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鬼谷子的局15》(7)
應黑咒嬴駟暴崩滅中山趙雍發力
別過懷王,蘇秦跟在屈平身後,匆匆走向廟門。
就在跨出廟門的瞬間,蘇秦住步了。
蘇秦轉過身子,緩緩看向遠處的行刑台。
這一眼,他一直不忍看,但在此時,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內尹已將懷王的諭旨傳給廟尹,但廟尹尚未宣詔。
張儀仍被綁縛在刑架上,兩眼閉合。
一個是距離太遠,一個是被數以百計的看客擋住視線,蘇秦看不真切,由不得走前幾步。站在觀刑的人群後面,透過人頭的縫隙看向刑台。
辰時早到,行刑台上,站在兩側的劊子手左右顧盼,臉上現出詫異表情。巫舞仍在表演,等待觀刑的人群開始交頭接耳。
就在此時,擔任主祭司的太廟尹跨上行刑台。
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
群情亢奮,巫舞巫樂戛然而止,無數道目光刷刷刷地射向廟尹。
張儀曉得死時已至,抬起頭,睜開眼,目光如炬地掃射人群。
張儀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似是在欣賞他們的歡快,又似是在與他們永別。
人群一層又一層,張儀未能看到站在最外一圈、被無數人頭擋住的胡服人蘇秦,蘇秦卻透過人群,清晰地看到了張儀。
掃視一圈之後,張儀緩緩閉目,神情愈加平靜,安然等候他的最後時辰。
廟尹掏出諭旨,展開,聲音洪亮:「諸位大楚臣民,聽旨!」
聽到「聽旨」二字,除去周邊持械守衛並兩個劊子手,在場臣民盡皆跪叩。
「大楚之王諭旨,」太廟尹朗聲唱宣,「寡人祈禱上天諸神並列祖諸靈,上天諸神並列祖諸靈昭示寡人,赦免祭品張儀,押解回牢,聽后處置。今日之祭,祭品代之以牛鹿豬羊四畜並雁鴨雞鴿四禽,欽此!大王之王熊槐。」
全場嘩然。
最驚愕的莫過於心如死灰的張儀。
張儀猛地睜眼,兩道犀利的目光再掃全場,赫然看到,在黑壓壓跪叩於地的楚人背後,一個胡人的背影正在離去。
那背影健步走向廟門,穿過一排甲士,眨眼間消失在廟門之外。
俄頃,十幾名甲士快步上台,將張儀解縛,戴上刑具,打入囚車,在更多甲士的護衛下,押往刑獄。
秦使張儀於眨眼間由祭到釋,楚王的諭旨如同戲法,靳尚凌亂了。
讓他更凌亂的是後晌。大祭過後,靳尚正欲隨眾臣出門,被子啟叫住,帶他直入太廟偏殿。
懷王不在。在懷王坐過的地方,赫然坐著王叔。
「臣叩見王叔!」靳尚叩拜。
「靳大人,快快請起!」王叔笑吟吟伸手禮讓。
聽到王叔的笑聲,靳尚緩緩松出一口氣,在客席坐下。
「靳大人,張儀的事,你看到了吧?」王叔盯住他,依舊笑著。
「臣看到了。臣感恩大王並王叔赦免秦使張儀!」
「非大王與王叔赦免張儀,是上天赦免他。」
靳尚吸入一口氣。
「知道上天為何赦免他嗎?」王叔問道。
「臣愚痴,請王叔解惑!」靳尚拱手。
「為楚國,為楚人。」王叔給出解釋,「上天昭示,殺張儀是與秦開戰,而與秦開戰,於楚人,於楚國,皆是雪上加霜。與秦開戰是為復仇,復仇是為收復失地。上天昭示大王不戰而屈人之兵,暫與秦人和談,因為秦人也戰不起了,這才遣張儀使郢。」
「大王、王叔聖明!」靳尚再拱。
「其實,上天早就昭示了,」王叔接道,「大王之所以仍拿張儀大祭,之所以拖至今日才出諭旨,是要讓張儀明白,人算不如天算,所有聰明伎倆在上天面前都不值一提。大王也是讓他明白,所有人的生命都是脆弱的,包括他張儀!就在昨晚,上天昭示大王賜酒予他,為他餞行,張儀借酒吐出真言,說他並不想死!上天聽到了他的表白,我王也聽到了他的表白,是以赦免他。望秦使張儀順應上天之意,戴罪立功,不再欺人,拿出誠意與我協談睦鄰!」
「偉哉,上天!偉哉,大王!」靳尚迭聲贊道。
「靳大人,」王叔終於講到主題,「王叔請你來,是奉王旨,由你前往獄中,釋放秦使張儀!」
「臣……」靳尚起身,跪下,叩首,泣下,「受命!」
「還有,」王叔盯住他,「大王任命你為特使,與秦使張儀協談睦鄰相關事宜!」
「臣受命!」靳尚再叩。
「曉得大王為何命你為使嗎?」
「大王是要罪臣將功折罪!」
「曉得就好!」王叔伸手,「起來吧。此前的事,莫說是你,除屈平、陳軫之外,所有朝臣,全都有過,包括老身,沒有一人看清張儀的偽心。今番不同,大家都看清了,你靳尚也是。身為人臣,是要充當大王耳目手腳的,是要協助大王明辨是非曲直的。你從大王多年,大王對你也寄予厚望,望你不要再障大王之眼,再蔽大王之心!」
「臣……臣……」靳尚連連叩首,泣不成聲。
「靳尚,」王叔盯住他,一字一頓,「王叔也希望你永遠記住,你是楚人,你食的是楚粟,飲的是楚水,受的是楚蔭,享的是楚祿,拿的是楚俸。無論你得過秦人多少好處,一切都成過去,秦人永遠是秦人,而你,永遠是楚人。你要時刻警醒屁股下面,切切不可坐錯席位!」
「王叔,我的王叔呀,」靳尚號啕大哭,額頭將地板砸得梆梆直響,「臣……記下了……」
「記下就好!」王叔揚手,「去吧,靳大人,拿出你曾經有過的智勇來,為大楚效力!」從袖囊中摸出諭旨並一塊特赦金牌,「拿上這個!」
靳尚再叩:「臣……再謝王叔……再謝大王……信任……」
接過金牌並諭旨,靳尚並未急去刑獄,而是回到府中,關門閉戶,懷感恩戴德之心,將整個事件由頭至尾思慮數遍,心中完全亮堂,這才驅車趕往秦國使館,與秦國副使魏冉一起來到刑獄。
靳尚吩咐魏冉候在門外,自行入內,向早已聞報、守候於內的司敗亮出楚王的金牌並諭旨,由司敗親自帶他來到死牢。
張儀氣沉心定,閉目端坐。
靳尚宣過王旨,張儀緩緩應道:「靳大人,您讓在下如何謝恩呢?」
不待靳尚應聲,司敗出聲:「開枷!」
隨從的獄吏當即開枷解鐐。
張儀得到自由,對靳尚拱手:「在下謝過靳大人!」又沖空中拱手,「秦使張儀叩謝楚王不殺之恩!」
「秦使,請!」靳尚伸手禮讓。
張儀昂然出獄。
一如蘇秦稟報,秦惠王真的就在漢中郡了。
隨他而來的是公子疾與公子華。在惠王抵漢中后不到半月,太子嬴盪也率五萬防守咸陽的常備甲士趕到,依從王命屯紮於漢水岸邊。
接后的情勢越來越不利於張儀。
得知張儀最終被打入死牢、楚王已經詔告天下拿他行祭,太子盪這才覺得自己過分了,開始念起張儀的好來,向秦惠王請戰說,只要楚人敢殺張儀,他願請命先鋒,殺入郢都。
秦惠王竟然准奏了。
嬴盪興奮異常,立馬調配三軍,籌謀攻郢。不消數日,漢水兩岸但見連營數十里,旗展角鳴。逾千輛戰車也都整裝待命。
約定好的大祭這日,漢水岸邊,戰船連綿,戰車待發,三軍將士皆持戰時態勢。
天色將暮,天空中現出一隻黑雕。
那黑雕盤旋數周,擇地落下。
是天香放出的。
公子華接過,未及斥看,抱金雕直入別宮。
殿中,惠王端坐於席,兩眼閉合。
惠王這般坐著已過兩個時辰了,始終未出一語。一旁侍坐的是太子盪與公子疾,也都坐著。太子盪是在候令,公子疾是在侍坐。無論是候令還是侍坐,二人臉上各現焦慮。
「王兄,來了!」公子華聲音急切。
幾人皆看過來。
公子華這才解開縛在金雕腿根的密函,呈送惠王。
惠王拆看,良久,二目復閉。
「父王?」太子盪聲音急切。
惠王沒有睜眼,將手中的密函循聲扔去。
太子盪接住,讀畢,朗聲大叫:「沒殺他呀!嘿,張相國真叫個命大!」
眾人聞聲,無不吁出一口長氣。
公子華從太子手中拿過密函,看畢,遞給嬴疾。
嬴疾沒有再看,順手放在几案上,轉向惠王。
惠王口出旨令:「嬴盪聽旨,戰備解除,三軍將士各回營帳,休整三日!」
嬴盪應過,起身出去。
「王兄,」公子華看向惠王,不無慨嘆,「真沒想到,在最後關頭,扭轉乾坤的竟然是屈平!」
「不是屈平。」惠王出聲了。
「那……」公子華怔了,「會是誰呢?」
「是與屈平同行的那個胡人。」
「那胡人會是誰呢?」公子華眯起眼睛,陷入長考,有頃,恍然大叫,「別不是蘇秦吧?」
「蒼穹之下,」惠王看向遠方,「能夠力撐大廈於將傾的,惟蘇秦一人!」目光轉向他,「然而,這麼一個巨人,竟然差點兒命喪於你的小雕之手,著實讓人擦把汗哪!」
「嘻嘻,」聽惠王提及那檔子事兒,公子華做個鬼臉,咧嘴笑了,「臣弟曉得蘇子命大!」
「不是蘇子命大,是天佑蘇子!」惠王慨嘆一聲,指向金雕,「華弟,這就放雕,傳旨張儀,與楚商約時,無論楚人提何條件,皆可應承!就對他說,除關中之外,寡人沒有什麼不可捨棄,寡人只求一個,就是他張儀全身歸來!」
「王兄,」公子華湊他耳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您不會是當真吧?」
「去,」惠王白他一眼,指向殿門,「說給他聽!」
公子華將秦惠王的諭旨寫入密函,通過金雕捎給天香,天香直接呈送車衛秦,由後者一字不落地「說給」張儀。
受旨的是二人,張儀與魏冉。
諭旨宣完,張儀示意二人出去,獨坐於室,讓自己沉定下來。
張儀的眼前再次浮出那個胡服背影。
按照靳尚在歸途中所述,是屈平救出他的。就在行祭之前,屈平與一胡人現身廟中。屈平入大殿奏見楚王,正讀祭文的楚王停下來,與王叔、屈平三人走到偏殿,之後是楚王傳見那個胡人,再后,赦免他的諭旨就從偏殿里發出。
整個事件的過程,靳尚是在場的。但張儀曉得靳尚沒有入殿,他就站在觀刑的人群中,且是站在第二排。鬼谷幾年,張儀的眼睛煉得雪亮,誰在場中他是清清楚楚的。靳尚所描述的當是他在現場聽到的,張儀問過那個胡人的事,靳尚未能給出篤定的解釋。
給出解釋的是車衛秦。
車衛秦進不去廟,但有黑雕守在廟外,看到昭魚帶屈平與那胡人進去,之後又帶他們出來。再后,有黑雕跟從他們的車乘,見那車輛徑直馳入位於城外的屈平草廬,於次晨才從草廬馳出。跟在車后的是兩個胡服騎手。
胡服之人,是蘇秦無疑了。
張儀的淚水流出來。
張儀百般折騰,皆是無用,最終救出他的,竟是他的兄弟兼對手,蘇秦。
是的,關鍵辰光,也只有蘇秦才能救他,才肯救他。
張儀的心緒回到過去,回到鬼谷里,回到與蘇秦相處的日日夜夜,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襟。
張儀擦去淚水,睜開眼,瞥向几案上的諭旨。
張儀的耳邊迴響起秦惠王車衛秦的宣旨聲:「華弟,這就放雕,傳旨張儀,與楚商約時,無論楚人提何條件,皆可應承!就對他說,除關中之外,寡人沒有什麼不可捨棄,寡人只求一個,就是他張儀全身歸來!」
張儀的嘴角咧出一絲淺笑。
張儀正自思索秦王,門外傳來腳步聲與敲門聲。
張儀收起諭旨:「請進。」
門被推開,是魏冉,手中拿著張儀那支被楚人收走的使節。
「主使大人,」魏冉稟報,「楚宮來人,歸還大人使節,邀請大人入宮!」
張儀怔了一下,迅即笑了,換上特使服飾,揚手:「副使大人,請隨本使入宮!」
二人乘車入宮,被當值宮人引至偏殿。門外迎出二人,是靳尚與楚王御史景連。
虛禮見畢,四人入內,見殿中沒設主席,只在正殿兩側擺列兩個席位,一看就是楚、秦使臣的。楚為主,秦為賓,靳尚就左側上首坐了,張儀就右側上首坐了,景連與魏冉各自侍坐。
「前面諸事,秦使受驚了!」靳尚拱個手,打起官腔,「我王深表歉意,特托在下問候秦使!」
「不是受驚的事!」張儀出聲苦笑,沒有回禮,「儀奉秦王使命,與楚睦鄰,懷抱熱情而來,卻差點兒成為楚國的祭品,遭割舌剜心之苦,真正寒心哪!」
「哈哈哈哈,」靳尚長笑幾聲,「就在下所知,秦使大可不必寒心。凡事皆有因果,前番秦使使我,使命為結親睦鄰。我王深信秦王,深信秦使所言,絕齊睦秦,與秦使立約畫簽,之後又特使昭睢隨從秦使使秦,以完成契約。種種過程,在下親歷。結果呢?我王特使昭睢在咸陽苦守數月,所歷委屈,罄竹難書。有來無往非禮也。此番秦使再次使我,使命依舊是睦鄰,我王心有餘悸,這才傳旨,讓秦使略略受點兒驚嚇,長個記性,也算是合情合理的嘛,哈哈哈哈,」轉向魏冉,斂住笑,朝他拱個手,「副使大人,你在楚地歷過不少日子,該當熟知楚人秉性,你說呢?」
「這個……這……」見靳尚冷不丁調轉矛頭,魏冉猝不及防,支吾幾聲,方才想到說辭,拱手應道,「回稟楚使,晚生無知,只曉得一個俗識,翁婆吵架,翁有翁理,婆有婆理,因為天下諸事,本無絕對之理。晚生以為,昨日不宜追,明日猶可期,但更切實的永遠是今日。前番秦楚互使,皆為昨日之事,今朝我們使楚,大王亦使二位洽談,我等各奉使命,當摒除過往,就今日之事論今日之事。」轉對楚國副使景連,「景大人,您以為如何?」
「甚是,甚是!」景連連連拱手。
「哈哈哈哈,」靳尚長笑幾聲,沖魏冉豎起拇指,「早聽王叔講過副使大人,果真是後生可畏啊!」轉對張儀,「兩位副使皆認為既往不咎,在下也認同此議,敢問秦使可有異議?」
「哈哈哈哈,」張儀亦笑幾聲,「魏冉說得果然是好,讓三位都不追究了。三位不究,是因為三位都不是當事人。如果昭睢在這兒,他就能理解在下。不過,在下可以不究,但有一句感慨卻是不吐難受。」盯住靳尚,「敢問楚使,在下可否一吐為快呢?」
「秦使請講!」
「在下的感慨是,」張儀斂神屏息,「由小至大,在下歷經無數生死離別,從未感受過恐懼,這一次,拜託楚王,讓在下切切實實地感受了。」朝空中拱手,「楚王陛下,您真是嚇到在下了!」
「哈哈哈哈,」靳尚笑出幾聲,「秦使不必糾結,待我們完成使命,在下奏請我王置酒,為秦使壓驚!」
「誠謝楚使!」張儀謝過,盯住靳尚,「楚使,可以開始了吧!」
「可以。」靳尚笑笑,「秦王既使張子赴郢睦鄰,總該拿出點兒什麼來表達他的睦鄰誠意吧?」
「敢問楚使,楚王想要什麼?」
「當然是爭議之地,商於。」
「還有什麼?」張儀盯住他。
「沒了。」
「漢中、黔中呢?」張儀略覺詫異。
「這兩地不用爭議與商約。」靳尚揮手。
「為何不用爭議與商約?」
「因為它們原本就是楚國的,無商可約,無議可爭!」
「若照此說,」張儀笑了,「襄陵原本是宋國的,吳地原本是吳人的,越地原本是越人的,庸中、漢中原本是巴人的,上蔡原本是……」
「秦使扯遠了,」靳尚講不過張儀,擺手止住,「我們一事歸一事,先說商於,如何?」
「好吧,對於商於,靳大人何說?」
「我王之意是,秦王須遵從秦使前番所簽的盟約,就是那份被秦王焚毀的盟約。」
「那盟約已經不在了。」張儀應道,「在下此來,是奉秦王之命與楚王訂立新盟,另議盟約。」
「怎麼議?」
「依據事理。」張儀侃侃而談,「武關之西商城等十五邑,是楚國先王贈送於秦國先君的,方今秦王不敢有悖祖宗,妨害秦楚百年之好。武關之東於城等十五邑,是商君個人恃強佔取的,秦王誠意歸還楚人!」
「嗯,合於情理!」靳尚微微點頭,「在下記下了,容在下稟過我王,就將此事定下。其他兩處,漢中、黔中二地,我王之意是,秦人必須無條件撤軍,將之歸還楚人,秦楚恢復戰前邊界,否則,秦人以什麼方式拿去,楚人就以什麼方式再拿回來!」
「靳大人,」張儀笑了,「我王誠意睦鄰,特使在下前來講清事理,難道你們楚人一味恃強、不講事理嗎?」
「請問秦使,是何事理?」
「自春秋以降,禮壞樂崩。」張儀侃侃說道,「天下之地,惟強是有;天下之民,惟強是從。漢中、黔中二地,本為巴人所有,巴人沒有贈送楚人一寸土地,是楚人一刀一槍血拚出來的。同理,楚人也沒有將此二地拱手送給秦人,秦人也是一刀一槍血拚出來的。漢中、黔中二地在巴人之手,是巴人之地;二地落在楚人之手,是楚人之地;二地今朝落在秦人之手,自然就是秦人的了!」
「嘖嘖嘖,」靳尚輕拍幾下手,冷冷一笑,「聽這聲音,秦使不是來議和的,而是來向我大楚下戰書的了!」
「靳大人多心了,在下是來議和的!」
「說吧,這二地,秦王欲作何議?」
「漢中歸秦,黔中歸楚,如何?」張儀直盯靳尚。
「不可。」
「漢中歸楚,黔中歸秦,如何?」張儀又換一個說法。
「不可。」
「楚使欲作何議?」
「在下說了,二地盡皆歸楚,兩國恢復至戰前邊界。」
「看來,」張儀淡淡一笑,兩手一攤,「楚使是真想再打一仗喲!」傾身向前,二目如炬,先盯靳尚,后看景連,再后回歸靳尚,「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在下提請楚使好好想想,不講道理是何代價。商君不講道理,不宣而戰,將於城十五邑奪走。楚王呢,亦不講道理,不宣而戰,使景翠引兵襲商於,結果敗了。之後,大王使屈丐引兵再伐商於,結果又敗了。再后,大王親自引兵征伐商於,結果敗得更慘。秦、楚先後四輪交戰,除第一次是商君失義伐楚之外,後面三次,無不是楚人興兵襲秦,秦人被迫應戰。秦人失義,將所佔楚地歸還,合情合理。楚人失義,也讓秦人將所佔之地歸還,敢問楚使,情理何在?」
「這……」靳尚講不過張儀,真還理屈辭窮了,轉頭看向景連。
「請問秦使,」景連拱手,「關於黔中、漢中二地,可有再議餘地?」
「有。」
「秦使請講!」
「黔中、漢中由秦、楚兩國分而治之。」
「怎麼分?」
「以城邑中分划治。漢中地共有四城十二邑,秦人據二城六邑,與秦國土相連。楚人據二城六邑,與楚國土相連。黔中同理。」
「可有再議餘地?」靳尚問道。
張儀搖頭。
「今日暫議至此!」靳尚沖張儀拱手,「俟在下將秦王所欲稟奏我王,俟王旨到,我們再議細則,如何?」
張儀回過禮,與魏冉起身,別過靳尚,被宮人帶出宮門,徑回館驛。靳尚、景連二人來到御書房,向懷王並候於此地的王叔稟報商約細情。
秦使提議基本與蘇秦的提議相合,秦使所言也基本合理。秦人已經退讓至此,再開戰事,於楚只有不利了。
「宛城的事,你怎麼沒講?」懷王轉移話頭。
「回稟我王,」靳尚應道,「宛城涉及韓國,臣之意是,我們先與秦使商約秦國之事,待秦國之事議定,再與秦使商議韓國之事。」
「就秦使提議,賢弟意下如何?」懷王看向王叔。
「臣聽我王!」王叔接道。
顯然,王叔是沒有意見了。
就眼前情勢,先與秦人就漢中、黔中、商於三地划域而治,當是楚人的最好選擇。楚雖失漢中、黔中部分城邑,但收回於城十五邑,算是虧中有補。至於後續發展,就看國勢與機緣了。如果楚勢強,秦勢弱,機緣也不錯,楚人收回全部失地,甚至奪秦之地,拿下巴蜀,皆是可能的。反之亦然。
「這事兒算是定下,你可答覆秦使,就宛城之事與他商約。」懷王給出諭旨。
靳尚奉旨辭別,懷王留下御史景連。景連將商約過程悉數稟報,懷王對靳尚的表現大是滿意,朝王叔嘆道:「蘇秦真是神人哪!」
見懷王贊的不是靳尚,而是蘇秦,御史反倒怔了。御史有所不知的是,救出張儀、提出商約條件並薦舉靳尚為使等,皆是蘇秦一人之功。
靳尚沒有候到第二日,當日就到館驛,將懷王諭旨大略講了,提及宛城,要求韓王無條件撤離宛城,將宛地歸還於楚。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張儀答應說服韓王歸還宛城,但楚人也需做出補償。靳尚給出的補嘗是蘇秦的提議,即楚國割讓葉城並周邊四邑給韓國,韓退出宛城、方城,撤往魯關以北。
張儀慨然應允。
張儀將與楚人商約細節使車衛秦稟報秦王,秦王准允。張儀遂與靳尚擬出細則,形成商約。靳尚學乖了,要求秦人先簽約。張儀應允,使魏冉、車衛秦帶上盟約馳往漢中,秦王用過璽,帶回郢都。靳尚見秦王不但加璽,且還簽字畫押,甚喜,呈交楚王。楚王再無疑慮,亦如秦王簽字畫押,加上璽印。
雙方協議無爭議簽署之後,懷王遂派朝臣趕赴於城、漢中、黔中三地,與秦人辦理交接事宜。三地秦將也都分別得到秦王旨令,與楚人和平交接。
俟三地完成交割,張儀才向懷王辭行,趕赴韓地就宛城事宜遊說韓王。懷王興甚,在宮中置酒,由王叔、靳尚作陪,為張儀、魏冉二使臣餞行。
翌日晨起,張儀赴韓,魏冉西行,代張儀回咸陽復命。
至此,自商君襲占商於谷地而引發的秦、楚數十年鐵血征戰,被蘇秦千里馳救,一招化解。
處置完楚國的事,秦惠王長長地松出一口氣,悠哉游哉地回到咸陽。
無論如何,歷經數戰,張儀所設定的目標達到,楚熊之力被卸去大半,楚地民不聊生,朝無能臣,軍無良將,已經失去張牙舞爪的勢,不再成為大秦偉業的障礙。
然而,惠王天生是個操心的命。
一回到咸陽,惠王的心就被蘇秦的五國縱盟再吊起來,緊急召回司馬錯與魏章,與二人擺開沙盤,反覆推演垂沙之戰。之後,三人進一步向前推演,將齊國伐燕之戰、桑丘之戰、輕騎奔襲項城等,凡是匡章參與的戰役無一遺漏地復盤一遍。
復完盤,三人心裡沉甸甸的,尤其是司馬錯。桑丘戰敗之後,司馬錯極不甘心,總想找機會與匡章再戰一場,這辰光,他憋住氣不再出聲了。
司馬錯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在孫臏之後,匡章是個無敵的存在,所歷戰陣,無不完勝,且能做到功成身退,從不戀權,也基本不在軍營,似乎戰爭於他只是一場遊戲,打完就玩完了。
惠王關注的卻不是匡章,而是擁有匡章的齊湣王。
楚國去勢了,能夠與秦角力的,惟有東方大齊。
齊國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齊國再與楚、趙、魏、燕結成縱親。魏、燕可忽略不計,但齊、楚合力,外加一個胡服騎射的趙國,迅即將秦楚和談之後惠王一路歸來、遊山玩水的大好心情沖了個蕩然無存。
能夠化解蘇秦縱勢的,只能是張儀,而張儀卻堅持要守在韓國。是的,惠王完全明白張儀為何要守要韓國。五國結盟之後,秦國是萬不能失去韓國的。
夜深了。
惠王長嘆一聲,離開御書房,若有所失地回到後宮。
侍寢的是羋月。
按照後宮規矩,這夜是不該輪到她的,她來侍寢是惠王欽點。這些日來,惠王越來越離不開這個膽敢在愛愛時騎他身上的風騷女人,從漢中回來后,這已是他第三次召她臨幸。
對此寵幸,羋月感恩不盡,拿出全身本領,一番折騰,幾乎將惠王吸干。
惠王累極了,倒頭呼呼大睡。
羋月也是累癱了,躺在惠王身邊迷乎過去。
矇矓中,羋月眼前現出一團黑色煙霧。
那團黑煙越聚越緊,漸漸凝成一個人形。
與其說是一個人形,毋寧說是一個巨大的黑色魔影。
那魔影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羋月嚇壞了,轉身欲逃,卻逃不動,眼睜睜地看著那可怕的魔影逼到她跟前,將她推倒在地,壓在她身上。
那魔影分開她的腿,將她牢牢制住,一隻巨口張開,口中噴出黑氣。
羋月伸出兩手,死命頂住他的下巴。
「你……你是誰?」羋月驚懼交加,舌頭打顫。
「我是來索命的!」那魔影發出恐怖的聲音,現出兩隻尖利、猙獰的獠牙。羋月感覺那聲音不是出於魔影的口,而是出於他的腹腔。
「向……向誰索命?」
「向欠賬的人!」
「我……沒有欠過你的賬!我沒有欠過任何人的賬!」
「你沒有欠過,可有人欠了!」
「誰?」
「壓你身上的那個人!」
「是你壓在我身上呀!」羋月來氣了,舌頭也活絡起來。
「我壓在你身上了嗎?」那黑影冷笑一聲。
「咦,你真是個無賴!」羋月來氣了,厲聲大罵,「你這就壓在我身上,把我壓得全身生疼,這卻賴賬不說,反倒向我討賬!你你你……你算什麼狗東西,你是非不分,你良莠不辨,你讓我噁心,噁心,噁心,真噁心!」
「喲嘿!」那魔影也來勁了,呲起獠牙,「真還沒見過你這般惡人,死到臨頭,脾氣倒還挺大哩!好吧,我這講給你聽。我要殺的是你身上的人,他出爾反爾,失信欺天,欠下我等血債,今朝我奉上天之命,特來向他討還。你擋在這兒不說,還把他摟得緊哩,這不是成心壞我的好事體嗎?」
「我摟你了嗎?」羋月怒道,「你也不尿一泡照照,自己是啥鬼模樣,我躲還躲不及哩!」
「你好好看看,這正摟著的是啥?」
羋月轉眼看去,方才頂著魔影下巴的兩隻手,竟然於眨眼間真就摟在他的脖子上了。
羋月驚呆了,大叫:「你這惡魔,你使的是魔法!」
「魔法?你成心攔我的路,成心壞我的好事,看我先拿你祭牙!」那魔影扳歪她的頭,使她的脖頸完全暴露在他的兩隻大獠牙前。
羋月嚇壞了,鬆開他的脖子,死命頂住他的下巴。
可那兩隻獠牙自行從他的嘴裡長出來,如兩根又粗又長的象牙,直直地伸向她的脖頸。
就在那對獠牙就要刺到她的脖頸之時,羋月「啊」地發出一聲尖叫,使盡全身力氣將那魔影掀翻在地,整個人也從噩夢中驚醒。
羋月大口喘氣,睜開兩眼,見自己一身是汗,身邊躺著惠王,仍舊在打呼嚕,健壯的大腿沉重地搭在她的肚皮上,膝蓋以下部分伸入她的兩腿中間,將她壓得牢牢的。
羋月看向自己,見一隻手正頂在他的下巴上,另一條胳膊伸在他的脖頸下,肘子彎起,摟在他的脖子上,這辰光已經完全麻木了。
麻木的不僅是胳膊,還有她那條從小腹就開始被壓實的腿。
夢中場景歷歷在目。
猛地想到那魔影之言,羋月由不得打個寒顫,略略一想,推動惠王。
惠王睡得正香,經她一推再推,醒了,驚訝地看向她。
羋月吃力地從他脖頸下抽出胳膊,將他的粗腿移開。
惠王抱歉地笑笑,又要睡去,羋月「哎喲」一聲,身子僵直地躺在榻上,呲牙咧嘴地忍受住血液迴流后極度麻漲的胳膊與腿。
「來來來,」惠王坐起,「寡人給你揉揉!」在她的胳膊與腿上輕輕按摩。
「我的王,」羋月感覺好受些,盯住他,「臣妾方才做個噩夢!
「啥夢?」惠王邊揉邊問。
「凶得不能再凶的夢!」
「說說!」
羋月講起那夢,將她與那魔影的對話悉數講給惠王。
惠王按摩的手僵住了。
惠王的臉蒼白了。
惠王的第一反應是那黑覡,是在太白頂上設壇、助他將洪災並瘟疫導向楚國的那個共工大神的祭司。
「你再講一遍,就是那魔影討債時說的話!」
「他說的是,」羋月應道,「你身上的人出爾反爾,失信欺天,欠下我等血債,今朝我奉上天之命,特來向他討還。你擋在這兒不說,還把他摟得緊哩,這不是成心壞我的好事體嗎?」
「愛妃聽旨,」惠王閉目有頃,摟緊羋月,「從今夜起,寡人只許你一人侍寢,且你須得整夜摟住寡人!」
「嗯嗯,」羋月連連點頭,輕聲,「我的王,您真的欠下那……那人的賬了?」
「睡吧,甭再講了!」惠王鬆開她,自己卻沒躺下,靜靜地坐在軟榻上,一直坐到雄雞啼曉,洗梳一畢,方才來到御書房,使人召來嬴華。
「娘的,真是個混蛋!」嬴華震怒了,「殺他們的是楚人,他不去楚地尋仇,反過來倒打一耙,豈有此理!」
「唉,」惠王長嘆一聲,「是寡人不該,寡人是欠他們了!」略頓,「華弟,你這就陪寡人前往太廟!」
惠王駕臨太廟,請大巫祝擺上共工大神的祭壇,按祭天規格擺下祭品,焚香磕頭,許願在終南山太白頂立共工廟一座,四時祭祀。
巫事做過,惠王仍不放心,旨令大巫祝在咸陽城布下捉拿陰魔的天羅地網,又旨令宮中侍衛甲不離手,晝夜輪替,太廟巫祝持法器跟從守護。
為安全起見,惠王哪兒也不去了,每天只守在王宮裡,御書房、寢宮、朝殿三地輪轉,且每一處都設有三重甲士守護,其中一層甲士持的是大巫祝特製的驅邪之器。入夜,卧榻上,惠王也只讓羋月侍寢。
如是過有十餘日,平安無事,羋月再也沒有夢到那個魔影,惠王也漸漸睡得踏實。
惠王的心安定下來,再到太廟,給共工大神又設一祭,現場撥出足金一百鎰,旨令嬴華前往終南山太白頂為共工大神修築大廟,請專業祭司守駐,四時祭典。
做完這些,惠王的心方才踏實下來,旨令於次日大朝,朝會中大夫以上群臣。
從漢中回來,惠王還沒顧上召集大朝。此番朝會群臣,他必須理清並明確當下朝務。與楚國的戰事暫時緩和,之前的朝務是戰,眼下需要調整為耕,而事關國家戰略方向的調整,身為主君,他要首先從紛亂的頭緒中理出一條清晰思路。
當下最大的朝務可歸為兩類,一類是內,改戰為耕,與民休息。連番大戰,近二十萬傷亡及錢糧消耗,不僅是民眾,即使朝廷也吃不消了。幸虧蘇秦阻止,否則,楚熊真要發瘋,血拚秦國,於秦人來說,最好的結果,無非就是與楚人同歸於盡。另一類是外,蘇秦縱盟五國,趙國胡服騎射,楚太子質押於齊,齊、楚再度合盟,韓國歸還宛城,等等,一系列的天下大勢變化如何應對,他必須有個明確。
再有一樁大事,就是嬴盪。
想到嬴盪,惠王心裡一震。
是的,該向這孩子說點兒什麼了。
惠王不再遲疑,使內臣召來嬴盪,帶他前往先君孝公的怡情殿,從密室里取出那個石匣子,對他緩緩講起孝公大行之前所發生的往事,包括孝公之夢、枯井覓匣等,最後提及三隻黃鳥。
嬴盪撫摸那隻石匣子,目光落在上面所刻的先知文字上:「周數八百,赤盡黑出;帝臨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盪兒,」惠王盯住太子,「這個石文,你作何想?」
「回稟父王,」嬴盪握拳,「沒有什麼是拳頭搞不定的!」
「有。」
「何物?」
「你的心!」惠王指向他的心。
「是的,父王,」嬴盪興奮,再次握拳,「我的心比烏金還硬!」
「他人的心也是。」
「哼,」嬴盪應道,「那就試看誰的心更硬了!」
「盪兒,」望著這個恃力輕智的兒子,惠王長嘆一聲,閉上眼去,良久,睜開,盯住他,語重心長,「你須記住,拳頭是永遠服不了人心的,不過,有一物可以!」
「何物?」
「此物!」惠王從袖管里緩緩摸出一卷竹簡,遞給他。
「這不是《商君書》嗎?」嬴盪瞄一眼,脫口而出,「兒臣早就遵循父王之命,閱過多遍了!」
「閱過多遍,遠遠不夠,你要日日讀之,時時念之!」
「兒臣遵命!」嬴盪應過,似是想到什麼,「對了,父王方才講到,先君大行,要帶走三隻黃鳥,兒臣沒聽明白。」
「過去的事,就讓它成為過去吧。」惠王復嘆一聲,「寡人可以不用黃鳥,你不可!」
「黃鳥是誰?」嬴盪繞在三隻黃鳥上。
「好吧,你一定要問,寡人這就告訴你。三隻黃鳥,一隻是商君,一隻是甘龍,還有一隻,是老太傅,你的虔阿公。」
「虔阿公?」嬴盪眨巴幾下眼睛,「虔阿公不是……安享晚年了嗎?」
「虔阿公得以安享晚年,一是他自請引退,二是血濃於水,寡人於心不忍。」
「敢問父王,您所養的三隻黃鳥是誰?」嬴盪冷不丁問道。
「這個……」惠王盯住他,「寡人沒有黃鳥!」
「兒臣曉得他們是誰!」嬴盪陰陰一笑,「一隻是張儀,一隻是魏章,還有一隻,兒臣迄今沒看出來!」
「嬴盪!」惠王猛地斂神,指住他的鼻子,聲色俱厲。
嬴盪嚇一大跳:「父王——」
「寡人明示你,」惠王一字一頓,「寡人沒有黃鳥!張儀不是黃鳥,他是你的姑父!魏章不是黃鳥,他是你的——」略頓,「不說這個了。寡人再示警你一事。秦國大業,最大阻力是合縱,最大的敵人是蘇秦。只要蘇秦在,秦國就離不開張儀!」
「兒臣明白。」
「明白不可,你須記下!」
「兒臣記下了。」
「去吧。」惠王指向殿門。
嬴盪走出。
聽到嬴盪的腳步聲漸去漸遠,惠王復嘆一聲,緩緩閉目。
有頃,惠王眼睛沒睜,聲音卻是說給候於旁側的內臣:「傳旨相國,請他速回咸陽。」
內臣應過,剛要安排傳旨,外面風聲大作。
惠王打個驚顫,起身:「回寢宮!」
內臣召人,負責守護的數十甲士並兩名手持降魔法杖的巫祝迅即現身,簇擁惠王回到寢宮。
寢宮門外,羋月聞訊,已在恭迎。
風很大,天空布滿烏雲,但雨沒下來,也沒雷聲。
一夜無事,羋月也沒做噩夢。
雞啼頭遍,惠王起榻,沐浴更衣,換上王服。
風停了。天空陰沉沉的,不知多少層黑雲將咸陽城完全籠罩。奇怪的是,空氣仍舊是乾爽的,幾乎嗅不到任何水汽。
宮城內外是死一般的壓抑。
與任何一次大朝一樣,有不少雜音傳過來,細細聽去,大體可以辨出三撥人,一撥是趕往前殿的朝臣及遠處宮門外面的送行人馬,一撥是負責警戒的甲士,似乎在分派崗位,還有一撥是負責驅邪的巫人。
朝鐘響過三遍,朝臣們都已進殿。
在近百衛士與巫人的簇擁下,惠王疾步趕往大殿,由偏門步入。
惠王跨進,偏門隨即關上,門外守著四名甲士並兩名手持法器的巫人。
殿堂上,朝臣逾百,分作數排黑壓壓地筆直站著。
內臣候立於側,高聲唱宣:「王上駕到!」
隨著唰唰聲響,眾臣齊刷刷地正襟跪下,叩拜於地,異口同聲:「我王萬壽!」
惠王健步登上王位,正襟坐下,威嚴的目光掃向眾臣,聲音緩緩的:「眾卿平身!」
「謝王上!」眾臣起身,依序站定。
就在此時,大殿外面,天空愈發陰沉,空氣愈發凝滯。
陡然,空中掉下一個火球。
那火球約有人頭大小,直落下來,發出刺目的光。
負責守護的所有衛士並巫人無不被這光團嚇傻了,呆若木雞,誰也不敢看它。
那火球落到地面,彈起來,之後一下接一下地朝大殿方向滾彈過來,一邊滾動,一邊發出耀目的白光。
不知是誰識得此物,大叫:「是滾地雷!」
聽到滾地雷,所有衛士全都閃躲。
那火球彈向惠王剛剛走過的偏門。
偏門關得極緊。那火球正要撞門,一巫人舉起法杖辟頭打去。
巫人的法杖尚未打到,先自倒地,法杖著火。
滾地雷放棄偏門,彈跳著滾向正門。
正門守著更多甲士,但所有甲士盡被它的強光照得睜不開眼,紛紛拿甲衣遮眼。
滾地雷徑直滾向殿門。
兩扇殿門緊緊關著。
門檻下面有一小孔,是專門留給宮貓進出以捉耗子用的。那火球竟然變化身體,如長蛇般從那方孔里直鑽進去。
所有甲士驚呆了。
「快,打開殿門!」宮尉大叫一聲,打開殿門,卻是遲了。
整個大殿被那火球照得亮如白晝,所有朝臣全嚇傻了,誰也不曉得發生何事,無一人敢動。
大殿正中是一條可并行四人的通道。那火球沿著通道一跳一跳地滾向王座。
顯然,惠王曉得在發生什麼,一臉驚懼。
一切發生得太快,惠王欲逃不及,欲叫不得。眼見火球跳到跟前,惠王於情急之下抓起王璽,朝它狠命擲去。
卻是遲了。
那火球如一隻輕猿,只幾下就滾彈到他的身前,剛好撞上尚未完全扔出的王璽。隨著一聲爆響,王璽被炸得粉碎。
巨大的爆炸氣浪並聲響震倒了所有朝臣。
惠王被雷電擊中,倒在地上。
惠王面前的龍案連同周邊物體全都起火,站在惠王旁側的內臣也被震倒,昏迷不醒。
惠王動也不動,任由烈火焚燒。
「父王——」太子盪最先回過神來,大叫一聲,撲向惠王。
眾臣也都爬起,紛紛解衣脫帽,扑打火苗。
「快,水,水!」司馬錯大叫。
為防火災,大殿門口各擺一隻巨大的水缸,缸中盛滿清水,缸后擺著一摞子銅盆。隨著司馬錯的叫聲,軍尉命令甲士排作兩隊,將一盆盆的清水飛速傳進。
嬴盪與司馬錯分別接過,先澆滅惠王身上的火苗,再澆向其他火頭。
火熄了。
再看惠王,早已駕崩,全身遭雷擊火焚,已經不成人形。
「王上——」朝臣們跪在地上,大放悲聲。
公子疾朝公子華嘀咕幾句,公子華起身,急步走到放聲悲哭的太子盪跟前,急急耳語。
太子盪打個驚戰,忽地起身,聲如洪鐘:「諸卿,諸大夫,聽旨!」
聽到是太子嬴盪的兇狠聲音,朝臣們無不止哭,齊刷刷地看過來。
「此時此地所發生之事,你們誰也沒有看見,必須讓它爛在心裡!」嬴盪幾乎是厲聲,神色威嚴,「先王是為秦民,是為秦國,是為天下,操勞過度,於今日早朝意外駕崩。自今日起,舉國大喪,致哀七日!」
眾臣面面相覷,繼而跪叩於地,異口同聲:「臣領旨!」
「諸卿,諸大夫,」嬴盪接道,「眼下未到致哀辰光,誰也不許哭,全部到偏殿去,為先王默哀!」轉對公子華,「華叔,封閉宮門,旨令所有宮人、衛士、繁雜人眾,不可喧嘩,不可交頭接耳。凡妖言惑眾者,誅殺九族!」
「臣領旨!」公子華朗聲應道。
「召御醫、殮人入殿,為先君定妝!」嬴盪轉對御史車衛君,壓低聲音。
「臣領旨!」
一日之內,趙武靈王接到兩個特大喜信兒,一個來自秦國,秦惠王駕崩了;另一個來自中山,江姬及公子元楞被處死之後,中山新王在陰公協助下,進一步迫逼江氏一族,江公欲起事,使人向趙王求助。
武靈王強壓興奮,連做二事:使信使赴大梁召請蘇秦,使肥義善待江公使者。
肥義厚待江公使者,向他轉達趙王口諭,對江姬及公子元楞遇難及江氏一族的當下處境深表同情,對不義之君的惡行深惡痛絕,並承諾說,如果江公起兵,趙王願意站在江公一側,要人給人,要槍給槍,要錢給錢,要兵給兵,助江公誅殺不義之君,為中山人匡扶正義,立江氏一族所推舉的王室公子為王。
江公使者喜不自禁,急不可待地趕回稟報。
不消旬日,蘇秦亦由大梁馳邯鄲,馬未停蹄,直接入宮覲見趙王。
「蘇子,」一向沉穩的武靈王也是喜極,急不可待,「寡人所候的機緣,終於到了!」
「可是中山之事?」蘇子淡淡一笑。
「正是。」武靈王扼要述過中山江公使者向他求助一事,盯住蘇秦,「寡人這請你來,是謀議如何少死些人!無論如何,中山人馬上就是趙人了!」
「善哉我王!」蘇秦拱手,「我王可有取中山良策?」
「呵呵呵,」武靈王搓搓兩手,捋一把鬍鬚,「是有一策,但在蘇子面前,不敢稱良!」
「請問王之策?」
「待江公起事,」武靈王躊躕滿志,「中山王必將出兵彈壓。江公勢力多在太行山中,易守難攻,中山王師必傾其力。此時,寡人可兵分五路,由南北西東四個方向攻打中山。主力為南路,出自邯鄲,強渡槐水,向北攻打;西路出自淶源,分兩路東出,一路出井陘,直擊中山內臟;一路出拒馬河,攻打紫荊關,配合北路;北路出自代地,經由軍都徑,與燕人由北向南合擊,東路為舟船,經河水至大野澤,封鎖河道,主要是防止中山人東躥。」
「我王好策!」蘇秦豎起拇指,「此為軍事,非臣所長。」
「是的,是的,」武靈王笑道,「寡人急請蘇子,為的是邦務!」指向北方,「此戰非同小可,寡人志在必得。但要吞滅中山,寡人雖有勝算,但心裡仍舊忐忑。總聽蘇子講,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所謂上兵,乃不戰而屈人之兵。不過,寡人早看明白了,要想拔掉中山這根毒刺,不戰是不行的,必須用其次,而寡人所念,不過是其下,伐兵與攻城。寡人眼巴巴地望著蘇子來,為的正是求您的上策,伐交與伐謀!」
「謝我王信任!」蘇秦拱手,「臣以為,就中山之事伐交,我王可借五國縱親會盟良機,派五使問聘列國。一是問聘齊王,重申不干涉宋國之事;二是問聘魏國,重申不干涉衛國之事;三是問聘韓國,可讓出上黨地區所爭議二邑;四是問聘燕國,助燕收回其下都並中山所佔之地;五是問聘秦國……」
「秦國?」武靈王重複一聲,幾乎是呢喃。
前面四使,之前曾與蘇秦議過,只這問聘秦國,武靈王尚未想透。無論如何,縱親以秦為敵,以制秦為旨,身為縱親的發起國,趙國若是前往敵國問聘,叫其他縱親國去作何想。
「大王,」蘇秦侃侃應道,「當年先君駕崩,秦王使人前來邯鄲憑弔。今秦王駕崩,我王亦當使人前往致哀才是!」
「嗯,這倒是個理。」武靈王捋一把鬍鬚,「依蘇子之見,使何人致哀為好?」
「陳軫。」
「陳軫?」武靈王怔了,「他……在何地?」
「邯鄲。」
「啊?」武靈王一臉錯愕。
陳軫的家暫時安處在一個略略偏僻的街道上。
與其說是街道,毋寧說是一個大衚衕,窄到只能行下一輛車。如果走到半道,對面也來一輛車,就須得有一輛退回去,因而,但凡有車拐入此街,御者就得先站到車轅上照個高。
車身比通常輜車寬大數尺的王輦及其餘宮車自然是通不過的。
武靈王吩咐御者守在衚衕外面,扯起蘇秦徑走進去。宦者令帶著幾個宮人抬下幾箱厚禮,與幾名侍衛跟在身後。
蘇秦叩門,開門的是陳軫。
見一群胡人來到門口,陳軫先是一怔,繼而認出蘇秦,既驚且喜,連連拱手:「哎喲喲,我的蘇兄呀,這方趙地就是靈氣,在下剛剛對你白嫂子念叨幾句蘇兄,蘇兄這就到了!」
「陳兄選下這處寶地,真正難尋哩!」蘇秦回個禮,指向趙王,「在下——」
「在下趙雍,」不待蘇秦引見,武靈王跨前一步,拱手,「不知陳先生大駕光臨僻壤,失禮,失禮!」
「趙雍?」陳軫打個驚怔,見他除一身胡服之外,並無特徵,遲疑一下,盯住他,「可是趙王?」
「正是寡人!」
「哎喲!」陳軫驚叫一聲,撲嗵跪地,「草民……陳軫叩見趙王!」
武靈王猝不及防,待反應過來,陳軫已經叩下了。
「先生,快快請起!」武靈王拉起陳軫,上下打量他,笑道,「先生名聞天下,寡人久慕,只不得見,沒想到先生竟然悄無聲息地光臨趙地,真叫寡人喜不自禁哪!聽蘇子說,先生喜得貴子,寡人聊備薄禮,特來問候!」轉對宦者令,「上禮!」
宦者令使人抬上幾個大禮箱。
陳軫又要叩謝,被趙王扯起,與蘇秦等直入院中。
巷子不大,院子倒是不小,被人打理得乾淨整潔。
陳軫調整席次,擺出南面尊位,恭請武靈王坐下,自與蘇秦於陪位坐了。
三人再度客套幾句,武靈王移至正題,拱手,語氣懇切:「寡人此來,除拜望先生之外,另有一事求請先生!」
「求字軫不敢受,大王請講!」
武靈王看向蘇秦。
「陳兄,」蘇秦接道,「秦國出事了。」
「哦?」陳軫一怔,盯住他,顯然尚不知情。
「秦王駕崩,其子嬴盪繼位,謚其號為惠文,舉國治喪!」
陳軫閉目,眼前浮出嬴駟,良久,淚水出來。在這世上,能夠知他、用他且能讓他真心敬服的人無外乎二人,一個是眼前的蘇秦,另一個就是秦王嬴駟。
「先生,」武靈王拱手,「秦國大喪,寡人不勝悲哀,本欲親往憑弔,無奈國事繁冗,一時脫不開身。寡人慾使他人代行大禮,可遍視朝中,竟無可意者。求問蘇子,蘇子舉薦先生,寡人適才得知先生已光臨敝邦,不勝欣喜,亦不勝惶恐,即刻拖蘇子冒昧登門,有擾先生了!」
「軫謝大王厚愛!」陳軫略略一想,回禮,「軫舉家奔趙,寄身大王福地數月矣,飲趙水數月矣,食趙粟亦數月矣,理當報效大王,是以大王之命,軫不能不從!」
「謝先生!」武靈王拱手謝過,轉對宦者令,「宣讀詔命!」
「陳軫聽旨!」宦者令摸出詔命,朗聲宣道。
陳軫離席,叩首。
「奉天之命,冊封大賢陳軫為趙國客卿,賜客卿府宅一座,駟馬輜車一乘,黃金三十鎰,玉圭一對,絲帛三十匹,臣僕十名。欽此,趙王雍。」
「臣軫受命,謝大王厚賜!」
「客卿陳軫聽旨!」武靈王朗聲。
「臣聽旨。」
「寡人拜客卿陳軫為特使使秦,擇吉日出行,使命是,憑弔先秦王,與秦睦鄰結好!」
「軫受命!」
宣完詔命,武靈王告辭,陳軫送客回來,方與蘇秦敘舊,叫夫人抱出已有幾個月大的嬰兒。
「叫何名字?」蘇秦接過孩子,逗他一會兒,遞給伊娜。
「還沒定下呢。」陳軫支走伊娜,笑道,「我起了三個名字,只待蘇子釐定!」
「在下榮幸。」蘇秦笑了,「說說,都是何名?」
「一曰康衢,二曰坦途,三曰畛陌。」
康衢為可供王輦賓士的寬大馳道,坦途為可錯駟馬之車的雙驅馬路,畛陌則為僅供牛車通行的田間小道。
「哈哈哈哈,」蘇秦大笑幾聲,「陳兄這與路道飆上了。只是這路道哪能越走越窄哩?」
「唉,」陳軫苦笑,「在下生就個奔波的命,這小子也是在道途中搗騰出來的。至於這道越走越窄,正是在下此生的寫照啊。想當年,在下至魏,一心欲搏的是大魏相位,一心欲爭的是天下巨賈白圭,可謂是雄心萬丈,只可惜時運不濟,在下向上的攀爬之道就越走越窄了。迄至今日,在下好不容易想開了,只欲覓個偏遠角落了此殘生,不想蘇兄這又吼動在下上路,你說這……」
「在下以為不然,」蘇秦應道,「就在下所見,陳兄的路非但沒有走窄,反倒是越走越寬了,因為陳兄的心,是越開越闊了。一如陳兄方才所說,陳兄是想開了。想開了,就放下了。放下了,也就通透了。是以這孩子,在下以為當叫康衢。」
「你呀,」陳軫笑出幾聲,「真會安撫人。好吧,康衢就康衢!」
「對了,陳兄,」蘇秦回他個笑,轉入正題,「在下請你遠走這趟秦地,一是為嬴駟,二是為張儀。」
「為嬴駟可解,為他張儀呢?」陳軫盯住他。
「先秦王不在了,張兄的日子怕就不好過了。你代在下去看看他。如果張兄開心,我就放心了。如果張兄不開心,你就請他過山東來,在下在函谷關外恭候!」
「蘇子請他過山東,來做什麼呢?」
「合縱,摒秦。」
「嘖嘖嘖,」陳軫吧咂幾下嘴唇,「蘇子別不是異想天開吧?」
「唉,」蘇秦長嘆一聲,「陳兄啊,這天,它開也好,它不開也好,在下終歸是可以想想吧!」
在陳軫奉趙王使節使秦的同時,武靈王又使人分別出使,大夫仇液至韓,大夫王賁至楚,大夫富丁至魏,大夫趙爵至齊,各奉使命予以問聘。
至於燕國,武靈王就直接拜託蘇秦了。
邦交諸務安排完畢,武靈王開始秘調三軍,傾趙國之力,集車、騎、步卒等二十餘萬眾,兵分五路,以泰山壓頂之勢逼向中山國境:使牛翦統領趙國輕騎,出淶源邑,攻佔井陘關、紫荊關,直擊中山腹地,是謂西路;使趙希統率草原胡騎,出居庸關,助燕軍南攻,收復下都武陽,是謂北路;使趙與統率山地步卒,佔據山地,配合江公叛軍;使肥義統率舟船,封鎖河水並易水、槐水;擔任主攻的中路則以趙袑統領右軍,許鈞統領左軍,趙章統領中軍,渡槐水北征。
就在武靈王部署大軍之時,中山內亂了。得到趙王承諾的江公舉全族之力,集山地丁壯逾兩萬人,襲擊井陘等山地要塞,奪占井陘關。
井陘塞堪稱中山最重要的關塞,中山王聞報大驚,急召司馬熹、公孫宏謀議,三人深悔未能及時鏟草除根,終致釀出禍端。中山王調遣銳卒三萬,前往奪關。江公的叛軍據險死戰,同時向趙王再度求救。危機關頭,牛翦所部逾萬騎卒趕到。
與此同時,趙軍其他四路亦不宣而戰,同時從四個方向對中山國境發起全面猛攻。四方急報傳至靈壽,中山王驚慌失措,靈壽城內人心惶惶。
在戰爭全面打響的第三日,中山王正式收到趙武靈王的戰書,曆數他殺死母妃江姬、誅殺兄弟、侵犯燕國、迫害江氏、貪圖安樂、驕奢極欲、後宮淫亂、醉生夢死、巧取豪奪等共一十二宗罪,不仁、不孝、不義、不悌佔全,堪稱是罪大惡極,氣得他拔劍斬殺呈送戰書的趙國信使,詔命全國丁壯拿起武器,保家衛國,誓與趙寇血戰到底。
然而,一切皆遲。
由於井陘塞為江公叛軍先一步佔領,經過長期籌備的數萬趙國騎卒由井陘關絡繹而出,中山軍失去地利,開始潰退,但無論如何也快不過趙國騎卒,退路被迅速切斷。與此同時,趙騎一部迅速插向槐水北岸的中山長城防線。中山長城是專對趙國設置的,只壘起一面石牆,前為槐水,作天然屏障。中山數萬守軍躲在石牆後面,正全力以赴地防禦正在槐水對岸籌備渡水的十萬趙國大軍,不想卻背後受敵,數以萬計的趙軍騎卒由井陘塞賓士過來,伏在牆頭的中山步卒紛紛成為他們的靶子。槐水北岸長城全線潰散,多段城牆插上趙軍旗幟。十萬趙軍再無阻礙,不慌不忙地渡過槐水,毀掉中山城牆,如排山倒海一般殺進中山國境。
經過三日苦戰,中山全境無處不起烽火,由樂毅引領的五萬燕軍在趙國胡騎的支援下,將下都團團圍困,中山人控制的紫荊關也在趙、燕毛十萬軍士的雙向夾攻下失陷,逾萬中山將士大多戰死。主將趙希依據武靈王旨令,將下都及北易水等原燕境內被圍困的中山軍交給樂毅引領的燕人,自率胡騎涉過中易水,由北側撲入中山腹地。
一時間,除肥義的舟船軍卒之外,四路趙軍幾無遮擋地殺入中山腹地,將中山軍卒分割包圍於幾座防禦堅固的城邑。
都城靈壽被完全孤立,城外趙軍越聚越多,從城門樓上望去,各個方向皆是趙軍連營,旌旗招展。
中山國的數百里鄉野幾乎全被趙人控制。武靈王早將中山人視作子民,詔令趙軍嚴守軍紀,不可擾亂中山人生活,同時四下張貼告示,只要中山人放下武器,既往不咎。江氏、樂氏等受到中山王族壓制的部族紛紛活動,四處遊說,在鄉野的中山人這也看明情勢,曉得趙王是成心吃掉中山國的。胳膊擰不過大腿,不少人選擇放下武器。
真正抗拒的是陰公等在朝廷得勢的幾個部族。
到這辰光,武靈王反倒不急了,連綿不斷地將這些年儲存的糧草運入中山,確保部卒不犯中山人的私財。中山鄉民漸漸安定下來,不再對趙人反感,更多人放下兵器。
三個月之後,在蘇秦遊說下,燕國下都武陽的近中山三萬守卒全部降燕,中山所佔燕土亦悉數被燕人收回。中山境內,所有邊關、要塞及大片鄉野落在趙人手裡。陰公的老家肥邑,在肥義的支持下,淪為隸民的肥氏一族奮起暴亂,與趙人裡應外合,攻陷肥邑,滯留於城中的陰氏一族大多被殺。再后一月,隨著房子、石邑、中人、扶柳的先後淪陷,方約數百里的中山國僅余靈壽一座孤城,全部守卒不到三萬,逃無可逃。
時已入冬,北風刮起來,第一場風雪落下。
就在武靈王與眾將謀議最後一擊時,蘇秦來了。
「敢問我王,」在武靈王講完全部攻城方案之後,蘇秦拱手,「我王是要得到一個完整、富饒、活力四射的靈壽,還是要一個殘破、貧賤、死氣沉沉的靈壽?」
「寡人探過,中山王是不肯降的。」武靈王苦笑一下,拱手回個禮,指向外面尚未化去的薄薄雪地,「冬天已經來了,我三軍將士不能長期居住在帳篷里,是以靈壽須在冬至日之前拿下。」
「臣聞一言,」蘇秦應道,「窮獸莫逼,窮寇莫追。就眼下情勢,中山王、陰公、陰姬等人不是不肯降,是不能降,因為江氏一族皆在城外候著,斷不會放過他們!」
「你說的是!」武靈王傾身,「蘇子可有取城妙策?」
「策有一個,不能算妙。」蘇秦看向几案上所擺的攻防沙盤,指著東門,「我王可網開一面,就是這兒,東城門,放中山王出走。」
「放他去哪兒?」
「齊國。」
「齊王肯收留他?」
「巴不得呢!」蘇秦應道,「齊王若得中山王,就是握住一枚對付我王的棋子。」
「他有這枚棋子在手,還不——」武靈王苦笑一下,止住話頭。
「中山全境既已歸趙,只要大王治理得當,中山人心服,就沒人記起這個中山王了。再說,齊王的目標不是中山,是宋國。他拿中山王在手,不過是備個萬一。大王既已應承宋國,待齊國謀宋,只要大王守信,中山王就是一枚廢子。大王若是強行攻城,中山王無路可退,必拚死一搏。我王今日已得中山,中山人無不是趙人,同為趙人,若為這枚廢子互相廝殺,臣以為不智。」蘇秦應道。
「蘇子所言甚是!」武靈王想通了,傳旨李疵。
眼見自己一步一步地將棋局走至死處,司馬熹有點兒慌神了。好在誅殺江姬並公子元楞並不是他的主謀,是中山王、陰公與公孫宏的合力。然而,司馬氏一家皆被困在靈壽城裡,一旦城破,就不會有人聽他解釋。因而,當李疵與他談及趙王的旨意,司馬熹兩眼放光,當即召到公孫宏,二人謀議妥當,入宮覲見中山王。
趙人圍城數月,並無一輪進攻。中山王初時驚懼,緊張,日久也就鬆懈了。
「大王,」司馬熹稟奏,「冬天來了!」
「是哩。」中山王裹一下身上的裘衣,盯住他,曉得他有話要說。
「趙人仍舊住在野外的帳篷里。」司馬熹指向外面。
「咦?」中山王盯住他,眯起眼睛,「相國之意不會是……要寡人邀請他們入城吧?」
「不是,」司馬熹一臉憂慮,「是趙人要攻城了!」
「你……你怎麼曉得?」中山王震驚了。
司馬熹看向公孫宏。
「大王,」公孫宏接道,「是趙使講的,說是奉趙王旨意!」
「趙王怎麼說?」中山王傾身。
「趙王旨意是,」公孫宏壓低聲音,「趙王提供我王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是守城,與趙人血拚。我若守住了,趙王退兵。我若守不住——」頓住話頭。
「另一條呢?」中山王急問。
「放大王出城!」
「出城?」中山王怔了,「哪兒去?」
「齊國。」
「齊王他……為燕國之事,恨著寡人呢!」
「眼下不會恨了。」司馬熹接道,「趙人獨吞中山之地,齊王眼紅呢。但這辰光齊王聽信蘇秦,再入縱盟,與楚、趙、魏、燕四國在大梁剛剛結成縱親,趙王伐我,齊王不便於強行干預,但心裡不爽。只要我王入齊,向齊王求救,齊王就得借口,或可迫使趙人助王復國!」
中山王看向國丈江公。
江公一直坐在旁側,兩眼閉合,未出一聲,見女婿看過來,方才睜眼,盯住司馬熹:「趙王可說怎麼出城?」
「趙人撤離東城門,為我王留出一條馳道。我王可東奔至河,趙人有船接我王渡過,送我王至齊!」
「要是趙王使奸呢?」
「趙王有個條件,就是我王出城之後,留下旨令,使三軍放下兵器,打開城門,放趙人入城。」
「不成!」中山王一拳震幾,幾乎是吼,「這是投降,中山人的血里沒有這股奴性!」
江公閉目。
「王上,」公孫宏小聲,「我四面受困,山地、鄉野盡被趙人所佔,既無處可走,也無救援,守在孤城,只有一個結局……」略頓,「是以臣以為,走為上!」
「王上,」司馬熹亦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昔年魏人樂羊伐我,克我顧都,走先君恆公。之後,恆公又憑一己之力復國。今趙人再度克我全境,靈壽不保,我王若是……」
「不要說了!」中山王擺手止住他,看向眾人,「寡人往投齊地,你等籌備去吧。」
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在李疵安排下,江公、公孫宏等人護送中山王訾??並王后陰姬等眾分乘二十乘輜車,攜帶大量珠寶,出逃東城門,一路向東,至河水處,有肥義部眾奉王旨接引,渡河東去。次晨,司馬熹傳示王旨,洞開四門,靈壽歸趙。
接后數日,在解除中山人的全部武裝之後,武靈王依之前約定,立江公薦舉的中山先王厝的庶子姬尚為中山國君,拜江公為中山國相,貶司馬熹為庶人,中山國的其他朝臣也都或用或貶或罰,一一處置。
中山人舉境臣服,悉聽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