是源自無視校規制度的問題女生,而是零星發生在普通學生之間。誰也無法擺脫這樣的環境,比如一年級時,真理子就曾不幸成為受排斥的對象,對此涼子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所幸這一狀況並未惡化。
不過,早就不是「普通女生」的勝木惠子不屬於此類。
說來像是在諷刺,但事實就是如此。因此在涼子眼中,惠子她們這種有著明顯越軌行為的團伙與自己毫不相干,好比不同種類的魚兒生活在不同的水域。
因此,即使北尾老師說「以前盡給人添麻煩」,涼子也沒有感到過多少麻煩,反正也沒什麼交集。要說有關係,也有那麼一點。如果她們鬧得太過分,學校的聲譽會受損,自己也會間接地受到負面影響。還有,如果她們的妝化得太濃,教室里的氣味會很難聞。
「藤野,」勝木惠子喊道,兩腿交叉站立,肩膀左高右低,一副弔兒郎當的模樣,「就這麼幾個人,沒想到你朋友這麼少。」
她雖然站相糟糕,但臉上並沒有惡意的嘲笑,眼裡也不見蔑視的目光。涼子認為她只是覺得不可思議罷了。
以前涼子見過很多次惠子濃妝艷抹的臉,今天倒是比較接近本色。也許是被北尾老師教訓過了吧:把臉洗乾淨了再來!
眉毛沒有了,是剃掉的;眼睛比較小,單眼皮;鼻樑筆挺,挺好看;嘴唇很薄;臉部輪廓分明,正是真理子嚮往的精緻小臉;髮型是較隨意的短髮,發尖好像燙過;脖子往下呈現出漂亮的曲線。
真理子抓住了涼子的胳膊,涼子輕輕撫摸她的手背,仰視惠子道:「是啊,我自己也感到驚訝啊。」
她也為自己竟會這麼回答而感到驚訝。
惠子抿嘴一笑,向前跨上三大步,就近拉出一把椅子,撩起拖地長裙,坐了下來。隨即她理所當然似的蹺起了二郎腿,腳上的鞋子總是不好好穿,後跟處已經踩癟了。
「聽北尾說,你不去教育委員會投訴高木,以此作為交換條件,才使學校同意你搞『調查活動』,是這樣的吧?」
成功談成這樁交易要多虧涼子的母親邦子,大致情況確實如惠子所說的那樣。涼子看著惠子的眼睛,點了點頭:「嗯,是啊。」
惠子接了一句:「夠陰的。」話雖兇狠,聽上去倒並無責難之意,「高木那一巴掌,代價可真高。」
「我很痛的。這麼幹才能扯平嘛。」
仔細端詳了一會涼子的臉,惠子顯出稍稍有些泄氣的神情。
「讓我到這裡來,完全是北尾自作主張。自說自話一大通,都是些老爺子的嘮叨,無聊。」
這自然不是學生談論老師時該說的話,太沒禮貌了,但也沒什麼惡意或敵意,就像酒吧老闆娘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談論老主顧似的。涼子覺得這番比喻挺到位的。
「你很擔心大出嗎?」野田健一一本正經地問道。他此刻已經坐回椅子上,規規矩矩地將手放在膝蓋上,就像在參加面試似的,而且不是野田健一面試勝木惠子,而是正相反。無論擺出怎樣的態度,也總是惠子顯得更有氣派。
真好笑。涼子在心底偷笑了一番。
「你叫野田吧?」
「是的。」健一一板一眼地回答。
惠子噘起下巴:「聽說你發現柏木卓也的時候嚇得都尿褲子了,真的嗎?」
健一的臉上連「一本正經」的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一片空白。
惠子眉飛色舞地笑了起來:「那時大家都在傳,說保健老師尾崎跑到天秤座大道去給你買內褲呢。」
「幹嗎呢?」真理子憤憤不平地插話道,「欺負野田有什麼意思嘛。」
「沒欺負啊,只是問一下而已。尿了,還是沒尿?」
涼子一把抓住正要站起身的真理子的胳膊。此時,健一開口了。
「差一點要尿,但沒真的尿。」他面對惠子說著,挺直了身板。
惠子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很害怕。柏木的眼睛是睜開的,好像正看著我。」
教室里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健一繼續緩緩地說:「乍一看並不覺得他已經死了,可他的眼睛是凍住的,眼皮也是,閉不上眼睛,非常可怕。那麼可怕的情景,我還是頭一次看到。」
涼子吃驚地看著他。
他依然平靜地說道:「可是,我現在已經不去想他了。」
涼子心中一驚。她擔心健一會說出這樣的話:因為在那以後,我遇到了更可怕的情景。我自己差點做出比這個還要可怕的事。
還好這只是杞人憂天。健一輕輕地點了點頭,只說了一句:「現在回想起來,也不覺得那麼可怕了。」
涼子望著勝木惠子。惠子低下頭,將視線落在裙擺上。頭髮在面前垂下,整張臉只看得到一個鼻尖。
「不是俊次乾的。他不會做這種事。」她低聲說道。
「聽說你跟他好過,真的嗎?」真理子直截了當地問道。
惠子仰起臉,看著真理子點了點頭:「去年聖誕節前分手了。」
「為什麼要分手呢?吵架了嗎?」
向坂行夫看不下去了,他輕輕捅了捅真理子的後背,真理子卻連頭也不回。
「大出會真心和女孩子交往嗎?他可不像是這種人。」
惠子抬起右邊的嘴角笑了笑。誰這樣笑都不會好看,特別是初三學生。惠子卻似乎對此很拿手。「這麼說,你知道好多種人?」
「知道啊。」真理子天真地說道,沒有撒謊也沒有逞強,她真是那麼想的,「學校里不就有各種各樣的人嗎?」
「不是這個意思啊。」惠子咕噥道。向坂行夫不知為何笑出了聲,這次真理子有了反應,回頭看了看他。「向坂你笑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
涼子也笑了。只有健一仍保持著嚴肅的表情。
「行了。我跟俊次交往也罷分手也罷,沒什麼關係的。」
「有關係啊。」真理子仍不肯拋開這個話題,「你想參加我們的活動,不就是因為你還喜歡著大出嗎?」
惠子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了聲,還伸出雙腳連連跺著地板,顯得開心極了:「啊,真受不了。你太幽默了。」
「是嗎?」真理子歪著腦袋問道。
「是北尾老師叫你來的吧?」涼子大膽地問,「剛才的話好像是這個意思。你能告訴我們真實情況嗎?」
惠子繼續笑著,將身體靠在椅背上看著涼子:「你真以為北尾會這麼做?」
「有可能啊。」
「北尾會讓我這個差生去幫一個人見人愛的優等生?」
「由於這次的事情,我這隻優等生股票也跳了水。」涼子輕輕攤開雙手,「你剛才不也說過嗎?沒找到幾個人。大家都反對我,都不來幫我。」
圍著涼子的三個人全都垂下了頭。
惠子說:「估計不是反對,是贊成卻不肯參加,因為麻煩。」
「哎?」健一發出小聲的驚呼。
「大家都想明哲保身,不願意被學校盯上嘛。」惠子說得很乾脆。她抬手往上捋了捋頭髮,墜在耳垂上的一隻耳環閃爍了一下。「其實我也有自己的打算。這只是北尾與我的一個交換條件,他好歹算我的班主任。我呢,不打算進高中。」
「不升學嗎?」向坂行夫冒冒失失地高聲問,「那做什麼呢?」
「做什麼都行。美容師、美甲師什麼的,都行。」說著,惠子搖擺著手指,將指甲亮給大家看,「我家傻老媽發火了,說不上高中就成不了正經人。早知道她蠢得很,沒想到竟蠢成這樣。我現在就不是什麼正經人嘛。」惠子的語氣就像在談論天氣,「就算能進高中,也不會是什麼正經學校,進去只會變得更傻,而且會畢不了業。」
「真現實。」向坂行夫表示佩服。
「可你的朋友們不都要上高中嗎?」
惠子的臉都扭歪了,真理子的問題似乎戳到了她的痛處。
「所以說,麻煩嘛。」
涼子隱約察覺,和惠子混在一起的不良女生們應該會進入被惠子說成「不正經」的高中。即使在初中時掉了隊,也還是會想讀高中,就算明知讀了也會中途退學。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就因為大家都是如此嗎?涼子只能想到這個答案。
「你是因為這個跟夥伴們鬧翻的嗎?」向坂行夫口無遮攔地問道,被惠子狠狠地瞪了一眼,便馬上縮緊了脖子,「對不起。」
惠子瞪了行夫一會兒,哼了一聲,又背過臉去:「就是那麼回事吧。」
「哦,你被她們趕出來了。」真理子毫不知趣地說。沒等惠子作出反應,她補充道:「其實你的選擇一點沒錯。既然上高中也沒什麼意思,那就不如不上。我也想過自己不升學也挺好的。」
「真的嗎?」行夫大吃一驚,「我可不知道。」
「我們家裡商量過,我成績不好,不如初中畢業后就去工作。爸爸媽媽同意了,可爺爺奶奶哭哭啼啼的,說那樣太沒面子了。」
惠子臉上的怒容消失了。她好像對此很感興趣,探出身子問道:「那結果怎樣?還是要上高中嗎?」
「嗯。」真理子點了點頭,剛才她一直藏在涼子的陰影里,現在卻將椅子往前挪了挪,靠近惠子,「能進公立學校那就去,要是只能進私立,可能就不讀了。所以考公立落榜的話就不上高中了。」真理子的語氣毫無迷茫,就像在說一件鐵板釘釘的事。
「那麼倉田,你做什麼呢?」
「什麼做什麼?」
「將來啊,不上別的學校了嗎?」
真理子笑道:「不知道。先在我爸媽工作的地方打打零工吧。」
真理子向涼子說明,父母工作的地方是一間加工盒飯的工廠,現在正在招收白天的零工。
惠子詫異地眯起眼睛:「現在可以打零工,可以後就麻煩了。」
「是嗎?」
「一定要找一份像樣的工作。」
涼子發現向坂行夫正在眨眼睛。自己現在大概也是這副模樣吧。
「我那個傻老媽一直是干酒吧的。」惠子說,「就連這個也干不好,還被男人騙走了錢。老大不小的,真丟人。」
惠子的口氣很惡毒,涼子卻從中聽出了惠子的主張:我才不會像她那樣呢。
「干酒吧,幹得好也不錯。不過得看人,像我老媽那樣,年輕的時候還好一點,成了大媽就不行了,可問題是她沒啥自覺。」
自己受苦受累,就是希望惠子能走上正路。惠子應該進高中,最好能上大學。母親時哭時罵,沒完沒了。
「看到我的成績還要說這樣的話,不是蠢到家了嗎?」
「所以,北尾老師他……」健一不失時機地將扯到老遠的話題拉了回來。
「哦,是啊。北尾他懂我的意思,說我讀三流高中只會更加墮落,還不如找份工作或讀專科學校來得好。」惠子胡亂撓了撓時髦的短髮,「他說他會幫我說服我老媽,所以我才聽了他的命令。」
總算有點眉目了。「這就是要你幫助藤野涼子的交換條件?」
「就是這麼回事。」惠子哼了哼鼻子,像模像樣地模仿起北尾老師的聲音來,「『初中三年,你至少得干一件正經事。』」
我要做的是正經事?涼子的心緒不由得晃蕩了一下。
「再說我也覺得,就現在這樣,俊次也太冤了。」
涼子抬頭看著惠子。她一直稱大出為「俊次」。難道勝木對大出俊次沒有別的稱呼嗎?
「勝木,」真理子認真地說,「你真了不起。」
大家愣了一愣,惠子突然大笑起來,涼子、行夫和健一也跟著笑了起來,只有真理子一人一頭霧水,惶恐不安地看著大家。
「怎麼了?為什麼笑?我說了什麼可笑的話了嗎?」
「沒有,沒有。」行夫安慰她,「真理子你也很了不起。」
「那就不要笑了嘛。」
可大家還是剎不住車,又繼續笑了一會兒。
「勝木,你這樣會不會遭到以前那些朋友的排擠呢?」最早恢復常態的健一提出了一個很現實的疑問,「你跟優等生藤野涼子在一起,會不會被她們當成叛徒?」
惠子聳聳骨感的肩膀:「無所謂。她們已經不拿我當回事了。」
「北尾老師也會幫你的。」真理子說。
「老師都靠不住。倉田,你還是不要抱這種希望,因為學校最終是不會為我們考慮的。」
一針見血。涼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以前的那些朋友,現在滿腦子都想上高中,今後也不會再惹是生非了。她們都是膽小鬼,就算她們不搗亂,三中的名聲也都已經壞到家了,如果再闖出什麼禍來,恐怕就要被警察盯上了。」
「她們為什麼這麼想上高中呢?」真理子依然對此耿耿於懷,「跟勝木和我一樣看待高中,不也很好嗎?」
「倉田,你真是個笨蛋!」
言語粗暴,卻並無辱罵之意。
「你不知道嗎?女高中生總是被世人寵著,好多東西都可以不花錢玩。那些傢伙一定要成為女高中生,因為能佔便宜唄。」惠子噘起嘴,尖刻地說。
涼子他們雖然對此多少有幾分了解,但總覺得跟自己沒關係,現在卻被惠子用「能佔便宜」一語道破。
「不用管我了。」惠子語速很快,似乎有些心急,「重點是你們要怎麼做,不是嗎?我能幫上什麼忙?」
大家一下子回答不上來。
「我先說在前頭,俊次根本沒把柏木卓也放在眼裡。」惠子說,「是在理科準備室嗎?就是他們打架的地方。」
「嗯。柏木就是從那時起不來上學的。」
「從那以後俊次就不提起他了,只說過『那傢伙是個怪人』『是他主動來找碴兒的』,僅此而已。」
在大出俊次眼裡,柏木卓也是個「怪人」。
「我也不認識柏木卓也。他肯定不是俊次的跟班。如果是,我不可能不認識。」
「原來你跟大出已經熟到那種程度了。」
突然發話的野田健一聲音毫無底氣。惠子似乎很生氣,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是啊。怎麼了?不行嗎?」
健一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代他回答的是真理子。
「所以問你為什麼要分手嘛。」
真是天真得沒邊了。惠子露出極不耐煩的神情。
「倉田,你真像個刨根問底的記者。」
真理子笑道:「對不起。」
「你跟向坂,我們都叫你們『肥豬夫婦』。」
這句話倒是真的有點惡毒了,即便是遲鈍的真理子也能感覺到,她的臉馬上變得灰暗起來。
「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行夫說,聽來不像是在說明,倒像在爭辯。
「跟別的女人黏糊上了。我討厭這個,就向他提出分手了。」
涼子他們花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惠子是在訴說自己跟大出俊次分手的理由。他們不知該如何置評,只能保持沉默。
「藤野,」還是惠子先開了口,「你是個聰明人,怎麼做出這種糊塗事呢?」
涼子不由得端正坐姿:「什麼糊塗事?」
「你說要調查這起事件,可你有這樣的資格嗎?」
「我作為三中的學生……」
「我也是三中的學生,不只是你有這樣的特權。」
涼子找尋著反駁的話語,可沒有找到。她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竟敗在了勝木惠子的手裡。
「小涼……」
「倉田你閉嘴。」
劈頭挨了這一句,真理子真的閉嘴了。
「這話我跟北尾說過。結果他回答:『你自己去和藤野講。』」
惠子坐在椅子上搖晃起身體,彷彿要掙破一個看不見的硬殼。凝結成塊的話語堵在她喉嚨口,她要一吐為快。
「這次的調查,是不是需要相應的『調查資格』呢?」
不知為什麼,惠子在朝行夫發問,行夫點了點頭。
「能授予這個資格的人,只有俊次一個,不是嗎?」
只有大出俊次一個人。
「到目前為止,誰都不願聽俊次的說法。大家早就將他定性為壞蛋了。不錯,他是個壞蛋,不是個好人。我也這麼想。可他並沒有殺死柏木卓也。」
惠子一發不可收,話語中帶著先前北尾老師用過的捲舌音。
「藤野,要調查這起事件,首先應該去聽聽俊次的說法,不是嗎?對他不聞不問,只顧自己調查,這還有意義嗎?他如果不說『幫我調查一下』之類的話,那誰都沒有調查的權利。我們又不是警察。」說完,惠子停了下來。她有點接不上氣。
「我覺得無論藤野說什麼,大出都不會聽。」健一嘟囔道。涼子無法回頭去看他。她正低頭沉思著。
「不一定。不試一下怎麼知道?並且,只在跟俊次無關的方面瞎搗鼓,肯定是毫無意義的。」
惠子說得很對。要面對現實,自然必須面對大出俊次。
「我不認為必須從大出那裡取得調查資格。」涼子抬起頭,對勝木惠子說,「但跟他交談是有必要的,也必須聽聽他的說法。」
最開始的步驟被涼子遺漏了。
「害怕了吧?」惠子笑道,「你們都怕他吧?」
「是有點害怕,因為覺得他不講情理。」
「別怕。他不會拿你怎樣的,你老爸是警察嘛。」
「要去找他的話,我們也一起去。」向坂行夫說道。
可惠子笑了:「不行不行,你們這些膽小鬼去了,反倒會把事情弄糟的。」
「那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涼子問。
惠子直盯著涼子的眼睛,說道:「藤野,你真打算跟我一起走在大街上?」
涼子接受了她的挑戰:「只要你覺得無所謂,我也無所謂。」
惠子眨了一下眼睛,哼了一聲。
「我也去。」真理子說,「可是小涼,光是女孩子去的話……」
「沒關係的。」
惠子說得沒錯。大出俊次要是看到了健一和行夫,就不會說真話了吧。
接著,真理子說了句異想天開的話:「我們找個保鏢吧?」
「啊?」
涼子和惠子同時發出驚呼。
「你沒病吧?」
「就算大出不會怎麼樣,他老爸不是脾氣很大嗎?連電視台的人都挨了他的揍。所以得請保鏢。」真理子繼續說,「讓保鏢在一旁守著,有危險就出手相救,沒危險就什麼也不幹。這樣不就行了?」
「倉田,你有這樣的人選嗎?」惠子半開玩笑半作弄似的問道。
誰知真理子兩眼放光,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嗯,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