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Ⅱ部:決意》(1)
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暑假近在眼前。城東第三中學的體育館內,三年級的學生們正舉行集會。他們按照二年級時的分班,圍成圈子坐在地板上。
每年的這個時期,初三學生在體育館商量畢業創作,已是本校的例行活動了。畢業創作本身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但像現在這樣,以初二時的班級為單位,在暑假前的某天利用放學時間集中到體育館里商量選題,還是從距今十年前的那屆初三開始的。
需要討論的不是「做什麼」,而是「選什麼為題」。畢業創作的形式早就定了型,那就是「文集」。學生們正為升學考試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工夫去做什麼勞神費時的玩意兒呢?所以一般而言,文集會走《追憶》《未來的夢想》之類比較好糊弄的路子,只要四個班級的選題不衝突就行。老師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學生們對此心知肚明。
也正因如此,集會毫無緊張感可言。作為監督,二年級時的班主任會站在一旁觀看,但考慮到只有尊重學生的自主性,畢業創作才會有意義,他們也不會指手畫腳。閑暇時,學生們還會趁機和升上三年級後分開了的老同學敘敘舊,或者說說從各自班裡聽到的傳聞,基本是將這場集會當作放鬆的機會來享受。體育館里沒有空調,有些學生因此昏昏欲睡起來。
討論剛剛開始。每個圈子中間都站著班長,一邊環視著同學們的臉,一邊向大家說明集會的宗旨,並詢問有何意見。沒人舉手。哈欠聲此起彼伏,真是一派悠閑而無聊的風景。
只有一個班級——去年的二年級一班是例外。
在升上初三的這段時間裡,這個班級少了三個人。柏木卓也和淺井松子死了,三宅樹理則仍然不來上學。班主任森內惠美子也辭了職。因此,站在這個圈子旁擔任監督的是當時的年級主任高木老師。
班長藤野涼子站在圈子的邊緣。她表情嚴肅,似乎有點暈場,嘴角微微抽搐。
同學們第一次看到藤野涼子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這讓他們頓感幾分緊張,又有些困惑。
作為主持人的涼子說明此次集會的宗旨后,並沒有像其他班級的班長那樣催促大家發表意見。「我有一個提議。」她繼續聲明道,「我想大家還記得井口和橋田打架,使井口身受重傷的事件吧?」
她環視一周抱膝而坐的同學們。話尾的聲音稍稍發顫,這種情況對藤野涼子而言也是第一次。
「那天放學回家途中,我們班的同學自然而然地聚在了一起,說了很多話。」
是這樣的,對吧?像是為了徵求同意似的,涼子看了好幾位同學的眼睛。可對方有的點頭,有的歪頭,還有的佯裝不知,不同的反應造成的波動擴散至他們四周。說什麼呢?有這麼回事嗎?
「當時這個班的同學並非全部在場。不過,聽了那時大家的談話,我知道在這個班裡有人和我擁有同樣的感受,我十分欣慰。」
有兩撥女生正交頭接耳嘀咕得起勁,涼子瞟了她們一眼,她們便一下子分開了。
「這種感受……」
舊二年級一班的圈子之外、涼子的對面,站著高木老師。這位平時一臉嚴肅的女教師,現在正不解地皺起眉頭。高木老師怎麼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優等生涼子呢?簡直是難以置信。坐在涼子腳邊的倉田真理子十分驚訝,不斷地眨巴著眼睛。
涼子也看得懂高木老師的表情。雖然她早有心理準備,知道這位老師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可老師的眉毛形成的角度還是有點嚇人。
必須在她干涉之前,將要說的話全部說出來。涼子急促地吸了口氣,繼續說:「這種感受就像是——我們對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已經受夠了。什麼是真實的?誰在撒謊?有沒有事情被隱瞞了?沒有一點是清晰明確的。就在傳聞和猜測滿天飛時,這個班裡一會兒有人死去,一會兒有人受傷。我們已經受夠了,再也不想這樣下去了。」
不出所料,涼子話音未落,高木老師尖銳的嗓音便響了起來:「藤野同學,你是主持人,不能只顧自己演說,要聽取大家的意見,開始討論。」
來了。涼子的心臟「撲通」猛跳了一下。她是個不習慣被老師批評的優等生。高木老師的斥責激發出了她的反感情緒。這種強烈的反感還伴隨著憤怒,涼子自己都感到震驚。
我會輸給你嗎?
「作為主持人,我闡述一下自己的意見沒什麼問題吧?」涼子反擊道。聲音還是有點發顫,但不是因為緊張。
「請到此為止,因為你是主持人。」高木老師冷冷地說著,表示並不接受涼子的反駁。她環視坐在腳邊的學生們。「你們別只讓藤野一個人演說,要提出自己的意見。這可是你們自己的畢業創作。」
全班同學一個個都縮起了脖子。有人看著涼子,也有人看著高木老師;有人低頭訕笑,有人用胳膊肘捅身旁的同學;有人津津有味地研究鞋子上的圖案;也有人默不作聲地抱緊自己的膝蓋。
涼子也掃視著自己的夥伴們。她並不想尋求援助,只想獲取認同。氣不氣人?高木老師的話太不講理了,全然不分青紅皂白。一口一個「你們自己的」,如果她真這麼想,難道不該好好聽一聽我們的真實感受嗎?
「小涼。」真理子揪住了涼子的裙子下擺。不知道她是在忠告涼子「別說了」,還是鼓勵涼子「加油啊」。
「我的確是主持人,可總得講完自己的意見吧?」涼子問她的夥伴們。大家全都低下了頭,就像被風吹過的麥地一般。
是啊,大家只是偶然成為了同班同學,並不是什麼夥伴。
高木老師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立刻乘勝追擊:「再磨磨蹭蹭的話,別的班級都要結束了。」
其他三個班級歡聲笑語不斷,擔任主持人的班長們也都很放鬆。除去悶熱帶來的慵懶,大家臉上都無憂無慮的。
涼子的心臟又「撲通」猛跳了一下。失敗感如潮水般湧來,衝到她的腳邊。
「沒有人要發表意見嗎?」
高木老師的話語如鞭子般抽在所有人的身上。低著頭的學生中有人皺起了眉,還有幾個在小聲咋舌,小心翼翼地不讓老師聽到。
這時,舊二年級一班的圈子裡有人舉手了。
高木老師頗感意外,瞪大了眼睛。舉手的學生沒等老師點名就站起了身——確切地說是半站著。眾目睽睽之下,他嚇得彎腰曲背,根本站不直。
野田健一說話了。他彎著腰,塌著右肩,屈著膝蓋,姿勢難看不說,連說出的話都是有氣無力的。儘管如此,他還是開了口:「藤野同學,請你繼續說下去吧。」
涼子朝他看去。四目相對之時,涼子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勵。
「呃,就像剛才藤野同學說的那樣,那天大家在回家路上聚會時,我也在場。」語氣並不堅定,眼神也游移不定,可他仍然結結巴巴地繼續說,「而且,我和藤野同學有著相同的感受。這樣的事已經受夠了。我們都想知道真相,才會這麼說。井口弄傷了橋田……」
「喂,說反了。」他身旁的一個男生大聲插了一句,「是橋田把井口從窗戶推下去的。」
哄堂大笑。
野田健一的臉瞬間變得通紅,鼻子也油光光地亮了起來。
「沒事,聽得懂。你的意思我們都懂。」另一個女生說著,朝兩旁的同學笑了笑,彷彿在和朋友說笑。
「然後,呃……」野田健一滿頭大汗地接著說,「我很擔心今後會如何發展。如果橋田和井口的事再鬧到電視上去,我們城東三中不就要被貼上『壞學校』的標籤了嗎?」
「不是早就被貼上了嗎?」一個很高的女聲冒了出來,又引發一陣哄堂大笑。野田健一沉下腰,似乎馬上要坐下去了。
「當時我也在場。」說話的是向坂行夫。他慢慢站起身,但跟野田健一一樣彎著腰。「真是那樣的。小健……野田說得一點沒錯。當時我們談得非常熱鬧,所以藤野沒有說錯。」
「嗯。」倉田真理子也開口了,她仍然揪著涼子的裙擺,「小涼,你說吧。」
聽了真理子的話,好幾個女生條件反射似的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像是在說:又來了,藤野涼子的跟屁蟲,一搭一檔的。
是啊,是又怎麼樣?涼子心想。你們呢?你們那時不也在圖書館外面一起討論的嗎?現在怎麼都裝模作樣起來了?是害怕高木老師,還是覺得麻煩?真理子可比你們強多了。
「關於畢業創作,」涼子調整呼吸,說了下去,「從柏木去世到現在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許多事,我想我們的畢業創作,就以我們對這些事情的體驗和思考為主題好了。其中也包括電視節目的影響,曾接受過採訪的人請毫無保留地寫出來。每個人當時是怎麼想的,現在又是怎麼想的,都可以寫。我們來製作這樣一本文集,好不好?」
全體沉默。在向坂行夫的催促下,野田健一也坐了下來。剛才還在嬉鬧著的女生們,臉上也不見了笑容。
「我不認為這個主題適合於畢業創作。」高木老師說道。
高木老師已經變成了「不痛快」的化身。她的眼裡燃燒著怒火,直勾勾地瞪著涼子。涼子覺得,她的眼神傳達出的,已經不是教師對胡言亂語的學生的責備,而是對背信棄義的同謀的譴責。
像你這樣的學生,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你只要乖乖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能毫無障礙地升入你的志願學校。你和學校有著共同的利害關係,應該最樂於配合學校才對。
你卻叛變了!
「是嗎?」涼子毅然反問,「柏木卓也和淺井松子去世了,本該跟我們一起畢業的兩人就這樣死掉了。如果我們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寫一些『中學生活非常充實快樂』的虛假文章,再編成文集,又有什麼意義呢?」
面對公然的反擊,高木老師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全班同學都大吃一驚。優等生藤野涼子竟然頂撞高木老師!
「誠、誠然,對已故學生的哀悼自然很重要……」
像是為了避開涼子的凌厲攻擊,高木老師故意在嘴角邊露出一絲笑意。可涼子毫不留情地攔住了她的話頭:「選擇這個主題,可不僅僅是為了寄託哀思。我覺得柏木和淺井不希望這樣。」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當然……」
「這種漂亮話我們聽得夠多了,老師。」
漂亮話?高木老師瞪大眼睛,同學們也都呆住了。
涼子一口氣沒接上,停頓了片刻。眼角邊有眼淚在上涌,她使勁忍住了。
「那兩個人已經死了。」她繼續說著。
不能停。一定要說下去。對手不是高木老師一個人,而是舊二年級一班的全體同學。
「他們是怎麼死的,現在我們仍不清楚。是自殺,或是事故?」
要說出下面的話,必須重新從內心深處鼓起勇氣。涼子的身子顫抖了一下。
「還是被什麼人殺死的?」
「藤野同學,請不要胡言亂語!」
高木老師慘叫般的斥責聲,一直傳到體育館寬廣的天花板,引發一陣迴響。
其他班級的學生以及他們的監督老師全都吃了一驚,紛紛朝這邊看來。涼子抿緊嘴唇,直面高木老師。她早就下了堅定的決心,一步也不想後退。
她與父母作了充分溝通。自己到底想做什麼?為何要這麼做?為了獲得父母的理解,她使出渾身解數拚命作了解釋。父母都很驚訝,雙雙予以反對。工作所迫過著沒有規律的生活的父親,為此還特意抽出時間回家。父母開始只打算對涼子說教幾句,讓她打消這個念頭,後來反倒被涼子說服了。
柏木卓也和淺井松子都死了。我可不想若無其事地畢業了事。以柏木卓也的死為起點,淺井松子的死為後續,籠罩著城東三中三年級學生的這幕懸疑劇仍在上演。結局將會如何,我們全然不知。這種情況下,我怎能說出這樣的話:這有什麼關係?我不感興趣。不管電視台如何炒作、揭發,反正我什麼都沒做,和我無關。
我無法做到滿不在乎、無動於衷!
涼子的熱忱和激情最終打動了父母。他們跟涼子一起商量起實際方案。
「我們一直被懸在空中,沒有著落。電視節目播出后,我們被捲入是非,卻對事實真相一無所知。對此大家就沒有半點不滿嗎?反正我無法接受!」
涼子也高聲叫喊著,一點也不輸給高木老師。體育館里全都安靜了下來,只有藤野涼子一個人在發聲。
「雖然無法接受,但多說幾句恐怕會惹上更大的麻煩,只能沉默下去。我以前只考慮到自己是個初中生,一切都交給父母和學校就行。可結果如何?舉報信的事沒解決,淺井松子倒死了,井口和橋田也卷了進去,事情卻還沒結束。大出家又著了火,大家都知道了吧?那很可能是人為縱火啊!火災前曾有人打『要你命』之類的恐嚇電話到大出家,大出的父親在電視里說過,大家都看到過吧?」
這場採訪正好在昨晚HBS的新聞節目里作為「專題」播出,還簡要地將發生「縱火案」之前的事件經過梳理了一遍。
該節目的報道風格和《新聞探秘》截然相反,將大出俊次說成一個蒙受不白之冤,陷入無法上學的困境的初三學生。父親大出勝將恐嚇電話與火災直接掛鉤的證言在節目中反覆出現,而他說到老母親被活活燒死時,更是聲音哽咽,泣不成聲。
「籠罩著城東第三中學的迷霧依然很濃,真相尚在黑暗之中。」
即使加上這段言不由衷的解說詞,節目內容也明顯站在了大出家那一邊。涼子的父親當時就說,這次他們走得可真夠遠的。其他電視台的新聞節目都沒有為這起火災大做文章,各種報紙也只是在社會版的角落裡寫上一段「城東區住宅起火一人死亡」的報道,不要說「縱火」,連「起火原因不明」這句話都沒寫上,頂多有一家報社加了句「城東消防局正在調查起火原因」。
「恐嚇電話還沒取證,火災原因也尚不清晰。在這種情況下放任大出勝說出這樣的話,簡直跟發令槍沒響就搶跑似的。這應該是故意為之吧?」
「故意為之?」
「就是針對茂木記者在《新聞探秘》上的搶跑所作的道歉。這樣一來,HBS電視台讓雙方都得到了發表意見的機會,公平對待了嘛。」
「是大出的父親提出這樣的要求的嗎?」
「那就不知道了,不過有這種可能性。」
「那麼,茂木記者來採訪我又是怎麼回事?」
「他不是說被上頭制止了嗎?」
「啊,是啊。」
「正在對著干吧?他不會安分守己的。」
是的,茂木記者是不會撒手的。HBS的如意算盤,是讓大出勝在別的節目里暢所欲言以取得平衡,並藉此從這起事件中全身而退。可茂木記者根本不會吃這一套。
「所以,正因為這樣,」涼子提高嗓門,「才必須搞明白,是誰在大出家裡放的火,是來歷不明的縱火犯嗎?那通恐嚇電話只是個惡作劇,還是大出的父親在撒謊?之前就有人懷疑大出殺死了柏木。淺井死後,他也受到過懷疑。這次他家發生火災,難道跟這些懷疑毫無關係,只是個不幸的偶然嗎?大家對此是怎麼想的呢?」
同學們像著了魔似的聽著涼子滔滔不絕的演說,高木老師不知在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地沿著圈子的外側繞到了涼子身邊。她伸手摟住涼子的肩膀拉向自己懷中。
「藤野同學,你冷靜一下。你現在非常混亂。」
涼子扭動身子,從高木老師的懷抱中掙脫出來。
「我很冷靜,一點也不混亂。」
高木老師眼裡依然透著怒視叛徒的神情,並對此毫不隱藏。光是嘴上說得委婉又有什麼用呢?
「你感到了自己作為班長的責任,對此我非常理解。」
這話說得太不著邊際了,涼子不由得笑了出來。
「責任?什麼責任?」
「沒能照顧好這個班級。」
「啊?這是我的責任嗎?難道柏木和淺井是因我而死的嗎?」
高木老師哆嗦了一下,仍執意要摟住涼子。「沒人這樣說。你還是先冷靜一下吧。」
涼子推開高木老師伸來的手臂,重新轉向舊二年級一班的同學。
「大出家發生火災后不久,製作《新聞探秘》的那個茂木記者就來找我,向我打聽情況。」
沒等震驚的波濤在學生中擴散開,高木老師已搶先插到涼子與大伙兒中間。這次,她用雙手抓住涼子的肩膀,一邊奮力搖晃一邊大聲責問道:「你說了什麼?快說!你都跟那記者說了些什麼?」
唾沫星子噴到涼子的臉上。涼子兩腳用力,拚命站定身軀。
「我如果說了什麼,是不是會壞事呢,高木老師?」她像是把每個字都嚼過後再吐出來似的,一字一頓地反問道。
「藤野同學。」一名男生喊了她的名字。鴉雀無聲的圈子裡,副班長井上康夫站了起來。因為涼子的存在,他在一班總是顯得無足輕重,對班幹部的工作也從不感興趣。迄今為止的一系列騷動中,他一直表現出事不關己的態度。
事實上,他是個頭腦明晰、邏輯性很強的學生。
「你說的,是真的嗎?」他問道。他的腦袋一動,鼻樑上架著的銀邊眼鏡閃出一道冷光。
「嗯。」涼子推開高木老師,上前幾步。高木老師則搖搖晃晃地後退幾步。
井上康夫問大家:「還有其他同學在火災後接受過採訪嗎?」
毫無反應。
「那人還沒有罷休,」涼子繼續說,「不願意接受眼下的一切。今後,我們學校……不,」她重重地搖了搖頭,「是我們,還會被大眾傳說、書寫、猜測、想象,還不會獲得任何確切的信息,因為他們都認為我們不必知曉。」
高木老師想說些什麼,卻注意到全班同學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涼子身上,便將目光轉向別處。
「對於這一點,我已經忍無可忍,簡直感到憤怒。」
本想用更響亮的聲音來說這句話,卻不知怎麼帶著哀嘆的口吻。我的鬥志如此昂揚,可膝蓋為什麼在發抖呢?
「藤野同學,你想做什麼?」井上康夫問道。他問得很認真,聽上去像是察覺到了問題的答案。你真是這麼想的嗎?你真的想這麼做嗎?「聽你的意思,似乎不只是要把同學們的感想編成文集。」
是的,你說得一點沒錯。
橫下心來,縱身一躍。此刻的涼子正處於這樣的狀態。
「我們要揪出真相!」稍稍有點目眩,很多目瞪口呆的臉在眼前晃動,「就由我們自己來調查。」
如大海退潮一般,同學們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當真的嗎?」有人嘟囔著。
「小、小、小涼啊。」重新抓住了涼子的裙擺后,真理子硬邦邦地站起身來,「不、不行啊。我們怎麼能行呢?」
保持站立的井上康夫輕輕點了點頭:「倉田說得有理。我們無法逮捕縱火犯,還是交給警察和消防局的好。」
涼子吐出一口氣,又深深吸氣后微笑道:「不是的。我沒說要去調查火災。」
「那又要調查什麼呢?」
「最根本的事件,也就是柏木的事件。」
他是怎麼死的?
「最初,也就是那封舉報信還沒出現時,連柏木的父母都認為他是自殺的,警方調查也得出了同樣的結果,因為沒有疑點。」
大家終於活躍起來,面面相覷,交頭接耳。
「後來不斷有不自然的事態發生,一來二去,便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但一切的原點還是在於柏木的死。他到底是怎麼死的?如果真是自殺,那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呢?」
井上康夫接過話頭,替涼子說了下去:「如果是他殺,那兇手又是誰?舉報信的內容是否屬實?」
接著又輪到涼子:「如果舉報信的內容並非真實,那這封信為什麼會出現呢?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大家沒說出來。我也收到過一封舉報信,是寄到我家的,也許是因為我父親是警察。」
驚愕、迷惑與不安捲起一陣喧鬧,而此時,倉田真理子卻說出了一句偏離重點的話:「不是吧,是因為你是班長的緣故吧?」
這是真理子常犯的毛病,可涼子此時覺得,說不定真是如此呢?
若事實正是如此,那現在應該擺出點班長的架勢才行。
井上康夫兩手抱胸,對著半空裝模作樣地說道:「就是說,要追根溯源,對吧?」他掃視著同學們,「怎麼樣?這是我們班長的提議。是贊成還是反對,要不要舉手表決?」
「慢著!」一個走了調的高音響了起來。
是高木老師。她臉色蒼白,眼眉倒豎,猛地抓住涼子的胳膊,用力往後一拖。突然遭此襲擊,涼子差點摔倒。「老師!」
「過來。」高木老師拖著涼子就要向體育館的大門口走去。
「這是幹什麼!我們正在討論呢!」
面對俯身抵抗的涼子,高木老師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而且這次抓住的不是涼子的胳膊,而是她的衣領。
「這根本不是什麼討論。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是認真思考過才向大家……」
高木老師怒火中燒。
「閉嘴!」一個耳光扇了過去。
時間似乎停滯了一瞬。臉上挨了打的涼子感到難以置信,連高木老師似乎都無法相信自己做出的行為。她直愣愣地看看涼子,又看看自己的手,像是在確認掌中留下的印痕。
一個女孩的哭喊撕開了會場中的沉寂:「太過分了!」
這聲音彷彿一個信號,同學們全都行動起來,將涼子團團圍住。高木老師不顧一切地要將涼子拉到人群之外,涼子則動用全身的力氣拚命反抗。真理子撲到涼子的身邊幫她一同抵抗,還有幾個學生想插到涼子和高木老師中間去。高木老師用變調的高嗓門叫喊著:「你們想幹什麼!快點坐好!」
她想撥開學生們,卻反被推得搖搖晃晃。
「高木老師,請你放開藤野。」
「老師,你太過分了,不許使用暴力!」
「你們在搞什麼?」楠山老師跑了過來,動手拉開與涼子僵持不下的高木老師和周圍的學生。別的班級的人群也散了架,半數的學生都站了起來,起鬨聲此起彼伏:哎呀!真來勁啊!
涼子甩掉了高木老師的胳膊。兩人的距離相當近,她甚至能看到高木老師充血的眼底,彷彿能聽到血液衝上腦門的聲音。
高木老師再次伸手去打涼子,可這次她的手臂被人自後方一把抓住。是井上副班長,他為了制住高木老師,將她的手臂往後擰。
「高木老師,你在幹嗎?」他的話音和眼神一樣冰涼徹骨,「你不覺得這樣太不成體統了嗎?」
對此,正在拉開學生的楠山老師也看得目瞪口呆。
高木老師氣得臉都歪了,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井上康夫一鬆手,她的胳膊便無力地垂了下來。
「這是暴力行為。」藤野涼子用顫抖的聲音向大家說道。她細細品味在口中不斷擴散開的血的味道,鄭重地宣告:「我受到了高木老師的體罰,在此表示強烈抗議。」
藤野涼子坐在校長室,用濕毛巾捂住被高木老師打過的臉。
涼子的對面坐著代理校長岡野和保健老師尾崎。尾崎老師檢查了涼子的傷勢,馬上恢復到平時一貫的溫和神態。岡野表面上很平靜,可他的臉色有些發白。
「你媽媽馬上就來了,等她到了,再跟我們說明今天的事吧。」打著端正的領帶、頭髮梳理服帖的岡野將椅子拉出一點,朝涼子探出身子,「不論事情原委如何,高木老師對你動用暴力這一點確實令人遺憾。」
「高木老師為什麼不在這裡?她可是當事人。」坐在涼子身邊的井上康夫問道,既不咄咄逼人,也不怒氣沖沖,語氣中的冰冷感比之前收斂不少。
代理校長岡野並不接受這番抗議:「讓她稍稍冷靜一下吧。」
對於這番懇切的回答,井上康夫依然平靜地回應:「好吧,那的確很有必要。」
尾崎老師低下頭,掩藏起臉上的笑意。
估計現在高木老師要比你慌張得多。
你贏了。涼子似乎能聽到類似的調侃。
「真的非常抱歉。無論出於何種理由,教師對學生的體罰行為都是不允許的……」
「以我個人而言,『無論出於何種理由』有點言過其實。」井上康夫攔住代理校長的話頭,在對方面前大模大樣地抱起胳膊,倒未必是擺架子,可能只是為了不讓自己的胳膊碰到身旁的涼子,「在事出緊急或別無他法的情況下採用暴力與體罰行為,也是教師教育學生的手段之一,是能夠認可的。例如,當體罰對象的行為威脅到自身或其他學生的生命安全,必須立即制止時,或者在教師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並作出正當防衛時。」
井上康夫滔滔不絕地闡述起來,岡野瞪大了眼睛,尾崎老師則已然無法掩藏臉上的笑意。
「可是,剛才高木老師的行為不屬於這種情況。藤野既不想傷害自己也不想傷害他人,更別說傷害高木老師了。即使她有些情緒激動,也只是在發表自己的意見罷了。無論她的意見多麼不中聽,高木老師也絕不該動用暴力來制止。」
單刀直入,乾淨利落。
「剛才我看到情緒失控的高木老師意圖再次毆打藤野,便上前抓住了老師的胳膊,極力阻止她的暴力行為。高木老師的肩膀或手臂可能會因此受傷,可這畢竟是我在別無他法的緊急情況下作出的反應。校長,您能夠認同這樣的解釋嗎?」
代理校長岡野尚未作出回答,便有敲門聲傳來,藤野邦子的臉從門口探了進來。兩位教師立刻站起身。涼子注意到,有極短的一瞬間,岡野的臉上現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或許他覺得,只要能從井上康夫的詰問中脫身,寧可馬上與受體罰學生的家長見面。
「井上,」涼子小聲問道,「你就是為了確認這個,才特意跟來的嗎?」
井上康夫毫不含糊地回答:「對我而言這很重要。況且作為副班長,我負有事後向舊二年級一班的同學彙報處理結果的責任。」
到底哪一方面更重要,誰也弄不明白。不過,井上康夫就是這樣的人,凡事只要道理上說不通就覺得彆扭。他不喜歡感情用事,十分看重自己的責任和義務。知道對方有過錯或不能自圓其說,他便絕不肯輕易放過,哪怕這個「對方」身為校長。
「我是藤野涼子的母親。」邦子站在門邊,恭敬地鞠躬行禮。她出了不少汗,估計是從事務所急匆匆趕來的。
「請進,請進。」
邦子卻攔住了催促她進門的代理校長岡野。
「對不起,老師。請讓我先和女兒說幾句話。」
「這個嘛,可是……」
「只要五分鐘,三分鐘也行。就在外面走廊上說。拜託了。」
岡野像是受過特別訓練似的——其實是每天早晨起床后在盥洗室里練習的結果——深深鞠了一個躬,頭快要碰到膝蓋了。他看了看邦子和涼子,小聲答應道:「既然這樣,那就請便吧。」
涼子飛快地朝母親走去。看到母親后,涼子鼻子一酸,馬上要哭出來,但她咬緊牙關強忍住了。
將涼子帶到走廊上,關上門后,邦子說:「你說了嗎?」
「嗯,說了。」
「怎麼樣?大夥同意嗎?」
「不知道。」涼子搖了搖頭,緊緊咬住的嘴唇顫抖起來,「還沒有聽取大家的意見,高木老師就發了火……」
涼子說自己挨了高木老師的耳光。邦子的眼底冒出了火。
「哦。打的是哪邊的臉?」
「這邊。」涼子將臉湊了上去,母親用手指輕輕撫摸了一下。
「嘴巴里好像裂開了。」
「給我看看……嗯,真的裂開了。還真下得了手啊。」邦子從齒縫中擠出聲音,「你是按照跟爸爸媽媽商量好的那樣說的吧?」
「嗯。」
「沒有得罪高木老師吧?」
「沒有。她沒頭沒腦地攔著我,我很生氣。」
「你沒有動手打她吧?」
「沒有。」涼子注視著母親,「只是在她用力拖我時回推了她幾把。」
「別的地方沒有受傷吧?」
涼子露出膝蓋,那裡有一點擦傷,尾崎老師已經幫忙消了毒。
「是拉扯的時候擦傷的吧?」
「嗯。」
邦子從鼻子里噴出灼熱的氣息:「怎麼說?」
「什麼怎麼說?」
「你還打算幹下去嗎?」
涼子屏住了呼吸。
今天的行動都是和父母一起反覆探討、反覆演練過的,她早就作好了心理準備。所以事到如今也不用多說什麼了。
「一定要幹下去。我的決心毫無改變。」
「哦。」邦子又重重噴出一股鼻息,「明白了。既然這樣……」
她彷彿將那細長的手指按得「嘎嘣嘎嘣」直響——其實並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帶有這樣的氣勢罷了。
「剩下的事,就交給媽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