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第Ⅱ部:決意》(13)
八月八日
好不容易等到八點,野田健一給藤野家打了電話。即使升入三年級后就引退了,在社團活動上涼子也依然屬於劍道社。劍道社的晨練促使她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八點打電話給她應該不會有問題。可出人意料的是,接電話的竟是涼子的父親藤野剛。
「我女兒睡得正香呢。」藤野剛直截了當地說,「昨晚好像幹了個通宵。要叫醒她嗎?」
「不、不用了。我過會兒再打來。不是什麼急事。」健一聽得出自己的聲音都變了調。跟藤野剛講話,自那個夜晚以來還是第一次。
那個健一差點殺死父母的夜晚,彷彿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好吧,過會兒我叫涼子打給你。」
「對不起了。」就在健一落荒而逃似的想要掛斷電話時,電話聽筒里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野田同學,」即使在電話里,藤野剛的聲音也依然氣勢逼人,「你很精神啊。」
「哦,是啊。」健一惶恐地回答。
「涼子說,你們挺厲害的。」
健一無言以對。
「其實我也有同感。神原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連我都感到震驚。」
具體指哪件事呢?這種例子太多了。
「謝謝。」健一此刻只能想到這個回答,可隨後他又漏出了一句多餘的話,「您今天休息嗎?」
「哎?」涼子的父親似乎很驚訝,他應該沒想過對方會問起自己的事。他笑道:「我馬上要上班去了。昨天晚上是睡在家裡的。」
他的語氣有點半開玩笑的意味。也許他的女兒們平時總會問他:爸爸,今天你在家裡睡嗎?
「我是城東三中學生的家長,也是涼子的父親。我的立場比較微妙。加油啊!」他說道,「不過,可別偏離主題了。」
他掛斷了電話。涼子的父親所說的「主題」指的是什麼?健一看著電話機,沉思了好一會兒。
跟往常一樣,辯護方會在上午九點來這裡碰頭。今天要研究柏木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提供的那張通話清單。大出俊次也要來,因為清單中或許有他熟悉的電話號碼,必須一一挑選出來。
昨天晚上,即使沒有通宵,健一也忙碌到了大半夜。他將和小林電器店老闆見面時的談話記錄整理成一份報告。
從岩崎總務那裡聽說小林電器店時,健一為這條親自發掘出的線索興奮了好一陣,見面交談后卻發現並無多大的價值。小林大叔是個熱心腸的小老頭,他認真聽健一介紹校內審判的情況,一一回答了健一所提出的所有問題。
然而,這些回答的內容可謂空洞無物。
時間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七點半。當時NHK的電視新聞正好結束,時間應該不會錯。小林大叔看到店前的電話亭里有一個男孩。看他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小林就向他打了個招呼,問他是不是遇上了麻煩事。男孩說自己沒事。那是個非常懂禮貌的孩子……
講到這裡還算有點條理,再往下就不行了。小林大叔連男孩的長相和穿著都記不清。他對岩崎總務說這男孩就是自殺的孩子,也只是根據當時的印象作出的主觀想象,沒有任何證據。小林大叔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並表達了歉意。
每當健一給出提示時,小林大叔會順著他的話修正自己的記憶。注意到這一點后,健一不敢再提示了。沒想到,要發掘出他人八個月前的記憶,竟是如此困難。
小林大叔滔滔不絕地講了很多。店前的這間電話亭以前發生過很多事,會成為觀察青春期少年的一個「窗口」,所以自己非常關注這間電話亭。諸如此類。
「十二月二十四日看到的那個男孩身上有一種不尋常的氛圍。一看到他的背影,我就想起了很多年前大疏散那天的情形。那可是戰爭年代。你知道疏散是什麼意思嗎?就是為了躲避空襲,從城裡逃往鄉下。我那時是去親戚家避難的,也有些小孩是一起集團疏散的,因此和自家的大人分開了。」
說著說著就跑題了。太平洋戰爭時期的苦難、戰後鬧飢荒之類,聽得健一差點失去耐心,筆記記到一半就停下了。
等他自顧自地講完一大堆話,健一趕緊拿出六張照片給他辨認。此時已經浪費了將近一個小時。
這些照片都是和北尾老師商量后收集起來的。柏木卓也、大出俊次、井口充和橋田祐太郎四人,還有另兩名沒有關係的男生作掩護。健一將六張照片一字排開,讓小林大叔辨認。如果一張張拿出來,對方可能會從拿照片的動作或順序上察覺到健一內心的期待,影響他的客觀判斷。這是健一從圖書館里一本叫《證言·審問的心理學》的書中臨時學來的。
小林大叔看了六張照片后,大搖其頭,一個也沒有辨認出來。不過健一總覺得,只要多給他一些暗示,他就會對每一張都點頭。
總之,他的記憶非常模糊。
因此,健一在撰寫遞交給神原辯護人的報告時,不由得大傷腦筋。沒用的廢話自然要全部省略,但那段對大疏散的回憶還是保留了下來。健一覺得,這樣比只寫一句「那孩子的模樣有些惶恐不安」要具體形象得多。
敲門聲響起。若是神原和彥他們,那也太早了。
「小健。」
健一一驚,是母親。他慌忙打開房門。
野田幸惠沒有穿睡衣,而是穿戴得十分整齊。沒有化妝的臉顯得有些蒼白,頭髮倒梳得一絲不亂。
「今天又有朋友要來吧?」
「嗯、嗯。」
「我做了三明治放在冰箱里。時間久了會變硬,要趁早吃啊。」
早餐已經和父親健夫一起吃過了,所以母親提到的三明治是用來招待朋友的。
「媽媽要去醫院了,估計要到下午才回來。」
「我中午可能也要出門……」
「沒關係。只要鎖好門就行。」
健一「嗯」了一聲。
母親看著健一的眼睛,靦腆地眨了眨眼睛,臉上泛出笑容。
「交到了好朋友吧?我聽你爸爸說過了。」
爸爸連這種事都跟媽媽說嗎?
「聽說是暑假裡的合作研究,很用功。替我向你的朋友問好。」
母親關上房門,離開了。健一用雙手抱住了腦袋。
母親沒說「這些活動會不會影響複習?會不會因此考不上理想的高中」之類的話。這倒挺奇怪的。她可是個悲觀主義者。
父親是如何向母親說明的?比起內容,健一更在意這一點。
好在意啊。
這樣的感覺,已經好久沒有過了。
神原和彥和大出俊次九點五十分才來。大出俊次頭髮蓬亂,臉也沒洗。他閉著眼睛,一看就知道沒睡醒,而且還很不高興。
「叫他起來花了不少時間。」
神原滿頭大汗,看來把大出拖到這兒來著實費了他不少力氣。大出俊次一進野田健一的房間立馬撲倒在床上。
「讓我再睡一會兒。」說著,他一頭埋進枕頭。健一大驚失色,腦袋裡閃過一個念頭。
我的床……
竟然有外人睡在上面。要是讓有潔癖的媽媽看到,肯定得大驚小怪老半天。更何況如果讓她知道健一的「好朋友」竟然是大出俊次,說不定會當場暈倒。
健一莫名覺得有點好笑。
神原冷眼斜視蓋著毛巾被、背部朝外蜷縮著的大出,捅了一下健一的側腹,用手勢表示:把耳朵湊過來。
「多虧大出睡懶覺,有新收穫了。」他小聲耳語道。
「什麼收穫?」
「跟他媽媽見了個面。」
健一不禁瞪大了眼睛:「大出佐知子?」
「除了她還有誰?」神原似乎很高興,「其實,她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種人。」
為了保險起見,神原在早晨出門前給大出家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就是大出佐知子。聽說俊次還在睡覺,神原和彥趕緊跑到大出家臨時居住的那幢周租公寓,那時俊次依然睡得死死的。
「他媽媽覺得不好意思,想去叫醒他,結果失敗了。於是,我們只得讓他再睡一會兒,順便聊了幾句。」神原和彥從書包里取出一張四折的便箋,「這個,就是他媽媽寫的。」
是有關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大出的不在場證明的記錄。
健一展開便箋,見上面用漂亮而有特色的字體,一條條羅列出大出俊次當天的行動。
「大出白天的出門狀況,他媽媽不太清楚。還有,說他媽媽那天去出席表演宴會是他記錯了,那是二十五日的事情。」
從這份記錄上看,那天晚上七點半左右,大出母子一起吃了晚飯,那時父親大出勝還在外面。他是九點左右回的家。
大出社長是帶著客人一起回來的。客人是三名穿西裝的男子。他們一到家就直接進了麻將屋,還叫佐知子準備酒和小吃端進去。
客人回去時已是午夜兩點多,在此之前,大出社長還叫佐知子添了兩次酒和小吃。佐知子進麻將屋時,發現桌子上豎著麻將牌,客人們抽著煙,屋子裡煙霧繚繞。
「這天要來客人的事,大出社長早就跟大出和他媽媽說過了,說是來談重要生意的,可能需要介紹自己的家屬,要大出母子待在家裡。」
「大出也被叫到麻將屋去了?」
「就他媽媽所知,沒被叫去過。不過,」神原和彥提高了聲調,「在大出家,大出社長的命令是至高無上的,既然他事先吩咐過,俊次就不可能隨隨便便跑出去。」
健一心中不由得一驚:柏木卓也的死亡推測時間是午夜零點到兩點之間,大出家來客人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前到午夜兩點過後。
「俊次的媽媽對兒子因校內傳言而苦惱的境遇很清楚,作為母親也有點於心不忍。」神原招招手,示意健一靠近一些,並用更低的聲音說,「家中有來客,對確立大出的不在場證明非常有利,對吧?」
「當然。」
「可是,柏木死後,無論是大出被傳為兇手的時候,還是舉報信事件重燃話題,津崎先生去了解情況的時候……」
大出勝都嚴令大出佐知子不準將來客的事告訴外人。
「聲稱即使說出來大家也不會相信。」
「這個有點……」
「不僅如此……」
由於對方是生意上極其重要的夥伴,被警察盯上就不妙了。
這是大出勝的說法。所以這事連警察都不知道。
健一看著神原和彥的臉,神原對他緩緩點了點頭。
「他媽媽會把這個信息告訴我們,真是難得。」
「因為我們不是警察,是孩子,並且還是大出的朋友。」
神原和彥指了指那份記錄最下方的一行文字:
環球興產
「這是客人的公司名稱?」
「沒有正式介紹過,是大出的媽媽在他們交談時聽到的。」
兩人四目相對,相互點了點頭。
「我向大出的媽媽保證過,絕不在法庭上提到公司的名稱。」
不然的話,大出佐知子說不定要挨丈夫的揍。
「可是,知道那些人的來頭,會大大提升證言的說服力。至少對法官來說是這樣的。」
聽聞此言,健一併沒有點頭,而是眯起眼睛看著神原和彥:「這麼說,你又想調查這家公司了?」
「嗯,要不要委託他們試試?那家大方的偵探公司。」
「允許我啰唆一句,風見律師可是叫我們別插手啊。」
「所以就更想知道了,不是嗎?」
健一心裡又有點發毛了。辯護人異常高漲的工作熱情,怎麼看都有點邪門。心裡的想法又忍不住漏出嘴邊:「真是惡劣的興趣啊。」
這時,電話鈴響了。健一跳了起來,一把抓過電話聽筒。
打來電話的是藤野涼子,聲音很清醒,一點沒有剛睡醒的樣子。
「不好意思,我今天睡懶覺了。」
「是藤野涼子。」健一告訴神原后,對著話筒說,「昨天,我們去見了津崎先生和森內老師。」
健一自然地用上了恭敬的語氣,對此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也許因為對方是檢察官吧。
「我們決定讓森內老師做辯護方的證人,這樣她能更好地說明毀棄舉報信的事。」
「明白。」藤野檢察官簡短地應了一聲。
「我跟辯護人商量過,為了保持平衡,讓津崎先生做檢方的證人比較……」
「哪有保持平衡的道理?津崎先生也當你們的證人好了,他原本就主張柏木卓也是自殺。」
真乾脆。
「還有,我們的校內審判不必完全像真正的法庭那樣,將證人嚴格分為『檢方證人』和『辯護方證人』。這一點需要和井上法官好好落實一下。證人分屬兩方會增加辦事的束縛和障礙,我覺得還是自由一點比較好。」
說到這個層面上,健一就應付不了了。他把電話讓給神原和彥。辯護人接過電話后,聽著檢察官的話,不時「嗯、嗯」地回應著。
「不過,即使只是出於形式上的需要,也要保持『主要詢問』和『交叉詢問』的順序。」
說到這裡,他們的意見好像統一了。健一則快速在手邊的筆記本上寫下「必須與法官商量」這幾個字。
「藤野同學,你可真行。」神原用略帶嘲弄的口吻說,「你和HBS的茂木記者達成交易的事,我們聽森內老師說了。也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我也覺得這是壓制那傢伙的最佳辦法。」
對此,涼子又說了些什麼。聽得入神的神原和彥對健一抬起了眉毛。什麼意思?
「明白了。還有一點,你們有什麼事情,需要河野調查偵探事務所協助調查的嗎?」
涼子提高了嗓音,在一旁的健一也斷斷續續地聽到了「從感情上來說……」「不正確的……」之類的片言隻語。
「我們還沒有確定,不過應該不像你那樣完全持否定態度。」
然後,神原又默不作聲地認真傾聽起來。
「這由他本人決定,我並不反對。我讓野田聽電話。」將聽筒遞給健一后,神原和彥說,「檢察官有事要對你說。」
健一有點慌張。會有什麼事呢?
「野田,你能在法庭上對發現柏木遺體時的情況作出證言嗎?神原說,這得由你自己做主。」
健一很驚訝。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攤上這樣的角色。
「可這樣好嗎?我可是辯護人的助手啊。」
「你也是遺體的第一發現人,有什麼辦法呢?出於面子,神原不會主動讓你出庭作證,而是讓我叫你出庭作證。沒問題吧?」
怎麼可能拒絕呢?「沒、沒問題。」
「只需就事論事地作出說明,不必事先準備,憑記憶陳述就可以了。」
不用揣摩角色,上台就演。
「我們的校內審判處處都在打破常規啊。」
「本來就不是真正的審判,只能按能夠實現的方式來辦。拜託了。」
健一以為涼子要掛電話了,可誰知她還有話要說。
「神原還在嗎?」
神原和彥將聽筒按到耳朵上后,低聲地驚呼起來:「哎?你真是無所不知嘛。」
涼子又說了些什麼呢?
「已經沒事了。只是有點熱感冒罷了。」
好像在說前天神原身體不適的事。健一頓時也感嘆起涼子的無所不知,可馬上想到這可能是古野章子告訴她的,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神原和彥又「嗯」「好的」應了幾聲,再次將聽筒遞給健一。
「掛掉好了。」健一說。
結果是對方先掛掉了。聽筒中響起「嘟——嘟——」的聲音。
「她都說了些什麼?」
「因為工作量太大,與其委託私家偵探,還不如增加助手。她也熱心過頭了。」神原和彥說道。從表情來看,他並沒有感到不快。
健一心中一動:如果藤野涼子和神原和彥不是在如今的情況下相遇,也許會成為非常親密的好朋友。他們同樣聰明,又志趣相投,長相也很般配,就算變成一對戀人也是順理成章的吧。
真正應該做辯護人助手的不是我,是藤野涼子。哪怕讓藤野涼子做辯護人,神原和彥當助手也成。如果這兩個人聯手,檢方便只有舉手投降的份了。
「藤野要茂木記者作為證人出庭。」正當健一胡思亂想時,神原和彥若無其事地說出這樣一句話。
健一不由得瞪起了眼睛:「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不是自找麻煩。如果我是檢察官,我也會這麼做。既然達成了交易,茂木記者對檢方而言便是個不錯的證人。」
果不其然,他們連思路都一樣。
「這麼說,你對此早就嚴陣以待了?」
「沒那麼誇張,只是早就料想到了而已。」
「可這樣的話,三宅樹理沒問題嗎?茂木記者一追究,最受不了的不就是三宅樹理嗎?」
「野田,你很為三宅樹理擔心啊。」神原和彥的語氣相當柔和,「這事交給藤野,沒問題的。不過,這麼說好像有點不妥,野田你應該更了解藤野才對啊。」
健一感到心跳莫名地加快了。
這時的大出俊次正在健一的床上打呼嚕,彷彿一切都與他無關。
「藤野昨晚一宿沒睡,可大出為什麼也睡不醒呢?」健一說。
「他媽媽說,他一直是個晚上不想睡覺的夜貓子。」神原和彥似乎想起了什麼,笑了起來,「他媽媽還抱怨這孩子太不省心。」
健一心想,他已經多次受到警察的管教了,哪裡只是省心不省心的問題。
「以前從沒想過,」神原說道,「大出的母親在家長中似乎也挺受孤立的。」
「那是她自找的。」
從健一的語氣聽來,好像他就是城東三中其他家長的代表似的。
「這我知道。可是,當母親的竟然對我這樣的小孩抱怨,也夠可憐的。我還從來沒遇到過呢。」
「你還想當大出家全家的辯護人?」
「今天你說話很沖啊。怎麼了,你也沒睡好?算了……」神原和彥搓了搓手,「我們來看一下通話記錄吧。」
這份文件記錄了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柏木家打出和接到的電話。昨天柏木宏之打電話來說,NTT終於寄來了通話記錄,隨即便發來了傳真。
文件中列出了七個電話號碼。一天內竟有七通電話,這對一個普通家庭而言算是比較多的了。如果是新年,那還說得過去,因為要打電話拜年。可在聖誕夜就有點不自然了,日本人畢竟還沒有養成到處打電話祝賀「聖誕快樂」的習慣。
七通電話中,有兩通是打出去的。一個是市外的號碼,另一個是市內的號碼,並且就在附近地區。柏木宏之在那個市外的號碼旁寫下一句話:大宮的祖父母家,是媽媽打給大宮的奶奶的。
針對剩下的六個號碼,神原和彥首先撥打了從柏木家打出去的那一個。電話接通了天秤座大道的一家西式糕點店。那家店健一也知道。確認過後,神原便掛斷了電話。
「一定是為了訂購聖誕蛋糕。」
剩下的五個都是從外面打來的號碼,都是市內的。其中兩個就在本區內,因為區號相同。
「剩下的三個裡面,這個是新宿區的吧?這個是哪兒的?赤坂那邊嗎?」健一看著這些數字咕噥道。
神原略感驚訝:「你看號碼就知道是哪個區的?」
「基本都知道,只要在東京都中心的二十三個區內。」
不可思議的是,撥打這五個電話號碼的結果都是無人接聽,而且也沒有設置自動錄音。
「這是怎麼回事?」
「都是公用電話吧。」
只要沒有正好路過的熱心人,覺得鈴聲太吵了去接聽一下,電話肯定會一直這麼響下去。
「這份清單也太不為我們考慮了。要是除了電話號碼,還能列出電話擁有者的姓名和所在地就好了。」
「不,這樣也夠了。」神原和彥搖了搖頭,「地點無所謂,重要的是通話時間。」
將這些電話記錄按通話時間排列如下:
①上午十點二十二分本區內
②中午十二點四十八分不明
③下午三點十四分赤坂?
④傍晚六點零五分新宿?
⑤晚上七點三十六分本區內
「有人頻繁地和柏木聯繫。」
確實如此。
「間隔都在兩個半小時左右,像是在定時向他通報著什麼。」
健一回想起來了:「我和向坂行夫在天秤座大道的麥當勞看到柏木時,是下午五點左右。」
這段時間裡,沒有電話打來。
「這麼看,柏木知道這段時間裡不會有電話,可以放心外出。」
神原和彥偏了偏腦袋,嘟囔道:「能這麼斷定?」
「我覺得可以。從通話次數上看,那絕不是柏木厭惡的電話。」
如果是討厭的電話,不接不就完了?如果覺得恐怖,柏木也只要無視電話鈴聲就行。
「譬如,第四通電話打來的時間或許是第三通電話里約好的。」
健一雙手抱胸,注視著自己寫下的通話記錄表。結果他發現,這份以前沒有引起重視的通話記錄,不正是一件勝於雄辯的物證嗎?
「⑤號電話應該是從小林電器店前的電話亭里打來的吧?」
因為時間上完全吻合。
「確認一下吧。我來跟小林大叔說!」
不等神原作出答覆,健一便拿起了電話聽筒。小林電器店那位好談往事的大叔聽到健一的名字和要求后,立刻爽快地答應了。
「現在,我就來撥打⑤那個號碼。」
健一的手指有些發抖。
結果立刻出來了。電話那頭傳來了小林大叔的聲音:「沒錯,這就是我的店門前那間電話亭的號碼。你是叫野田吧?剛才你也打過這個電話嗎?」
「是的。我打過。不好意思。」
「剛才我店裡有客人,沒能出來接。」
小林大叔似乎有些後悔。
「沒關係的。不過這下就搞清楚了,謝謝您!」
健一看了看神原辯護人的臉。不知為什麼,辯護人眯著眼睛,顯得有些吃驚,隨後又問道:「那又怎麼樣?」
見到辯護人的反應,健一差點從椅子上倒下來:「你這算什麼反應?這難道不是一個重要的事實嗎?」
那天晚上七點半剛過,電器店的小林大叔看到了那名在店前的電話亭里打電話的少年,還和他說過話。他對岩崎總務說,那少年一定是柏木卓也。但是,他沒有從健一帶去的照片里認出柏木卓也。對大出俊次他們的照片也沒有任何反應。這說明,小林大叔的證言只是他自己的想象。
而此番確認后,事情有了轉機。⑤號電話似乎是向柏木卓也通報情況的一系列電話中的一個,還是在小林電器店前的電話亭里打的。小林大叔看到了那個打電話的少年。
可辯護人的反應相當冷淡。
「事到如今,我們有必要為這個興奮嗎?小林大叔看到的那個少年和柏木卓也很像,和大出他們不一樣。這本身就是對我們有利的證言。我們可以向陪審員提出,那天被告和他的同伴沒有打電話給柏木,至少⑤號電話不是他們打的。再說……」辯護人聳了聳肩,「小林大叔的記憶本就十分模糊,這可是個致命的弱點。你在報告中不就是這麼寫的嗎?」
神原和彥用手指彈了彈健一花了不少力氣寫成的小林大叔的證言報告。
「但是,⑤號電話是從那裡打來的,現在不是很清楚了嗎?」
「這確實沒錯。」神原的語氣稍稍緩和,「對不起。其實我也不想潑你冷水。」
兩人陷入一陣短暫而尷尬的沉默。
最終是神原和彥打破了沉默:「我覺得,這五通電話是誰從哪裡打來,電話內容又是什麼,這些全都不知道也無所謂。」
「無所謂?」
「因為,大出即便要叫柏木卓也出門,也不可能如此有耐心。我們的被告不具備這樣的計劃性。」
這倒是真的。健一也這麼認為。
「是啊。如果換作大出,他一定會作出更急躁的行為。」
「是吧?」
原來是這樣啊。健一嘆了一口氣。空歡喜了一場,還以為是個重大發現呢。
「那麼,這通電話是誰打的?」
「不清楚。」神原和彥苦笑道,「只有問柏木卓也本人才能知道吧。」
這說法也太莫名其妙了。
「難道就這麼一直不明不白的?」
「有什麼問題嗎?有必須查清這個的理由嗎?既然知道這幾次通話都來自公用電話,調查起來就會費時費力,還不一定能得出結果,結果也可能和柏木卓也的死無關。」
辯護人說得沒錯。要說可能性,也確實是這樣。可是,怎麼有一種正被花言巧語哄騙的感覺?
「不只是這件事。只要是一樁案件,無論經過如何嚴密的調查,也總會有一些不甚明了的部分。真正的法庭審理也是如此。這五通電話恐怕也是這樣的吧。」神原和彥說道,「我們都是外行,時間又緊迫,要想把一切都調查清楚幾乎不可能。小林大叔的記憶很模糊不是嗎?連他看到那個背著帆布背包的少年的時間也可能有出入,也許不是七點三十六,而是七點四十五之類的。」
神原的話合情合理。但健一仍然無法釋懷。
辯護人似乎不想深究這份通話清單。
只是因為太費事或者不重要嗎?
「明白了。不過剩下的②到④到底是不是公用電話,我還想確認一下。」
「嗯,那就麻煩你了。」神原的口氣未免太過輕描淡寫。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健一覺得自己的喉嚨口好像有東西梗著。
他可不想就這樣終止談論,便繼續咬住這個話題不放。
「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
「什麼?」
「如果換作是你,一天內有那麼多電話打到你家,你都一一接聽了,你的父母不會說些什麼嗎?」
「真煩人」「怎麼會有這麼多電話」「剛才的電話是誰打來的」……諸如此類。
「如果是我們家,我媽會怎樣我不知道,我爸肯定會說。」
「會發火嗎?」
「不會,但肯定會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之類的。」
柏木家難道不會發生這樣的對話嗎?
「說不定柏木有專線電話。」
健一大吃一驚。今天的神原辯護人太不正常了。
「你今天是怎麼了?昨晚沒睡好嗎?」
「怎麼了?」神原和彥反問道。看來他不是在開玩笑,是真的不知道。
「這裡不是寫著嗎?柏木的媽媽用同一部電話打給過大宮和蛋糕店。柏木怎麼會有專線電話呢?」
神原辯護人瞪大眼睛愣了一會兒,又猛地垂下了腦袋。
「對不起。我今天真夠笨的。」
「你沒事吧?」
「在我們家,作坊和住宅的電話是兩條線,我搞混了。」
健一的內心深處吹過一陣冷風,這種感覺已經有過好多次了。
神原和彥也是人,總有粗心大意的時候,可這也太傻了……
「誰傻了?」和毛巾被融成一體的大出俊次朝這邊翻了個身,粗聲粗氣地說著,臉上滿是怒容。
「不是說你。對了,你也該起床了。」
「煩死了!」大出俊次說著,身子又朝里翻了回去。他把手伸到T恤下面撓著小肚子,這副模樣該說不成體統呢,還是不拘小節呢。
「柏木一直悶在家裡,光是這樣他媽媽就很擔心了。一天之內有這麼多電話打進來,覺得奇怪也很正常吧?」
神原和彥坐直身體,點了點頭。
「可是,無論是面對警察的詢問,還是老師的關心,柏木功子都回答說,卓也當天沒有任何反常的舉動。」
柏木卓也是不是因為被人叫出去了,才會在半夜來到教學樓樓頂?自舉報信騷動以來,這番疑問便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然而,柏木功子的證言卻絲毫沒有改變。即使在《新聞探秘》節目中,她也一句沒提到過那天電話很多的情況。
「這說明他父母都沒發覺。」健一說。他的臉因興奮而漲得通紅,「所以,柏木知道電話打進來的時間。」
如今的電話不會一來電就馬上響起。無論母機還是子機,來電后都會先亮燈,同時在液晶屏上顯示一些信息。
「只要守在電話機旁,看到亮燈和顯示后馬上接聽,電話鈴就不會響。」
「可是,等電話來,不會很麻煩嗎?」
辯護人,別作這種無聊的反駁。要不,這算是在考驗我?
「如果要等一個小時,那當然很累了。可如果只等十分鐘呢?說好『下午三點到三點十分之間打來』,到時候守在電話旁,就不怎麼麻煩了,不是嗎?如果子機是無繩電話,那拿到廁所里去等也行。」
「明白了。確認一下吧。」神原好像拗不過健一,顯得有點焦躁,「看來,中間隔著柏木宏之這個代言人還是不行,應該直接和柏木功子接觸。」
「柏木房間的電話也要確認。越快越好,最好是馬上就去……」
神原和彥指了指床,說道:「是應該抓緊,可在此之前,還得先處理好這傢伙。」
大出俊次洗了把臉,這才完全睜開了眼睛。他一個人幾乎把健一的媽媽野田幸惠做好的三明治全都吞下了肚。
通話記錄上剩下的五個號碼,他一個都不知道。對於這些都是公用電話的說法,他很爽快地表示了贊同。
「誰會在家裡打這種危險的電話呢?」
「大出也會用公用電話?」
「用。我那個被燒掉的家後面就有一間電話亭。」
俊次待在家裡也聽得見電話鈴聲,他常常一聽到鈴聲就從陽台上翻出去接電話,暗中策劃好路徑,連鞋子都預先放好了。
「你一直都是這樣的?」
這對健一而言實在難以想象。
「還記得那間電話亭的號碼嗎?」辯護人問道。
大出俊次立刻答了上來。這便是他使用過許多次的證據。而這個號碼和通話記錄中的五個號碼一個都對不上號。
「我早就覺得奇怪了,你怎麼會沒有傳呼機呢?」
聽了神原和彥的問題,大出俊次竟然兩眼直冒凶光。
「怎麼了?不可以嗎?」
「就是有點想不通。有個傳呼機多方便啊。」
「以前我也有過一台。」俊次的語氣聽來很不服氣,噘起的下嘴唇上還粘著雞蛋三明治的餡料,「前年聖誕節,我是跟一些高年級的傢伙一起過的。」
他們無所顧忌地大鬧了一通。大出勝知道后,暴打了他一頓。
「老爸順手就把傳呼機沒收了。」
正因為有了這種玩意兒,你這笨蛋才會被那些壞傢伙帶出去!
「後來就一直沒有了?不會吧。你不會偷偷買一個嗎?」神原和彥繼續追問。
俊次白了他一眼。「買了。」他氣勢洶洶地說,「去年暑假買的,後來又被老爸沒收了,還挨了揍。怎麼樣?你滿意了嗎?」
神原和彥笑道:「沒有再買嗎?嗯,還是不買的好。不,應該買一個才好。」
傳呼機上的通話記錄也許能成為辯護方的證據。
「反正我沒給柏木打過電話。」說著,他在T恤和短褲上胡亂擦了擦剛才拿三明治吃的手,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停了下來。短褲的后插袋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對了。這個,我帶來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便箋紙,「你不是要我寫二十四日那天的行動記錄嗎?」
他將紙戳到神原的鼻尖處,又「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
「寫是寫了,可這玩意兒真能管用?」
健一探過頭來看了看這張紙,一下子就泄了氣。
字寫得太難看。一行行的字上下起舞,歪歪扭扭。要看清寫著什麼已經夠累了,內容就更別提了,凈是些「睡覺」「遊戲中心」「不知道幾點」「便利店」之類含糊的用詞。並且,只有那天下午的活動回憶得比較詳細,晚上八點以後就只寫了一句「在家」。
「你還記得七點半左右跟你媽媽一起吃晚飯的事嗎?」
「晚飯是吃了,」俊次打了個很響的飽嗝,「時間記不得了。」
「是跟你媽媽一起吃的吧?」
「老媽不在。她去看宴會表演了。」
這是他記錯了。
神原和彥展開便箋,攤在桌面上。
「還記得晚上九點鐘左右,你爸爸帶著客人回家的事嗎?是來家裡打麻將的客人。」
大出俊次靈巧地挑動一邊的眉毛,看著神原問道:「上次你也問過這個問題吧?」
「我想再確認一下。還記得嗎?」
又一個飽嗝后,俊次搖了搖頭:「我沒跟客人見過面。只記得老爸說,那晚有客人要來,要我待在家裡。僅此而已。」
看來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大出俊次確實沒被叫到麻將屋裡去過。
「大出,你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是不會知道客人的進出以及家裡別的地方的情況的吧?」
俊次露出牙齒,顯得十分不耐煩:「我家太大了。」
「嗯,那倒是。不過已經燒得一乾二淨了。」神原追問道,「我再問一次,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吃過晚飯後,大出你一直在家,對不對?直到早晨為止,一步也沒有離開過,是嗎?可不能撒謊啊。」他強調了一遍,「你要是撒謊,我總會知道的,因為我可以去證實。」
健一發現在這一瞬間,大出俊次的眼中只有眼白,沒有眼黑。曾聽人說過,鯊魚發起攻擊時的眼睛就是這樣的。
「證實?」俊次怒吼道,「什麼意思?去向誰證實?」他猛地站起身,把椅子都帶倒了,「向我老媽去證實嗎?是不是?」
隔著桌子,他一把揪住神原和彥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
「你要把我老媽也卷進來,是不是?我不是跟你講過了,不要把我老媽卷進來!我不是講過了嗎!」
大出俊次將神原和彥從椅子上拖了起來,用力搖晃著,似乎馬上就要動手揍他了。健一說不出話來。他沒膽量上前去勸架,也沒有攔住俊次的臂力。桌上那隻俊次用來喝大麥茶的玻璃杯映入眼帘。他一把抓起玻璃杯,將杯中殘存的茶水潑到俊次的臉上。
這真是名副其實的「潑冷水」。
被潑了一臉的大麥茶后,大出眨起了眼睛。健一的心跳彷彿一下子停止了。起反作用了嗎?那傢伙會發作得更厲害嗎?
大出俊次垂下高聳的雙肩,鬆開神原和彥的衣領,一把推開了他。神原和彥搖晃著身子,雙手按在喉嚨口,開始猛烈咳嗽起來。剛才被大出俊次揪起來時,他險些窒息。
俊次獃獃地站著,眼睛恢復了正常,剛才那鯊魚般的眼神已不知去向。
「不是,我們要,把她卷進來……」神原和彥痛苦地喘息著,「是你媽,主動,配合我們的。她……很擔心你啊。」
說完,神原再也忍不住了,俯下身子乾嘔起來。健一見狀,趕緊跑去撫摸他的背部。
「今天真是倒了大霉。」嘴上這麼說,神原卻依然在笑,「下次你要是再這樣……」
「你還是別說話了。」健一攔住了神原的話頭,抬起頭看著大出,替神原說出了下半句,「我們就辭職不幹了。」
大出俊次默不作聲地撩起T恤的下擺擦了擦臉。然後扶起椅子,坐了下來。
「昨天,老爸他……」大出的聲音太小了,不光是健一,連還在乾嘔的神原也抬起了頭,「又被警察叫去了。」
一大早被叫去,下午六點過後才回來……
「回來后,老爸又叫來稅務顧問,搞了一大堆賬本,兩人一直折騰到很晚才結束,老爸還不時咆哮幾聲……」
稅務顧問走後,大出勝一個人關在房間里,像是在給什麼人打電話。起初聲音很大,馬上又變得很小聲,偷偷摸摸地談了很久。
「現在租的公寓里也有老爸工作用的房間。」
就在大出俊次房間的隔壁。
「就因為這個,你昨晚才沒有睡好,是吧?」終於調整好呼吸的神原和彥抬起身子說道。
健一突然明白了。大出俊次表面上總是突然發火,大聲吼叫,大吵大鬧,然後又馬上開始傻笑。大家都認為這是他的本性,才留意不到別的方面。其實他的內心也相當不安,精神狀態很不正常。他不僅擔心自己,也擔心父母,因此變得更容易衝動。
對他而言,擔心他人的感覺,還是第一次體會到吧。
「我想聽聽老爸在說什麼,可聽不到,所以我……」他伸手抓過被健一倒空的玻璃杯,將杯子底部貼在耳朵上,「就這樣,貼在牆壁上。」
「偷聽啊……」神原和彥笑了,隨即又咳嗽起來。健一忍住笑,再次撫摸起辯護人的後背。
「聽到些什麼?」
「老爸說的生意上的話,我一點也聽不懂。」
不過聽得出他們在談錢。
「保險金還沒有下來,老爸他很犯難。」他嘟囔著,「最近連零花錢都不給我了。」
大出俊次也很害怕。
神原和彥坐回椅子上,臉上的表情表示他已經沒事了。健一從洗手間拿來毛巾。
「我現在這麼做,對嗎?」大出抽著鼻涕,「公司那邊很慘。我必須擔心那邊,因為我是繼承人。」
「具體而言,」神原冷靜得驚人,「假如你父親的公司面臨危機,你又能做些什麼呢?」
大出俊次又吸了一下鼻涕,拿T恤衫的下擺胡亂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似乎用不著毛巾。
「沒什麼能做的吧?」神原和彥說,「如果是這樣,你還是把精力集中到證明自己的清白上為好,這樣至少還能讓媽媽放心一點。」
大出俊次低下頭,噘起嘴,低聲說:「我倒想問問你……」
「什麼?」
「你真是個讓人犯噁心的渾蛋。沒人這麼說過你嗎?」
神原辯護人無法回答。
大出抬起頭,看著神原。這次倒並不是要打架,可看上去態度更惡劣了。
「你自己明白嗎?混賬透頂。腦子快,嘴會說,心眼黑。其實,你要比我壞多了。」
健一的嗓子幹得快要冒煙了。
「你自己有沒有想過,你老爸殺死你老媽的時候,應該連你一起弄死;要不,你老爸在上吊的時候,應該把你吊在身邊。這樣就好得多了,你說是不是?」
健一猛地將手中的毛巾扔向大出。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等他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自己正朝大出俊次猛撲過去。
他並不想揍大出。他做不出這種英勇行為,只是想撲上去阻止。大出吃了一驚,一閃身就躲開了,健一反倒摔在了廚房的地板上。
健一的氣勢絲毫不減。他站起身來大叫道:「不準說這種話!」
你根本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誰都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
「你要向他道歉、道歉!道歉!向他道歉!」他一邊喊著,一邊準備再次撲向大出俊次。
身後有人抱住了他。沒有別人,只有神原和彥。
「別攔我。你這個渾蛋!」甩開神原的手,健一也對他大喊大叫起來,「為什麼能容忍他說這樣的話!為什麼要攔住我?被他這麼說,你不覺得窩火嗎?」
神原和彥體格和健一不相上下,也不躲不閃,健一一下子就揪住了他。就像剛才大出對神原那樣,健一也抓住他的衣領搖晃起來。
神原絲毫不予抵抗。健一搖著搖著竟哭了起來,於是停止搖晃,拽著神原的雙手很快鬆開了。他全身癱軟,一下子坐到了地板上。
「我也想過。」頭頂傳來神原和彥的聲音,沙啞、低沉,輕到只能勉強聽見,「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只有自己活下來了?所以……」說到這兒,他噎住了。
健一抬頭看著他。只見他臉色慘白,毫無表情,卻站得筆直,和大出俊次正面相對。
「其實,我那時就知道……」
對面大出俊次的臉一片蒼白。
「我知道,自己早就死了。」
和父母一起死了。
「站在這裡的是一個幽靈。我是幽靈。」
柏木卓也問過丹野老師的殘酷問題,再次浮現在健一的腦海里: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嗎?能找到活著的意義嗎?
「是一個幽靈在做你的辯護人。」神原和彥的眼睛是乾的,「如果你不願意,可以解我的職。我絕不會主動辭職。」
大出扒下肩膀上的毛巾,穿過廚房跑了出去。很快,玄關處傳來開關門的聲音。
「今天是內訌的日子。」難以置信的是,神原和彥居然向癱坐在地上的健一露出笑容,「總之先休息一會兒吧。休息半天也沒什麼關係。」
不過,鬧到這個地步可真是遺憾,簡直叫人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健一問。
為什麼要忍受到如此地步?
就算問了,他也不會回答的吧。可健一太想一吐為快了。
「你當那傢伙的辯護人是有原因的吧?這對你有什麼好處嗎?到底是怎麼回事?」健一盯著地板,語氣就像發牢騷似的,「如果有什麼原因,請告訴我,不然我可要崩潰了。」
神原在健一的身邊蹲下了身,健一則抬起了半個身子。辯護人的眼睛里還是乾的,都干透了,彷彿沙漠。
健一想到了沙漠。這傢伙就是在沙漠里遊盪的幽靈。
「我不想告訴你。」
「哎?」
「我不想回答。不想說。」
這其中肯定有原因。
健一淚流滿面,張開的嘴半天都合不上,就像中了邪似的看著神原的側臉。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
「好吧,那我不問了。」或許是哭過的緣故,健一的嗓音有些沙啞。不過他明白,這個回應是正確的。
如果急於得到答覆,只會適得其反。要想得到答案,就只有繼續跟在神原辯護人身邊。跟著他,仔細觀察他。
健一想起一句更重要的話語:「我也不會辭職。如果你討厭我,可以將我解職。」
失魂落魄的兩人在餐桌底下對視著。
「謝謝。」神原和彥說道。
健一突然害羞了。他在地板上爬了幾步,揀起大出俊次扔下的毛巾,擦了擦臉,又擤了擤鼻涕。
「我們去見見柏木的母親。」神原和彥說著,站起身來,「還是洗把臉再去吧。」
藤野涼子昨晚一宿沒睡,是在考慮爭取井口充的辦法。回過神來時,她發現短暫的夏夜即將過去,打開窗戶,涼爽的晨風撲面而來,十分愜意。儘管開了一夜的空調,此刻她的身上依然是汗涔涔的。
去年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一,中午十二點半左右的午休時間,城東三中二樓的理科準備室里,大出俊次、橋田祐太郎、井口充三人和柏木卓也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井口充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撰寫起訴書必需的證言。這是個核心問題,因為該事件正是導致大出俊次欲置柏木卓也於死地的憤怒,或者說殺意的起因,儘管將殺人意圖落實的計劃性並不明確。
這一切都必須讓井口充親口講出來。
昨天,涼子已經向她的兩個事務官詳細說明了這一方針。佐佐木吾郎的反應卻有點出人意料。
「小涼,你的用意我明白。」
可這真的是事實嗎?
「理科準備室發生的事件強行認定為殺死柏木卓也的動機,合適嗎?」
「並不是『認定』,這是順理成章的推理。」
「也僅僅是推理,不是嗎?根據推理來構建整起事件……」
「不這麼做,我們的任務就無法完成。」
「就是說,要讓井口充說出我們希望他說的話,對吧?」
「是啊。」
「這麼做……合適嗎?」佐佐木吾郎的臉上露出了猶豫的神色。對這位忠誠的事務官而言,這種表情還是第一次出現呢。
「沒什麼不合適的。」
「這難道不是在欺騙,不,不是在誘供嗎?以『你沒有罪,因為你不在柏木卓也慘死的現場』這樣的話為誘餌。」
「不是『不在』,只是聲稱根據三宅樹理的證言,能夠明確的嫌疑對象只有大出俊次一個。」
因此只有他一個人被起訴。
「可是,舉報信上明明寫著他們三個人的名字啊?」佐佐木吾郎反問道。
「那是因為淺井松子這樣說,當時才那麼寫的。三宅樹理也只是聽來的,並沒有看到過他們三人。用些模稜兩可的說法也是沒辦法的事,只要能讓井口充朝這個方向理解就行。」
「你真的想誘供啊,小涼。」佐佐木吾郎更加猶豫了。
連那個比起做忠誠的檢察事務官,更願意做佐佐木吾郎忠誠支持者的萩尾一美也發表了負面意見:「法庭審判可以這麼做嗎?」
「在這次的校內審判里是可以的。」涼子毫不動搖,「你們兩人好好回想一下。柏木死後,為什麼會傳出是大出他們殺死他的傳聞?不正是因為,大家都認為這跟理科準備室里發生的衝突有關嗎?我們也必須回到這個原點上來。不過我們不能僅憑模糊印象捏造傳聞,要根據事實情況重構整個事件。」
事到如今,兩名事務官並沒有跟涼子對著乾的打算,只是在面對重大而艱難的決策時有點膽怯罷了。
「明白了。」佐佐木吾郎說,「總而言之,這可是一件大事。」
今天,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一整天都在寫增井望的陳述書。由於是瞞著增井的父母做這項工作,只能讓增井到佐佐木吾郎家去。如果搞得太晚,會引起增井望家人的注意,所以今天可能還完不成。
眼下他們那邊的工作一定早就開始了。那涼子也要行動起來,得把睡懶覺損失的時間補回來。
熬了整整一個通宵,也不光是在腦子裡空想,涼子已經給井口充寫好了一封長信,信中寫明了檢方的宗旨和請求。涼子覺得,這麼做比打電話更好。接下來她要登門拜訪,直接把信交給井口充的父母。
涼子穿戴整齊后便出了門。她今天穿的是校服,頭髮束在腦後,那封信則放在書包里。井口家經營的雜貨店在天秤座大道里,涼子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一本正經地跑去那條商業街。
店名就叫「井口屋」。店裡應景地擺著一些時尚的物品,但本質上還是個小雜貨鋪。從廚房用具到清潔用具,還有拖鞋、清洗劑、晾衣桿、長筒雨靴等等,應有盡有。
在堆滿各種物品的貨架後方,是放著收款機的賬台。賬台後坐著一對中年夫婦,女方的長相和井口充有點像,應該是他的母親。
井口充的母親首先注意到藤野涼子,臉上表情顯得很驚訝。正在寫什麼東西的父親還以為來的是普通客人,筆也不停地說了聲「歡迎光臨」,被妻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才抬起頭來。
「你是藤野涼子?」母親開口了。父親聽了這句話,臉上才顯露出驚慌的神色。
這樣也好,不用自我介紹了。涼子畢恭畢敬地低頭鞠了一躬。
涼子被請進店裡一間狹小的用作辦公室兼倉庫的房間。房間里放著摺疊式的桌椅,空調不管用,十分悶熱。
井口充的父親井口直武說話的聲調很高,這點跟他兒子很像。母親井口玉江留在賬台邊,和這個房間只隔著一塊門帘,裡面的對話想必能夠聽得一清二楚。
涼子作了一踏進店門就被轟出去的最壞打算,因此對受到如此禮遇多少有些困惑。更讓她驚訝的是,井口夫婦對校內審判相當了解,不僅知道涼子是檢察官,還知道校內審判作為暑期課外活動,是在北尾老師的監督下進行的。
「聽說是在十五日開始?」
「是的。您了解得真清楚。」
「有城東三中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到我們店裡來買東西的。」
「我原以為你們不想知道校內審判的事。」
井口直武含糊其詞地支吾了過去。
雖然順序顛倒了,涼子還是問了一下井口充的健康情況。
「正在做恢復鍛煉。雖說還得坐輪椅,但總在一點點好起來。」
「能和他見面嗎?」
井口直武立刻回答:「他不和城東三中的學生見面。」
不是「不讓他和你們見面」,也不是「他不想和你們見面」,而是「不見面」。
「既然這樣的話,您能將這封信交給他嗎?」
井口直武摸了摸身上那件褪色的POLO衫的衣領,接過了涼子雙手遞上的信:「裡面都寫了些什麼?」
「您讀一下就知道了。」
「我們也能讀?」
「當然可以。」
手裡拿著信,又摸了一下衣領,井口直武將信塞進了褲子的后插袋:「藤野同學。」
「嗯?」
井口充的父親惴惴不安地眨著眼睛,涼子正視著他,竟產生了自己是真正的檢察官的錯覺。這人幹嗎那麼戰戰兢兢的?
「既然是檢察官,你主張的是我們家小充殺死了柏木,對嗎?」
「不,不是井口殺的。校內審判只起訴大出俊次一個人。」
「可小充是他的跟班。」沒想到井口充的父親也會說出這種話,「要幹什麼壞事,他們總是在一起的,不是嗎?」
井口直武不停扯著POLO衫的衣領。
「他是受到大出的唆使才幹壞事的,而且還搶在前頭干。他就喜歡瞎起勁。」說著,他朝賬台那邊瞄了一眼,「二月打傷四中一年級學生的那件事,就是這樣的。」
作為父親,也太口無遮攔了吧?
「帶點恐嚇性質,多半是出於惡作劇。結果鬧過了頭,變成了那樣。」
他也順便替兒子開脫一下。
「校內審判和二月的那起事件無關。」涼子說。
井口直武用懷疑的視線打量著涼子。
「信上都寫了些什麼?」
「一些希望井口協助的事。」
「小充他能幫你們什麼忙嗎?」
「是的。希望他能告訴我們真相。」
井口直武嘴角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既不像欲言又止,也不是在字斟句酌。
帶著一種莫名的不安,涼子的心頭浮起一個念頭。目前為止沒有見過,甚至是根本不想見到的某種景色浮現出來。
井口直武一直在懷疑,自己的兒子和柏木卓也的死有某種關聯。
剛才他說得清清楚楚,井口充是受了大出的唆使才幹壞事的。當著檢察官涼子的面,他並未聲稱兒子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幹。而一般來說,當家長的第一反應總是這樣的。
這麼說來,自舉報信的事被炒得沸沸揚揚之後,這個家庭內部是否一直飄蕩著與涼子心中一樣的疑惑?他們其實一直在懷疑,井口充緊緊跟隨的大出俊次真的弄死了同班同學柏木卓也。
井口直武這位父親的眼睛——井口充老上三十年、勞累三十年並厭倦人生后便會擁有的這雙眼睛深處,隱藏著對親生兒子的不信任。
「橋田那裡你也去嗎?」
「不去。」涼子乾脆地回答。
井口直武又開始眨起他那對小眼睛來。
「這麼做會對不住井口充,也對不住你們做父母的。」
「我們嘛,怎麼說呢,那件事已經調解好了。」井口直武愁眉苦臉地說。在涼子的記憶里,從未看到井口充有過同樣的表情。苦澀、悲傷,這樣的感情與大出俊次的跟班無緣。
可是,做父母的內心相當愁苦。如今的井口充怎樣了呢?
「據說有同班同學看到,先動手的是我們家小充。」
「即使如此,他受到的傷害也太重了。橋田不該那麼做。」
在這方面,涼子必須站在井口充一邊。井口充的父親卻並未體察出涼子的這番心意。
「那些傢伙都是傻瓜。」
只會幹傻事。
「橋田是傻瓜,小充也是傻瓜。遲早會出事的,我早就這麼擔心了。」他的視線又朝賬台那邊瞟了一眼。在這方面,這對夫妻的意見似乎不太一致。涼子提醒自己,必須更加謹慎小心。
「井口……」
「警察……」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涼子原本想問,井口有沒有提到過有關橋田祐太郎的事,現在趕緊改口反問:「您說警察?」
「有人說,校內審判是警察帶頭的。」井口直武眼中露出了窺探的眼神。要是萩尾一美在場,或許會罵他「老色鬼」。不過他的眼神中只有懷疑和恐懼。好端端一個大人,卻害怕起眼前這個扮演檢察官的女孩、兒子的同班同學。
「有這樣的傳聞?說校內審判是受警察操縱的?」
「肯定有吧,畢竟是審判。」
原來只是他的想象啊。
「校內審判和警察無關,我們是完全遵照自己的意志來組織審判的。北尾老師做我們的監督,也只是個形式。」
井口直武的表情毫無變化,表明他根本不相信。
「如果判大出有罪,又會怎樣呢?」他用高亢但缺乏抑揚的聲音發著牢騷,「到那時,警察會跳出來把他抓起來吧?他們不就是為了這個,才讓你們搞校內審判嗎?」
這已經不是誤解或者想象,而是在虛構劇情了吧。猜疑心怎麼會這麼重呢?
涼子幾乎要笑出來了。如果此時自己將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他,這個小老頭會是一副什麼表情呢?
大出不會被判有罪,因為柏木卓也是自殺的,舉報信是三宅樹理捏造的,這些事實我們早就清楚了。我們檢方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戲。
可是,為了找出真相,這場戲非演不可。大出他們以前如何胡作非為;他們給三中的同學帶來了多大的傷害;作為受害者的三宅樹理內心的傷口有多深;知道這一切的學校又是如何袖手旁觀的。
為了將一切大白於天下,檢方願意抽這根下下籤。因此對檢方而言,這是一場從一開始就註定要輸掉的官司。
由於感到自己負有和老師們一樣視而不見的責任,涼子決定相信三宅樹理的謊言,暫且全力支持她。
輸掉官司,卻能弄清真相,校內審判正是為此而開展的。
當然,這些話不能真的說出口。從涼子的口中流利吐出的只是一派官方聲明:「我們的目標,就是要讓大出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我們不會處罰大出,因為我們沒有這樣的資格。」
「可是,警察……」
「校內審判結束后,警察會採取什麼行動,我並不了解。反正我們並沒有接受警察的指令或指導。」
涼子這番冠冕堂皇的宣言,絲毫沒有動搖井口直武。涼子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她恨不得對他說:你放心,井口不會有事的。
「大出的父親正在接受警察的調查,這事你知道吧?」
井口直武突然改變了話題。也可以說沒變吧。他只是用「警察」這個關鍵詞將兩件事連在了一起。
「好像情況很不妙。」他將下頜貼在松垮垮的POLO衫領口,嘆息著說道,「那傢伙也亂來了好一陣,終於不行了。」
涼子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問道:「您是說大出勝?」
井口直武抬起眼睛看看涼子,又眨了幾下:「不光是俊次的事,還有生意上的問題。你不知道嗎?沒聽警察說過嗎?」
我說過跟警察沒關係啊。涼子忍耐住抗辯的衝動。只要自己不插嘴,他還會說下去——說出意味深長的下文。
「我們也是從商榮會的人那裡聽到的。大出社長的手快要被反綁到身後去了。」
確實非同小可。對讀初三的兒子的同班同學說這種話,合適嗎?
「商榮會就是本地公司的聯盟吧?」
「是啊。你們家也加入的吧?」
這可真是個誤解。原來井口直武不知道涼子的父親就是他不時掛在嘴邊的「警察」。或許他把涼子和某個學生搞混了。
「我們家……是工薪族。」
井口直武的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色,在開始交談以來,這還是第一次。
「是這樣啊。」他重新打量一下涼子,「你們檢方這麼神氣,不就是有警察做後盾嗎?俊次他爸很兇的,一般人都拿他沒辦法。不過這次他可是跑不了了,你們儘管放心,可以放手審判俊次。」
話題又回到校內審判上來了。聽他說到這兒,涼子終於跟上了他的思路。
由於某個嫌疑,大出勝和他的大出木材廠成了警察的調查對象。大出勝似乎已經走投無路了。井口直武自以為校內審判相關人員都應該知道這件事。他覺得要不是大出勝惹上了這種麻煩,大家根本不敢搞什麼校內審判。
涼子略加思考,認為這是個非同小可的情報。
機不可失。井口充的父親只有今天才會處於沒有防備的狀態。怎麼問?這倒是個難題。因為既不能讓他跑了,也不能被他騙了。
到底出於怎樣的嫌疑,大出勝才會被警察盯上的?
「喂,我說……」
就像聽到號令似的,井口直武和涼子同時將頭轉向賬台方向。不知何時,井口玉江的腦袋已經伸到門帘裡面來了,還帶著沖沖怒氣。
「這種事,你別亂說!」
與寶貴的機會失之交臂。井口直武哭喪著臉,應了一聲:「知道了。」一高聲說話就變調,這毛病也和井口充一模一樣。
涼子的心緒也跟著變了調。
信我會轉交,但小充會不會讀就不知道了。估計他不會讀的。
因為他已經不想再摻和了。
儘管當父親的這樣說了,但井口充應該會讀吧。如果父母在家談論過此事,他還是會感興趣的。畢竟他一定很關心大出家的事,對校內審判也不會不理不睬。無論現在的井口充對大出俊次懷有怎樣的感情,也不可能變得超然物外、毫不關心。若真是如此,這哪裡還是那個喜歡瞎起勁的井口充呢?
何況連他自己都受到了父母的懷疑?
各種念頭在腦海里翻滾,剛才的對話場面也在不停回放。涼子心不在焉地走在天秤座大道上,竟兩次差點撞上自行車。
大出勝到底是因為何種嫌疑受到警方的追查呢?
雖然問題沒問成,但涼子心裡也並非沒有線索。
不許插手!
被父親藤野剛嚴厲禁止調查的,是大出家的火災。
在這場火災中,房屋燒毀,大出俊次的祖母被活活燒死。
神原和彥詢問的暗語——煙火師。
煙火師是專業的縱火手法。對此父親曾表示震驚:神原是從哪兒聽來的?
對了,那天夜裡,神原和彥為了問這個打來電話,之後三宅樹理跟著父母一起來到涼子家,並答應做檢方的證人。興奮之餘,涼子竟將「煙火師」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
但不管怎樣,涼子還是認為縱火案和校內審判無關。即便認可大出父子的證言,也只能認為是某個傻瓜受《新聞探秘》節目的影響,在自以為是的正義感的驅使下放火燒了大出家。這當然是不可饒恕的罪行,但檢方並不會因此改變起訴大出俊次的態度。
不許插手!
對於父親的囑咐,涼子已經全盤接受了。
可事到如今,事態好像又有了變化。
不行,不能鑽牛角尖。不能僅憑推測越想越遠。
於是,她收斂起飛奔的想象力,轉而讓自己的雙腿飛奔起來,一直跑回家中。
所幸的是,父親藤野剛並未外出辦案。
接電話的是藤野剛的部下紺野。要是在平時,他總要跟涼子開幾句玩笑。可今天或許是被涼子的氣勢壓倒了,接電話后,他就結結巴巴地說:「稍、稍等一下。他大概在會議室。」
在等父親接聽電話的當兒,涼子不耐煩地跺著腳。妹妹的房間里傳出了「咯咯」的笑聲。房門口散落著涼鞋和塑料拖鞋,看來有小朋友來玩。
「喂,喂?」
一聽到父親的聲音,涼子的話語就像開了閘的江水一瀉千里。一旦父親想插話,她就會說:「等等,你先聽我說。」絕不讓對方打斷自己。
一通話講完,涼子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那又怎麼樣?」藤野剛問道。
「爸爸,你不要這麼無動於衷啊。」
「倒是你該冷靜一點。涼子,你幹嗎這麼氣急敗壞的。」
「都已經傳開了!爸爸,你是知道的吧?『煙火師』的事你肯定掌握了情況,所以才叫我們不要插手,不是嗎?」
「城東商榮會……」藤野剛咂了一下舌頭,「沒辦法。這種團體的背後都藏著利益關係,那種傳聞自然傳得很快。」
換言之,父親已經承認了。
「從學校老師那裡聽到什麼了嗎?」
「什麼也沒有。所以才吃驚啊。」
「嗯,這種烏煙瘴氣的消息在學校沒什麼市場吧。」
「爸爸!」涼子用力跺了一下地板,「你明確地告訴我,大出的父親是不是因為縱火案被警察調查了?要不是為了別的事?還有,他是不是像井口的父親說的那樣,馬上要被逮捕了?」
「別這麼大聲。」藤野剛呵斥道,「瞳子和翔子也在家吧?」
「正和小夥伴們瘋呢,沒事。」
電話里傳來了父親的鼻息聲。
「你知道了又怎樣?和校內審判沒關係吧。」
「有的,情況發生變化了。這樣下去,我們會搞不清辯護方的動態。」
「你想得太多了。」父親笑道,「你擔心辯護人會向陪審員發動感情攻勢,說被告的父親被抓,很可憐?我看神原可不是這樣的老好人。」
「這你先別管。告訴我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你為什麼覺得爸爸一定知道?這可不是我負責的案子啊。」
「『煙火師』的事,你不是知道嗎?」
藤野剛又陷入了沉默。
「這可是我的同班同學家裡發生的案子。作為一名家長,爸爸肯定不會漠不關心吧。就算爸爸表面上裝作不聞不問,紺野警官也會關心的。他會從負責這樁案子的同事那裡打聽來消息告訴你。肯定是這樣,不是嗎?」
涼子應該說中了。藤野剛嘆了一口氣,說道:「是的。就是為了那件縱火案。」
涼子的背上猛地冒出許多汗水。憑想象說個痛快很輕鬆,但真要面對嚴酷的事實,那就不是鬧著玩的了。
「那是一出自編自導的鬧劇。是大出社長自己點的火。」
「為什麼?」
「房子燒掉后,土地就容易處理了。況且那土地和房屋都在大出社長母親的名下。」
是被燒死的老人的財產。
「那是她的老家,也就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嗎?」
「是的。所以大出社長的母親對那裡非常有感情。房子雖然很舊了,她也一直反對重建。」
可是,兒子大出勝卻想要變賣那塊土地。
「想用這筆錢把公司做大。他一直在說服母親,而她母親本就反對,得了老年痴呆症后就更聽不進去了。因為母親也有清醒的時候,大出社長無法成為她的監護人並全權處置其財產。即使提出監護人申請,也要花很長時間才能獲得許可。但大出木材廠已經等不及了。」
「資金周轉不過來了,是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說到這裡,藤野剛的語氣突然變硬了,「涼子,你認真讀報了嗎?」
「什麼呀,怎麼突然問這個?」
「你要是用心讀,應該會明白。」
社會上的經濟動態。
「眼下的虛假繁榮馬上要迎來終結。不是慢慢萎縮,而是一下子破滅。」
大出社長想在泡沫經濟破滅前再賭一把大的,狠狠賺上一票。
「他認為房子燒掉了,說服母親會變得容易些。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僱用了專門干這種活的縱火犯。」
也就是所謂的「煙火師」。
「上次我也講過,這是一種在不出人命的前提下,弄出驚天動地的火災的專業縱火犯,目的是將房屋燒得一乾二淨。從某種意義上說,幹這一行的人挺有職業道德的。」
「爸爸,你是在開玩笑吧?」
「不是開玩笑。大出社長沒有為了獲得土地而故意殺死他的母親。」
原來是這個意思。
「他母親的死完全是個不幸的意外。大出社長也很難過。」
大出勝的慌亂,招致了消防部門和當地警方的注意。不過最引人懷疑的還是縱火手法。
「自從地價高漲直至如今寸土寸金的局面,類似的縱火案也相應增多了。」
據說「煙火師」和黑道拆遷者是一夥的。
「有時為趕走與房東不和又賴著不走的房客或土地租戶,就要動用縱火的手段。可一旦死了人,警方就會介入調查,那就麻煩了。」
「所以他們發明了一種不導致傷亡的縱火手法?」
「就是這麼回事。」藤野剛說,「我們警察也不是吃乾飯的,看破他們的作案手法,就會採取相應的偵查行動。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什麼到今天還不逮捕他呢?」
「這就不用告訴你了。」
「要是不全部告訴我,我就把井口父親講的話散布到學校去。」
「你……」藤野剛的粗嗓門也突然變得很高,就和變了調的井口直武的嗓音一樣,「你想威脅爸爸嗎?」
「請——告——訴——我!我保證不說出去。」涼子發誓道。
「也不告訴辯護方?」
「當然不告訴他們。這不是應該共享的信息。」
「你不覺得大出很可憐嗎?」
涼子頓了一下,說道:「我現在的立場不允許我這樣想。」
「你真固執。」藤野剛苦笑著,放低了聲音,「是為了同時抓捕向大出社長介紹『煙火師』的黑道拆遷者。對於警視廳而言,這才是主要目的。因為那家公司是這一行背後的大佬。」
「什麼公司?」
「環球興產。你可別說出去了。」藤野剛的語氣很嚴厲,「偵破工作已經到了最後的緊要關頭,有可能通過大出社長牽出『環球興產』的老闆。並且……」
「並且?」
「他們背後還有暴力集團,和你們那種波瀾不驚的校內審判相比,完全不能同日而語。」
涼子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坐姿:「明白了,我絕對保密。」
「就連對你說了那麼多的井口直武,其實也沒有太多的了解。估計他只想到大出勝在騙取保險金。」
「爸爸,你們是不是為了敲山震虎,讓大出社長心慌意亂而故意向商榮會散布信息?」
沒有回答。自己的推理是不是太像推理小說了?可是,警方應該時常會採取這樣的手段吧?
「大出的父親為何要做出如此危險的行為?」
還是沒有回答。
「不一定要賣掉土地,只要以此為擔保,也可以借到錢,這樣也更容易說服他的母親。」
藤野剛依然保持著沉默。
「我們都知道,大出勝的公司規模大,很賺錢。他兒子身上也儘是名牌。既然這麼有錢,公司的運營資金總會有辦法的……」
「涼子。」
「哎?」
「人,有時會變得愚不可及。」
藤野剛的聲音十分嚴肅。
「你是公務員的女兒,可能不會懂,在公司和店鋪的經營上,外表和實際不符的情況不在少數。經營規模越大,背離就會越嚴重。為了在眼下的虛假繁榮結束前豪賭一把,大出社長必須動用一大筆資金。可是,用別的手段已經沒法搞到錢了。不……」停頓片刻后,他又字斟句酌地說,「應該說,他走進了死胡同,自以為沒別的辦法可以搞到錢了。」
「明白了。」涼子答道。她手握著電話聽筒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讓「明白了」三個字真正滲透到心底。
不一會兒,她又想起一件事。
「火災前的恐嚇電話又是怎麼回事?」
「你好好想想。」
接到恐嚇電話的是大出社長和大出俊次。
「是大出社長故意叫人打的?」
大出俊次以為是真正的恐嚇電話,到今天他也依然如此堅信。
兒子在學校里被人當成殺人兇手,還被電視節目廣為傳播,大出勝曾經怒不可遏。他的憤怒也許並不假,但他也充分利用了兒子蒙受的冤屈。只要不點破機關,不被人發覺,兒子俊次也不會因此受傷。接下來就是如何利用的問題。
這就是大出勝作為社長的如意算盤,卻不是他作為父親的想法。那麼,最早想到利用俊次的不白之冤的又是誰?是「環球興產」的人?難道當時大出勝沒有大發雷霆,咆哮「別把我兒子卷進來」嗎?
人,有時會變得愚不可及。
「什麼時候逮捕大出勝?」
「還不知道。但不會太久。」
「會在我們開始審判之前嗎?」
「難說。」
「不會等到校內審判結束吧?」
「這肯定不會。這是大人的社會,太照顧你們也不見得好。」
「明白了。知道這些我就很滿足了。謝謝。」涼子道了謝。
「爸爸正一個人占著一間會議室,在查資料。」
獨自一個人。
「只是一個人在自言自語,你不用感謝。不過,無意中聽到別人的自言自語就到處亂說,那也太沒教養了。如果那樣,爸爸我……」
「保密的義務我當然會遵守。你當我是誰?我可是爸爸你的女兒。」
掛上電話后,這個發誓要嚴守的秘密沉重地壓了下來,壓得涼子當場蹲下了身。
辯護方的兩人今天很走運。柏木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去了大宮的爺爺奶奶家,家裡只有柏木夫婦兩個人。
在這個不年不節的普通工作日,正當年富力強的柏木則之卻待在了家裡。健一覺得奇怪,就算是帶薪休假,也不該在這個時候休息吧。見面后,他就明白了,柏木卓也的父親明顯有健康問題。他消瘦得太厲害了。
和上次來時一樣,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被領進了那間起居室。柏木卓也生前坐過的位置放著他的遺像,這裡可以說是他們一家團圓的一個角落。
「突然前來打擾,承蒙接待,真是萬分感謝。」神原鞠了一躬,健一也趕緊跟著鞠躬。柏木夫婦似乎並無戒備,態度非常親切。
「你們要為大出俊次辯護吧?」柏木則之平靜地詢問。
「是的。」
「這樣的話……」
「有什麼關係呢?」柏木功子委婉地攔住丈夫的話頭,「都是卓也的朋友,和電視台的那個人不一樣。」
她的語氣中帶著苦澀。
「《新聞探秘》節目播出時,我和野田都看過。」神原和彥立刻將話題引向另一個方向,「我說……不好意思,您是因為夏天的緣故才變得如此消瘦嗎?」
原來他也注意到了柏木則之異常消瘦的模樣。
卓也的父親苦笑道:「也有這個成分吧。我的血壓很高,就像某個時候的股價似的。」
「有時也會突然下降。」柏木功子插話道,「真是漲跌無常。檢查過好多次,也查不清真正的病因。」
「醫生總是說我精神負擔太重。」
「說是什麼自律神經失調症。」
健一感到胸口冰冷。精神負擔過重,不就是兒子死後的一連串事件鬧的嗎?
到目前為止,說起此次事件的受害者,只想到城東三中的學生。只想到孩子。
這樣的認知顯然是錯誤的。如果孩子是受害者,那他們的家長自然也會痛苦不堪。柏木則之就一直身處痛苦之中,一直如此忍耐著。如今,他的身體終於達到可以承受的極限,開始發出求救信號了。
「對不起,在您身體不適時前來打擾。」
「沒關係。我向公司請了假,閑著也是無所事事。校內審判開始后,我還打算每天都去旁聽。」
即使說話比較隨意,他還是用了一部分敬語。對方雖然是小孩,可同時也是辯護人。這種場合竟也能體現出健一微妙的身份。
「我們覺得不能把校內審判的事全部交給宏之。宏之畢竟也是學生,而且我們是卓也的父母。話雖如此,可我們也不知該做些什麼。」柏木則之說著,低下了頭。涼爽的麻布襯衫敞開的領口處,可以看見他那瘦得近乎扁平的胸口。
「可這樣會不會和他哥哥鬧矛盾呢?」健一不假思索地問。
柏木夫婦對視了一眼。
「什麼矛盾?」
「嗯……怎麼說呢?」
「這是我們家的事,你們不必在意。」
這說明他們之間已經有了矛盾。
「謝謝你們的協助。那就拜託你們了。」神原說完,從書包里掏出那份通話記錄給柏木夫婦看,又將他和健一探討過的假說全都告訴了他們。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唉。」
柏木功子的身子離開桌子遠遠的,像是在端詳一件可怕的東西似的。柏木則之和他的妻子不一樣,他在神原說明時翻看著記錄,還頻頻點頭。
「請問,這上面的電話號碼,你們有什麼線索嗎?」
柏木則之將電話記錄推向自己的妻子。卓也的母親只是投去視線,手依然縮著,不願伸出來。
「這個……儘是些陌生電話。」
夫婦兩人的回答都明顯帶有不安的成分。
「我們家的電話,」柏木則之指著起居室角落的電話機,「是多功能電話,帶有傳真和錄音功能,有一檯子機在卓也的房間里。」
如果守在電話機旁,搶在鈴聲響起前接電話也並非難事。
「可是孩子他媽,卓也他打出和接到的電話會有這麼多嗎?」
看來在柏木家,夫婦間也會互稱「孩子他爸」和「孩子他媽」。
「打出電話是常有的。」柏木功子歪著腦袋想了想,「訂購電視直銷的東西,或者想吃比薩的時候。」
從中能窺視到柏木卓也日常生活的一角。
「可他沒有給朋友打過電話,也沒有人打進來過。如果不採用你們剛才說的那種方法……」
換言之,如果用了那種方法,他們夫婦便很可能不知情。
「可是,如果那樣做,不就像間諜一樣了嗎?」柏木則之看了一眼兒子的遺像,又露出了苦笑,「我以前也跟卓也開過玩笑,說在父母的眼裡他也是一個謎,不會是哪個國家派來的間諜吧?」
他又笑了笑,這次的笑容很自然,不帶苦澀。
「那柏木是怎麼回答的?」神原問道。
「他什麼也沒說。」柏木則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回憶就像酸中和掉鹼一般抹去了他的笑容,「他對這種笑話毫無反應。」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上了初中以後吧……那時候他就不怎麼笑了。」
「歡笑」的反面是什麼?健一默想著。就像「愛」的反面不是「恨」,「歡笑」的反面也不該是「悲傷」,更不是「憤怒」。對此,健一併不明白。
而此時柏木則之的臉上也顯出了類似的困惑表情。
夫妻兩人相互補充,講述起柏木卓也內向的性格,不願輕易接近他人的習性,耽於深思的心理傾向,還說他並沒有學業上的煩惱。他們時而解釋,時而辯護,而在健一眼裡,這都是些基於父母之愛的偏執解讀。健一甚至覺得,要是柏木卓也在場,他一定會用清醒的眼光審視如此講述自己的父母。
且不說別人家的事。就算在自己家,父母和孩子之間不也存在著隔膜嗎?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覺得他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不太好。」柏木則之說,「甚至想帶他去看青春期心理門診。但他死活不肯去。」
神原說:「柏木很清楚自己沒必要去看青春期門診吧?」
柏木夫婦同時瞪大眼睛,露出驚訝的神情,好像在說:為什麼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柏木則之看著妻子,柏木功子則急不可待地問道:「神原,你以前和卓也關係很好嗎?」
這是一種向當事人確認的語氣。
「從小學那時起,我和他上的一直是同一家補習班。」
柏木則之點了點頭:「是瀧澤老師那兒吧?」
「是的。我是小學五年級第一學期進入那家補習班的,一直上到補習班解散為止。」神原和彥答道,「柏木是在五年級第二學期後期才加入的。」
「是啊,是啊。」柏木功子用力點了點頭,「我們搬到這裡后,從學校那裡了解到瀧澤老師的補習班,卓也很想去那裡補習。」
「不是說柏木去了沒多久就不去了嗎?」三年級二班的久野在介紹神原和彥時,就是這麼說的。健一將手中的筆記本翻回去查看。
他是我的小學同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們和柏木是同班。升上初中后,我們還上過同一家補習班。可柏木很快就不來了。
神原很驚訝:「你怎麼連這個都記下來了?」
「怕忘了,所以事後就寫下來了。」
「真拿你沒辦法。」不只表示驚訝,還繼續加以說明,這對神原和彥而言挺少見的,「那只是久野的想法,不是準確的事實。柏木並沒有很快就不來。當時久野介紹我的時候,我覺得對這種細節沒必要一一糾正,就隨他去了。」
瀧澤老師的補習班當時位於中央區明石町的一棟公寓內,是在前年十二月底關閉的,經營者兼講師的瀧澤現在住在浦和市。
「聽說還在開補習班。」
「你知道他的近況?」
「我會和他互寄賀年卡。」
和神原和彥交談著的柏木功子,語氣中流露出懷念之情。
「說不定他也知道卓也的事……」
「肯定會知道。畢竟都在電視里大張旗鼓地報道過了。」柏木則之插話道。
夫婦倆像約好了似的,同時把視線投向神原和彥。神原卻搖了搖頭:「他沒跟我聯繫過。你們呢?」
這回輪到夫婦倆搖頭了。
「我們也沒有通知他……」
「說來也是,當時我們竟然忘了瀧澤老師。」柏木功子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卓也得到過他的不少幫助。」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嘛。當時我們這兒一片混亂,瀧澤老師那裡……嗯,不說了。」柏木則之補充道。
這裡頭似乎也有些情況。唯一被排除在話題之外的健一臉色凝重地沉默著。應該有誰會說明的吧。
「我進入補習班時,瀧澤老師大概四十歲左右。」神原說明道,「他原本在初中教書,由於不滿意如今學校的體制,就跳出來自己開了個補習班。」
他曾在英明中學上過課,應該是一名十分優秀的教師。
「他將補習班的學生分成兩個班,一個面向在學校『吃不飽』的學生;另一個則面向『跟不上』的學生。」
「這是兩個極端。」健一發表了自己的感想,「他能夠同時教好這兩類學生?」
「是的。他在教學方法上很有一套,講課也相當生動有趣。」
瀧澤老師開補習班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沒有做宣傳,採取的是個人輔導的方式,學生人數比較少。他教過的學生學習成績都會提升,便得到了越來越多的好評。當神原和彥加入時,瀧澤補習班在業內已經小有名氣了。
「他從不大批招收學生,我們家卓也也是等了兩個月之後才去上課的。嗯,就是這樣。」柏木功子點了點頭,視線轉移到柏木卓也的遺像上,「卓也是主動要求上這個補習班的,還老老實實地排隊等著,這對他而言挺少見的。」
「在補習班裡,他似乎挺開心。」神原接過話頭,「當然,柏木就是柏木,是不會和大家一起瘋鬧的,但他確實融入了那個集體。他也不討厭瀧澤老師。」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非但不討厭,還非常喜歡。也可以說是尊敬。」柏木功子附和道。
卓也在家很少說話,但從他的隻言片語里能夠感覺到這一點。
「由於性格的關係,他不會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受柏木卓也尊敬的老師,可是條值得記上一筆的新信息。健一為了不擾亂現場氣氛,悄悄開始了記錄。神原見狀,繼續說:「他教英語、數學和語文,學生只要繳付固定的費用,每周去幾次,聽什麼課,都是自由的。剛才說的兩個班還會分成小學班和初中班。」
「你跟柏木都在那個『吃不飽』的班裡吧?」健一問。
神原猶豫了一下,回答道:「是啊。」
「柏木其實很聰明,只是沒有真正用功讀書罷了。」
「跟某些人一樣。」
在這番對話中,柏木夫婦成了局外人。
健一覺得自己在學習上不如柏木卓也。憑健一的資質,到了小學五年級,就不再覺得學校里的課程輕鬆了。
「既然這樣,那久野為什麼會覺得柏木很快就不去了呢?」
「因為柏木即使去了也不跟久野見面。久野這傢伙不壞,就是有點鬧得慌。」
言下之意是:這樣說,你應該能明白吧?
「說鬧也行,說自來熟也成。」
「差不多。不光是久野,學生多了,自然會出現比較煩人或者合不來的傢伙。柏木不喜歡和他們打交道,因為這樣就跟在學校沒什麼兩樣了。」
柏木功子接過他的話頭:「卓也是個任性又隨心所欲的孩子。這有點對不住瀧澤老師……」
在課堂外,卓也還會接受瀧澤老師的個別輔導。
「瀧澤老師早就習慣了。」神原和彥對柏木功子說,「原本就來去自由,個別輔導也算不上特別。我有空時也經常去找瀧澤老師,所以常常和柏木見面。」
原來如此。健一終於明白了。
可是,久野曾說過神原和柏木沒什麼來往,而這樣一來,這個說法便不符合事實了。他們不僅有來往,還應該算得上親密吧?
補習班裡有合不來的學生,又討厭吵鬧的氣氛,所以柏木讓瀧澤老師對他單獨授課。對普通人而言,採取這種補習方式的學生才是討厭的傢伙,必須敬而遠之。可神原並不這樣想。他經常和柏木卓也見面,恐怕不是滿不在乎,而是相當合拍吧?
健一沒有把這個疑問暴露在臉上。他只顧低著頭,用鉛筆飛快地記著筆記。
這時,柏木則之突然提出一個意外的問題。
「為卓也守夜的時候,你也來過吧?」他微微抬起頭,凝視著神原和彥,「剛才我就在想,肯定在哪裡見過你。卓也上補習班那會兒就不帶朋友到家裡來了,即使帶來我也沒機會見到。所以我從剛才起就一直在想,到底在哪兒見過你呢?」
「是的。守夜時,我來過。」神原和彥答道,「柏木的事,我是從久野那裡聽說的。對了,剛才我們一直在說的那個久野,他也是城東三中的學生。」
「是這樣的啊。謝謝了。」
「你記性真好。」柏木功子也很吃驚,「只是在守夜的時候見過一面嗎?我可是一點都不認識神原,既沒見過也沒聽卓也說起過。那孩子很少提到自己的朋友。」她低聲嘟囔著,一副到現在還耿耿於懷的模樣。
「是啊。我也只是突然想起來的。」柏木則之直勾勾地看了一會兒神原和彥,笑道,「說句可能不太恰當的話,你跟卓也有點像。不是說長相和體格,而是整體感覺十分相似。所以我會記得你。」
健一故意低著頭。他集中心思,用小字把柏木父親的話寫在筆記本的一個角落裡。他盡量不去多想。
「卓也朋友很少,是個孤獨的孩子。不過我們很少為此感到難過。」他用平淡的口吻說,「他自己似乎並不因此而煩惱,所以我也沒有太上心。老實說,我自己的朋友也不多。我不喜歡多和人交往,從小就是這樣,到現在也沒有改變。」
對於丈夫的話,柏木功子一直保持沉默。
「那孩子後來不上學了,我這才緊張起來。真的很緊張。聽說在那之前,他還和學校里的不良學生團伙打過一架……」
「那起事件發生在去年十一月十四日。」神原攔住他的話頭,「對方是大出俊次、橋田祐太郎和井口充三人。那時是午休,地點在理科準備室。柏木向你們說明過這件事嗎?」
神原的語氣突然變得很正式。柏木夫婦面面相覷,顯得很困惑。
「被人纏上了,要甩開他們,就打架了。他是這麼說的。」
「真的是這樣嗎?」神原和彥看向柏木功子。
「我也沒有從他本人那兒聽到過更多的信息。」柏木功子說。
「後來津崎校長和年級主任高木老師來家訪,向我們說明過情況,不過也沒有更多的細節。」柏木則之補充道。
「大出他們經常這樣惹是生非吧?」柏木功子問。
「柏木抄起身邊的椅子砸向大出他們三人,這你們知道嗎?」
「聽說過……」
柏木夫婦的臉上開始現出陰影。
「到底是不是這樣,到現在都是個疑問。畢竟這和卓也的性格不符。」
確實,說柏木卓也用椅子打人的,只有那三個人。趕過去的老師和同學,都沒有親眼看到衝突現場。
「之後,柏木就不上學了。」神原繼續說,「所以大家自然聯想到,他拒絕上學的原因和那次打架有關。對此,柏木又是怎麼說的?」
「這個問題,老師們也問過。卓也說,這兩者之間沒有關係。」
「難道沒有起因嗎?」
「他說他已經厭倦了,沒法應付學校。這話我們也告訴過津崎校長。」
「已經不是校長了。」
「對。就是已經辭職的那位。」
是被開除了的前任校長。
「卓也對我說,他自己會好好學習,也會上高中,讓我不要擔心。他會為自己的將來考慮的。於是我們和老師商量后,決定不逼他去上學,先觀察一段時間。津崎先生也說過,不上學的原因他遲早會說出來。」
在極短的時間內,柏木功子的臉上已然沉澱下太多的陰霾。這些陰霾一定來自後悔和自責。這在生活經歷還不及她一半的野田健一眼裡,也能看得清晰明了。
「那時……要是多問問他,哪怕他嫌我們煩……要是能問點什麼出來,就好了……」
健一的心情也深受影響,與柏木夫婦一起沉了下去。神原和彥卻不同,他仍然維持著事務性的平淡口吻。
「告別式那天,聽說您發表的告別辭,會讓大家將柏木卓也的死理解為自殺,是嗎?」
柏木則之垂下了瘦削的雙肩。
「是的。當時只能那樣考慮。」
「你們有沒有感覺到什麼徵兆?」
「沒有具體的徵兆。可是,怎麼說呢……」
憔悴之極的父親正在尋找合適的話語。神原則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既像在責備,也像在熱切地等待對方的回答。
「卓也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感情很少外露,連笑容都很少。那段時間甚至連表情都沒有。無論什麼時候看到他,他都是一副睡眼惺忪、毫無樂趣的模樣。」
「可他從不對我們撒氣,更不會動用暴力。」像是在為兒子辯解似的,柏木功子急沖沖地補充道。
面對兩個孩子,她在極力爭取理解。這幕景象讓健一心疼不已,讓他幾乎想要逃跑。
「聽說世上有許多這樣的例子,可卓也卻不同。他對我們的態度從未改變,只是整天一個人悶悶不樂,若有所思。」
「所以當時你們認為,他一定是自殺的?」神原和彥直截了當地問道。他的話語太過直率,讓健一不由得想責備他。
「可是,自《新聞探秘》節目的茂木記者出現后,事情就發生了變化。你們的想法也變了,是吧?」
這兩個人為什麼不發火呢?真是難為他們了。神原,你太出言不遜了!
然而,被神原和彥壓制著的柏木夫婦一直拚命地回想,想盡量回答他的問題。
「卓也和學校的關係,我們完全不清楚。我們太任其自然了,還為此作了深刻的反省。」柏木則之說。
「我們也想過,卓也或許背著我們惹上了什麼麻煩。」柏木功子補充道。
「所謂的麻煩,就是指遭到那三個人的欺凌和恐嚇,對吧?」
夫婦倆怯生生地看著地面,點點頭。
「柏木說起過被人欺負的事嗎?」
「如果有這種事,我們一定會為他出頭!」柏木功子第一次拔高了嗓門,「絕不會不聞不問。做父母的怎麼可能不管!」
大家都沉默了,直到這聲高喊的餘音散去。
「對不起。我失禮了。」神原和彥低下了頭。
像是被剛才那一嗓子開了閘,柏木功子強忍著熱淚問神原:「你聽卓也說過什麼嗎?」
無論從語氣還是表情來看,都不像在反擊。可神原和彥卻像被戳到了痛處,還要盡量不被人察覺一般,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健一察覺到了這一點。他屏住了呼吸。
神原緩慢而小聲地回答道:「瀧澤補習班關閉后,我和柏木就沒有來往了……」
「這樣啊……」柏木則之嘆了一口氣。
神原並沒有說,兩人關係沒有親密到柏木會推心置腹地向他傾訴心中煩惱的程度。健一覺得非常難受,他認為這比神原說出的回答重要得多。
難道這只是自己的胡亂猜測嗎?從剛才起,位於他自己體內的某根天線就探測到,神原和彥對柏木卓也及柏木家的了解要遠比柏木夫婦想象的深入。
若非如此,他怎會那樣提問呢?如果他不了解柏木卓也,提出的問題自然只會隔靴搔癢。神原沒有走彎路,不正說明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嗎?
不到一小時前的一段兩人對話的場景,再次浮現於健一的腦海。
我不想回答。我不想說。
眼下,神原和彥是出於什麼目的出現在這裡的?
健一說過自己不會再追問了。既然如此,那只有自己默默思考的份兒了,哪怕只是胡思亂想。
「我曾想過,自己是否能做些什麼,來防止柏木走上絕路。」神原和彥呢喃道。
「謝謝。」
「可如今我卻當了大出的辯護人……」
「其中的原委,北尾老師向我們詳細解釋過,你不必介意。」
柏木則之露出了微笑。這是對神原的安慰和鼓勵。真是個好人。明明有這樣一位通情達理的父親,柏木卓也為何還不滿足呢?
「你們要靠自己的雙手查清真相,不是嗎?就算這樣做,卓也也不可能回到我們身邊,儘管如此……」他停頓片刻,繼續說道,「我和我太太還是很高興。大家都是為了卓也才聚集起來、行動起來的。我們應該感謝你們。」說著,他低頭鞠了一躬。
神原和彥臉朝下毫無動靜,健一隻得一個人低頭還禮。
「那時,要是瀧澤老師還在就好了。」柏木功子的話語裡帶著哭腔,她兩眼通紅,眼角處淚光閃閃,「如果瀧澤老師還在,卓也就不會一個人想不開了。」
「別說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被丈夫制止后,柏木功子依然淚流不止。
「瀧澤老師的離開對柏木絕對是一個打擊。」
神原的語氣相當肯定,幾乎不容置疑。柏木夫婦也覺察到了這一點。柏木功子眯起眼睛看著神原。神原卻避開了她的視線。
「其實,我們都受到了打擊。」
「哦……」
「到現在都覺得很遺憾。真的。」
健一無法加入這個話題,只能默默看著共同懷念往昔的三人。不過,他的內心相當不平靜。原本以為補習班只是一個聯繫神原和彥和柏木卓也的場所,聽過他們的對話后,健一意識到了它的重要性。
「上次和大家一起來時,還見到了柏木的哥哥。」重新端正坐姿后,神原說,「根據當時的印象,以及他在《新聞探秘》中接受採訪的情景,我覺得他也在懷疑大出他們。」
他用尋求商討的眼神看向柏木功子。柏木功子卻只顧低著頭,用紙巾擦眼淚。
「嗯,這個……」柏木功子嗓音沙啞,似乎不容易回答,「是的。宏之似乎受了茂木記者的影響,想得太多,反倒把握不住狀況了。」
「你們和他不一樣嗎?」
「嗯……」
長時間的沉默降臨。
「不知道。」柏木則之說,「作為父母,這挺說不過去的,可我們真的不知道。我們認為卓也是自殺的,可被人指出另有原因時,又覺得也有道理。總是搖擺不定,沒有主見。」
即使在父母的眼裡,柏木卓也身上也有很多未解之謎,就像個間諜,擁有許許多多的秘密……
「無論找多少理由,都改變不了我們失去了這個孩子的事實。我們沒能負起責任阻止他的死,這一點不會有絲毫改變。所以我們不明白,也不會輕易認為自己已經明白。」
「宏之他,」柏木功子抬起滿是淚水的臉,手裡的紙巾濕成了一團,「由於身體虛弱以及方便上學的原因,卓也沒有和他一起生活。他們年紀相差挺大,因此宏之會覺得,自己對卓也的死負有責任,還感到了憤怒。」
憤怒?柏木宏之的勁頭是源於憤怒嗎?健一覺得他的感情應該不僅僅是憤怒。也許自己是家裡的獨生子,無法體會兄弟間的感情吧。
「能夠懇請你們出庭作證嗎?證言的內容就是你們當時和現在的心情,以及你們內心的真實想法。」提出請求后,神原和彥輪流看向柏木夫婦的臉。
「要我們當證人嗎?」
「是的。只要重複今天說過的話就行,不必迎合我們的意見。」
「我們原本只打算去旁聽。」柏木功子說,「光旁聽不行嗎?我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啊。」
「那就把你們搖擺不定的心情表達出來。」
「可是,孩子他爸……」
「這是個表達我們想了解真相的意願的好機會。要比上電視好得多。」某種力量再次回到柏木則之的臉上。
「不過,如果答應了我們的請求,你們就成了辯護方的證人。」
是認為大出俊次他們並沒有殺死柏木卓也,主張柏木卓也死於自殺或事故的證人。
「這樣的話,你們一定會遭到柏木哥哥的反對。也許檢方會請求那位哥哥成為他們一方的證人。出現了這種情況……」
「我們家就分裂成兩派了。」
「是的。」
柏木夫婦不再面面相覷。柏木功子止住眼淚,柏木則之則聳起肩膀,陷入沉思。
「這也沒辦法。既然這是獲得真相的必要手續,我想宏之應該能夠理解。我們也會實事求是地回答提問。」柏木則之的話語比他的表情更有力量,「剛才我似乎講得有點含混不清。其實,自從看了那期《新聞探秘》,我和我妻子以及宏之之間就出現了意見分歧。我們早晚得好好談一談。」
「請問您是否對《新聞探秘》節目有所抵觸?」
柏木則之抿緊嘴唇,皺起了眉頭:「作為一檔通過電視這種強勢媒體播放的節目,卻在毫無證據的前提下,將大出他們視作嫌疑犯。」
「節目要揭露的,是城東三中隱瞞真相的做法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
「即使如此,他們的報道和斷言大出他們殺死卓也又有何區別?那位茂木記者在採訪時,也表達過類似的態度。」他皺緊眉頭,聳了聳肩,「他到我們家來採訪的時間挺長的,要是全部播放出來,就會給人不同的感受。我完全沒想到他們會剪輯成那樣。」
確實,在節目中,柏木功子看上去就像在控訴城東三中的體制殺死了自己的兒子。
「茂木記者也要來採訪校內審判的吧?」
「不會。這方面不必擔心。」
「真的嗎?我們已經被媒體騷擾得頭痛了。我還拜託過北尾老師別讓媒體插手。校內審判是你們自己的活動,不需要其他人介入。」
健一在記錄卓也父親的這句心聲時,感到心裡熱乎乎的。
你看看。有這麼好的老爸,你怎麼還不滿足?
健一心想:如果柏木卓也還活著,我一定要揪住他,大聲對他說出這句話。
「在開庭前,我們會以書面方式列出提問內容。拜託了。」將事務性態度貫徹到最後一句話之後,神原和彥便走出了柏木家。健一悶聲不響地跟在他身後。
「瀧澤老師為什麼要關閉補習班?」他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不會是資金的問題吧。發生了什麼呢?」
神原頭也不回地快步朝前走著,聽到健一的發問后,他反問道:「為什麼要這麼想?」
「聽了你們剛才的對話,我總覺得裡頭有些什麼。」
「問久野不就行了?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健一保持著噘嘴的表情,直到神原回過頭來看他。
「沒人跟你說過嗎?老是做鬼臉,會真的長成一副鬼臉的。」
「又不是哄幼兒園的小孩。」
神原放緩腳步,與健一併肩行走。
「醜聞。」他的話語相當簡短。
「什麼樣的醜聞?」
「各種各樣的。譬如走後門送學生進英明中學,從中撈好處。」
「瞎說的吧?」
「用不著搞這些把戲,瀧澤老師也能讓志願讀英明的學生考上英明。」
「真讓人不爽。」健一嘟囔道。
「還有更令人不快的呢。說他跟學生的母親搞上了。」
「怎麼會這樣?」
「瀧澤老師是個認真嚴肅的人,遇到一些不是真的想學、只是慕名而來的學生,他會毫不客氣地拒絕,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生意上的對手也不少。」神原和彥繼續道,「在補習班這一行,競爭也是很激烈的。瀧澤老師獨來獨往,不喜歡與人合夥,所以沒有同伴。應該說,他根本不需要同伴。因此無緣無故遭受惡意詆毀,受到的傷害也會特別深。怎麼說呢,要證明自己沒有做過某件事,真的很難。最後,他便只能關閉補習班了。」
「真像。」健一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
「啊?」
「柏木喜歡瀧澤老師,是因為他們很像的緣故吧?」
獨來獨往。討厭與人合夥。
「神原,你也有點像。」
「啊,好受打擊啊。我自以為還不算獨來獨往。」
健一笑了起來,可很快就又變回了一本正經的模樣。「瀧澤補習班的關閉造成的影響十分深遠,說不定和柏木的自殺存在關聯。」
神原和彥不予回答。
「瀧澤老師願意做我們的證人嗎?我們去拜訪一下他也好。你能和他取得聯繫的吧?柏木在臨死前說不定和他商量過什麼。」
補習班是前年十二月月底關閉的。柏木卓也死於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一年的間隔時間算長還是短,要看如何解釋,但還沒有長到可以斷言兩者之間毫無關係。
「如果可能的話,我不想把瀧澤老師卷進來。」神原和彥的語氣陰沉得讓人不好意思反問他原因,「會讓他回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那是自然……」
「也沒必要去打擾他。想了解補習班的事,問久野就行。」
健一沉默著,心中卻有一支鉛筆在記錄。
說過不會再問,那就不要問了。
但如果出現了不得不去了解的局面,還可以親自去調查,所以要牢牢記住這個信息。
「真熱。」
去柏木家拜訪時,兩人襯衫衣領的扣子都扣得嚴嚴實實的。神原和彥終於解開了扣子,捏著衣領朝裡頭扇風。
「還是小心點好。」健一提醒道。
「什麼?」
「你的脖子,皮都擦破了。」
健一用手示意脖子周圍。神原的脖子上有被大出俊次勒住時留下的痕迹。
「不小心被你媽媽看到了,她會心疼的。」
默不作聲地走了幾步,神原和彥說了聲「謝了」,又重新扣上了衣領上的扣子。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得意揚揚地來到藤野家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母親邦子回了家,兩個妹妹又鬧得厲害,涼子便將他們領進了自己的房間。
「給,點心。」萩尾一美將一個印有可愛圖案的紙袋放到桌子上,「是吾郎媽媽親手做的甜甜圈。這一份是留給小涼你的。」
雖說讓人忍不住想問她「你們白天到底去幹嗎了」,不過還是得佩服他們想得周到。
「增井望很聰明。」
「不過一天的時間還不夠。還要寫成陳述書,怎麼也得兩天。」
「沒問題。這份陳述書很重要,當然要花時間認真寫。」涼子說道,「我正好利用這段時間去跟三宅樹理商量一下。」
佐佐木吾郎微微瞪大眼睛,看著涼子:「井口充那邊怎麼樣?」
開始講述前,涼子先檢查房門是否關緊,然後招手叫兩人把椅子移近一些。
「會讓你們大吃一驚的。」
一打開話匣子,涼子便激動得很難壓低嗓門說話。面前的兩位事務官也聽得入了神,即使性別、體型、相貌都不同,臉上的表情卻是一模一樣的,簡直像一對雙胞胎。
涼子發現他們的身體在顫抖。
「自編自導。」佐佐木吾郎嘟囔道。
「煙火師?」萩尾一美的眼珠子轉了一圈。
「我爸也真是的,知道這麼重要的信息,也不早點告訴我!」涼子惡狠狠地說。兩位事務官面面相覷。
「那、那怎麼行?這不是泄露偵查情報嗎?就算是父女之間,也……」佐佐木吾郎的話吞吞吐吐的。
「大出還真有點可憐。」萩尾一美咕噥著,「不過只有那麼一點點。」隨即又補充道。
「最可憐的是他去世的奶奶。」涼子說。
「可是,自己的父親弄死了自己的奶奶,大出不也很可憐嗎?」佐佐木吾郎不說「殺死」,而說「弄死」,挺符合他的個性,「黑道拆遷導致的兇殺案、動用流氓趕走公寓里的房客,這些事情在電視新聞里都看到過。」
可從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身邊。大家總以為這些「社會問題」和自己的生活無關。
「我家和一美家都是工薪家庭,正像小涼爸爸說的那樣,對於經營公司和做生意一竅不通。」
所以無法理解這種迫切的動機。
「既然商榮會的人都說了,估計大出社長被抓的時日真的不遠了。也許正因為到了這個階段,小涼的爸爸才願意講出來吧。」
「不過這可要絕對保密,尤其不能讓辯護方知道。不然的話,誰知道他們會怎麼利用呢。」涼子說道。
萩尾一美一臉天真。「說不定他們已經知道了。那個神原,很有可能。」她說,「『煙火師』的情報不就是他搞到的嗎?從這條情報到縱火真相僅僅一步之遙。他似乎掌握著與我們不同的信息來源。」
「一口一個『他』,真親熱啊。」佐佐木吾郎用嘲弄的口吻說。
「吾郎,你不知道嗎?辯護方那兩個人如今人氣急劇上升中。」萩尾一美猛地攤開雙手,「特別受女生關注,支持者也在急速增加。身邊聚集的人越多,信息就越多,不是嗎?」
「那要看聚集的人有沒有用。」佐佐木吾郎冷冷地說,「要都是你的朋友們那樣的花蝴蝶,一百個捆在一起也不頂用。」
「哦,你好過分!」
確實很過分。一美的話也不無道理。涼子有父親藤野剛,說不定神原和彥也有個後台會向他提供信息。
「是大出的辯護律師吧……」涼子說。
那位叫風見的律師。
「他是顧問律師,自然很了解大出家的情況。也許是基於同樣的理由,風見律師對神原發出了和我爸爸同樣的忠告。」
千萬別碰縱火案。
「他們總不會委託森內老師用過的那家偵探事務所去調查吧。」佐佐木吾郎嘀咕著。
涼子搖了搖頭:「那肯定不會。他只是說,將來或許要委託那邊去調查。」
「他們說不定會說一套做一套。」
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有那麼壞嗎?
「我說,那件事也太過分了,是吧?」萩尾一美插嘴道,「森林林隔壁的女人的變態惡作劇。那種事還真有啊。太讓人吃驚了。」
佐佐木吾郎一把抓起裝甜甜圈的紙袋,遞到萩尾一美鼻子跟前:「你就吃這個吧。堵上你的嘴。別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亂說一氣。」
「好了好了,別鬧了。」涼子穩住了兩人,向他們說明森內老師當辯護方證人的事。
「森林林要在法庭上為自己洗刷冤屈。」
「嗯。當我們的證人也能做得到,不過,還是當辯護方的證人比較容易。」
萩尾一美很聽話地吃起麵包圈來。她邊吃邊說:「就算在舉報信上冤枉了她,也改變不了她這個人很差勁的事實。」
「你還真死咬這一點不放了。你不是一直很崇拜她嗎?」
「我只是裝出崇拜的樣子罷了。算是女生的處世技巧吧。」萩尾一美出人意料地講出了自己的真心話。
對此,涼子也相當理解:「在很多地方,森內老師確實做得不到位。就拿柏木的事來說,理科準備室的打架事件缺乏事後處理;三宅樹理受過大出他們欺負這一點,她也沒注意到。」
「不是沒注意到。是視而不見。」萩尾一美說,「森林林在這方面相當冷酷。」
因為三宅樹理不是森內老師喜歡的類型。
涼子說:「這部分也會在法庭上嚴加追究,但要深入下去恐怕比較困難。」她的話語中其實隱含著三宅樹理寫舉報信陷害大出俊次的動機。
「是啊……」佐佐木吾郎皺起眉頭,「是挺微妙的。」
「嗯。所以這方面只能適可而止。現在首先要看井口充會有怎樣的反應。也不能催得太緊。」涼子說,「大出社長馬上要被逮捕的事,井口應該知道。雖然他老爸對我們愛理不理,但井口協助我們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因為大出社長不在了,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不用我們多說什麼,他也會主動有所行動?」
「嗯。我們只要耐心等待,一直等到開庭之前。如果大出社長在開庭前被捕,進展就會更快。」
話出口后,涼子覺得自己肚子里的壞水也挺多的。
「那橋田呢?還是搶先把他拉過來為好吧?」佐佐木吾郎也很有心機,「不過橋田和井口不一樣,不會輕易投靠我們。」
「那就放著吧。」
「他說不定會成為辯護方的證人。」
「到了那個時候再說。我覺得橋田不會有動靜的。他肯定不會做任何一方的證人。」
橋田祐太郎在事態發展到如此地步之前,就開始主動脫離大出俊次了。事到如今,他是不會有動靜的。
「即使橋田出庭作證,畢竟證言內容和井口不一致,所以沒什麼可擔心的。」
「小涼你真強悍。」佐佐木吾郎撲閃著眼睛說道。
「不只井口令我憤怒,橋田也是一路貨色。讓增井吃了那麼大的苦頭,至今都不肯承擔責任,一直在逃避。如果橋田參與校內審判,他也會有心理準備吧。到那時,我要毫不客氣地痛擊他。」
「要麼利用,要麼痛擊,兩選其一。」萩尾一美口齒伶俐地說,「我希望痛擊他,為小望報仇。」
「什麼報仇不報仇的,你不要瞎起鬨。」
剛剛還笑著的一美突然臉色一變,問道:「我有點擔心,三宅樹理沒問題吧?」
「什麼問題?」
「她不會變卦嗎?會不會說一套做一套?」
兩個事務官好像事先商量過這個問題。佐佐木吾郎也將目光投向涼子。
「我要是三宅樹理,看到小涼這麼當真,心裡一定會動搖。」萩尾一美繼續說。
在將謊言堅持到底這一點上,她能撐得住嗎?
「沒事。」涼子回答,「三宅樹理是不會變卦的。」
佐佐木吾郎的眼神中充滿疑問:「連目擊兇殺現場的不是自己而是淺井松子的說法都不會變?」
「嗯。」
「是嗎?」佐佐木吾郎一臉茫然。
「三宅樹理不會動搖。」涼子說,「她很堅定。」
「她不會夢到淺井松子吧?」
「你胡說些什麼呀?」
「如果是我,一定會夢到淺井松子的。對不起。」萩尾一美的聲音變小了,「可不能總以『如果是我』的角度來思考。因為每個人都不一樣。」
「這話說得不錯。長大了嘛,一美。」
「不用吾郎你來說。哎,小涼,這是什麼?」
萩尾一美越過裝有甜甜圈的紙袋,伸手摸了摸涼子攤開在桌上的一張紙。那是柏木宏之寄來的通話記錄。
「我還沒仔細研究過……」
佐佐木吾郎也湊過去觀看。「十二月二十四日,只是一天內的通話記錄。太小家子氣了吧。弄來一個星期的通話記錄才好。」他輕快地說著,可說到一半,語氣開始變得凝重起來。
這其中的原因,涼子也懂。
「什麼呀,這是?」
「他們家的電話真多。」萩尾一美說。
「你說什麼風涼話。這裡面有問題。」
是的,相當蹊蹺。
「這說明有人在不停地給柏木打電話。」
在同一天的上午,通過與辯護方相同的步驟,檢方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不過檢方比較幸運。那五個不知從哪裡打來的電話里,有三個很快探明了真身。
都是公用電話。他們試打時,正好有行人路過,見電話鈴聲響個不停,就拿起了電話聽筒。
那三通電話,對應中午十二點四十八分、下午三點十四分和晚上七點三十六分的三條記錄,分別來自秋葉原車站附近、赤坂郵電局旁和本地區小林電器店前方的三間電話亭。
秋葉原和赤坂的電話,都是路過的行人接聽后告訴他們具體地點的。接聽秋葉原那通電話的是一名年輕男性,而赤坂那通則被一名粗嗓門的大嬸接到了,她還說:「開什麼玩笑?吃飽了撐的!」
接聽小林電器店前方那台電話的,就是小林電器店的老闆。
「你們也是城東三中的學生吧。是另外一撥的?」
涼子把聽筒按在耳朵上,回頭看看她的兩位事務官,低聲說:「辯護方也打過。」隨後,她對著話筒說,「對,是另外一撥的。我們在為暑期課題作調研。」
性急的小林老闆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很在意來這間電話亭打電話的孩子。他們有時會深更半夜前來,一般都沒什麼好事。」
隨後他便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這間電話亭是反映社會狀況的窗口,對此視而不見是成年人的失職,諸如此類。
「你說的是什麼調查?野田好像也提到過,不過他是到我家來時說的。還給我看了幾張照片。」他說道,「說是要找去年年底在這間電話亭打過電話的一個男孩。」
怎麼回事?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也將耳朵湊了過去。
「您是說,野田要找在這間電話亭打電話的男孩?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事嗎?」
「是啊。」
這又是怎麼回事?辯護方怎麼知道有一個「男孩」在那間電話亭給柏木家打過電話呢?他們有什麼根據嗎?
如果野田健一在場,也許三言兩語就能消解眼下的混亂。野田健一併不是去「找那個打電話的男孩」,而是去確認小林老闆那句「看到一個打電話的男孩」的證言。健一是聽了岩崎的話才去拜訪小林電器店的。那時他手頭還沒有柏木家的通話記錄。
小林老闆也並非在對涼子撒謊,只是思路太跳躍了。
「我見到的男孩和那幾張照片上的都不一樣,年齡倒是差不多。野田回去時很失望。」小林老闆說。
「那麼,小林大叔您看到的那個男孩是什麼樣的?」
「什麼樣?很難說。就是個普通的男孩。」
「是不是穿著時髦,或者個子很高,要不就是胖胖的,流里流氣的?」
「都不是。就是很普通的初中生。背著帆布小包,穿著被雪打濕的運動鞋。看他一副又累又冷的樣子,我十分擔心。」小林老闆回答道,「我跟他打了個招呼,他說他沒事。我讓他快點回家,他就老老實實地回去了。」
這麼說來,打電話的男孩就不是大出俊次、橋田祐太郎或井口充了,倒很像柏木卓也本人。
「是這樣啊。我們近期也想去拜訪您,能告訴我您的商店地址嗎?」
聽完講解,記下地址后,涼子便放下了電話聽筒。
「這是怎麼回事?」佐佐木吾郎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野田那傢伙到底在找誰?」
「這些電話會不會都是那個男孩打的?」萩尾一美用手指敲了敲通話記錄。本區的、秋葉原的、赤坂的,還有兩個未知地點。「雖然不能斷定,可應該不會是很多人分頭去打的。那樣也太奇怪了。」
「打這些電話是為了叫他出去,還是和他聯繫呢?」
三人一起凝視著通話記錄。每次間隔兩個半小時到三個小時,共有五次通話。
「可是,事件發生在半夜,這裡最晚的一通電話也是七點三十六分打的。」
「這通電話是來得早了些,但說不定那時他終於談妥了,才決定在午夜零點到城東三中教學樓樓頂和對方會面。」
到三中的屋頂上來吧。電話里也許是這麼說的。
又冷又累,令愛管閑事的電器店老闆擔心的那個「男孩」,是個非常普通的初中生。
也許應該是「請你到三中的屋頂上來」?不是在威脅柏木卓也,而是自己有困難,希望得到他的幫助。
到底是誰?
敲門聲響起。門開后,三人不約而同地跳了起來。
來人是身穿圍裙的藤野邦子。
「佐佐木同學和萩尾同學都在這裡吃晚飯吧。」
一看時間,已經快七點了。
「你們都給家裡打個電話。待會兒用車送你們回家。」
關上房門后,佐佐木吾郎怪笑了一下:「讓人心裡暖洋洋的。」
這和他們面對的事件正好相反。
得到各自父母的許可,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吃過晚餐后留在了涼子的房間里。他們輪流不停撥打著剩下的兩個電話號碼,要一直打到查清楚為止。同時,他們再次按時間順序確認各項事宜,回顧以往的經歷,並探討今後的行動方針。
「我覺得我們最大的弱點在於,三宅樹理的證言只是傳聞。」面對三宅樹理的陳述書,佐佐木吾郎說道,「在通常的法庭上,傳聞是無法用作證據的。根本不可能根據傳聞來起訴某個人。」
「所以我們要強調大出他們是危險分子。」
「這個我明白。可是,主張一個差點殺死A的人,也極有可能殺死B,這種說法實在底氣不足啊。」
「那你說該怎麼辦?」
佐佐木吾郎一下子收緊了下巴:「能不能將證言修改成是三宅樹理本人看到的?」
涼子的身體猛地僵住了。剛才佐佐木吾郎說起三宅樹理時,一直擺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原來是為了這個呀。
輪到萩尾一美打電話了。她瞪圓了眼睛,緊緊攥著電話聽筒。
「佐佐木,你沒事吧?」涼子問道。
「我很正常。有那麼讓人吃驚嗎?」
「是有點兒。」
佐佐木吾郎按著胸口,作出中槍倒下的誇張動作,趴在桌子上。
「啊,通了!」萩尾一美突然高叫道,「喂喂。不好意思,請問您那邊是什麼地方?」
簡短地交談了幾句,一美滿面笑容地表示感謝后,便放下了電話聽筒:「十點二十二分的電話,搞清楚了!」
是城東聖瑪利亞醫院旁邊的電話亭。
「聖瑪利亞醫院是我出生的地方。」佐佐木吾郎驚訝地抬起身子,「那裡很近的。」
涼子急忙打開地圖確認,發現那個地方離柏木家只有五分鐘的步行距離。
「我再打打看第四個電話。剛才那個人可熱心了,簡直是電話天使,我的守護神!」
用眼睛餘光留意著正飛快撥號的萩尾一美,涼子對佐佐木吾郎說:「回歸一張白紙狀態,直接面對事實。說這話的不就是你嗎?」
就是因為這句話,藤野涼子才決心化身「藤野檢察官」。
「事到如今,又為何說出有悖於此的話來?」
「話是這樣說……」佐佐木吾郎扭著嘴角,「可這樣下去,淺井松子不就成了冤死鬼嗎?三宅樹理只顧自圓其說,小涼你也幫著她。一旦出現破綻,只要聲稱她都是聽松子說的,就完全沒有責任了。我討厭這樣。」
「無論你是否討厭,這就是三宅樹理的證言。遞交給法庭的證言絕不容摻假。」
佐佐木吾郎不假思索地反駁道:「可是,小涼你早就知道三宅樹理在撒謊吧?你根本不相信那封舉報信。老實說,我也……」
「到此為止!」
這事已經貼上了封條。如今,藤野涼子是檢察官,佐佐木吾郎是涼子的事務官。
「不是信不信的問題。你要考慮一下我們的立場。」
好好回想一下,這不是你自己說過的話嗎?
萩尾一美在一旁時而掛斷電話,時而重新撥打,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
涼子和佐佐木吾郎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涼子緩緩地說:「你覺得神原和野田在找什麼人?」
佐佐木吾郎有氣無力地嘆了口氣:「想不出。」
「佐佐木,你不覺得可怕嗎?說不定在我們從未想到過的地方,隱藏著某個事實。」
這種可能性激烈動搖著涼子的內心。
柏木卓也的死,或許真是一起兇殺案。兇手說不定是一個之前誰都沒有想到過的人物,正隱藏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
三宅樹理和淺井松子也許真的看到了兇案現場。錯覺讓她們以為兇手是大出他們,無意中將事實掉了包。
「啊!」萩尾一美又高叫一聲,「不好意思!喂喂?謝謝您接聽電話。您那邊是哪裡?」
涼子閉上眼睛,凝視眼帘背後的黑暗,聽著一美興奮的聲音。
「哎?是新宿車站的西出口!是公用電話吧?」然後,她小聲對涼子和佐佐木吾郎說,「是個醉鬼。」
這個醉鬼,到底是神明,還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