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第Ⅱ部:決意》(4)
涼子他們立刻開始了宣傳活動,向三年級全體學生公布將舉辦「校內審判」的消息,並招募參與者。
由於眼下正值暑假,一個個打電話通知難免詞不達意,他們決定採用書面郵件的形式。為了節約費用,郵件使用的是明信片,文字由涼子撰寫,向坂行夫和倉田真理子負責用賀年卡的格式印刷。明信片和油墨的費用都是大家用零花錢湊的。
三年級學生在暑假中有一天返校日。七月三十一日這天,學校會向希望在八月接受應試補習的學生說明日程安排,並公布開放用作自習場所的教室。涼子他們寄出的明信片上寫明,希望參加「校內審判」的同學可在這一天放學後到三年級一班的教室集中。即便不想參加,只要感興趣也可以來,因為審判需要旁聽者。
與此同時,他們還要針對校方做一些工作。涼子原本打算單槍匹馬直接去找代理校長岡野交涉,卻被勝木惠子攔住了。
「我也一起去。」
「你去當然能為我壯膽,可是……」
「我可是說真的。我向北尾說明過校內審判的事,他說他也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只是岡野那傢伙不會給我們好臉色看,需要火力掩護。」北尾老師被她拖下水了,「藤野,你被高木打了以後,有沒有留下診斷報告?」
沒有那麼嚴重的傷。
「傻了吧?傷重不重無所謂,留下診斷報告自有用處。看來跟老師們打交道,你還是經驗不足啊。」
涼子笑了:「嗯。不過沒關係,有我媽呢。」
藤野邦子已完全進入備戰狀態,準備隨時隨地全方位支援涼子。
「你們就是『七武士』[1],對吧?加油。」母親說。
「七武士?什麼意思?」
「我借錄像來,你看了就明白了。」
北尾老師給出指導:和代理校長岡野見面前,必須制訂出一份詳盡的計劃書,要事先明確審判的日程安排和爭議點。
「日程安排……該怎麼安排才好呢?」
「辦事不牢靠啊。一開始就這樣,暑假裡會什麼都辦不成的。準備階段兩星期,八月一日到十四日;八月十五日開庭,庭審五天;八月二十日判決。這樣不就行了?」
安排得妥帖又合理,北尾老師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這種事講究的就是一鼓作氣。大家都是外行,我也什麼都不懂,但必須當機立斷。而其中最重要的是爭議點。」他又說道,「也就是檢方將以什麼樣的罪名起訴大出俊次。」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惠子噘起嘴,「就是柏木卓也的……」
「殺人嫌疑,是吧?」
此刻,涼子、惠子和北尾老師正在體育館的角落裡商量著。北尾老師負責運動社團的統籌管理,即使自己擔任顧問的社團沒有訓練,暑假裡也必須來校。今天輪到羽毛球社在體育館訓練,他們交談時,一直聽到球鞋摩擦地板時的啾啾聲,以及大力扣殺時的吶喊聲。空氣中瀰漫著健康的汗水味,熱得像桑拿浴室。
「是的,就是殺人嫌疑。」這句話的分量加速了涼子的心跳。也許北尾老師是為了讓自己好好體會這種感覺,才故意那麼問的吧。
我們要辦的,是一起兇殺案。
「被告只是大出俊次一人就行了?」
「是的。不涉及橋田和井口。」
「反正主犯肯定是俊次,起訴他一個不就行了?」惠子故意用粗魯的語氣說,「這叫單獨審判。在真正的審判中常常會有。」
北尾老師拍了一下惠子的腦袋:「別說得跟真的明白似的。不過有一點要表揚你,這的確不是真正的審判,是模擬審判。如果什麼都非得搞得跟真的一樣,那就大錯特錯了。」
涼子也隱約察覺了這一點,只是不知具體該怎麼辦。
「那如何跟真正的審判保持適當的區別?」
惠子不吭聲了。懸疑電視劇不會提供這一難題的答案。
「盡量協商解決吧。」北尾老師說,「要是像真的法庭那樣,檢察官跟辯護人分成兩個陣營唇槍舌劍,會演變成持久戰。你們畢竟只是初中生。」
「意思是要通力合作?」
「是啊。就像挖隧道,一聲令下兩邊一起開挖,然後在中間碰頭貫通。而真相就在中間。」北尾老師低聲說著,眼睛仍追逐著空中來回穿梭的羽毛球,「橋田和井口都可以成為重要的證人。他們要是肯出庭就好了。」他嘟囔著,「橋田出庭的可能性還是挺大的。他應該也想自證清白。井口就難說了,他還在住院……乾脆叫他父母出庭算了。」
北尾老師說得輕鬆,可涼子和惠子不由得驚呼起來。
「他的父母?要讓大人出庭嗎?」
北尾老師瞪起眼睛:「事到如今有什麼可怕的?你們都是未成年人,每個人背後都有大人撐腰。如果這次審判與監護人毫無瓜葛,反倒不自然了。」
「這麼說,連俊次的老爸也要……」
「在法庭上他總不會發飆吧?就算髮飆,不是還有山崎嗎?」
惠子斜視著北尾老師:「北尾,你一個勁地煽動我們,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能直呼老師的名字嗎?」說著他又敲了敲惠子的腦袋,「若有必要,也可以把我們老師傳到法庭上去。如果有人無視你們的傳票,我去說服他,還不肯的話就以『不願出庭』作為證據來處理。」北尾老師的臉上閃過一絲輕微的怒容,但很快就消失了。接著,他終於將臉轉向涼子:「辯護的方針確定了嗎?」
涼子立刻回答:「檢驗大出的不在場證明。」
幸運的是,柏木卓也的死亡推定時間是確定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零點到兩點之間,只要證明大出俊次在這段時間內不在三中的屋頂上就行。
對此,涼子曾和大出俊次談過,並要求他將去年聖誕夜的行動儘可能詳細地列出來。他說那天沒做什麼特別的事,只是跟往常一樣出門、回家,倒在自己的房間里無所事事。
即使如此,除了他的家人,說不定還有其他人看到過他。
雖說是臨時抱佛腳,涼子最近正在拚命收集、閱讀有關陪審員制度的書籍。野田健一幫她在圖書館查找資料,還說要將審判的規則和陪審員心得做成摘要後分發給大家。
「不在場證明?那倒是最直截了當的。」北尾老師點了點頭。
不管怎麼說,還得早點確定檢方的人員名單。
「有了計劃書,就能取得使用教室的許可。就算岡野不情願,我也會想辦法讓他點頭。只要確保場地就能開庭。我會以課外活動的名義去爭取,放心好了。」說出如此振奮人心的話語的北尾老師也有所擔憂,「我擔心的是檢方的成員。山崎說的話不無道理,採用這種方式,陪審員和旁聽者很容易召集,可檢察官就有點難度了,畢竟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站到大出俊次的對立面去。雖說大出本人也知道……」
北尾老師搖了兩三下頭,像是在嘆氣。
「大出的腦袋根本搞不懂分工、形式、職責之類的含義。對他來說,大概只有同夥和敵人的區別。」
「是看不上的傢伙和可以拿來跑腿的傢伙的區別。」惠子說。
北尾老師朝她看了一眼,說:「哦,被你找了個碴兒。嗯,應該就是這樣的。」隨即又嘆了口氣。
「我可不是跑腿的傢伙。」涼子說。
「嗯。藤野你很能幹的。」惠子說。
看到北尾老師又要開始調侃,惠子趕緊搶先說:「我可不是吹捧藤野。她老爸是刑警,而且是警視廳的,專管殺人、搶劫等重案,對吧?俊次就怕這種。應該說是怕權力,還是權威?」
「對教師這種權威,他可是一點也不怕。」
「還不是因為你們老師自己不爭氣嘛。」
對於口無遮攔的惠子,北尾老師只有苦笑。「你說得是。」望著空中飛舞的羽毛球,他輕聲說了一句。
憑著連續兩天每天只睡兩小時的拚命勁兒,涼子終於寫出了校內審判的簡要說明和計劃書。七月二十八日,被睡眠不足和高溫弄得昏昏沉沉的涼子來到學校,在北尾老師的陪同下去校長室,與代理校長岡野見了面。被排除在外的惠子感到很憋悶,因為北尾老師對她說:「你要是跟去了,能談成的事情也會談不成。」
由於北尾老師事先打過招呼,此刻岡野正等待著涼子前來。事先猜測有一半概率會在場的高木老師缺了席,取而代之的是楠山老師。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痛快,但由於有北尾老師的陪同,見到涼子后,他沒有立刻暴跳如雷地發作起來。
「你們一定要這麼做,是嗎?」岡野倒冷靜得出奇,緊盯著涼子的眼睛問道。這傢伙這麼多年的老師也不是白當的。他的目光確實能夠直指人心。
他似乎在為涼子感到可惜:好好的優等生,怎麼偏偏走錯了道?
涼子確實偏離了學校希望優等生去走的道路,可是……
「是的。」簡潔才是上策。涼子用堅定的目光仰視代理校長。
「拜託了。」北尾老師鞠了一躬,「請理解她的心情。如果給學校添了麻煩,由我負全責。」
北尾老師今天難得地穿了西裝。說完這句話,他從西裝的內插袋裡抽出一個信封。涼子看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信封上寫著「辭職信」三個字。
「請代理校長收下。」
將辭職信放到桌上后,北尾老師又鞠了一躬。
代理校長岡野看了一眼辭職信,說:「明白了。我暫時保管到八月二十日為止。」他又看著涼子點了點頭,「我對審判不甚了解,但聽說採取陪審員制度時,會出現判決不成立的狀況,此時我不允許重審。機會只有一次,這就是我的條件,可以接受嗎?」
「同意。」涼子說,隨即自然而然地冒出一句,「謝謝!」
岡野不再看涼子,而是看著桌上北尾老師的辭職信。
正要出校長室時,一直滿臉不快的楠山老師終於開了腔:「藤野,我對你非常失望。」
涼子停下了腳步,走在前面的北尾老師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涼子回頭望去。發現楠山老師的表情從憤怒變為了責難:「你這樣是不是太卑鄙了?你利用高木老師打你耳光的事大做文章,抓住老師的軟肋為所欲為,你捫心自問,是不是這樣?」
楠山老師雖然有點性急,卻通情達理,做事乾脆,在學生中相當有人緣。可也有學生的看法剛好相反。他們說楠山老師相當討厭,認為他不講道理,遇事的態度特別自以為是。
這兩種看似對立的說法都是有道理的。只要符合楠山老師的判斷標準,他就是通情達理的;如果不符合,那就別有半點指望。
「十分抱歉,讓您失望了。」涼子顯得遊刃有餘,毫不驚慌。這種程度的打擊她完全有心理準備。父母也提醒過好多次。「可是老師,我還是要干。」
說完,涼子便關上了校長室的門。
「哎呀,真悶熱。」來到走廊,北尾老師便脫下西裝外套,解下領帶。
「老師,您穿的這身本就不是夏天穿的薄西裝啊。」
「反正只是在畢業典禮上穿穿,準備那麼多種類也沒意思。」
「謝謝您。」
「謝什麼呀。」北尾老師快步朝前走著,似乎有點害羞。
「您都已經遞交辭職信了,不要緊嗎?」
「嘿嘿,」北尾老師笑了幾聲,「藤野,你看老師我多大年歲了?都已經五十四了。」
真沒想到。一直以為他還年輕著呢。
「我這種人當不了校長,就這麼裝模作樣地混下去,也不會有更好的前程。既然這樣,還不如在教師生涯的最後時光,給大家露一手漂亮的。」
今後的吃飯問題總有辦法解決。
「老實說,我還真是大吃一驚。沒想到您會下這麼大的決心來幫助我們。」
北尾老師放慢腳步:「我算中途加入的不速之客,對吧?」
「嗯。」
甚至給人硬闖山門的感覺。
「我有個兒子,是獨生子,現在讀大二,學的是經濟類專業。」北尾老師繼續說,「跟我水火不容好久了。人們常說老師的孩子難當。或許應該承認,老師教不好自己的孩子。」
涼子默默地傾聽。北尾老師自言自語似的敘述著。
「我在家偶爾跟老伴談起你要做的事,被他無意中聽到了。有一天吃早飯時,他朝我發難了,說:『老爸你準備怎麼做?』」
沒想怎麼樣啊,做父親的北尾這樣回答。
「我說我對勝木惠子比較擔心,她放不下大出俊次,這樣會影響她今後的生活,所以想幫幫她。至於校內審判,我可不想沾邊。」
誰知聽了這話,北尾老師的獨生子開腔道:「我討厭這樣的老爸。」
你一直自我滿足於挽救落後學生,以此顯示你才是真正的教育工作者,不會拋棄差生。可你在最緊要的問題上卻一直充當旁觀者,從未與校方正面較量,只是撿撿別人掉在地上的麥穗,充一下好漢罷了。難道這就是老爸你的存在價值?笑死人了。
「我被他數落得啞口無言。」北尾老師自顧自笑了起來,「我老伴在一旁嚇得直哆嗦。」
「老師,您的兒子肯定是個優等生。」
「說起來有點自誇,我兒子確實不錯,簡直不像是我親生的。」
涼子也笑了起來。
「所以我想,這次就接受兒子的意見吧。或許他是對的。」
「請您一定要轉達我對他的謝意。」
「好。哦,對了,藤野。」北尾老師停下了腳步,看著涼子,「對於那封舉報信,你準備怎麼辦?」
涼子點了點頭。她知道這個問題遲早會被問到,也知道它確實很難回答。
「作為大出俊次的辯護人,我不會在法庭上提起舉報信。只要能證明大出沒有殺死柏木就足夠了。」見北尾老師默不作聲,涼子大膽地將這一話題深入下去,「有傳言稱,寫舉報信的是三宅樹理和淺井松子。老師您怎麼看?」
「你又是怎麼看的呢?」
涼子說起淺井松子遭遇事故后,自己在學校保健室里遇到的事。
「不得了。」北尾老師毫不停頓地說了下去,「包括我在內的所有老師都認為事實應該和傳言一模一樣,包括淺井松子的事。」
北尾老師的語調陰沉而苦澀。
「還有一點,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感覺,津崎校長好像掌握了什麼真憑實據。」
「哎?」太震驚了。
「做了那樣細緻的詢問調查,最後卻堅稱沒有找到舉報人,這本身就很蹊蹺。我覺得校長當時自有他的考慮,教師集會上大家吵吵嚷嚷的,說出來也無濟於事。我那時也抱定了不聞不問的宗旨。」
若真是如此,那豆狸是為了保護三宅樹理和淺井松子才辭職的嗎?涼子覺得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掉在了心頭。
作為大出俊次的辯護人而不去觸碰舉報信的事,這算不算有意保護三宅樹理呢?按理說,能證明舉報信是一派胡言,會成為最有效的辯護。
不,這不是有意保護,只是不想跟樹理扯上關係罷了。
嘆了一口氣后,北尾老師繼續說:「我們現在也不想公開承認什麼,也不想繼續調查。岡野老師在記者會上不是說過嗎?那封舉報信只是一封惡作劇性質的匿名信,已經可以了結了。」
涼子點點頭。
「淺井松子死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回來了。三宅樹理仍然不來上學,發不出聲音的事也是真的。有人說她是裝的,可尾崎老師會定期與她見面,也跟她的主治醫生溝通過,不會有錯。」
「她現在怎麼樣了?」
北尾老師好像身上某處突然很痛似的,皺著眉頭聳了聳肩。
「還能怎麼樣?要不要升學也不清楚。聽說她不肯出家門一步,父母都愁得快沒人樣了。」
兩人來到走廊盡頭,一陣裹挾著熱浪的夏風迎面掠過。
「我沒有把通知校內審判的明信片寄給三宅。」
「是嗎?」
「因為明信片上的文字是緊扣爭議點來寫的,我覺得三宅樹理看到後會感到不安。」
「是啊。」北尾老師點點頭,「三宅那裡,就讓尾崎老師去通知。我來跟尾崎老師說好了。」
「好的。」
「你是為了探究真相才站出來的。」北尾老師低聲說,「可又不願意為了探究真相而使別人成為眾矢之的。這種左右為難的心情,我很理解。」
涼子默不作聲。不是的,老師。這麼高尚的想法,我從未有過。
「我還有一點與你不同的期望,或許只是憑空想象吧。」
涼子仰頭看著北尾老師的側臉。北尾老師沒有看涼子,而是把目光投向遠處。
「這次校內審判對三宅樹理而言,或許是一次敦促她認真考慮自身境況的好機會。」
在她的心底好好思考。
「如果舉報信的內容是真實的,」就好像相信有這種可能似的,北尾老師的語氣強而有力,「無論舉報人是誰,都不會對此次審判無動於衷。你們要用自己的雙手探明真相,那身為目擊者舉報人一定會以某種方式再次表達見解,所以……」
如果毫無表示,那就說明舉報信的內容是虛假的。
「舉報人將直接面對自己編造的彌天大謊。」
也將面對使其不得不編造彌天大謊的真正理由。
「從這一時刻重啟人生,不也挺好嗎?」
「可是,老師……」
「怎麼了?別老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要是無法驗證大出俊次的不在場證明,又該怎麼辦呢?」
北尾老師伸出大手,猛地拍了一下涼子的後背。
「打起精神來,藤野律師。」
七月三十一日。
三中的體育館里悶熱異常,讓人簡直要癱倒在地。對高中升學考試的說明,涼子左耳進右耳出,根本沒心思聽。看看其他同學,發現連一向隨遇而安的真理子也在不停扭動身子,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惠子則帶來了指甲銼,全程都在專心致志地修磨自己的指甲。
上午十一點,說明會結束。散會後,涼子、惠子、真理子和向坂行夫、野田健一五個人又聚到了一起。然而,最重要的大出俊次今天卻沒有來校。昨天電話里明明反覆叮囑過他一定要來的。涼子感到又急又氣,這傢伙不僅是個壞蛋,還是個膽小鬼。
難道這說明被告和我這個辯護人之間還沒有建立信賴?可最近,他不是肯老老實實地聽我說的話了嗎?
「寬限三十分鐘。」健一說,「我們慢慢走過去好了。」
「大家會不會回家吃午飯呀?」真理子擔心地問。
行夫像是拿她沒辦法似的笑道:「只有你才會擔心這個。」
北尾老師在稍遠的地方看著他們,當他的眼神與涼子對上后,便揚起一邊的眉毛,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體育館。
「藤野。」
聽到喊聲后回頭一看,涼子發現尾崎老師正朝自己走來。大家一起對尾崎老師鞠了一躬。
「日子越來越近了,連我的心也在怦怦直跳。」尾崎老師的神情還真有些緊張,「北尾老師告訴我的那件事……」
涼子心裡「撲通」了一下:「啊?」
「昨天已經傳達過了。」
另外幾個人聽得一頭霧水。大家都感覺到她們在談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沒人插嘴。
「不用擔心,能理解的。」
涼子覺得渾身的力量正從自己的膝蓋處泄漏出去。
「是嗎……」
「一開始神情還有點慌亂,我說要相信老師,她就穩定下來了。我還說老師會保護你的。她好像只能對我敞開一點心扉。」
「她?」真理子咕噥道。向坂行夫在一旁捅了捅她,並對她搖了搖頭。
「明白了。謝謝。」
「哪裡,哪裡。」留下了一個溫柔的笑容后,尾崎老師快步走出了體育館。
再也按捺不住的真理子馬上提問:「說什麼呢,小涼?」
「是三宅樹理吧?」野田健一應道。真聰明。涼子點點頭。
「校內審判的事,還有審判不涉及舉報信這一點,尾崎老師已經通知她了。」
「可是那封舉報信檢方肯定會拿出來吧,那可是物證啊。」
「現在誰的手裡也沒有啊。」
「不能從警察那裡借來嗎?藤野,寄給你的那封呢?」
「交給學校了。反正我已經決定不拿出來了。就算檢方拿出來,只要不清楚寄信人是誰,就可以當成惡作劇頂回去。」
「沒勁。」惠子皺起了眉頭,滿臉不高興,「那當然只是一封胡說八道的匿名信,可怎能就此放過污衊俊次的三宅?這公平嗎?」
「這是另一回事。」健一安慰惠子,「法庭一次只能審理一起案件。」
由於要準備資料,健一也臨陣磨槍地學了不少。
「可三宅她……」
「誰也無法證明三宅樹理寫了舉報信。我們要審理的也不是這件事。」
惠子的臉漲得通紅:「你盡說些對自己有利的話。」
健一退縮了一下,馬上又恢復了常態:「我們是夥伴嘛。」
這下輪到惠子發愣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片刻后,她對著健一大笑起來:「夥伴?伙——伴?我跟你?你當真?」
「我說錯了嗎?」健一的臉也紅了。
涼子像發出宣言似的說道:「不錯,我們大家都是夥伴,是通過共同努力走到一起的夥伴。」
健一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臉。惠子還想笑,卻覺得不能再笑下去了,於是尷尬地背過身去。
「走吧,讓我們看看又出現了多少新夥伴。」說罷,涼子便邁開了腳步。
三年級一班的教室里聚集著二十來個學生。
數量有點微妙,不知該為人數多而歡欣,還是為人數少而沮喪,關鍵要看人員質量。涼子一走進教室便感覺到,在他們到來之前,教室里已開始瀰漫尷尬的氣氛。反正也沒期望能得到大家的鼓掌歡迎。
「山崎在哪裡?」真理子瞪大眼睛四處張望,「又躲在不顯眼的地方冷眼旁觀了吧。」
涼子走上講台,做了個深呼吸,開口說道:「感謝諸位應邀前來。」
她本想說「大伙兒」,話到嘴邊卻換成了「諸位」。因為她發現,自己和這群人還沒有熟悉到可以稱「大伙兒」的程度。
在場者中男女大約各佔一半,有認識的,也有不熟悉的,甚至還有完全不認識的。很多同年級的學生只是名字和臉對不上號,而那些徹徹底底的新面孔好像並不是三中的學生。
「我先說明一下日程安排。為取得教室的使用許可,我們向校長遞交過計劃書,日程安排都寫在了上面,因此今後都不會改變。」
聽過日程安排,四下里出現了交頭接耳的聲音,好像在說:「看來並不是整個八月都泡湯啊。」
「下面說明法庭需要的人員。檢察官一名。擔任檢察官助手職務的,一到兩名。」
勝木惠子將裙子墊在屁股底下,正坐在講台下方。聽到這裡,她咕咕噥噥地說了句什麼。
「你說什麼?」涼子問。
「是檢察事務官。」
「對,是檢察事務官。」涼子重複道。女生們全都瞪大眼睛看著涼子和惠子一問一答。在她們眼裡,這場景太奇怪了,簡直像看到了油和水混合在一起的景象。
「陪審員總共有十二名,這裡的向坂、野田、倉田和勝木已經確定加入,所以還需要八名。」
站在涼子身邊的健一等人朝大家鞠了一躬。只有惠子依然大模大樣地坐著,一副不管不顧的模樣。
坐在教室後方的三個女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還相互推推搡搡,似乎要對勝木惠子指指點點。勝木惠子也能做陪審員?
涼子瞪著她們,一直盯到她們不笑為止。坐在前面的同學紛紛回頭觀望。
「這份審判計劃書是我們五個人一起制定的。我們五個人一起努力,才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涼子加強了語氣,「還有大出,雖然他今天沒來,卻也完全理解我們的意圖,並選擇我做他的辯護人。」
此話一出,引來一片驚呼。幹嗎這麼吃驚?明信片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嘛。
「藤野,這是真的嗎?」前排有人發問。他叫佐佐木吾郎,是舊二年級三班的班長,由於學生會活動中經常在一起,涼子對他相當了解。這是個勤快、開朗又有點自來熟的男孩,學習成績也不錯。
「是的。我希望有人來幫助我,但我不會勉強誰來做。大家覺得怎麼樣?」涼子環視教室一周。鴉雀無聲。剛才那三個女生正要低頭竊笑。
沒人說話,甚至沒人願意與她對視。
佐佐木吾郎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我說,藤野,剛才我們大致交流了一下。」
「嗯。」涼子點了點頭。惠子終於抬起頭,以一臉「這傢伙是誰」的神情看著佐佐木吾郎。
「我想大家基本上都是來看熱鬧的,只有那麼一點興趣罷了。」
「謝謝!」
「可到底要不要參加,都還拿不定主意。怎麼說呢,這不是明擺著胡鬧嗎?」吾郎朝涼子笑了笑,「靠我們這些學生,怎麼可能搞法庭審判呢?」
「只是法庭遊戲罷了。」一個尖銳的聲音冒了出來。
「誰呀?」惠子站了起來。涼子也在教室里尋找著。
藏在前排同學身後的井上康夫站了起來:「是法庭遊戲。藤野,你就是這麼想的吧?冒失地說了出來,又不好意思收回,對不對?」
涼子挺直後背,為曾經對這傢伙抱有希望的自己感到氣惱。
「不是那麼回事。」
「大出真的希望來一次審判嗎?」
「是的。我們已經深入溝通過了。」
「可我聽說他要轉校了。」
「身上背著社會對三中的評價,轉校又有什麼意思呢?」
涼子又掃視了一遍「諸位」的面孔,教室後方的三名女生仍在竊笑著。
「對此我也一直在考量,後來才想到舉行校內審判的方法。可是當我與大出交談后,我發現自己原先的想法遠遠不夠。」
他受到了多大的傷害,你們知道嗎?你們想過嗎?
「大出從來沒有得到過發言的機會,一次也沒有。警察認為沒有必要,因為柏木是自殺的,通過刑偵技術和驗屍已經獲得驗證。可是僅靠這些,絕對無法消除人們對大出的懷疑。」
惠子坐在涼子的腳邊抬頭仰視涼子。佐佐木吾郎仍然直挺挺地站著,注視著涼子。
「後來,電視台也參與進來了,可結果又怎樣?就算沒有直接指名道姓,也等於是將大出當成殺人兇手公之於眾。對此,學校和警察依然無動於衷,只因那原本就是一起自殺事件。」
「大出不是雇了律師嗎?」一名坐在教室正中間的女生邊擺弄頭髮邊問,「律師不是會以名譽損害之類的為他爭取權利嗎?」
「這樣就行了嗎?」涼子反問道,「如果得出結論,說散布大出殺死柏木的謠言的三中全體學生都有責任,那會怎樣?我們會公開道歉並支付賠償金嗎?即使如此,事情就算全部解決了嗎?」
「反正我可沒有散布過謠言。」那個女生揪著自己的頭髮,扭過臉去。
「就這樣對大出不聞不問,會成為我們三中全體學生的恥辱。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難道你們不這麼想嗎?」
「你想說,看到別人被踩了腳,你不覺得疼嗎?」井上康夫用言簡意賅的比喻插嘴道,「你會義憤填膺,我也能理解。但是藤野,大出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
「被人冤枉了也是罪有應得?喂,我說你呢。」涼子突然直指後排痴笑著的女生三人組正中間的那一個,那人嚇得差點跳起來,「你有沒有想過,自己遭到這樣的待遇會如何?你們這麼想笑,那就請到別處去笑吧。」
在場的學生齊刷刷地看向她們。她們笑不出來了,哆哆嗦嗦地縮緊了身子。
惠子站起身,跑到教室後方,打開門:「要回家請走這邊。」
突然,門口出現了一道長長的影子。一個高個子男生腳步慌張地跑來了。
「哎,開始了嗎?已經都決定了嗎?」
來人是籃球社的王牌竹田和利,身高一米八,初一時就是校隊的正式選手,早就超過初中生的水準了。他是三中運動社團中的佼佼者,也是個相當受女生歡迎的男孩。
竹田和利伸出長長的手臂,揮了揮手。
「我,籃球社的代表。要做那個什麼來著?對了,陪審員。」
涼子大吃一驚。野田健一戰戰兢兢地向前跨出了半步。
「我說,我們可沒要求各個社團派出代表啊。」
「怎麼了?不行嗎?」
「那、那倒也不是。」
「將棋社也在討論呢。那些傢伙不是喜歡鑽牛角尖嗎?」
說到這裡,竹田和利才發現周圍一片啞然。
「哎?你們都不知道嗎?」
「什麼呀?」涼子問,她不知不覺中已經從講台上走了下來。
「高木老師和楠山老師一直在打電話,好像還到處家訪,叫大家都不要參加校內審判。你們都不知道嗎?」
「啊,」向坂行夫叫出了聲,「太過分了!」
「我們也受過楠山老師的威脅,說要是參加了校內審判,他會讓我們吃不了兜著走。OB會的人聽說后發火了。要知道,森林林在OB會可是相當有人緣。」大高個竹田邊說邊嘿嘿地笑。
惠子也笑出了聲。
「學長們說,楠山老師就是促使森林林辭職的元兇。不過我對這個不怎麼清楚。」
真是誠實得可愛。涼子臉上露出了微笑,又緊緊地抿住嘴唇,免得自己像惠子那樣大笑起來。
「我們籃球社決定一定要派人參加,絕不向楠山低頭。」
竹田和利撓了撓頭。他真的好高啊。
「反正也用不著隱瞞,我靠體育特長已經搞定了高中推薦。只要這階段不受傷,就能高枕無憂了,根本不用怕楠山。參加校內審判不會受傷的吧?」
「不會,不會。」佐佐木吾郎回答道。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暑假裡也沒事可做。於是學長命令我來參加。」
不行了……涼子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謝謝!真的要謝謝你。」涼子走到竹田和利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當陪審員就行了?」
「嗯。學長說,這是個很重要的工作。」
「是啊。來,到前面來坐。」
一隻手被涼子牽著,竹田和利用另一隻手不停地撓著頭。
「將棋社的顧問不就是高木老師嗎?被她說了一通后,大家都忍不住火冒三丈起來,因為大家都看到藤野挨了她的耳光。」
高木老師的耳光還真是代價高昂。
「他們說要派小山田來。他還沒到嗎?」
就在竹田和利納悶時,教室前門打開,將棋社的主將小山田修闖了進來。他是個小胖墩,走路的樣子總是匆匆忙忙的。
「我走錯教室了。哎?藤野,你為什麼拉著小竹的手啊?」
這麼一說讓人想起來,小山田修和竹田和利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怎麼來得這麼晚?」
「有什麼辦法?我是甩掉了她才過來的。」
「誰?甩掉了誰呀?」倉田真理子對於這種細節總是很敏感。
「高木老師唄。」將棋社的主將答道,「她威脅我,說不給我寫學生報告書。」
「那個死老太婆!」惠子咒罵道,「現在在哪兒呢?我去揍她個半死!」
「別這樣,勝木。」
「我才不需要什麼學生報告書呢。」
「我家老爸也火了,說高木老師用報告書威脅學生,分明是濫用權力。他說要去教育委員會告狀,被我攔住了。真去了反倒麻煩了,對吧?」他在問涼子。
涼子趕緊點點頭:「嗯,最好不要打草驚蛇。」
「話先說在前面,我只當陪審員行嗎?我要參加暑期集訓,沒有那麼多時間。」他說的是校外的將棋強化班,「陪審員只要在開庭的時候到場就行了吧?其他時間可以隨便安排,對不對?」
「是的,把審判的事情忘掉也行。」
「哦,那就沒問題了。我每天都得和人對局。」
「你想上的高中可就危險了。」竹田和利逗了他一句。
「無所謂。」小山田裝傻道,「上哪所高中都一樣。因為我的目標是將棋聯盟。」
「明白,說說而已。」
這對來自籃球社和將棋社的高矮組合走到窗戶前坐了下來。這麼一來,陪審團就有六個人了。
「我們也當陪審員。」佐佐木吾郎的身後有兩名女生舉起了手。她們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手指伸得筆直。
「你們是……」
「二年級時四班的蒲田教子和溝口彌生。我是蒲田。」兩人中頭髮較長的那位說,「藤野同學可能不認識我們。彌生在初二時有一段時間沒來上過學。我是二年級第二學期從別處轉學過來的,跟你沒什麼交往。」
「教子轉來后,我也來上學了。」溝口彌生小聲說。這是個外表懦弱,長著一張兔子臉的女生,現在兩眼通紅,看起來更像兔子了。
「大家不必在意彌生的眼淚。她一興奮就會哭。」
彌生點點頭,用手擦了擦眼睛。
「你們兩人都當陪審員嗎?」
「嗯。我跟彌生說,她得有主見。可不能什麼都贊同我。」後面半句是對彌生說的。
溝口彌生點點頭,看著涼子:「柏木的事並非和我毫不相干。」
這樣,陪審員就有八個了。還需要四個。
「藤野……」佐佐木吾郎轉過了身,「我跟你認識很久了。」
確實,從一年級開始,學生會活動時涼子總會和他在一起。
「哎?怎麼了怎麼了?你要幹什麼?」一旁扯他袖子的是萩尾一美。由於初一初二時都跟她同班,涼子知道她的脾氣。這是個特別浪漫主義,心裡總想著帥哥的女生。剛才看到她也在場,涼子心裡還有點納悶:今天她是沖著誰來的?原來是佐佐木呀。
「在如此場合,我若不配合藤野,定會心生後悔。」
「怎麼像個陰陽怪氣的老頭子似的。」惠子聽得牙根發癢,忍不住嚷嚷起來,「干,還是不幹?」
「讓我當陪審員第九名,我不幹。」佐佐木吾郎怪笑了一下,「我做藤野的助手好了。」
「還有我。」一美連忙舉手,「我也做助手。」
「哦,這樣啊。」
雖然令人欣喜……可也有點累贅。
佐佐木吾郎指著萩尾一美說:「我不會讓她搗亂的。」
「什麼呀?我會礙你們的事嗎?」
「行了,行了。」
就在一美大聲嚷嚷的時候,最後一排有人舉起手。是一名女生。
「我是音樂社的山野紀央。」
她鋼琴彈得不錯,古野章子曾對她在淺井松子追悼演奏會上的表演讚不絕口。
「我也當陪審員。」她站起身,把椅子弄得「咕咚咕咚」直響。她是個面孔纖小可人的女孩,梳在腦後的馬尾辮左右搖擺著。「淺井……小松她如果在的話,肯定也會參加的。即使我沒什麼用,也請算我一個吧。」
「非常歡迎。」涼子答道。
「你和淺井同屬音樂社,會不會有先入之見呢?」井上康夫金屬般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會盡量不帶偏見的。」山野答道。幾分害羞讓她的臉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康夫的銀邊眼鏡閃了一下。本以為他又要潑冷水了,可他首先說出的卻是:「淺井同學的事,真的非常遺憾。」
「嗯。我們音樂社的同學決定,要連她的那份一起發奮練習。」
「是啊。」
「這樣的話,陪審員就有九個了。」涼子提高了聲調,隨即又拍了拍手,「還有三人。還有誰要參加嗎?」
「沒必要非得湊齊十二個人吧?」康夫說,「現在正好是奇數,可以避免判決不成立。我覺得這是可以接受的人數。」
「你又想怎麼樣?」惠子用不輸於井上康夫的硬質聲音說道。她原本的嗓音並非如此,也許是有意咬緊后牙槽才發出來的。「只想待在一旁看熱鬧?成績好的人到底跟我們不一樣啊。」
康夫用冰冷徹骨的眼神看著惠子。惠子的眼睛似乎馬上要冒出火來了。
「成績好的我要對同樣成績好的藤野涼子,而不是對成績不好的你提出忠告。」
「你欠揍!」惠子剛剛躥起來,就被佐佐木吾郎一把揪住了后脖領子。
「我是你的助手。」佐佐木沒有忘記向涼子宣傳自己。
「什麼忠告?」涼子問井上康夫。
「你忘了一個最重要的角色。」
惠子喊出了聲。她的衣領仍被佐佐木抓著:「是啊,藤野,我不是說過嗎?」
「啊,對了。」涼子想起來了,「法官。」
「法官啊!」康夫和惠子異口同聲,這番二重唱實在出人意料。
「明白,明白。坐下吧。」佐佐木吾郎安撫惠子。
「說法官也好,說這場法庭遊戲的主持人也罷,」康夫從椅子上站起身,雙手交叉在胸前,「如果不能穩穩掌舵,很快就會翻船。結局只會讓高木老師、楠山老師大笑不已。」
「他們也打電話到你家了?」
「是家訪吧?是正面出擊的吧?」
坐在窗邊的高矮組合發表著各自的看法。井上康夫嘆了口氣。
「那兩個老師真夠蠢的。簡直愚不可及。」
應該就是正面出擊的吧?可惜對井上康夫而言,這麼做正好適得其反。
「少啰唆,你到底想怎麼辦?」
「你要當法官?」涼子說。她心裡歡喜至極,反倒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了。
康夫哼了一聲,說道:「沒辦法。怎麼想也不會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了。」
「拜託了!」涼子向康夫伸出手,可他依然雙手抱胸。
「檢察官還沒有人選時,法官是不能與辯護人握手的。法官必須保持公正,不偏不倚。」
「啊……好的,好的。」涼子不由得笑了起來。就在此時,教室後門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門被撞開,大出俊次沖了進來。看到他的臉,涼子原本想說的話一下子全跑了。
大出俊次的臉青一塊紫一塊,腫得厲害。
「俊次……」勝木惠子發出呻吟般的喊聲。
揪住惠子衣領的佐佐木吾郎此時也不由自主地鬆了手。惠子以幾乎要向前撲倒的姿勢朝大出俊次跑去。
「你怎麼了?臉上是怎麼回事?又是被老爸打的吧。」惠子隨口說了出來。大出俊次一聲不吭,猛甩胳膊推開惠子。惠子立刻蜷縮在一旁。
大出的眼圈上有著明顯的瘀青。裂開的嘴角結了痂,下巴腫了起來,臉部輪廓都變了形。從他推開惠子的動作來看,他的腰部和腿上也有傷。
教室里靜悄悄的。這位「主角」出人意料的出場方式著實令人吃驚,更何況他的臉上還是這般模樣……
大家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涼子垂下雙肩,輕輕喘了口氣:「先坐下吧。」
惠子趕緊就近拉來一把椅子。大出俊次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死死盯著地板。
「是被誰揍的?」
聽到涼子的問話,大出俊次抬起頭,唾沫四濺地怒吼:「沒被誰揍!」看他的氣勢,簡直想要咬人。
「那你的臉怎麼會……」
這時,山崎晉吾悄無聲息地從敞開的教室門走了進來,隨手靜靜地關上了門。涼子捕捉到他的視線后問道:「這傷是被人打的吧?」
山崎晉吾點了點頭。
「我再問一遍,到底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大出俊次並不回答。他晃著肩膀把教室里的同學挨個看了個遍。
萩尾一美躲到了佐佐木吾郎的背後;蒲田教子和溝口彌生肩並肩縮作一團;山野紀央瞪大眼睛回望大出俊次,隨著他的視線一同掃視教室。籃球社和將棋社的高矮組合、野田健一,還有向坂行夫和倉田真理子這一對,全都半張著嘴巴愣住了。
大高個竹田和利用他一貫的飄然口吻說:「冷敷一下比較好。」
大家的目光全都轉向了他。他挨個向大家點了點頭,視線才回到大出俊次的身上。
「冷卻療法有助於快速恢復,傷好后也會比較輕鬆。」
大家又陷入了沉默。這番沉默的含義似乎與先前不同。打破沉默的還是教室後排的女生三人組。她們哧哧地笑成一團。嘻嘻,竹田真有意思!
大出俊次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惠子的臉頰也在抽搐。
「喂,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大出俊次向三人組發起飆來。他的憤怒顯而易見,咬緊的牙縫裡都噴出了熱氣。那三人嚇得不敢動彈。
「對不起,你們要是不想參加,就請出去吧。」涼子說,「你們這樣會讓大出發狂的。」
那三人爭先恐後地站起身,連滾帶爬地逃出了教室。
教室的門「哐當」一聲關上了,留下的還是沉默。
「這些傢伙都是怎麼回事?」再次掃視教室一周,火氣未消的大出俊次問道,「待在這裡幹嗎?」
「你在問誰?問我?」涼子指著自己的鼻尖,「如果是問我,那就好好地看著我再問。」
「好大的口氣。」
涼子不由得露出微笑。她現在的心情就像面對著一個比自己小得多的調皮孩子。「很疼吧?去看過醫生了嗎?」
大出俊次垂下了眼帘。
「坐下呀。」惠子拉了拉他的胳膊。他老老實實地坐下了。他的腿果然是拖著的。
「這些都是對校內審判感興趣的同學。九名陪審員已經選好了,還有我的兩名助手。」
「胡扯!」大出俊次惡狠狠地說。
「到現在你還鬧什麼彆扭啊?對這次的審判,當初你不是也很起勁嗎?」惠子蹲在大出俊次身旁,眼睛里淚汪汪的。她的手放在了大出俊次的膝蓋上。
涼子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個場景,來自書上看到的一則軼事。第幾代德川將軍來著——涼子的日本歷史學得不太好——反正是一名即將成為將軍的武將,在疾病和人際關係的傾軋下精神失常了,不斷對自己的臣民濫施暴政,最終受到了禁閉處分。前去開導他的是他兒時的奶媽。奶媽見到他后抓住他的手,趴在他的膝頭淚流滿面地諫勸。
到底是被誰揍了,不問也知道。除了他的父親大出勝,還會有誰?當時他的母親大出佐知子在做什麼呢?會不會也拉著要揍獨生子的丈夫的手,淚眼矇矓地諫勸呢?
不,要真是這樣,大出俊次也不會被揍成這副德行了。
「你父親不贊成校內審判,為此大為光火,打了你,對不對?」
也許是因為涼子的聲音異常柔和,惠子吃驚地抬頭看著涼子。
「我是你的辯護人,想幫你,也能夠幫你,所以你要回答我。」
大出俊次的嘴裡嘟囔了一句,可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我們到外面去迴避一下吧。」井上康夫對其他人說,「讓被告和辯護人單獨交談比較好。」
他說完剛要動身,大出俊次一句自暴自棄的話使他停下了腳步。
「我不是說了嗎?都是他媽的胡扯。」
「你指什麼?」
「你做我辯護人的事啊!」俊次的聲音走了調,在教室內盪起回聲,嘴邊結痂的傷口滲出血來,「他媽胡扯個屁。想騙我,沒門!」
「誰要騙你?」
涼子眯起眼睛。井上康夫兩手抱胸站在那裡,躲在銀邊眼鏡後面的眼睛也是眯著的。
大出俊次終於抬頭看涼子了。他的眼神簡直像被人痛打后的野狗,恐懼、哀傷,還燃燒著憤怒。
「你是優等生,是老師眼裡的紅人。再說你老爸又是刑警,是條子。」說到「條子」這個字眼時,唾沫星子又飛了出來,「你為什麼要做我的辯護人?這不明擺著想害我嗎?」大出俊次面對所有在場者大聲說,「你主動提出做我的辯護人,好從我嘴裡套出話來,最後還要定我有罪,是不是?這就是條子的套路。」
出乎預料的事態讓涼子措手不及,一下子無言以對。沒想到他竟然疑神疑鬼到這種程度……
「不要說藤野,連我們都沒有這種閑工夫。」井上康夫冷靜地反擊道,「從一開始,警察就認為這不是一起刑事案件,所以大出你才沒有受到警察的『關照』。再說,藤野同學的父親大人與柏木一案毫不相干。請你冷靜考慮一下。」
「書呆眼鏡,你少啰唆。」大出俊次叫囂著,將臉扭向一邊。一直躲在佐佐木吾郎背後的萩尾一美伸出腦袋,看著「書呆眼鏡」井上康夫,臉上露出怪笑,嘟囔道:「他說『父親大人』呢……」
佐佐木吾郎正注視著大出俊次,沒理會她。
「原來如此。」涼子說,「這是你老爸的見解吧?」
「關我老爸屁事!」
「他說,『你上當了,我要讓你清醒清醒。』於是你的臉就被揍成了這個樣子,不是嗎?」
俊次沉默了。時而大喊大叫,時而默不作聲,他的內心就像被不斷撥來撥去的開關,身體微微地前後搖晃。
「什麼時候挨的揍?昨天?今天又是怎麼從家裡跑出來的?」
涼子走上前去,彎下膝蓋蹲了下來,讓自己與低著頭的大出俊次保持同樣的高度。涼子並不打算再靠近,或像惠子那樣伸手觸摸他。她將雙手抱在胸前,說道:「不過,今天你能來,還是得謝謝你。」
真理子嘆了一口氣。向坂行夫瞟了她一眼,嘴角露出微笑。
井上康夫鬆開交叉在胸前的雙手,坐回椅子上。
「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想放棄校內審判嗎?」涼子對著大出俊次的鼻尖問道。她努力用雙手壓抑著胸口怦怦直跳的心臟。
他不會放棄的。絕對不會,絕對不會。
那天,在周租公寓簡陋的會客空間里,大出俊次的態度起初還與往常沒什麼兩樣,對涼子耍賴,對惠子耍潑,使山崎晉吾不得不現身制止。可後來就不一樣了,就是他喊出「我早就是被告了,你們隨隨便便地對我作出了有罪判決」這些話的時候。
解除這一判決的唯一機會,就是校內審判。俊次怎麼可能主動放棄呢?
他確實是個不良少年,是個臭名昭著的壞蛋。就因為他秉性惡劣,早已習慣遭人白眼,所以不會受到傷害了嗎?不可能。他不可能因此不想弄清真相,不可能被人冤枉也覺得無關痛癢。絕對不可能。
「真的不搞校內審判了嗎?」涼子用平穩的語氣再次提問。
大出俊次沒有回答。長長的前發垂了下來,涼子只看得見他那通紅的鼻尖。他的身體仍在不停地搖晃。
惠子抓住他的胳膊,手指使上了勁兒。
大家都屏息注視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不想放棄吧?」涼子說,「不可能就此作罷,不是嗎?」
「可是,」真理子靠緊向坂行夫,小聲說,「大出,你老爸很可怕吧?這樣下去不是還要挨揍嗎?要是揍得再厲害一點就慘了。」
涼子伸直膝蓋站起身,對真理子笑道:「既然這樣,將審判中大出勝認為『胡扯』的部分修改一下,不就行了?」
大家都全身一震,立刻從沉默的魔咒中解脫出來。
「你是說無法相信、被認為是圈套的部分?」野田健一像在確認似的低聲說。
「是啊。」
「也就是藤野當辯護人的事。」井上康夫乾淨利落地說,「所有的問題其實都集中在這一點上。」
「說得很對。看來還是井上當法官最合適了,一下子就抓住了要點。」
「我不是早說了嗎?沒有人比我更合適了。」他推了推銀邊眼鏡,轉向大出俊次,「大出,你看這樣如何?換掉辯護人,換成其他不會引起大出勝懷疑的同學……」
「那我只能當檢察官了。」嘆了一口氣后,涼子說,「這樣的話,大出的父親就沒話可說了吧。」
大家的視線集中到了涼子身上。要實現校內審判,也只能這樣了,沒有別的選擇餘地。
「啊,那我們變成檢察官的助手了?」萩尾一美吐字不清地發著牢騷,臉頰也鼓了起來。
佐佐木吾郎對她相當冷淡:「你就算了,我來做檢察官助手就夠了。」
「是檢察事務官。」
「哦,挺有派頭的嘛。」萩尾一美還在「啊……啊」地撒著嬌,像個幼兒園小孩似的跺著雙腳,「也行。我跟著佐佐木就是。」
佐佐木吾郎沒理她。涼子也覺得有沒有一美這個助手都無所謂。
「俊次,」惠子喊道,「藤野她現在是檢察官。」她的聲音在發抖,似乎快要哭出來了,「我說你,怎麼能讓你老爸這樣對你呢?光是挨揍不覺得窩火嗎?」她的丹鳳眼裡噙滿了淚水。
俊次還是一聲不吭。既沒說「少啰唆」,也沒說「閉嘴」或「關你屁事」。
「一直是這樣的嗎?」康夫問,「我是說,大出家的父子關係一直如此嗎?勝木同學,如果你知道的話,請告訴我們。」
惠子沒有像之前那樣和他針鋒相對,或者乾脆扭頭無視他。
「這個嘛,我不好多說。」
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她趕緊用手背去擦。涼子突然覺得,惠子的這一舉動相當女性化。不,應該是相當有女人味。看來傳言是真的,勝木惠子已然不是少女了,而是地地道道的「女人」。
是誰使她成為了女人?大出俊次無疑是第一候選人,畢竟惠子對他的心意一目了然。所謂「女人」,難道就是如此嗎?就像那些老掉牙的歌曲里常唱的那樣,女人對男人的情誼就像本能一樣,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嗎?
「我來做你的辯護人,好嗎?」惠子窺探著俊次的臉色說道。井上康夫絕望得用一隻手捂住了眼睛。涼子也在心裡做出了同樣的動作。恐怕在場的所有人——除了真理子——都有著同樣的想法吧。
「怎麼樣?我會儘力的。我做你的辯護人,你老爸就不會生氣了吧?」
「各位,」井上康夫環視教室一周,說道,「我們回歸主題。現在無論誰是大出俊次的辯護人,大出的父親都會隨時打上門去,很危險,一定要妥善處理。」
「我做的話就沒問題啊。」惠子著急地站起身,摟住大出俊次的肩膀,像是要保護他似的。
「你不行。」
「為什麼?」
「你不是藤野的對手,這一點一目了然。再說,大出的父親也不會認可。」
惠子剛想反駁,俊次晃動肩膀將她的手抖落下來。他抽抽鼻子,仰起了臉。
「俊次……」
「誰也攔不住我老爸。不信你試試,井上,當心被他揍死。」話雖兇狠,語氣卻很平淡。看來他累了,還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出人意料的是,「書呆眼鏡」井上康夫毫不露怯。他竟然頗感興趣似的微微向前探出身子。「難道你就這樣罷休了不成?」
這會兒,井上康夫的語氣也變得親切隨意起來。這對大出俊次而言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剛才勝木也問過你,光是挨你父親的揍,不覺得窩火嗎?」
「少啰唆!」雖說仍缺乏霸氣,但大出俊次的那副惡態已經恢復了,「關你屁事!」
「哦,對。」井上康夫皮笑肉不笑地說,「就我個人而言,是不關屁事。但我在以法官的身份詢問你,這樣屈服於父親的暴力,放棄接受審判的權利,合適嗎?」
「我已經有辯護律師了。」俊次小聲反駁。
「就是那個叫風見的律師吧?」康夫問涼子。
「估計是吧。」
「他幫忙起訴了HBS和我們的老師,對吧?這麼說,那些傳言是真的?」
俊次微微點頭。他的視線不斷地下垂,整個人又萎縮起來。
「那是專業人士間的訴訟,應該會得出一番結論。可你也應該知道,我們要做的,也是你希望的審判,和那個並不相同。你還要放棄嗎?」幾乎像在威脅似的,井上康夫慢吞吞地責問著大出俊次。真是一幅難以想象的光景,大家都看呆了。
「通過那位風見先生去說服大出的父親,會怎麼樣?」發言者是山野紀央。最先對這個柔和甜美的聲音作出反應的是佐佐木吾郎。
「紀央,好主意。」說著,他還誇張地攤開雙手,做出表示崇拜的動作。一美在一旁斜眼瞪著他。叫得這麼親熱,想幹嗎?
「確實是好主意。發一封信函給他吧。還是書面形式比較好。」康夫說。
「我來寫好了。」涼子應道。
「不行,你可是檢察官。沒辦法,還是我來吧。」康夫皺起眉頭說道。法官也挺忙的。
「這對俊次的老爸來說也是白搭,你們根本不懂。」惠子使勁高叫著,聲音卻越來越弱,因為她發現大家只關注大出俊次,並不在意她的話,「俊次,你說該怎麼辦?」她露出了懇求的眼神。
大出俊次抬起頭,看著涼子:「到底誰來做辯護人呢?」從崩裂開的傷口流出的血已經幹了,在他的下巴上結成硬塊,「你做檢察官,那誰來當辯護人?沒人想做的吧。」
「我來做。」野田健一說道,帶著滿臉悲壯的表情。他挺起肩膀,努力站穩腳跟,彷彿腳下的地面馬上要翻轉過來一般,有股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氣概。「我、我來做辯護人。」
「小健,你可是陪審員。」
沒等向坂行夫的話音落下,井上康夫就宣布:「駁回。野田也不行。」
「為什麼?」
「你冷靜一下,」井上康夫笑道,「你是柏木遺體的發現者。和藤野一樣,大出的父親也不會對你放心,還會覺得這是個圈套,想陷害他們。」
健一立馬成了個泄了氣的皮球。
「你當陪審員原本也不太合適。你是遺體的第一發現人,說不定會對被告抱有偏見。這麼說吧,如果辯護人以你可能抱有先入為主的看法為緣由要求你迴避,你也只好迴避。」
這個井上康夫真厲害。涼子不禁在心裡為之咋舌。
「可是,」康夫口齒伶俐地繼續道,「陪審員中還有勝木,她處在會被認為有意維護被告的立場上,檢察官有權要求她迴避。但她和你的影響正好正負抵消。所以,你們還是待在陪審團里吧。人手不夠,有什麼辦法呢。」康夫又推了推他的銀邊眼鏡。
「怎麼搞得跟真的一樣。」
「井上,還是你的腦子好使。」
那對高矮組合同時發出感嘆,發言內容卻截然相反。這便是這對組合的特點。
教室的角落裡,有人正高舉雙手,不停揮舞:「我說……對不起,那個……」
「請講。」涼子催促道。那是個有點面熟的男生。是哪個班的?
「哐當」一聲站起身後,那人朝大家點了點頭。
「呃,我是四班的久野。哦,那是在二年級的時候。現在是二班的,大家好。」他慌忙向大家鞠了一躬。
涼子的目光卻停留在他身旁的男生身上。那人正平靜地注視著大出俊次。久野時不時會俯視他一眼。
「這個……話說在前頭,我不是來爭當大出的辯護人的。」
「知道,知道了。」高矮組合插話道。
「我說,關於大出的辯護人——剛才是井上吧?就是那個戴眼鏡的同學,他說要沒有偏見的人才行,是吧?」
「是的。」井上康夫答道。他心裡多少有些不高興:你竟然連年級第一的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哼!
「如果不是三中的學生,是否也可以呢?」說著,他再次俯視身邊的男生。那個男生的臉朝涼子他們的方向轉了過來。
涼子吃了一驚。他身著的校服竟然不是三中的。大家穿的都是夏季校服,乍看之下都差不多,但衣領的形狀確實不一樣。
「嗯……應該可以。」連井上法官都有些為難了,「會有這樣的外校生嗎?」
就像一直等著這句話似的,久野趕緊指了指身邊的男生:「有啊,有啊。就是他。喂,你站起來呀。」
那個男生被久野拽了拽袖子,便站了起來。他是個小個子,給人的印象和野田健一有點相像。
野田健一看到他,不由得臉色大變。
「他是我的小學同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們和柏木是同班。升上初中后,我們還上過同一家補習班。可柏木很快就不來了,所以沒什麼交往,對他也不特別在意。這樣不是正好嗎?」久野說。
涼子剛要開口,卻在意起野田健一的表情來。她很困惑:野田為什麼會如此吃驚?
「你們一開始就是抱著這個目的到這裡來的嗎?」
面對康夫的提問,久野先是點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
「喂,到底是怎樣?」
「他說有點感興趣,才過來的。我是陪他來的。外校學生不是不能進來的嗎?喂,你也說點什麼呀。」久野捅了捅身邊的男生。那人略顯猶豫地站了起來。
他的容貌既清秀又乾淨,不過個頭稍差一點。看到他,萩尾一美似乎有點興奮。體格瘦弱,膚色白皙,有點像女孩。他真的跟野田健一很像,但像的並不是容貌,而是整體印象。
「我是神原,」自報家門后,他行了一禮,「是東都大學附中三年級的學生。」
萩尾一美興奮地叫了起來:「東都大附中!好厲害!精英!」
東都大學附中確實是私立中學里的名門。
「神原……什麼名字呢?」
井上康夫皺起了眉頭。他曾報考過東都大學附中,但落榜了。倒霉的他在考試時得了流感,沒能發揮出正常的水平。
「神原和彥。」
久野像完成任務似的放鬆下來,坐回椅子上,開始向陪審團中的女生們推薦神原:這傢伙很不錯的。
「野田,」涼子低聲問道,「你怎麼了?」
野田健一不再驚訝,而是死死盯著神原和彥。聽到涼子的話音,他這才回過神來:「哎?」
「怎麼了?」
健一的眼神中閃爍著回答的意願,涼子看得很清楚。可他開口說出的卻是:「沒什麼,就是有點吃驚。」
「是啊。」井上康夫眉頭緊鎖,眉間深深的皺紋彷彿要裂開來一般,「引入外校生的提議確實不錯。」
「是吧?」久野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
「可是,對不起,我認為神原也沒有做大出辯護人的資格。他不是認識柏木嗎?儘管聲稱很少交往,可大出勝也許不會認可。」
大出勝依然會認為,這是讓受害人的朋友當被告的辯護人。
沒人反駁。久野不停地轉動著眼珠。「可是……」他剛要開口,感覺現場的氣氛不太對頭,便立馬住了口。
「這個嘛……」神原和彥開口了。
他看看井上康夫,又看看大出俊次。獃獃的俊次與他眼神相接時,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我覺得該由大出來決定。」
佐佐木吾郎輕輕吹了聲口哨。
山崎晉吾「嗯」了一聲。
「如果大出不接受,我就當不了他的辯護人。只要大出接受,那就行了。」
俊次的目光游移不定。事情發展得太快,他的腦袋有點跟不上。「我、我……」
「你能接受嗎?」井上康夫的言下之意,分明是想催促大出拒絕這個提議。
就算他頭腦敏捷,處事冷靜,判斷力出眾,可一旦被傷到青春期的自尊心,他還是很難把控自己。畢竟他只是個初三學生。
拋下磨磨蹭蹭的大出俊次,井上康夫將矛頭直指神原和彥。
「你怎麼會想到來參加這種麻煩的課外活動呢?完全不符合常識嘛。」
「他不是附中的嗎?」久野笑著拍了拍神原和彥的屁股,「不用擔心升學,暑假裡閑得發慌嘛。」
「只是為了解悶就來參加,可有點難以接受啊。」
井上法官的自尊心開始豎起倒刺來。真理子的身子縮成一團,向坂行夫正儘力忍住讓自己不笑出來。
「不行嗎?」久野將請求援助的目光投向藤野涼子。涼子正打量著俊次游移不定的眼神。決定權交到自己手中,這對大出俊次而言也許是平生頭一遭。
「我也覺得應該讓大出來決定。」
話音未落,便遭到惠子的反擊:「怎麼連藤野也說起這種胡話來了?真荒唐。」
「有什麼荒唐的?」
「這傢伙是個外人,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能把俊次交給他呢?」
即便是被吵吵嚷嚷的惠子當面說成這樣,神原和彥也依然不動聲色,既不焦躁也不爭強好勝,只是顯出一點點悲憫的神情。是出於對大出俊次的同情嗎?
「雖然沒有跟柏木深入交往過——」神原和彥說道。
久野在一旁「是啊,是啊」地附和起來。
「可我覺得他不是個受氣包,不會受制於人,受人欺負后也不會想不開。」
「是啊。」有人小聲應和。
涼子一下子沒認出這個聲音,不過很快又反應過來,那是佐佐木吾郎。
「其實,我也從一開始就有這種感覺。」
「是嗎?」教子和彌生咕噥道。
「怎麼說呢,我覺得他相當超脫,很難親近。」
「嗯,明白。」向坂行夫表示贊同,又感慨頗深地頻頻點頭,「我雖然不了解他,但聽你這麼一說,就覺得是這麼回事。」
涼子想起了古野章子提過的,柏木卓也對於胡亂改編契訶夫話劇的反應。
「算是一種大人腔吧?」山野紀央偏了偏腦袋,發現大家都在注視她,便不由得眨巴起眼睛,「就是所謂的少年老成。就算少見,可也是有的。」
「紀央你也很老成,是因為喜歡古典音樂的緣故吧。」佐佐木吾郎諂笑道。萩尾一美似乎又要發作了。這時井上康夫插了進來。
「這種少年老成的性格也會招來災禍。那些盯上他的惡棍會說,『這傢伙看著就來氣,辦了他!』」隨即又造作地加上一句,「剛才這句話不是以法官的身份說的。」
這句話讓大出俊次恢復了本性。他立刻作出反擊:「要說來氣,看著最來氣的就是你!」
「哦,是嗎?」康夫故意低頭鞠了一躬,「我很榮幸。既然你又這麼神氣了,那就快點作出決斷,到底要不要神原做你的辯護人?」
大出俊次再次露了怯。惠子,你覺得怎麼樣?藤野,你怎麼看?涼子心想,他會不會向大家求援呢?
這時,神原和彥又開口了:「我認為大出沒有殺死柏木。這是樁冤案。成為辯護人的理由僅此就足夠了。我覺得大出值得同情。」他的語氣很平淡。
「怎麼樣?到底是外校學生,想法就是不一樣吧。」久野開始插科打諢起來,「至少我們都不覺得大出值得同情吧?」
大家都擺出一副無法回答的表情,紛紛逃避這個尖銳的問題。
「光是覺得還不夠。」井上康夫依然頑固,「至少得給出點依據來。」
「可是,既然這樣……」
用表情攔下涼子的反駁后,神原和彥沉穩地提問:「你是藤野同學吧?」
涼子的心「撲通」猛跳一下:「是、是啊。」
「有傳聞說,大出和他的同夥在聖誕夜的午夜時分,將柏木叫到這幢樓的屋頂並推了下去。是這樣嗎?」
涼子的心跳聲更響了。他怎麼會知道?
「是的。大致如此。」她有點暈場。
「這就說不通了。」神原和彥對井上康夫說,「據我所知,柏木不會聽別人一句話就半夜三更乖乖跑出去。如果說他受到威脅,那就更不可能了。」
「嗯。」向坂行夫又點點頭。野田健一仍在繼續觀察神原和彥。
「要是柏木被被告抓到了什麼把柄呢?這樣的話,即使有違他的個性,也不得不出去了吧?」
面對井上康夫的反擊,神原和彥的臉上首次露出笑容:「這樣的問題應該留到法庭上探討。」
涼子不由得在心底表示佩服。那對高矮組合則用肢體語言表達了同樣的想法。並排而坐的兩人同時拍打一下高低差巨大的膝蓋,異口同聲道:「精彩!」
既不是起鬨,也不是調侃,他們確實在表示佩服。
「嗯……是啊。」這是井上法官作出讓步的瞬間。為了交還決定權,井上康夫轉向俊次詢問:「那接下來就全看大出的了。」
俊次的臉上露出了涼子和惠子從未見過的神情,彷彿他的眼前出現了一件拚命想去理解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事物。
他似乎伸出了一根天線,一根面對老師的說教、警察的訓誡時從未出現過的天線,拚命想捕捉神原和彥這個不速之客發出的電波。
「我說你……」
「嗯。」神原和彥點了點頭。
「剛才我們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吧?」
「是的。」
「我老爸的事也聽到了吧?」
代替正面回答,神原和彥說了句:「很痛吧?」
俊次按住嘴邊的傷口,背過臉去,繼續問:「你不怕嗎?」
「不是有真正的律師替我轉達嗎?沒問題的。」
「我老爸可不是吃素的。有時候風見先生也拿他沒辦法。」
「那樣的話,你又要挨揍了?只能一直這樣下去嗎?」
面對對方的反問,俊次啞口無言。該怎麼回答呢?
「必須讓你的父親理解你的心情,讓他不再對你使用暴力。」神原和彥說道,「你是無罪的。為了證明這一點,你才來參加校內審判。必須向你的父親傳達這一點。」
誰都說不了什麼。能對此話作出回應的只有大出俊次。
「我不信,」大出俊次吐出來的還是他的口頭禪,「我說,你是個傻瓜吧?」
「是傻瓜可就糟了。我可是你的辯護人。」
經過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沉默,俊次開口道:「我的辯護人是世界第一的大傻瓜。我真不幸。沒有比我更不幸的了。」
神原和彥笑了。涼子從他的笑容中看到了放心的神情。是因為大出俊次這座堅固的堡壘已經坍塌了一角的緣故嗎?
不過真正嚴峻的還在後面。
「我也不信。」惠子小聲道。
「有什麼辦法,沒有更好的了。」俊次說,「總比你強多了。」
儘管被俊次數落了一句,惠子仍帶著羞怯的微笑看向神原和彥:「拜託了。要是不能讓俊次無罪釋放,我可饒不了你。」
「好啊,就這麼定了。」久野拍手道。受他的影響,在場的學生也一個接一個地鼓起掌來。就連山崎晉吾也有節奏地拍打起他那雙千錘百鍊的厚巴掌來。涼子卻無法加入其中。她只覺得不知所措。辯護人沒有當成,又要從對立的角色重新開始,該從何處著手才好呢?
「肅靜,肅靜!」井上康夫用手掌拍了幾下桌子,皺起了眉頭。他的手似乎很痛。「接下來,各位就著手去做各自該做的事吧。」
「什麼是我們該做的事呢?」
面對真理子的提問,井上康夫冷冰冰地回答:「陪審員什麼都不用做。」
「請、請稍等一下。」野田健一舉起了手。大家都覺得不解,井上法官更是顯得相當詫異,回頭瞪了健一一眼。健一趕緊縮起脖子。
「還有什麼事?」
「神、神原和彥還沒有助手呢。」
對啊……
「我不是有兩名事務官嗎。」涼子道。
「實際上只有一名。」佐佐木吾郎說道。
「你什麼意思嘛。」萩尾一美又撒起了嬌。
「人手不夠。連陪審團的人數也沒湊齊。神原要是不介意的話,就算了吧。」
「我無所謂。」神原和彥說道。
健一卻不肯輕易罷休:「我來做辯護人的助手。」
井上康夫盯著健一的臉,問道:「你說什麼?」
「剛才你不是說過,我是柏木遺體的發現者,不適合當陪審員。既然如此,我站到替大出辯護的一方不就行了?這樣也容易取得大出父親的認可。」
「少了一個你,陪審員數量就成偶數了,審判不成立的可能性會大大提高,與偏向大出的勝木的平衡關係也會打破。」
面對這番駁斥,野田健一竟然毫不畏懼:「勝木的問題來自她的心態,既然當了陪審員,她就得充分認識到自己的立場。至於審判不成立……我認為,現在就如此心虛,就沒必要搞什麼審判了。」
這下輪到井上康夫吃癟了。
「神原必須有一個熟悉三中情況的助手。絕對有必要!」
面對健一的強烈主張,井上康夫屈服了。「你希望野田做你的助手嗎?」他將包袱拋給神原和彥。
神原和彥平靜地望著健一:「既然如此,我也沒理由拒絕。」
藤野涼子很驚訝。野田這是怎麼了?自神原和彥出場后,野田健一的言行總有點不對勁,可也不能據此反對他的主張。
「那就這麼定了吧。」她說。
「有勞了。」神原和彥將這句簡短的話拋給健一。健一則畢恭畢敬地對他鞠了一躬。
「好吧,那就按這個制度開始運作吧。看來要忙活一陣了。」井上康夫一邊嘆氣一邊說,「有誰知道哪裡可以買到法官在法庭上使用的木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