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鬼谷子的局15》(6)
入絕境秦使騰挪馳千里約長撈人
張儀交待過小順兒,作別過紫雲母女、翠兒一家並眾仆,大步走到院中,正欲上車,一陣車馬喧嘩,秦惠王駕到。
惠王攜張儀之手直入正堂,支開眾人,連內臣也支走,只與張儀對面坐下。
「妹夫,」惠王凝視張儀,語氣堅定,「駟哥不是來與你作別的,因為寡人與你不能別,也別不了。你只管去,放心去,大膽去。你前腳走,寡人後腳就到漢中。寡人坐鎮漢中,舉國備戰,只要熊槐膽敢對妹夫不利,寡人就親率大軍,傾秦之力,殺入郢都!」
「謝王兄!」張儀拱手。
「還有,」惠王接道,「寡人已旨令嬴華,在你使楚期間,黑雕台只有一事,就是確保妹夫安全,必要時不惜任何代價!」
「謝王兄!」
「唉,不瞞妹夫,」惠王悵然嘆道,「這幾日來,寡人寢食難安,反來覆去思慮妹夫使楚這事兒。妹夫說的是,前面兩戰,楚國輸了,楚國疼了,但楚國也醒了。一頭被疼醒、要決死的熊是可怕的。秦國不是打不起,是有更大使命,縱有國力,也不能全都拚死在他楚國一家。換言之,他熊槐也拼不起了。拼輸了,他身死國滅。拼嬴了,他也必傷痕纍纍,筋疲力盡,齊國與三晉都在守著呢。你要把這個講給他聽。只要不是白痴,他就能聽明白。」
「臣會講給他的。」
「對了,」惠王指著外面,「你可講給他熊槐,寡人不只是從漢中出兵,寡人是兵分四路,一路是漢中,十萬人。一路是黔東,八萬人,一路是江州,八萬人,還有一路是於城,十萬人。寡人備下三十六萬決死之士,若是開戰,不會有一個回頭的!你可講給他,寡人不想與他再打下去,但他逼過來,老秦人是不會退縮的!戰場是在他楚國,老秦人決死三十六萬,他楚人要死的可就不是三十六萬了!」
「臣從王命!」
「當然,」惠王緩一口氣,「如果他熊槐想通了,想開了,願意睦鄰,寡人也是什麼都好談的!黔中地、商於,甚至整個漢中地,都可以談!寡人想明白了,冰凍三日,非一日之寒。妹夫所暢想的天下橫於一,一統六合,是個百年大業,斷非寡人一人之力。」
「我王能有此悟,秦人之幸也!」張儀拱手。
「去吧,」惠王起身,「寡人送你出城!」
張儀走的是商於道。
無論如何,於城是他的地盤,魏章已先走一步,在那兒候他了。
跟從他的是兩個大員,一是車衛秦,在楚黑雕的總調度;二是魏冉,由惠王詔命的使楚副使。楚國事務,沒有誰比車衛秦更熟悉,經營得更深,包括這幾年來一直守在楚地的天香。
論職爵,天香與車衛秦是平銜,都是右更,比左庶長要高出四階,再往上是少良造,再進一階就是大良造了。大良造是商君、公孫衍任過的職爵,在張儀出任秦國首任相國之前,秦國朝廷沒有比之更高級的實爵。至於商君與張儀盡皆封侯,無非是個虛銜。尤其是張儀的於城君,在商君出事之後,有等於無的,不過是在於城留下個府宅而已。
這天晚上,張儀又住進了這個在名義上屬於他的府宅。
前來看他的是大他幾歲、頭髮漸漸花白的魏章,在朝中真正與他站在一起的前魏重臣。
「我的張大人哪,」魏章在廳中來回踱步,語氣急切,「在下實在看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使楚呢?難道你沒有看透殿下嗎?難道你沒有看透甘茂與司馬錯嗎?在秦國,誰人不曉得他二人是見風施舵的主兒!想當年,甘茂賣他生父甘龍,司馬錯賣他恩主商君,相國呀,你想想看,連親爹、恩主都能出賣的人,這辰光能不看著殿下的眼光行事嗎?他三人扭成一股繩兒,即使公子疾、公子華也都瞧出風頭來,不趟這池子水,我真不明白,你在那兒逞個啥強呢?讓他一步就是了!就在下所知,殿下是個粗人,只喜歡打打殺殺,不喜歡逞舌鬥嘴。殿下對你原本沒啥,不過是路子不對而已。你知個趣兒,得空到他府上,認他一個威也就是了!」
「唉,」張儀給出長長一嘆,「將軍是沒有看出風頭啊!」
「風頭?」魏章住步,盯住張儀,「什麼風頭?」
「想讓在下使楚的根本不是殿下,而是大王!」
「啥?」魏章驚呆了。
「你看到沒,」張儀接道,「嬴疾使楚回來,楚王給出兩個選擇,要麼歸還失地,要麼送在下至楚。你不曉得楚王,那人沒心,講出這話是必然的。但大王是個有心人哪!他不想與楚國再打下去,又不想退還所佔之地,你講哪能辦呢?只有讓在下使楚!」
「這不可能!」魏章叫道,「那天的事,大王是明確的,將殿下——」
「唉,」張儀截住他的話,長嘆一聲,「如果大王不是這般想的,殿下是不敢提說這事兒的。他雖為殿下,但殿下畢竟只是殿下,大王只要一道詔命,他就什麼也不是了。在將軍眼裡,殿下是個粗人,在儀眼裡,恰恰相反,殿下是粗中有細啊。譬如說丹陽之戰,回頭看來,由頭至尾,殿下的安排井然有序,你我及眾將士全都讓他耍了。復盤那場大戰,殿下的戰略堪稱是天才級的,勇與謀具足,不只是你我未曾料到,對手屈丐更是沒有料到,所以才手忙腳亂、兵敗身死的。還有司馬錯與甘茂,也不完全是跟屁蟲,是小人,因為他們全都猜透了大王的心。至於嬴疾與嬴華,是人精啊!那日廷議,只有魏兄一人是實在人,是被蒙在鼓裡的!」
魏章不再激動了。
魏章漸漸沉靜下來,坐在張儀對面。
「不瞞魏兄,」張儀接道,「在下一打韓都回來,紫雲公主就求在下再回韓都,說是殿下欲對在下不利。在下初時懵了,繼而明白過來,之後是越想越明白啊,這才入宮面君,奏請廷議,請命使楚!」
「紫雲她……」魏章頓了下,「張兄是如何由她想明白的?」
「因為透給她音訊的正是大王!」
「啥?」魏章震驚。
「大王透給她,就是想讓在下明了所處困境,讓在下自己選擇。在下還能怎麼選呢?籌策謀楚的是在下,舍財與楚商貿烏金與巴鹽的是在下,向楚聘親睦鄰的是在下,攪亂楚國朝政的是在下,以商於六百里欺楚的是在下,連橫四國困楚的也是在下,這辰光,秦國勝了,四國勝了,楚國被打得趴下了,大王不僅保全住商於舊地,這又新添漢中與黔東,拓地不下千里,堪稱是志得意滿。不過,難題來了。秦國雖勝,但楚人瘋了。與瘋人打下去就是同歸於盡,大王沒有選擇,只有議和。可議和又不想捨棄所得利益,怎麼辦呢?捨棄在下。可這話大王能說白嗎?能說出口嗎?」張儀悵然嘆道,「唉,我的魏兄呀,在下這一劫,逃是逃不脫的!既然逃不脫,在下也只有使楚一條路可走,要麼死,要麼生!」
「這……這不是卸磨殺……」魏章生生吞下後面的「驢」字。
「魏兄,」張儀盯住他,「在下此行,是死是活,惟聽天命。將行之際,在下送給魏兄幾句閑言,其一是,魏兄頭髮白了,已到惜死年紀,若想貽養天年,就該早日尋個退路;其二是,未來是大爭滅國之世,運勢在秦,是以在下在請命時,就帶上魏冉了,這對你講明因由。你放心,這孩子有楚室血統,是楚王、王叔外甥,楚王是不會與他過不去的。俟他回秦復命,身為副使,當記大功,可在秦廷里謀個席位。他有席位,羋月可重。有羋月在內,魏冉在外,外加羋戎呼應,未來於你魏氏血脈或有意趣!」
「張……兄……」魏章淚水出來,起身,跪地。
張儀沒有攔他。
「張兄呀,」魏章泣道,「難道您就沒有其他出路了嗎?」
「有一條。」
「快講!」
「在谷中之時,」張儀苦澀一笑,「有次與孫兄談及絕境脫困的事,孫兄脫口說出,『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在下求問出處,孫兄說,是其先祖孫武子講的。真是好句子呀,今朝就應上了。在下這被陷入死地,不定還能應上一個『然後生』呢。」
魏章站起,拳頭握緊:「張兄,在下已得王命,只要相國有所不測,在下就引軍打入郢都!」
「呵呵,」張儀嘴角浮出一笑,「這個王命魏兄也信?」
「這……」魏章怔了。
「聽聽算了。不過,」張儀凝視他,「魏兄若是陳兵於此,張出聲勢,於在下絕對不是壞事。」
魏章兩手捂在臉上。
張儀起身,搬出一壇酒,擺上几案,拿出一套酒具,緩緩斟好:「魏兄,來,喝幾盅吧,不定就是永訣呢!」
「我這……」魏章一拳砸在几案上,將已斟好的幾個酒盅全部震飛。
張儀一一撿起來,重新斟上,遞一盅給魏章,舉起手中一盅:「就干喝吧,這才解勁!」
二人飲盡。
「魏兄呀,」張儀再斟,舉盅,「來,再一盅!」
二人再盡。
「魏兄呀,」張儀斟酒,笑了,「你我能在這兒喝酒,能在這兒推心置腑,就是有緣人。緣在何處,魏兄是否想過?」
「緣在何處?」魏章不解,接過酒盅,看向張儀。
「緣在你我同是魏人,你我同與秦人不共戴天,你我同享好友蘇秦、龐涓,你我同被逼入秦境,你我同為秦室效力,你我同睡過一個女人……」
「唉,」魏章長嘆一聲,接過酒,「為最後一個,干!」
二人飲盡。
「那女人……」魏章拿過壺,斟好酒,又嘆一聲,「唉,算了,不講她了。還說楚國的事吧,張兄,你……」
「有事的不會是楚國了。」張儀截住他的話,拿過盅,顧自飲盡,「在下此去,無論是死是活,兩國應該不會於近期開打。」
魏章聽出話音,拿酒壺的手僵在空中,盯住他:「何處有事?」
「韓國。」
「啥?」魏章驚駭,「韓國不是——」
「韓王坐擁宜陽,這又搶得宛城,兩大鐵都皆入其囊。鐵為天下緊缺之物,楚失鐵都,必回奪,秦人心裡也必不爽,是以楚、秦停戰,韓必遭殃。唉,這個韓王呀,實在是太貪吃!」
「好一個張兄,」魏章嘆服,「你把什麼都看清了!」
「看清有什麼用?在下還看清了天下大勢呢,原本要與蘇兄下盤大棋,只可惜這棋還沒走完一半,唉……」張儀長嘆一聲,舉盅。
「什麼大勢?什麼大棋?」魏章怔了,盯住張儀。
「好吧,」張儀從他手中接過壺,自己斟上,「既然與魏兄有緣,在下這就端底給你。在山中之時,我們問及天下相安之道,先生斷言,相安之道只有二途,一是天下一統,二是諸侯相安。至於二途優劣,先生的傾向是第一途。將出山時,先生交給我二人各一卷《商君書》。在下與蘇兄仔細研讀商君書,認定一統天下的必然是秦。然而,身為魏人,在下與秦懷有家國大仇,結果是,蘇兄選擇赴秦,在下選擇赴楚。蘇兄赴秦是想藉助商君之法所形成的勢與力,走一統之道。在下赴楚,是要借楚人的勢與力,既滅秦復仇,又助楚一統。結果魏兄這也看到了,」苦笑,舉盅長飲,「蘇兄離秦,棄第一途,走向第二途,在下卻被逼離楚,再被逼入秦,走向第一途。真他娘的造化弄人哪!」斟酒。
「敢問張兄,」魏章一臉茫然,「為何你與蘇子都認為秦人必定一統?」
「不是講了嗎,因為《商君書》呀。」
「《商君書》怎麼了?」
張儀走到一側,拿出一卷竹簡:「就是這冊,在下送你了。」悵然一嘆,「大王殺商君而不廢其法,是深得此書的妙趣呀。」
魏章拿過簡冊,瞄一眼,置於一側:「請張兄講講這個妙趣。」
「妙趣只有一個,壹民。」張儀看向簡冊。
「何為壹民?」
「在此多年,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張儀看向戶外,「以嚴酷秦法驅一國之民,男女老少勿論,壹於耕,壹於戰,前赴後繼,向前殺敵,魏兄啊,你隨便想想,何人可敵?何力可敵?」
魏章閉目,良久,睜眼問道:「張兄方才提到與蘇子下盤大棋,這棋是否就是合縱連橫?」
「唉,」張儀悵然嘆道,「在下講的正是這局棋呀。在下與蘇兄達成的共識是,商君之法可使秦人得天下,不可使秦人治天下;未能達成共識的是,蘇兄捨棄第一途,天下一統,而選擇第二途,諸侯共生,而在下堅守先生的預判,執著於第一途。蘇兄所走的諸侯共生之道是六國合縱、制衡強秦,以遏止商君之法,而在下則依據先生所判,改走橫棋。」
「從蘇子合縱時,在下對蘇子的縱棋略知一二,敢問張兄的橫棋?」魏章盯住他。
「在下的橫棋可以分作兩半場,前半場是,借商君之法所形成的大力,以連橫之術催枯拉朽,擊潰六國,使天下歸一。後半場是,在天下歸一之後,廢除商君之法,使天下歸治。」張儀頓住,苦笑,「今日看來,莫說是後面半場,縱使前面這半場,在下怕也沒有機會了。」
「蒼天哪……」魏章仰臉望天,愴然長哭。
靳尚心裡很煩。
令尹之位落於昭睢之後,靳尚並不憋屈,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想過攀這高枝。讓他憋屈的是屈平的左徒席位。在屈平官徙三閭大夫之後,靳尚盼來盼去,甚至向王叔暗示過幾次,但王命詔書始終沒有頒布。
但憋屈只是憋屈,並不是煩。
讓靳尚心煩的是越來越惡化的秦楚關係。當初絕齊親秦他最起勁,沒想到竟然把路走絕了,連個後悔葯也沒個吃的。懷王兩戰兩敗,這又卧榻兩月,再也沒有召見過他,必是生他的氣了。不但沒有召見他,懷王甚至連他最寵愛的南宮鄭袖也冷落了。鄭袖失寵,就意味著他在宮中失去最後的根基。
夜深了。
靳尚轉悠一日,悶悶不樂地回到府里,見客堂里坐著一個大鬍子的人。
望到他,大鬍子起身迎上。
「你是——」靳尚盯住他,眯起眼睛,以為遇到北方的胡人了。
那人扯掉一把濃胡。
「是……是你……」靳尚驚得身子打個晃。
是車衛秦。
「靳大人,」車衛秦拱手,「在下候您一個時辰了。」
「你……」靳尚心有餘悸,「怎麼進來的?」
「走進來的呀!」車衛秦重新戴上鬍子,「在下是北方胡人,在宋地營商,此來郢都,是與大人談宗買賣。」
靳尚穩住心神,在主位上坐下,指向客席:「說吧,是何買賣?」
車衛秦在客席坐下,壓低聲音:「楚王索要的人,這就來了!」
靳尚完全懵了:「大王索要誰了?」
「張大人!」
「哪個張大人?」靳尚仍未轉過圈來。
「張儀。」
「啥?」靳尚跳起來,「他……來哪兒了?」
「使楚呀。」車衛秦緩緩說道,「前番公子嬴疾奉王命使郢,睦鄰議和,楚王不見,說是一定要張大人來。張大人於是來了。」
「天哪!」靳尚來回踱步,「他……他……他這是……」
「靳大人,」車衛秦語氣淡淡的,但充滿威力,「我家大王是真心要與你家大王結盟的。秦國不想與楚為敵,可你家大王聽信讒言,三番五次出兵伐我,令人費解。楚已連戰皆敗,難道你家大王還要再打下去嗎?」目光逼視過來。
「這這這……」靳尚急了,「不是打與不打的事,是張儀,他怎麼能來呀?」
「張大人是應邀而來呀,應的是楚王之邀!」車衛秦緩緩應道。
「天哪!」靳尚回到他的席位,幾乎是跌坐下去,兩手捂在臉上。
「靳大人,」車衛秦盯住他,字字用力,「在下此來,是將我家大王的原話捎給您。大王說了,張大人是王命使臣,此番使楚,若有絲毫不測,大秦必舉傾國之力,向大王討要公道。」壓低聲音,「靳大人,您還想一戰嗎?」
「你對我講這些沒用呀!」靳尚拿袖子抹一把額角的冷汗,壓低聲音,「我這問你,能否不讓張儀來?」
車衛秦搖頭。
「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車衛秦再次搖頭。
「天哪,」靳尚再擦一把汗水,「大王恨死他了,你曉得大王的,恩怨分明。張儀此來,必死!張儀若死,秦人必不肯依,這……」
「所以衛秦才來大人府上,求個完全之策。」
「沒有策了!」靳尚攤手。
「要不,大人帶在下見見王叔?」
「唉,你呀,」靳尚苦笑,「要殺張儀的人,也包括王叔!不僅是王叔,還有彭君、射皋君、鄂君他們,所有王親!宛城被占,他們的封地沒了,把氣全都撒在張儀頭上!要殺他的人還有宗親,宛城、方城是景氏的地盤,屈丐死於丹陽,屈氏與秦又添血仇,昭氏我就不說了!眼下大楚,上上下下,里裡外外,除在下之外,沒有一人不恨張儀,他……唉!」
「南宮娘娘呢?」車衛秦不死心,「難道她也說不上話了嗎?」
「我正在為她堵心呢。」
「怎麼了?」
「張儀欺王,兩戰皆敗,大王無處撒氣,我與娘娘就成了他的出氣處。我就不說了,單是南宮,大王是再也沒有去過。娘娘委屈,今朝使人召我入宮,向我訴苦,求我謀個妙方。我這……眼下情勢,謀個屁方呀!」
「敢問大人,大王近日寵幸何人?」
「魏美人!」
「魏美人?」車衛秦眯眼。
「聽娘娘說,魏美人本為魏王贈送的媵女,是大王在卧病期間由內尹召入御書房服侍大王的,誰知這一服侍,被大王寵上了,寵得是了不得,為她專設一宮,叫中宮!東西南北中,魏美人居中,粉黛皆無顏色,南宮她……」靳尚又出一聲苦笑。
辭別靳尚,車衛秦連夜出行,馬不停蹄地趕到於城,剛好截住行將出征的使團人馬,遂將靳尚所述一一稟報張儀。
後退是無路的。
張儀思慮一時,附耳囑吩咐一番,車衛秦急急去了。
「張旗,出使!」張儀拿起使節,朗聲布令。
一行車馬浩浩蕩蕩地馳出於城,往投楚境。
秦人使團旌旗招搖地趕到丹陽城外的楚國邊關。邊關驗過關文,放行秦人,同時快馬馳至郢都,稟報懷王。
見張儀竟然來了,懷王倒是一驚,略一思索,召王叔、昭睢謀議應對。
「秦使此來,令尹是何應對?」懷王看向昭睢。
昭睢拱手:「臣惟聽我王聖斷!」
這是官場上的圓話,說了等於沒說。
懷王看向王叔。
「嘿,」王叔頗是感慨,「這個張儀,是吃了豹子膽哪!」
「臣以為,他或是不得不來!」昭睢順勢接上,「前番我王放出狠話,一定要張儀來。想是秦王沒得選擇,不敢不讓他來!」
「王兄呀,」王叔看向懷王,苦笑一下,「聽昭睢講了您應下秦人的話。臣以為,拿張儀一人置換黔東、漢中與商於三地,不上算哪,因為他不值這個價!」
「哼!」懷王冷笑一聲,「寡人應過他什麼話了?他張儀應過寡人的難道還少嗎?他憑什麼以一己之身來置換我黔東、漢中與商於三地呢?我大楚的土地,從來就是打出來的!前番寡人鬼使神差,聽信他張儀的承諾鬼話,沒有打,結果就鬧出事來。這一次,寡人想定了。既然他敢來,就由不得他了,殺無赦!」
「王上,」昭睢應道,「兩國交戰,不斬使臣,這是通例。無論如何,張儀是秦王使臣,若是……」頓住。
「他是使臣嗎?」懷王盯住他,「他難道不是嬴駟趕出來以置換所侵土地的人質嗎?」
「這……」昭睢看向王叔。
「王上說的是!」王叔應道,「我大楚的土地從來都是打出來的,張儀是張儀,土地是土地。」
「昭睢,」見王叔與自己站在一起,懷王興甚,看向昭睢,「征役進展如何?」
「得益於我王新頒憲令,已募三萬,多是貧困人家,尤其是越人與巴人,渴望建功!」
「繼續招募!」懷王朗聲頒令,「三個月內你須募齊十萬,我大楚國有的是人!」看向二人,「對了,還有一樁好事,寡人剛剛接到三閭大夫捷報,燕、趙二王承諾入縱,蘇秦已約五國縱親特使於近日會於逢澤,與我正式締結縱親盟約。我與四國成盟,再無後憂,可先擊韓,收回宛城,再擊秦,奪回全部失地!」
「臣賀我王!」王叔、昭睢拱手,異口同聲。
幾日之後,秦使入郢。
翌日晨起,張儀應約入宮,呈遞秦王國書。
張儀手持使節踏上楚宮正殿的最後一級台階,早已侍立於側的宮衛將他拿住,脫去他的使服,收走他的使節,戴上枷具,押入早已備好的囚車,在一隊衛士押送下,轔轔馳往大牢。
自始至終,張儀既未抗辯,也沒掙扎。
儘管這是早已料到的結局,守在宮外的副使魏冉還是驚到了。
魏冉駕車,直驅王叔府宅。
魏冉本為王叔外甥,這府宅里無人不識,之前是直出直入,這辰光身份變了,一身秦國官服,但門房見到他的臉,無人敢攔。
魏冉直入客堂,見王叔正與射皋君、彭君議事。
「秦國副使魏冉叩見……」魏冉叩首,稍作遲疑,瞄向堂上三人,聲音減輕,「諸位舅公!」
王叔先是一怔,繼而盯住他的一身秦國官服,良久,指向最側一個席位:「秦使,請!」
「謝舅公!」魏冉起身,走到那席位上,回視王叔。
「嗯,不錯,」王叔盯他又看一時,「你出息了!」
「舅公,您……」魏冉的目光落在他的頭上,「白髮多了!」
「是呀,舅公老矣。你阿姊可好?」
「好呢。」魏冉應道,「阿姊頗受秦王寵愛,被封為八子,生子嬴稷,乖巧伶俐,小嘴巴可會說話呢,人見人愛。」
「嬴稷?」王叔思索一時,微微點頭,「此名不錯!可是秦王所起?」
「是的,舅公。」魏冉接道,「秦王歡喜他呢,諸公子中特許他進入御書房,秦王還陪他玩耍,手把手地教他認字,講給他宮裡宮外的事。」
「你與羋戎,要好好帶他。」
「是的,舅公,我倆都歡喜他。」魏冉略頓,逐個掃過三人,切入正題,「諸位舅公,冉受王命隨侍張相國使楚,相國他今朝受楚王旨令入宮覲見,卻被宮衛押入大牢。事發突然,冉為副使,未歷大事,這辰光無所適從,特請舅公指點出路!」
「張儀那廝是罪有應該!」射皋君拍案叫道,「本舅公正要尋他討個說法呢!近幾年來,韓國好端端的,與我井水不犯河水,是他張儀到韓儀,驅走公孫衍,驅韓伐我,占我宛城!這幾日來,聽說韓王將宛城改作南陽了,你說可氣不可氣!是可忍,孰不可忍?」
「冉兒,」彭君接道,「你雖為秦使,屁股可不能坐歪呀。其他不說,單說宛城,它是咱大楚國的烏金之都,今日竟讓韓人佔去了。還有,你表哥鄂君啟的封地,連同封地上的所有煉爐,就在宛地,這辰光全是韓人的了!那些煉爐,多半是咱這幾家的,你這幾位老舅公是眼睜睜地失去一個金盆子啊!」
「他張儀必須死!」射皋君再次震幾,幾乎是吼。
面對幾位情緒失控的老舅公,魏冉不再說話了。
「冉兒,」王叔看向他,語氣和緩,「舅公考慮過了。此番來使,張儀為正使,你為副使。張儀出事,只會對你有利。無論如何,你在楚地不會出事。待張儀的事了了,你安然回秦復命,或會受重用呢。」
「舅公,以您之斷,張相國的事會是怎麼個了法?」
「死。」
「這……」魏冉震驚了,「張相國是秦王的特使,受的是王命,代表的是秦王,楚王若是將他處死,豈不是……」頓住話頭。
「張儀拿什麼來證明他是秦王的使臣呢?」王叔盯住他。
「王命國書呀!還有使節!」魏冉急切應道。
「此二物何在?」王叔問道。
「張相國帶在身上的呀,全都帶入宮中了!」
「他的國書交予何人了?」王叔再問,「他的使節現今何在?」
「這……」魏冉急了,「舅公?」
「舅公講給你,他的國書,還有他的使節,無不讓你的另一個舅公,大楚之王,一把火燒了!焚燒之時,老舅公就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
「天哪!」魏冉捂臉。
「燒了,就沒有了。一沒有王命詔書,二沒有秦國使節,張儀他就不是秦王的使臣。張儀前番使楚,當著所有朝臣的面欺騙我王,有欺王之罪。按照大楚律令,欺王之罪,殺無赦!」
「舅公,這這這……這怎麼可以呢?」魏冉一臉苦凄。
「有什麼不可以呢?」王叔反問,「張儀前番代秦王來使,以秦王之名信誓旦旦於朝堂,承諾歸還商於六百里谷地予我大楚,要我王睦秦絕齊。張儀他不僅是說,且還立下協議,畫押簽字,所有朝臣全都看見了,舅公也在場看著。我王依據張儀所簽協議,使昭睢隨他入秦受地,結果呢?他先是詐傷不出,繼之誆騙昭睢,拿走協議,讓秦王一把火燒了。燒了就沒了。他的使節與國書,也是一樣。既然一切全都沒了,他怎麼能證明他是秦王的特使呢?既然他不是特使,擅闖王宮就是重罪,我王為何不能下他於獄呢?眼下是在郢都,不是在他的咸陽。」
聽著王叔這般輕鬆地講出完全是黑白顛倒的話,魏冉不忍卒聽,兩手捂在耳上。
「冉兒,」王叔接道,「這事兒與你無關。前番張儀來使,秦王不承認張儀所簽契約,就等於不承認張儀為其使臣。此番再使張儀來,是擺明送張儀入死地的,因為不久前嬴疾來使,大王使昭睢傳話予他,楚國不談黔中地,不談漢中地,不談商於地,只討要張儀一人。秦王僅舍張儀一人而霸佔三地,何樂而不為呢?」
「舅公,」魏冉抬頭,辯道,「大王不要三地,只要張儀,這是不智!這是賭氣!張儀區區一命怎麼能值這三塊土地呢?那可是百多萬人口、逾千里土地啊!」
「秦使冉兒,」王叔字字有力,「大王何時說過不要三地了?大王只是說不談三地!」略頓,緩和一氣,「不瞞冉兒,就在前幾日,大王說出一句話,讓老舅公深以為然。大王說,天下的土地,從來就是打出來的!譬如說商於六百里,武關之西是先王贈秦的,武關之東就是商鞅打過去的。還有漢中地,黔東地,哪一處都是秦人打過去的。贈送的土地,我大楚可以不要。沒有贈送的,秦人能打過去,楚人難道不能再打回來嗎?自古迄今,強者為王,這是鐵律!其他種種,都是扯!」
「不瞞舅公,」魏冉盯住王叔,「冉兒出行之時,秦王已經傳詔各地,舉國備戰,防的就是相國不測!」
「那就血拚吧!」王叔淡淡一笑,「你到大楚先廟裡看看,列祖列宗中,像舅公這般活到這把年紀,當算是高壽了,多活一日就是賺頭。只要他秦人打得起,楚人理當奉陪,是不?秦人動不動叫什麼老秦人?楚人難道不夠老嗎?我老楚人稱王時,他老秦人在幹什麼?為周天子駕車護衛而已!他老秦人磨刀霍霍,難道老楚人是吃素的嗎?由丹陽一隅到廣袤五千里,大楚國沒有一寸土地是別人贈送的!」
「痛快!」射皋君再擊几案,「冉兒,不要守在秦地了,回來吧,為我大楚效力!」
幾位老舅輪番發飆,魏冉應接不暇,足足折騰兩個時辰,這場目的性明確的甥舅會談才算不歡而散,魏冉不無鬱悶地回到館驛。
入夜,車衛秦與天香抵館,與魏冉密謀張儀脫困之策。
三人中,魏冉年紀最小,在秦的資歷也最淺,但此時,他的身份是王命副使。雖說在朝沒有明確職爵,但主使出事,就使命而言,沒有誰能比他這個副使更有擔當了,可以說,此時的魏冉代理的是主使使命,自然也代表秦王,即使車衛秦、天香均已爵至中更,此時也得低他一頭,由他坐在主位。
顯然,王叔這條路走不通了,情勢遠比之前預設的要糟。
決定張儀死活的是懷王,有可能影響懷王做出決定的是如下四人,一是王叔,二是鄭袖,三是太子,四是屈平。
四人中,屈平使齊,王叔之路已絕。此兩路不通,剩下的只有太子與鄭袖。
通往鄭袖的路是靳尚。
「靳大人可有反饋?」魏冉看向車衛秦。
「有。」車衛秦應道,「楚王寵幸魏美人,南宮遇冷,在下已按相國吩咐,見過靳大人。靳大人答應試試。如果南宮鄭袖依從相國吩咐,除掉魏美人,重得寵幸,或可助力。至於殿下那兒,」看向天香,「天香?」
「回稟副使,」天香拱手,「天香已得金雕指令,正在使人接近殿下。」
天香亮出金雕,等於是向魏冉聲明她只聽金雕的。
在黑雕台,金雕公子華是最高階。
「何人?」魏冉追問。
「一個殿下不可能拒絕的人。」天香嘴角里浮淡淡一笑。
保密是黑雕台的規矩。
魏冉這也意識到過分了,拱手,語氣凝重:「相國大人的安危,在下就托予二位了!」
與威王當政時扶持太子槐一樣,懷王也在有意無意地栽培太子羋橫。譬如前番卧榻期間,懷王就讓太子主政,朝中大小事務,由太子召請眾臣謀議。
然而,兵破國敗,這是一手讓懷王完全打爛的牌。太子橫拿在手裡,越看越是心焦,到後來乾脆縮首不問了,一古腦兒將政事交給昭睢,軍事交給王叔,自己除上朝之外,就守在他的東宮裡,或吟詩作賦,或練劍習射,或呼妃喝妾。
羋橫不是一個愛操心的人,也操不起心。居太子之位,太子橫得到的是楚國最優秀的師傅,受到的是楚國最完善、最精緻、最勤勉、甚至是最苛責的程序式儲君教育。可以說,太子橫什麼都學到了,惟獨沒有學到擔當,也似乎沒有事情讓他擔當,因為,在懷王眼裡,太子始終是個擔不起當的孩子。朝中事務,懷王寧聽與太子差不多年歲的屈平,也不聽太子,偶爾就朝事問他,也多是瑣事,且是以考核、教訓太子為標靶,因為懷王對如何解決早有定見,詢問他只是為了找出他的局限。
羋橫如被縛住手腳,即使在他當朝之時,也無處施展,無法施展,更不敢越雷池半步。
尤其是現在,懷王的病痊癒了,懷王重新當朝施政了,羋橫就完全無事可做了。
這日晚間,晚膳過後,天色未黑,太子百無聊賴,想出去轉一圈,走到宮門,又拐回書房,拿出一卷詩賦,正自品味,宮尹走進,說是鄂君子啟來了,在前院客堂守候。
宮中諸兄弟中,他看重的有兩個,一個是子蘭,另一個就是子啟,因為子蘭的身後是南宮,子啟則與王叔走得極近。
兩相稱量,王叔的份量更重。
然而,自他當朝理政迄今,子啟一直未來,今朝突然登門……
太子橫正自思忖,宮尹壓低聲音:「與啟公子同來的還有一位絕色女子!」
「絕色女子?」太子橫怔了,「怎麼個絕色?」
「這……」宮尹聲音更低,「臣不好說,感覺是,」朝後宮嬪妃居處努下嘴,「與兩個娘娘有所不同!」
羋橫快步走出書房,趕到前院客堂。
客堂里已經燃起幾盞燈,將堂間照得雪亮。
子啟迎上。
燈光下,子啟身後,果然佇立一個美女,光彩照人。
是秋果。
秋果遠不是少女了,但近年來在天香的悉心調教下,愈加膚嫩肌滑,骨子裡透出一股成熟女人的秀麗與莊嚴。
羋橫掃她一眼,轉向子啟,目光徵詢:「啟弟?」
「嘻嘻,」子啟詭詐一笑,拉他走到廳外院中,朝秋果努下嘴,壓低聲音,「聽說橫哥身邊缺個書僮,啟弟這帶她來,是要過過橫哥的眼。橫哥若是相中,就留她下來。若是相不中,啟弟就……」指向自己,「自個受用了喲!」
「你呀,」太子橫苦澀一笑,搖頭,「橫哥這心裡正在忐忑呢。」
「橫哥為何忐忑?」
「將近午時,宮尹託人捎話,讓我候旨。這不,我由午時守至現在,足足守有幾個時辰了,可父王……」太子橫看向宮門方向,輕嘆一聲,再出苦笑,「唉,我不曉得父王是為何事召我,心裡沒個底呢。」
「若是這說,」子啟笑了,「啟弟此來就是恰到好處了!」
「哦?」
子啟朝秋果又是一努嘴:「橫哥或就用得上這個書僮呢!」
太子橫曉得子啟是話中有話了,盯住他,目光徵詢。
「橫哥還是問美女吧。」子啟朝秋果打個響指,不待秋果過來,扯太子橫回到廳里,沖她說道,「美人兒,這位就是我講給你的橫哥,大楚殿下,還不見禮?」
秋果款款走前兩步,深深一揖:「民女叩見殿下!」
見她自稱民女,卻是只揖不叩,太子橫暗吃一驚,覺出她有些來頭,遂還禮道:「荊楚熊橫見過美人!」自入主位,指向客席,「美人,請!」
秋果入席,子啟坐於她的對面。
「美人是——」太子橫盯住她,頓住話頭。
「民女來自趙地,姓秦,名秋果!」
「秋果?」太子橫微微閉目,重複呢喃幾下,似乎在心海里搜索這個名字,有頃,看向秋果,「你是趙人?」
「民女不是趙人,是秦人。」
聽到「秦人」二字,太子橫打個驚怔,由不得看向子啟。
「橫哥,」子啟微微一笑,「你可曉得她是何人?」
「何人?」
「我若講出來,橫哥會驚掉下巴。」
「講呀!」
「六國共相蘇秦義女!」
「啊?」太子橫果然驚訝。
「還有,」子啟又是一笑,「美人此來,是有一樁大事,關係到橫哥了。」
太子橫又是一驚,再次「啊」出聲來。
「秋果,還是由你稟報殿下吧!」子啟看向秋果。
「稟奏殿下,」秋果拱手,「幾日之前,秋果尚在大梁,此番赴楚,是奉義父之命,前來輔助殿下的!」
「奉蘇秦之命?」太子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他是民女義父!」
「咦,」太子橫怔了,「你是秦人,他不在秦國,是怎麼認下你這個義女的?」
「當年義父入秦,兩度瀕死,是民女救下他命的!」秋果淡淡一笑。
「這……」太子橫愈加驚愕,看向她的臉,「蘇秦入秦那辰光,你多大了?」
「有這麼高吧。」秋果比出個高席,大約就是四到五歲,顯然是刻意瞞去她的真實年齡。
「你那麼小,是怎麼救下他的命的?」太子橫盯住她。
「我家住在小秦村,就在函穀道旁。他赴秦時,高車大馬,天色昏黑,遇到暴風雪,將路埋了。前後無店,他又無處投處,剛巧我從親戚家回來,路過他,將他帶到我家,否則,那天夜裡他就……」秋果打住話頭。
「第二次呢?」
「是兩個月後,」秋果再道,「大年三十,又是下大雪,我們一家在熬年,是我聽到我家狗叫,跑出來開門,啥也沒看到,正要回去,見我家的狗在地上又嗅又咬,我近前一看,是個雪人,就是我義父,不醒人事,整個讓凍僵了。我叫阿爺出來,全家人忙活一宵,才把義父救活。後來,義父就認下民女做義女了!」
顯然,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在秦國到處傳講,太子橫也是聽說過的。
「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太子橫朝她拱手,「縱親六國都得謝你呢!」
「謝什麼呢?」秋果靦腆一笑,「我和義父是天定的緣分,他命不該死,我命中該做他的義女!」
「你說的是!」太子橫對此應答頗是讚許,表情放鬆許多,傾身,盯住她,「對了,秋果,方才你說,你奉蘇秦之命來找我,是為何事?」
「為兩件事!」秋果侃侃應道,「一個是救張儀……」
「啥?」不待秋果說完,太子橫就叫起來,「救張儀?」
「是的,殿下,」秋果接道,「義父曉得張儀使楚,也曉得楚王將他下獄,殺他泄恨,但這是不可以的,義父讓我投奔殿下,因為能夠阻止楚王的可能只有殿下了。」
「為什麼不可以殺他?」太子橫急切反駁,「張儀欺我大楚,使我大楚失地千多里,死國勇士二十多萬,罹難百姓不可勝數,楚國沒有人不恨他,不殺他不足以平民怨!」
「我義父說不可以,」秋果堅持,「義父說,楚國是打不過秦國的,再戰仍舊會敗,失地會更多,死人也會更多,不定還會滅祠亡國!」
「什麼?」太子橫瞪大眼睛,「你義父竟然這樣說?我大楚國在他眼裡就是這般不堪?」
「殿下,」秋果略頓一下,「民女只是捎來義父的話,義父一直護著你們楚國,義父是不會亂說的。你們不能再打了,得讓百姓吃飽飯呀,民女一路走來,已經看到無數百姓向北逃難,說是要逃到魏國去,逃到韓國去,我問他們為何逃難,他們說,沒有糧食吃了,所有糧食都拿去打仗了。殿下呀,你應該到鄉野里走走,不要總是住在宮裡,想要啥就有啥,想吃啥就能吃啥!」
太子橫吸一口長氣,盯住這個來自秦地、向他傳達蘇秦志意的民女。
秋果不再靦腆了,瞪大兩眼與他對視。
「這麼大的事,你義父為何不來?」太子橫冷不丁問起這個。
「義父說,他有更重大的事情要做,」秋果早就備好話了,「五國合縱在即,列國特使就要到了,義父脫不開身。」
「可他……總也不能派你來吧?」
「義父派民女來,是為另一樁事情,是與殿下相關的事情!」
「與本宮有關?」太子橫再吃一驚,這也憶起秋果方才曾經提及這個,語氣急切,「何事?」
「就是啟公子所講的,做殿下書僮!」
「咦?」太子橫納悶了,「本宮一是不缺書僮,二是從未向人提及過招收書僮,你義父為何強使你來做本宮的書僮呢?」
「殿下現在不缺我這個書僮,但馬上就會缺了。」
「為何?」太子橫愈加急切。
「因為楚王很快就會派殿下到臨淄去。殿下在臨淄人生地不熟,義父擔心殿下應酬不來,萬一出個啥事體,就會影響到楚國將來,也就影響到義父的合縱大業,這才讓我前來陪護殿下,做殿下的書僮。」秋果的秦式口音不緊不慢,把每一個字都咬得極真,因果細節更是嚴絲合縫。
「讓本宮去臨淄?」太子橫怔了,撓起頭皮,看向公子啟,「我怎麼不曉得?」轉對秋果,「你義父有沒說過大王讓本宮去做什麼?」
「人質。」
天哪,是人質!
太子橫的臉色白了。
「連本宮都不曉得的事,你……」太子橫盯住她,不無質疑,「你義父怎麼曉得?」
「是齊王講給我義父的。」秋果語氣平淡,「義父陪同楚王特使屈平覲見齊王,要與齊國和睦,齊王要求楚王送殿下到齊國去做人質,屈平已經回奏楚王,如果不出意外,殿下恐怕很快就得動身赴齊了!」
太子橫猛地想到宮尹傳話讓他候旨的事,由不得打個驚顫。
太子橫正自心悸,一陣車馬聲喧,宮尹進來稟道:「殿下,是宮使,大王召請您這就入宮!」
太子橫凝視秋果,良久,看向子啟:「這個書僮,我收下了!」
太子橫轉身欲走,秋果叫道:「殿下!」
太子橫住步,轉頭看向她。
「您覲見大王,莫要提及民女,也莫提及我的義父!」
「為什麼?」
「我義父不想讓人曉得我是殿下的書僮,也不想讓人曉得他不希望張儀死。張儀是義父的敵手,就對手來說,義父是希望張儀死的,可就楚國來說,張儀是不能死的!義父說,殿下若能救下張儀,就是拯救楚國。殿下是大楚國的儲君,是有責任拯救你的楚國的!」
太子橫深吸一氣,朝秋果拱個手,大踏步而去。
一如秋果所判,懷王召太子,真就是讓他赴齊為質。
「橫兒,」懷王久久凝視他,看得他心裡發毛,末了才道,「你年紀不小了,該立事了,也該為國效力了。眼下,我大楚的最大國事是向秦復仇,是收回由秦、韓、魏三賊所強佔的失地,而要完成復仇,我大楚就不能四面樹敵。前兩年,是寡人犯糊塗了,偏信張儀那個無信之人,與齊王絕交,終讓那個無信小人得志,結四國伐我,陷我於困絕。今朝寡人痛定思痛,決定與齊王重修舊好。屈平使齊,已與齊王講好了,齊王同意不計前嫌,但提出一項要求,就是讓你入質臨淄。太子入質,事關重大,是以寡人猶豫多日,今朝才算定下,講給你聽!」
「謝父王信任!」太子橫因已有備,表情松馳許多,拱手謝恩。
「橫兒,」懷王見太子橫反應積極,大是高興,語氣親善許多,「你只管放心前往,齊王是斷不會為難你的,因為寡人是真心與他睦鄰。前番的事,寡人確實不該,使陳軫和齊,他尚未回來複命,寡人就又使宋遺絕齊,叫囂於齊廷,失信於天下。唉,都是靳尚誤我,這個蠢貨,寡人真該治他重罪!」
「父王,」太子橫吸一口氣,憋會兒,快意吐出,徐徐調勻氣息,拱手,「兒臣誠願赴齊為質,一是為國家效力,二是為父王解憂。兒臣有一懇請,亦望父王恩准!」
「橫兒,你講吧!」懷王笑吟吟地看著他。
「兒臣懇請父王放出秦使張儀!」太子橫緩緩說出。
「什麼?」懷王的笑臉一下子僵了,不可思議地盯住他。
「兒臣懇請父王放出秦使張儀!」太子橫一咬牙,重複上句。
「為何?」懷王出氣急促。
「因為,楚國不能再與秦國打下去了。」
「為何不能?」
「我們是打不過秦國的,再打下去,失地會更多,死人也會更多,不定還會……」太子橫頓住。
「還會什麼?」懷王逼視過來。
「滅祠亡國!」太子橫幾乎是囁嚅了。
「你……」懷王暴跳起來,手指發抖,聲音發顫,「你這個怯懦的人!你……你……」
「父王——」太子橫跪下,哭泣。
懷王在廳中來回踱步。
不知踱有多少來回,懷王回到席位,聲音平緩下來,但語氣凌厲,威嚴,幾乎是一字一頓:「太子聽旨!」
太子橫叩首:「兒臣聽旨!」
「你這就回去籌備,三日之內,啟程赴齊。至於張儀,我大楚二十萬殉國英靈,皆在先祠里候著他呢!」
「兒臣……遵旨……」
兩天之後,太子橫動身赴齊,與他同坐一車的是書僮秋果。
當然,此時的秋果已經不叫秋果,由太子橫為她起出一個詩意的名字,夢郢,因為郢都漸去漸遠,或就只在他的夢裡了。
太子橫鎩羽而歸,使齊為質,張儀的命運就懸在鄭袖一人身上了。
自得授靳尚傳授秘笈,鄭袖一改往日的悲悲戚戚,滿血復活了,全身心地盯住懷王。只要懷王不在,鄭袖就會尋出各種借口,走進中宮,一口一個妹妹,將魏美人由頭至腳讚美個遍。這且不說,鄭袖還為魏美人親手縫製衣服,購買頭飾,甚至取代魏美人的身邊侍女,親手為魏美人上妝。
魏美人在宮中已守數年,曉得懷王是如何寵愛鄭袖的。作為媵人,魏美人在宮中的地位原本很低,只有侍奉主母的職分,早晚見到南宮鄭袖是要跪地請安的。卻不想造化弄人,魏美人於無意中得寵,而鄭袖非但不吃她的醋,反倒對她呵護有加,著實讓她感激。
關鍵是,魏美人與鄭袖都是魏人。當鄭袖講起一家三口血濺襄陵城門、惟她一人苟活於世的悲慘往事時,魏鄭美人哭得稀里嘩啦,也將她的身世一無遺漏地吐給鄭袖,說她本為弓匠之女,其家世代以製作弓弩為生,她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惟她最小。二哥、三哥應役戰死,姐姐嫁人,姐夫不久也戰死了,家中惟余大哥承繼父業。在她七歲時,樂坊選人,樂官挑中她,將她培養至十二歲,送入宮中,之後不久,她作為禮品被魏王贈予楚王,列作媵女。入楚十年,她出宮無望,就在心念俱毀之時,竟然得幸於王,意外受封中宮。在魏美人講到兩個哥哥及姐夫戰死於沙場時,鄭袖放聲長哭,兩顆不幸的心就這樣通過親人的死國壯舉而牢牢地紐結在一起。由此出發,鄭袖就懷王所好、懷王所惡、甚至在床第之歡中該如何迎合等,對魏美人悉心指導,對她的卧室色彩、床幔顏色、服飾搭配等也按懷王喜好予以評判。魏美人天性純樸,未曾有過這般心計,聽得是心服口服,一一照辦,果然得到懷王更多的稱讚。作為回報,魏美人也在懷王開心時為鄭袖說話,一個一個姐姐地稱讚南宮。
秘笈就是秘笈。
不消數日,懷王已從多個渠道獲取了鄭袖的言行,不無感慨地對宮尹道:「唉,今日看來,是寡人委屈南宮了!」
「我王處處賢明,老奴愚鈍,不知我王是哪兒委屈南宮了呢?」宮尹笑問。
「你可知何為賢淑?」
「賢是美,淑是好,賢淑就是美好之意,對不?」
「呵呵呵,」懷王笑道,「你講得過於籠統。先看這個『賢』字,從臣從又從貝,又即馭,臣、又相合,指主人馭臣,譬如如寡人馭你。下面是個貝字,就是錢,所以,賢就是會管理錢,會過日子,會精打細算。」
「嘖嘖嘖,」宮尹讚歎,「王上若是不講,老奴真還不曉得呢!『淑』字又作何解?」
「這個『淑』字呀,」懷王捋一把烏黑的鬍鬚,「從水從叔。叔乃撿拾穀物,水、叔相合,即從水中撿拾穀物。」
「老奴真是無知,還以為叔就是阿叔呢,」宮尹憨憨一笑,「可這……從水中撿拾穀物,又是何意?」
「你想想看,收穫季節,穀物落地,且是落到水中了,若不馬上撿起來,豈不就爛掉了嗎?」
「老奴明白了,」宮尹急切應道,「這淑字就是珍惜穀物,勤儉持家!」
「是哩,」懷王贊道,「這賢淑二字呀,是要用在女人身上的。居家過日子,要想把日子過好,就必須勤儉持家。男人要掙到錢財,女人要善於理財,把錢用到該用的地方;男人要在田野里收穫,女人要撿漏拾遺,以免不必要的浪費。」
「可王上呀,」宮尹又是一笑,「南宮娘娘既沒有為大王理財,也沒有從水中拾禾呀!」
「怎麼沒有呢?」懷王應道,「婦人事夫,莫過於用色。有色美於己且還奪己寵者,婦人必生妒心,此為婦人天性。可鄭袖呢?她曉得寡人歡喜新人,非但未生妒心,反倒呵護她,關愛她,甚至對她比寡人呵護得還要周到,這叫什麼?這就叫賢淑。她這是讓寡人後宮和睦,好騰出全力忙於朝事啊。孝子事親,忠臣事君,皆當如此才是。」由衷慨嘆一聲,「善哉,南宮賢淑哉!」
宮中全是耳朵,懷王的讚歎自然一字不落地傳入南宮。
見機會成熟,鄭袖就拿起一套早已備好的服飾,走進中宮,將衣服抖給魏美人,笑道:「妹妹呀,阿姐為你新做一套夜服,看下合身不?這套絲料柔和滑膩,如嬰兒肌膚。想當年,阿姐侍奉大王時,常穿的就是這料子,每一次都讓大王沉迷,捨不得脫它,總是不停地摸來摸去。阿姐讓他摸急了,嗔他,大王呀,你這是摸人呢,還是摸衣呢。大王笑了,這才脫掉它。」
「阿姐,您真好!」魏美人接過睡衣,拿手一摸,果是絲滑,輕聲,「這是啥料?」
「是魯縞,上等貨色,我好不容易才弄到幾匹,捨不得用呢,這給妹妹做一套。」
「謝阿姐了!」魏美人拿衣服走到鏡前,「我看看合身不?」
鄭袖跟過來,為她脫去身上衣飾。
魏美人著急欲試,鄭袖卻不急了,按她坐下,摸摸這兒,揉揉那兒,大呼小叫地讚美起她的色相來:「我的老天呀,難怪大王歡喜妹妹呢,連姐姐也想啃你一口!睢瞧,這眉眼兒,這身板兒,面如桃花,腰如柔蛇,」輕輕搓揉她的屁股,「嘖嘖,這屁股蛋兒才叫迷人呢,」壓低聲音,「大王最歡喜的就是這地方,妹妹真叫個美!」
「阿姐?」魏美人臉色紅了,「瞧你講的!」
「這有什麼呀?」鄭袖笑了,「阿姐這也脫光,讓妹妹看看!」
鄭袖不由分說,脫光自己,在鏡前扭動身體。
「嘖嘖嘖,」魏美人退後一步,欣賞一會兒,贊道,「阿姐呀,你才叫個美呢!」
「唉,歲月不饒人哪,」鄭袖嗟嘆一聲,在鏡前扭動身軀,「相當年,阿姐初入宮時,也確實美過。可這辰光,阿姐老矣,唉,老矣,老矣!」將她的手導向自己的兩隻奶子,「不信你摸摸這兒,自打生下子蘭,它們就不再硬挺了。」揉捏幾下魏美人的,「瞧妹妹這,像是兩隻乳鴿兒,一不小心怕是就要飛呢!」
魏美人一臉羞澀,笑了。
鄭袖也笑起來。
突然,鄭袖正在笑著的臉僵住了,目光落在她的鼻子上。
「阿姐?」魏美人怔了。
「妹妹,你這鼻子怎麼了?」鄭袖盯住她。
「阿姐,沒……沒怎麼呀!」魏美人摸向自己鼻子。
鄭袖近看,遠看,目光一直不離她的鼻子,還用手指按在上面,揉幾下。
「阿姐?」魏美人發毛了。
「難怪大王他……」鄭袖欲言又止。
「大王他……怎麼了?」魏美人是真急了。
「唉,妹妹呀,」鄭袖收回手,輕嘆一聲,「你哪兒都美,只這鼻頭略略塌了一小點兒,讓大王嫌棄呢。」
「我……」魏美人摸向自己的鼻頭,「它不塌呀,大王也從未提過這個呀!」
「你摸摸阿姐的!」鄭袖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鼻頭上,「用力捏。捏過,再捏你的,自己比比看!」
魏美人捏一下鄭袖的鼻子,又捏自己的,確實,自己的鼻子軟塌塌的,似乎沒有骨頭,而鄭袖的鼻子,怎麼捏都是硬挺挺的。
「不瞞妹妹,」鄭袖附在她的耳邊,「大王有次摸在我的鼻頭上,說了一句話。」
「說啥了?」
「大王說,不瞞你說,寡人見不得的是魏妃的鼻子,她哪兒都好,只那鼻子,能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大王他……真的這麼說?」魏美人嚇到了。
「是呀,」鄭袖應道,「阿姐一直以為大王不過是哄我高興,今朝細審,大王是當真呢!」
「阿姐,我……」魏美人一臉急切,「哪能辦哩?」
「阿姐教你一方,不一定管用,你可試試。」
「快講!」魏美人真正急了。
「再見大王時,只要大王看你,你就設法把鼻子掩飾一下,展示出你的優勝地方。譬如說阿姐吧,」鄭袖指向自己的乳房,「這倆奶子軟塌了,只要他來,我就死活不脫肚兜兒,脫了也設法不讓他細審。這招兒可管用呢!」
「嗯嗯,我試試。」魏美人連連點頭。
兩日過後,入夜,懷王駕到,歇在南宮。
一番歡娛過後,懷王躺在榻上,看向鄭袖:「袖兒,寡人有樁閑事兒問你。」
「我王請講。」鄭袖偎入懷王的胳膊彎里。
「這幾日來,魏妃見寡人總是飾掩其鼻,頗是奇怪。聽說你與魏妃交好,可知緣由?」
「臣妾曉得呢,可……」鄭袖一臉為難,「難為情呀,臣妾還是不說為好。」
「說吧,你與寡人,沒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臣妾若是說了,大王不可生氣!」鄭袖講出條件。
「說吧,寡人不生氣!」
「妹妹是……」鄭袖指一下他的腋窩,「厭惡大王這兒的狐臭味!」
「什麼?」懷王一把推開她,忽地坐起,嗅幾下,「寡人有狐臭嗎?」
「臣妾未曾聞到!」鄭袖笑了,「許是臣妾的鼻子不好使吧,感覺大王通體都是香的,尤其是出汗辰光,那股味兒是臣妾最愛!」在他耳邊,悄聲,「像是發情的公鹿呢!」
「悍哉!」懷王的心境依舊留在魏美人那兒,牙齒咬得格嘣嘣響。
「大王呀,您嚇人呢!」鄭袖緊緊摟住他,「您答應過臣妾不生氣的呀,您……您就原諒她吧,她是臣妾的好妹妹呀!」
懷王哼出一聲,一把推開她,穿上衣服,大踏步出去。
是夜,魏美人在熟睡中被宮人拖走,關入禁室,於次日上午被處劓刑,打入冷宮。
南宮鄭袖再度受寵,只能算是車衛秦所授計劃的第一步,接下來的一步才是關鍵,就是由鄭袖向懷王吹送枕邊風。
靳尚能夠合法進入後宮的惟一地點是巫咸廟,這是懷王特許的。大祭司白雲離開之後,後宮巫咸廟一應祭祀就由鄭袖主持,鄭袖就任命白雲的大弟子為祭司,將溝通宮外其他巫咸廟的事務,交給靳尚,是以靳尚有一隻可隨時出入後宮的金牌,但目的只能是巫咸廟。
巫咸廟的偏殿里,鄭袖支走身邊人,不無興奮地將魏美人如何中計、懷王如何震怒、如何劓魏美人並再度寵她的事務細敘述一遍,末了朝靳尚連連拱手,充滿感恩。
「娘娘呀,」靳尚壓低聲音,「這事兒您確實得感恩,但不是感恩臣尚!」
「不感您的恩,我該感恩何人?」
「秦國相國,秦使張儀!」
「啊?」鄭袖驚呆了,「他……他不是被下入死牢了嗎?」
「張相國雖被下入死牢,但他的下人沒有呀。還記得那個送給娘娘白色裘衣的秦國大商嗎?張儀在出使之前,就托他問候娘娘,臣對他講了娘娘的煩心事,他稟報張儀,張儀遂出此妙策,使娘娘從魏美人手中奪回大王!」
鄭袖沉思一時,抬頭:「靳大人,您是要本宮向大王求情,救出張相國嗎?」
「眼下怕也只有娘娘能夠救他一命了!」
「我救不了!」鄭袖苦笑,「你是曉得大王的,為商於的事,還有兩番征戰,大王是真的生張相國的氣了!我若為他說話,大王怕就……」
「娘娘怕什麼?」
「怕是要跟魏美人一樣!」
「唉,」靳尚長嘆一聲,回她一個苦笑,「大王若是真的殺了張儀,娘娘怕就不是魏美人那樣的結局了!」
超越害怕的永遠是恐怖。
「什麼結局?」鄭袖果然驚到了,兩隻大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娘娘曉得伍子胥嗎?」靳尚緩緩接道,「當年伍子胥引吳軍殺到郢都,先昭王連夜出逃,可憐宮妃子女,盡皆落入吳人之手,縱使不死,也是受盡凌辱啊。」
「你是說,秦人——」鄭袖頓住。
「不瞞娘娘,」靳尚壓低聲音,「大王是氣昏頭了,寧可不要商於,不要漢中地,不要黔中地,也要秦人獻出張儀。張儀是秦王的左右臂,秦王不想失去張儀,可張儀不想讓秦、楚再度開戰了,這才應允大王之請,來咱楚地。秦王為護張儀,集大軍不下四十萬,分黔中、巴蜀、漢中、商於四路,外加韓人,共五路大軍,就守在咱的國門口。大王只要殺張儀,五路大軍就會殺向郢都,那辰光,大王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全力抗擊秦人,一戰而勝。娘娘呀,萬一大王戰不勝……」
「天哪,」鄭袖花容失色,「哪能辦哩?」
「所以,張儀不能死呀,娘娘無論如何,也要救他出來,一是報恩,二是為未來計!娘娘呀,子蘭畢竟還小呢,遠沒有立事!」
「可……我怎麼救他?」
靳尚如此這般,鄭袖答應試試。
是夜,懷王再入南宮,見鄭袖在涕哭。懷王問她,鄭袖不肯說,只是服侍大王睡下。睡至夜半,鄭袖再度悲悲切切地哭起來。
懷王被她哭醒,從榻上坐起:「袖兒,說說,為何啼哭?」
「大王呀,」鄭袖伏在他的身上,哭得一抽一抽的,「臣妾是……是為張儀……」
「張儀?」懷王驚呆,一把將她推開,「你怎麼能為他哭?」
「臣妾……」鄭袖泣道,「後晌辰光,臣妾前往巫咸廟裡拜祭,許是困了,就打個盹,夢見巫咸大神現身了,她的旁邊站著白祭司。大神說,你不忘祭我,我也予你一個警示。郢都將有大禍,你可攜子前往下東國避難!臣妾嚇壞了,問是何大難,大神說,是秦人要打入郢都。我問為啥,大神說,因為大王要殺秦使張儀,張儀是秦王的臂膀,秦王要來報仇,我正要再問,一下子醒了。」又泣幾聲,哽咽,「我的大王啊,郢都若破,你我不能相保,還有子蘭,妾……妾中心如刺,是以傷悲……嗚嗚嗚嗚……」
懷王震驚了。
「大王啊,」鄭袖突然跪下,朝懷王叩首,「臣妾求求您,這就放走張儀吧!」
懷王的面孔由震驚漸漸轉為扭曲。
懷王摸索著穿上衣服,緩緩下榻。
懷王走出房門。
「大王——」鄭袖大放悲聲。
懷王猶如沒有聽見,直走出去。
聽到懷王走遠,鄭袖止住泣,呆在那兒。
黑夜深沉,懷王孤獨一人,步履沉重地走向通往前殿的宮門。
接后三日,懷王未來南宮,一直歇在御書房裡,與王叔等眾王親、昭睢等眾宗親,就鄭袖之夢反覆謀議,眾親皆曰張儀可殺,理由只有一個,復仇。
王叔還算出一筆大賬,前面兩戰,楚國雖敗,但秦、韓皆傷,尤其是秦人,死傷怎麼算也過二十萬。若拼人數,楚人眼下的能戰之士遠超秦人。再說,屈平使齊,五國縱盟簽約在即,韓國不敢妄動。惟有秦人,楚人並不懼怕。秦得漢中、黔中二地,非但是秦人之福,反倒是秦人之禍,二地百姓皆為楚人,無不在巴望楚人驅走入侵者。至於鄭袖之夢,實乃無稽之說,不足取信。再說,巫咸為巴神,即使真想警示楚王,也該直接託夢於楚王,而不是託夢於一個後宮婦人。且王叔又提及從前,說鄭袖、靳尚一直在為張儀說話,這個夢不定是他們編出來的呢。懷王使人於宮中查詢,果然查出在南宮託夢那日,靳尚也去後宮巫咸廟了。
懷王旨令收走靳尚的後宮出入金牌,並於第四日大朝,當廷頒詔,數列張儀禍楚罪狀,頒布詔命,于丹陽大戰的祭日在郢都太廟行施大祭,祭品為張儀,施祭方式是,生割其舌以祭死國忠魂,生剜其心以祭列祖列宗,之後懸其首於三軍旗杆,誓師伐秦。
楚廷里群情激昂,沒有一人搭理靳尚。
祭日在即,楚國太廟緊鑼密鼓地籌備祭事。與此同時,懷王詔書傳達楚國各地城邑,將張儀罪狀樁樁件件,悉數昭示於楚人。年輕楚人,尤其是下層楚人,無不激昂慷慨,紛紛棄業從軍,皆欲殺敵立功,改換門庭。
秦、韓震動,加緊備戰邊疆不說,更對佔領區嚴格戒備,以防楚人反叛。
祭日在即,司刑入獄,對張儀宣讀懷王詔命,令獄卒將張儀戴上腳鐐枷鎖,關入死牢。
司刑宣布完畢,張儀沒說什麼,只是苦澀一笑。
這一生,於他已到盡頭。
在祭日的前夜,死牢里靜得出奇。
張儀閉目端坐,如同在鬼谷里從師兄打坐。
一陣腳步聲近,是一名獄吏並兩名獄卒。獄吏打開牢門,二獄卒一人端托盤,上面擺滿噴香的烤肉,一人抱酒罈,壇上擺著兩隻大碗。
「張大人,」獄吏朝張儀拱個手,「按照王命,明日辰時,您就要上路了。今宵良宵,明月朗照。小人奉司刑令,以薄酒一壇,為大人餞行。」
獄吏示意二獄卒擺好酒菜,打開張儀的長枷及鐐銬,遞給他一隻特意打濕的長巾。張儀拱手回禮,接過濕巾,擦臉,拭手。
「張大人,」獄吏指著案上烤肉,「盤中有鹿肉、羊肉、牛肉和雁肉四品,全是上好的。小人聽聞大人喜好陳酒,這壇酒僅只七年,不夠好,可小人只能做到這個了,望大人湊合。」
「謝你了,小夥子!」張儀坐定,看向酒碗,「能否再拿五隻碗來!」
「這……」獄吏怔道,「張大人,只您一人,有兩隻還不夠嗎?」
「求你了!」張儀說出軟話。
獄吏示意,一獄卒快步跑去,取來五隻大碗。
張儀擺好七隻碗,搬起罈子,將壇中之酒均勻斟於七只碗中,端起第一隻碗,朝天舉起:「先生,弟子此生得拜您老為師,是大幸,這第一碗,弟子敬您!」一氣飲盡,摔碎,抓過一塊肉,嚼幾口,端起第二隻,「大師兄,師弟張儀服了,這第二碗,師弟敬您!」一氣飲下,摔破,又嚼幾口肉,端起第三隻,凝視碗中酒,良久,朗聲,「師姐,張儀……無話可說,敬您……」飲下,吃肉,再舉一隻,「孫兄,這碗是您的,鬼谷數年,張儀服您!」飲下,舉起第五隻,「龐兄呀,在下曉得你候得急了,請再稍候幾時,明日辰時,張儀就尋你來了!」
張儀連飲五碗,盡皆摔破,看向最後兩隻大碗。
張儀不再飲了,也不再吃肉了。
張儀閉上眼,靜靜地坐著。
牢門開著,守在門口的是獄吏,獄吏背後是兩名獄卒。
張儀坐呀,坐呀,不知坐有多久,似乎完全忘記了四周的存在。
獄吏守不住了,輕聲:「張大人,酒涼了,肉也……」頓住。
張儀掃他一眼,一手端起一碗,碰一下,長嘆一聲:「蘇兄,在下……先走一步了,這是與你訣別的!來,你我得慢慢喝!」朝兩隻碗各飲一口,放下,閉目,自語,「蘇兄有所不知,在下是不想走哇,在下不是怕死,是……你曉得的,你我的棋局這還沒有下完啊,」端起兩碗,各飲一口,放下,「不瞞蘇兄,在下反覆思慮過你的縱棋,是真好啊,可……它不合人心哪,列國是不能共生的啊,天下是不能共生的啊。天上要有太陰,要有太陽,但不能有兩個太陰,也不能有兩個太陽,因為天道合於一,不可有二日啊,蘇兄。列國共生,天下共生,終了是誰也不能生啊,蘇兄!甭說是天下,甭說是列國,縱使在我們的小小山谷里,若是沒有先生這個太陽,早就亂成一鍋粥了啊。」端起兩隻碗,再飲,放下,「還有蘇兄所悟的先生那幾句偈語,『縱橫成局,允執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偈是好偈,只可惜被你蘇兄曲解了。蘇兄亦非全部曲解,你曲解的只是後面兩句,『大我天下,公私私公』。就在下所解,先生所指的『大我天下』,並不是蘇兄你所說的『大同之世』啊,先生意指『統於一』呀。大為一,『大我』為一我,一我即孤,孤即寡,寡即予一人,予一人者,上天之子、大地之王也。『大我天下』,即『天下大我』,也即天下歸於予一人。如何歸於予一人呢?即如蘇兄所說,經由『公私私公』。這『公私私公』四字,蘇兄你用楊朱之說,也是曲解呀。什麼『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營之,營私所得之利,天下人共享之』,什麼『人人不損一毛,人人不貪一毛,則天下大公矣』,這完全不是先生之意啊。就在下所解,先生之意當是,天下即國家,天下歸於一,就是天下歸於公,歸於國,歸於王,抑或歸於帝,公、國、王、帝,皆是一啊。『公』後為『私』,私即家,私私即家家,天下由私私組成,私私成公,國家乃生,一我而為天下。」再端起兩隻碗,分別飲完,長嘆一聲,「蘇兄呀,你我所弈的這局棋,在下一死,就算是輸了,可蘇兄你也嬴不了呀。『縱橫成局』,沒有在下的這個『橫』,蘇兄的『縱』局又如何達成呢?唉,蘇兄啊,在下失算於楚,抑或是失算於秦,可蘇兄呢?你又失算於何處?就在下所斷,蘇兄當是失算於『共生』二字,因為弱肉強食是天道,天道是有秩序的,秩序是分尊卑的,你搞天下共生,讓諸侯坐成一個不分尊卑的圓圈,這是逆天之道!」將兩隻碗拿起,「蘇兄,逆天之道,行不遠矣。在下所言,堪作心腹之語,你若不服,這就候著,待明日辰時之後,在下就在九泉之下擺好棋局,候你,與你最終見個分明……」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張儀不知想到什麼,猛然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隨著這聲長笑,兩隻空碗同時破碎。
就在張儀摔碗的當兒,一輛駟馬輜車正在月夜的荊楚大地上急馳,御手是屈遙。二騎跟在車后,一騎是飛刀鄒,另一騎是木實,擔當護衛。
車篷里坐著二人,一是屈平,二是蘇秦。
天氣寒冷,地面乾燥,月光朗照,特別適合長途驅馳。輜車已馳三天兩夜,這是第三夜,馬匹也在不同的驛站里換過幾輪,眼前的六匹馬皆是迎黑時新換的,該當是最後一輪。
「屈子,還有多遠?」蘇秦掀開車簾,看向外面的夜空。
「已過荊門!」屈平睜眼。
「荊門?離郢都還有多遠?」
「距郢都北門二百三十一里,平走過多次,最快也得五個時辰。不過,夜路好走,天亮時應該趕到。」
「如果是辰時,天亮怕就來不及了!」蘇秦一臉急切,「我們要給大王留足時間,否則……」
「我算過時辰,來得及,」屈平應道,「祭祀是在先廟。這是大祭,大王與王叔都會去的。我們可以直接趕到先廟,相信我王會聽您的!」爬到車前,「遙弟,你來歇會兒,我駕車!」
「阿哥,我還行,再駕兩個時辰!」
一行車騎緊趕慢趕,到郢都已是日出。
車馬直驅先廟,但見廟門之外人聲鼎沸,車馬擁擠,都處都是持械的宮衛。
為防秦人搶人,三千衛士將先廟全面戒嚴,進出人員皆須接受盤查。
卯時將過,辰時就要到了。
蘇秦、屈平急不可待地跳下車,各將佩劍扔給屈遙,疾步走向廟門。
負責守護的是新任軍將昭魚。
「左徒大人?」見是屈平,昭魚驚呆了,仍舊稱他舊的官階,「您不是去齊國了?」
「聽聞殺秦使行祭,在下急趕回來!」
「太好了!」昭魚恨道,「這騙子害我大楚不淺,在下恨不得親手行刑!時辰要到了,大人請!」
昭魚放行屈平,卻攔住蘇秦。
蘇秦一身胡服,頭上戴著一頂胡人的氈帽。
「昭將軍,」屈平急了,附他耳邊,「這位是在下特意請來的客人,有急事稟報大王,請大人放行!」
「若見大王,下官必須稟報,請二位稍候!」
昭魚轉身欲走,屈平扯住他:「將軍,稟報就來不及了!我們一起覲見,可否?」
昭魚搜遍蘇秦全身,見無任何兇器,遂帶二人入內。
祭壇設在先廟大院,一身秦國官服的張儀被綁縛在祭壇旁邊的刑台上,二目閉合,神態平靜。兩名劊子手一左一右侍立於側。
巫樂聲中,大小巫祝在祭壇上跳著巫舞。
祭壇之下站滿了參祭的人,穿的全是素服,如舉大喪。除王親、朝臣之外,前來觀刑並參與祭禮的還有不少死難烈士遺屬,是經過相關司尹層層篩選出來的。
昭魚引領二人繞過祭壇,步入正殿。
懷王、王叔、昭睢並一應重臣皆在正殿,舉行先廟祭祀禮儀所規定的儀程。
行祭之前的儀程已入最後一道,由懷王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面宣讀祭文。時辰是計算好的,祭文宣畢,卯時即過,當入辰時,由刑台正式行祭。
昭魚遲疑一下,看向屈平。
情勢火急。
屈平不由分說,直入殿門。
大殿上,一身素服的懷王已經走到牌位正中,從大巫祝手中接過祭文,輕咳一聲,正要開讀,仍舊穿著使臣服飾的屈平幾步跨到他身側,於三步之外跪地,叩首:「大王,臣屈平有奏!」
這一聲如同驚雷,大殿里全被震呆了。
先廟行祭,大禮進行時,這是莊嚴靜穆的時刻記性,是不可有任何奏報的。
奏報之人是屈平,誰都曉得他使齊去了,這辰光不應出現在這兒。
「屈平?」懷王扭身,看向他,不敢自己的耳朵。
「大王,臣屈平有奏!」屈平再次叩首。
懷王兩眼眯起,盯住他:「三閭大夫,你有何奏?」
「臣請大王暫緩儀程,前往偏殿,臣有急情密報!」
本應在大梁與四國縱親結盟的屈平竟然在這節骨眼上現身,且有急情密報,一定不是小事了。懷王吸一口氣,看向王叔。
王叔朝懷王拱下手,徑自走向屈平,拉起他,攜手走向偏殿。
懷王示意大巫祝暫停儀程,快步跟去。
偏殿里,懷王入主位坐定,王叔也於陪位落席。
屈平叩首:「臣叩見我王,叩見王叔!」
「快起,」懷王指向席位,急不可待,「是何急情?」
「有人請見我王,急情在他那兒!」
「何人?」
「一位貴賓,也是我王臣子,就在門外!」
屈平越是不講名字,懷王的好奇心越是強烈,揚手,指向門外:「快去,有請貴賓!」
屈平出殿,見蘇秦、昭魚已經跟過來,站在階下不遠處,遂向他招手。
蘇秦朝昭魚拱個手,指一下屈平,大步上階。
屈平引蘇秦入殿,與他並排跪叩於地。
「臣蘇秦叩見大王!」蘇秦叩首。
作為六國共相,蘇秦手中還有先楚王送他的相印,自然也是大楚相國,所以稱臣。
「蘇秦?」懷王盯住他的一身胡服,一臉震驚,「你……是蘇秦?」
蘇秦抬頭,摘掉氈帽,看向懷王,拱手:「臣正是蘇秦!」
「哎喲喲,」懷王認出他來,驚喜交集,忽一下站起,跨步過來,一把拉起蘇秦,握住他的雙手,將他上下打量一番,「果然是你蘇子呀,你胖了!」
「臣謝我王關切!」蘇秦亦看向懷王,「大王您……瘦了!」
「唉,」懷王長嘆一聲,「內憂外患,寡人……力不勝逮,能不瘦嗎?」轉向也站起來的王叔,「蘇子,這位是紀陵君,寡人賢弟!」
「臣叩見王叔!」蘇秦朝王叔深深一揖,「前番來楚時,說是王叔巡視巴地,臣未能拜見,深以為憾!」
「蘇子大名,如雷貫耳,今朝總算是見到了!」王叔回禮,指向自己的席位,「蘇子請坐!」
「王叔席位,臣不敢坐!」蘇秦走到屈平留給他的上首席位,見懷王已經就坐,亦正襟坐下。
「前幾日,」懷王見眾人坐定,朝蘇秦拱手,直入主題,「寡人得報,說是蘇子正在大梁會盟五國特使,重結縱親,今朝蘇子來此,實令寡人驚詫。敢問蘇子,是為何事千里驅馳,以教寡人?」
「是為一個人。」蘇秦回禮。
「可是刑台上的那人?」懷王已經猜出,看向殿外。
「我王聖明!」蘇秦再次拱手。
「蘇子合縱,那人卻屢屢破壞縱盟,堪稱是蘇子的死對頭,蘇子此來,不會是為觀賞他如何受刑以解心頭之氣吧?」懷王眯眼。
「回稟我王,臣非為觀賞他受刑而來!」
「哦?」懷王傾身,兩眼幾乎眯作細縫,「敢問蘇子,既然不為觀他受刑,又為何事?」
「臣此來,是懇請大王放過那人!」
「為何?」懷王直起身,盯住他。
「因為大王殺他不得!」
「為何?」懷王的語氣變冷了。
「為楚國,為楚人!」
「寡人殺他,正是為楚國,為楚人!」懷王一字一頓。
「回稟大王,」蘇秦二目如炬,射向懷王,「臣以為,大王殺張儀,非為楚國,非為楚人!」
「你說,寡人是為什麼?」
「泄恨!」蘇秦補充一句,「大王殺他是為泄大王之恨,朝臣殺他是為泄朝臣之恨,百姓殺他是為泄百姓之恨!」
「敢問蘇子,」懷王二目逼視,「寡人不能泄恨嗎?朝臣不能泄恨嗎?百姓不能泄恨嗎?」
懷王連番追問,一句緊一句,勢若張弓之矢。
「大王,」蘇秦緩緩說道,「昔年臣在山中從鬼谷先生修學之時,先生屢屢告誡我等四人,籌策畫謀,決事斷物,切切忌憚四字,一曰喜,二曰怒,三曰恐,四曰悲。也就是說,極喜之時,極怒之時,極懼之時,極悲之時,皆不可決事。恨者,怒之極也。今日大楚上下同欲,舉國皆怒,大王亦決事於怒極,臣切切以為不可。決事斷物,須循依的是事理,不可循依的是情緒,是以聖君謀事決物,皆於冷靜之時,剖事析理,去其虛表,達其本質,否則,事必不成,功必不就。」
蘇秦開場,首先搬出鬼谷先生所教,確實震住懷王了。無論如何,就他所知的鬼谷弟子,蘇秦、張儀、龐涓、孫臏,無一不名動天下的大才。
門下弟子個個攪動天下,鬼谷先生堪稱當世聖智了。
關鍵是,若是他人來求張儀免死,懷王不會驚奇。為其求免的是合縱抗秦的蘇秦,而張儀事秦連橫,堪稱是蘇秦最大、最恨的對手,這個倒讓懷王思量了。
「鬼谷先生所教甚是,」懷王平緩一下陡起的怒氣,微微拱手,「熊槐不才,何以不殺張儀,還請蘇子賜教!」
「大王能夠冷靜下來,蘇秦賀喜了!」蘇秦拱手,「決事決物,當循事理。臣請問大王,除泄恨之外,大王可有殺死張儀的事理?」
「依據楚律,欺君之罪,當誅九族!」懷王隨口應道。
「欺君為不赦之罪,當誅九族。請問大王,張儀是如何欺君的?」
「這……」懷王的怒氣又起來了,「他與寡人簽下契約,承諾將商於六百里歸還予楚,可他……末了只說是六里!這難道不是欺騙寡人嗎?」
「若此,是欺大王了。」蘇秦拱手,「張儀既犯楚律,自當以楚律治罪。就臣所知,依照楚律,無論何人所犯何罪,皆要過三堂會審。三堂會審,需要的是證據。只有證據確鑿,有司才能依據楚律,定其罪,刑其身。大王起訴張儀欺楚,過三堂會審了嗎?如果過了,證據何在?如果證據只是契約,而那契約已讓秦王燒了,構不成證據。至於在場楚臣的證明,可作人證,但這人證合於楚律,卻不合於邦交常理。邦交常理是,兩國交戰,不斬使臣,而張儀的身份是秦使。秦使涉險欺詐,無論是大王認定還是楚臣證言,皆為單方之辭,秦人是可以不認的。不認則起事端。大王在此單方斬殺秦使,是不循事理。大王不循事理,秦王就可以此為據,張揚於天下,大王也就失義於天下。大王失義於天下,則失天下之助。屆時,秦人得助,大王失助,若是兩國交戰,大王能有勝算嗎?」
「你是說,我大楚戰不過他秦人?」
「就臣所見,秦、楚已曆數戰,結果擺在那兒,望大王明鑒!」
「蘇子,你……」懷王氣得手抖,喘會兒氣,「寡人這就講給你實情吧,與秦人數戰,楚人確實未佔上風,可寡人復盤,沒有一戰是秦人當贏!公孫鞅襲我於城,是偷襲;景翠戰於淅水,是敗於兵器;屈丐是敗於秦人的僥倖;至於寡人親征,秦人勝在張儀連橫四國,齊人偷襲我取勝。今朝不同,我大楚上下同欲,蘇子你也復縱五國,我無後憂,韓人亦不敢動,寡人單挑他一個秦王,哼,」將几案震得啪啪直響,「鹿死誰手,這還未定呢!」
「大王,」蘇秦盯住懷王,語氣平淡,「請不要生氣,冷靜解析。就眼前情勢,我們拋除縱親五國,拋除韓國,惟有秦、楚再戰,臣敢問大王,何以取勝?」
「我大楚地闊人眾,即使與秦國拼人,也是三打一,難道還不能取勝嗎?」
「大王熟讀史書史,戰爭勝負是拚人數所能決定的嗎?」
「這……」懷王怔了下,「縱使不拚人數,寡人早已頒布詔命,獎罰惟論軍功,就寡人所知,楚人能戰者皆投軍役,無不欺盼殺敵立功呢!」
「誠如大王所言,」蘇秦侃侃接道,「楚人三倍於敵,皆懷深仇大恨,皆欲赴死立功,敢問大王,您能保證再戰必勝嗎?」
「怎麼不能?」
「大王,」蘇秦應道,「昔日吳人以區區數萬眾戰楚,楚地能戰者數倍於吳,結果如何?楚人數戰數敗,郢都失陷。昔日秦以區區五萬人伐蜀,蜀人能戰者數倍於秦,結果又如何?蜀人數戰數敗,成都淪陷,蜀地盡為秦有。吳人何以勝?是有孫武子、伍子胥。秦人何以勝?是有張儀、司馬錯。由此可知,決定戰爭勝負的,不是人數多寡,而是將相籌謀。如果秦、楚再戰,秦人倘有司馬錯、魏章在,敢問大王能以何人為將?」
「寡人……」懷王語塞一時,握拳,「寡人親征!」
「大王是玉體金尊,御臣為上,御兵為下。武王伐紂,是有姜子牙在側。」
懷王嘴唇吧咂幾下,看向王叔。
王叔閉目,自始至終都在傾聽。
「還有,」蘇秦凝視懷王,「自古迄今,所有戰爭,無不是為解決紛紛,達到己方目的。請問大王,若是與秦再戰,大王欲解何糾紛?」
「復仇!」
「何仇?」
「明擺著的,秦人先佔我商於,這又奪我漢中、黔中郡!」
「大王達何目的,才算復仇?」
「收回全部失地,商於、漢中、黔中!」
「大王,」蘇秦侃侃應道,「臣在谷中時,聽先生講起過孫武子之言,說是兩國相攻,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大王與秦開戰,只是只為收復失地,何不利用孫武子之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從而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呢?」看向懷王,目光期許。
懷王閉目有頃,睜眼:「請問蘇子,如何伐謀?如何伐交?」
「釋放張儀!」
「這……」懷王看向王叔。
「蘇子,」王叔終於開腔,「你這講講,釋放他,怎麼就是伐謀了?」
「回稟王叔,」蘇秦看向王叔,拱手,「迄止目前,張儀仍為秦使。兩國相爭,殺使失義。如果我強殺張儀,就等於逼迫秦王驅民攻戰。」目光移向楚大王,「大王,王叔,就臣所知,張儀為秦驅馳多年,秦王是離不開張儀的。此番張儀是應大王之邀使楚,秦王不能不送他來。大王若殺張儀,等於是向秦人再次宣戰。為防不測,秦王送張儀使楚之時,已做好充足籌備。就臣所知,秦王已虛咸陽守御,親引五萬精銳趕赴漢中,太子盪等盡皆從征。漢中已備秦國銳卒十五萬,正沿漢水大造船筏及攻城利器。在商於谷地,魏章麾下兵馬十萬,厲兵秣馬以待;在江州等地,巴、蜀丁壯不能不應役,若沿江水東下,後果不可設想。再就是黔中,今已在秦手,由司馬錯統帥。四路秦人總數不下三十五萬,大王分兵禦敵。秦法嚴苛,秦師得義,秦卒必前赴後繼。大王激勵,楚人報仇,楚卒必視死如歸。結果將是,兩國死士相交,血流成河,戰後檢點,秦、楚無一成為贏家。此前數戰皆是明證啊,大王!由於戰爭仍舊發生在楚土上,楚人損失只會更多呀,大王。」
楚懷王顯然聽進去了,神情凝重起來。
「再說,」蘇秦侃侃接道,「楚殺張儀,除解恨之外,無一益處。首先是,秦失張儀,幾無損失,不過是少了一個鼓舌的。即使秦王舍下張儀,不與楚開戰,按照秦使嬴疾所述,我王要的是張儀,不是土地。秦以張儀一人之身,換取漢中、黔中,還有商於的廣袤土地,也是上好買賣。秦人侵佔楚國大片土地原本理屈,只要張儀被殺,秦王就有十足理由永不歸還,那時,我王若行征伐,秦人就是保家衛國,起而血戰!士民盡皆戰死,我王即使討回那些土地,又有何用呢?」
蘇秦這番話可謂是理清義明、情真意切了。
「若是不殺張儀,我如何伐謀呢?」王叔再問。
「回稟王叔,」蘇秦應道,「張儀大業未就,今入絕地,並不想死,但有生機,是斷不會放棄的。我王可以暫緩行刑,與張儀商談兩國息兵、解爭、睦鄰之事。前面數戰,秦國也是傷不起了,有張儀在此,秦王正好就坡下驢。」
「依蘇子之意,如何與張儀謀議?」懷王傾身插道。
「回稟大王,」蘇秦朝他拱手,「臣之意,我王可向張儀討要如下籌碼,一,歸還武關以東予楚,因為武關以西是先王所贈,強收失義;二,秦國歸還黔中地,秦、楚保持戰前疆界;三,秦人歸還漢中地,秦楚保持戰前疆界;四,由張儀說服韓王,歸還宛城於楚,楚可割讓葉城於韓,使韓王有所得益。」
顯然,這是於楚國上好的談判籌策,也是懷王、王叔之前所未曾想過的。
「要是秦王不肯答應呢?」懷王急道。
「繼續談呀,大王可以退讓一步,割讓部分城邑予秦,畢竟是秦人戰勝了!」
「要是韓王不答應呢?」
「秦人退讓在前,五國縱盟壓迫在後,韓王不敢不答應,讓給他葉城是全他面子。」
「若此,寡人應允!」懷王長吁一氣,看向王叔。
顯然,這個方案王叔也是滿意的。
「蘇子,」王叔朝蘇秦拱手,「能否由您出面,與張儀謀議?」
「謝王叔信任!」蘇秦回禮,「只是,五國縱盟尚未簽署,此為當前大事。再說,在下與張儀,行道不同,還是不見面為好。在下此來,除屈子之外,無人知曉,是以,」看向懷王、王叔,「臣請大王並王叔切切保密,不要提及在下,只以天意恩釋張儀即可。至於何人與張儀商談,臣請舉一人。」
「何人?」懷王看向他。
「上官大人,靳尚。」
懷王吸一口長氣,轉向王叔。
王叔點頭。
「傳旨廟尹!」懷王轉對內尹,「寡人祈禱上天諸神並列祖諸靈,上天諸神並列祖諸靈昭示寡人,今日之祭推至午時,犧牲張儀押解回牢,代之以牛鹿豬羊四畜並雁鴨雞鴿四禽!」
內尹傳旨去了。
「大王,王叔,」蘇秦跪叩於地,「臣叩謝大王、王叔恩釋張儀,脫秦、楚生靈於塗炭!」
「蘇子請起,寡人還要謝你才是!」懷王揚手。
「大王,王叔,」蘇秦起身,拱手,「四國特使仍在大梁候著,臣與屈子請辭!」
懷王、王叔起身,欲送出門,被蘇秦止住。
蘇秦與屈平拱手別過懷王與王叔,跨步出門,頭也不回地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