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鬼谷子的局15》(8)
破縱局武王伐韓為故人秋果殉義
嬴盪是在惠王駕崩的當日坐上龍位的。
嬴盪是惠王多年前詔告天下的合法儲君,加上公子疾、公子華、司馬錯等一幫老臣擁戴,整個登基過程沒有任何波折。
舉國大喪七日,之後是七七孝期,嬴盪除去重新任命一應朝臣之外,什麼也沒做,只在惠王靈前守孝。
張儀是在惠王大喪的第七日趕回咸陽的,伏在靈柩上,哭得那叫個痛心。
三七之日,前來為秦惠王弔唁的趙使陳軫到了,帶著趙王的厚禮。天下諸王中,嬴盪獨服趙武靈王,尤其是趙國大行胡服騎射,武服林胡、樓煩二國,這又兵指中山,實在讓他刮目相看。
嬴盪陪伴陳軫來到惠王靈柩前面,陳軫叩拜於地,捶地痛哭,邊哭邊吟他一路想好的悼辭:「惠哉我王,恩義浩茫;聞王仙去,臣軫哀傷。回憶當年,落荒於魏,無處可投,西躥狼狽。前來投王,王不嫌棄;知軫信軫,同情結義;扶軫於潦倒,賜軫以美姬;使軫於楚郢,待軫以真意……惠哉我王,何走匆忙;嗚呼哀哉,臣軫悲愴……嗚呼哀哉,臣軫悲愴……」
陳軫哭過一陣,再次行過大禮,閉目良久,兩手伏在柩上,額頭碰著靈柩,扼要傾訴了這些年來他在楚地是如何走過來的,末了放聲再吟:「臣有幾樁好事,一併奏稟我王。昔年我王賜臣的美姬,名喚伊娜。為不負我王使命,臣將伊娜送給先楚王,以結其心。之後楚王崩,臣聞伊娜悲苦,以重金將其贖回,娶其為妻,以追念王恩。伊娜亦不負我王恩義,為臣生下一女,名喚合玉,今已長發及肩,亭亭玉立,琴棋詩畫,無所不通;今又為臣誕下一子,名喚康衢,眉端目正,唇紅齒白,眼神炯炯,笑臉常開。早晚看到伊娜,臣軫就會想到我王,因為伊娜是我王所賜;早晚看到一雙兒女,臣軫也會想到我王,因為他們也是拜我王所賜。我王之恩,臣軫……臣軫何以為報……何以為報……何以為報……我的王啊……」
陳軫吟至傷心處,大放悲聲。
陳軫情真意切,武王聽得傷感,不由得也念起惠王對他的種種好來,悲從中來,張開大口,嗚嗚咽咽地伏柩號哭。在場臣僕,無不受到感染,哭聲響徹靈堂。
弔唁禮畢,武王盛情款待陳軫,邀他回秦,為秦做事,甚至有意舉國以托,拜他相位,由他接替張儀。陳軫謝過,回稟說,待他向趙王復完使命,再考慮來秦效力。武王是個爽快人,當即賜他金玉若干,美姬兩名。
陳軫謝過恩,辭別出宮。
列國館驛離相國府不遠,走路也就兩刻鐘。
這日傍黑,陳軫用過晚膳,優哉游哉地信步走到府門,報過門戶,遞上名帖。
見是趙國使臣,門衛不敢怠慢,急稟張儀。
約過半個時辰,天色完全黑定,才有人迎出來。
是相府的家宰小順兒。
小順兒引領陳軫在府里連拐幾道彎,走進一個小院落,禮讓一下,轉身走了。
院子里黑乎乎的,只在主房的堂間亮著一盞燈。
陳軫走進去,不見一人,只在廳中擺著兩個席位,一主一客。
陳軫重重咳嗽一聲,不見應和。
陳軫略略一想,於客席正襟坐下,閉目,靜定。
陳軫坐呀,坐呀,一直坐到夜半,坐到燈油耗盡,仍舊不見一人。
雄雞啼曉,燈早熄了,可陳軫仍舊坐著。
又過一個時辰,晨陽爬至一竿子高,不遠處傳來僕從呼叫用膳的聲音,但不是叫他。
又過半個時辰,一陣腳步聲響過來,一人快步入院。
那人在堂中住步,站有一刻,繞他連轉三圈,不無誇張地在主位坐定。
「嘖嘖嘖!」對方的嘴巴里吧咂出三聲。
陳軫睜眼,拱手:「趙使陳軫拜見相國大人!」
「呵呵呵呵,」張儀沒有回禮,給出幾聲輕笑,「昨晚聞報,說是趙使到訪,又說是陳軫大人,在下懵了。在下想呀,想呀,想了整整一個晚上,直到現在,仍舊沒想明白,大楚國的陳上卿怎麼就一下子成了趙使呢?」
「在下慚愧,讓相國大人費心了!」陳軫又是一拱手,「在下攜妻拖女入趙,得聞先王崩天噩耗,遂受趙王之託,趕赴咸陽憑弔先王。」
「趙使既為憑弔先王而來,緣何不到宮中憑弔?」
「已經憑弔過了!」
「哦,」張儀誇張地吸一口氣,「抱歉,抱歉,是在下無知了!敢問趙使,此來敝府,竟還蹲守一宿,可有妙辭以教在下?」
「非蹲守,坐守而已。」
「呵呵呵,是在下用詞不當,抱歉了。」張儀抱下拳,「能坐一宿,亦見功夫,在下示敬!」再次拱手,傾身,「趙使為百忙之人,此來是為憑弔先王,既已完成使命,趙使理當回馳邯鄲,向趙王復命,這卻蹲,哦,對了,是坐,這卻坐守於敝府整整一宿,必是有個因由吧!」
「是有一個。」
「是為趙王呢,還是為先王呢,抑或是為楚王呢?」
「都不是。」
「哦,在下明白了,是為昭陽!」張儀語氣篤定。
「也不是。」
「這麼說來,」張儀身子朝後一仰,「別不是為趙使自己嘍?」
「不是。」
「咦?」張儀坐直身子,盯住他,來勁了,「說說,是為何人?」
「一個相國大人熟悉的人,」陳軫朝空中拱個手,方才給出答案,「在下恭候大人整整一宿,是應六國共相蘇秦之託!」
張儀震動了,深吸一口氣,憋在肚裡。
「不瞞張大人,」陳軫拱手,「在下此來使秦,是蘇秦向趙王舉薦的。蘇秦舉薦在下,一為憑弔先王,二為拜謁張大人。」
張儀緩緩呼出所憋的氣,語氣不再戲謔,抱拳:「蘇兄他……可有說辭?」
「你的蘇兄說,」陳軫微微閉目,似是在回想蘇秦的說辭,「先秦王不在了,張兄的日子怕就不好過了,你代我去望望他。如果張兄開心,一切皆好。如果張兄不開心……」瞥一眼張儀,頓住話頭。
張儀候等良久,終歸急了:「他怎麼說?」
「就過山東來,在下在函谷關外恭候!」
張儀閉目。
光影漸移,空氣凝滯。
不知過有多久,張儀未出一聲。
「張子,」陳軫出聲,改過稱呼,「數十年風風雨雨,在下總算是活明白一個理兒。」
「什麼理?」張儀出聲了。
「有一個人至死也未能明白的理。」
「何人?」張儀盯住他。
「今朝晴好,若是張子得閑,可隨在下前去望望他!」
張儀的好奇心被勾起,忽地起身:「走!」
陳軫摸膜肚皮,做個鬼臉:「張子吃飽了,在下這兒還在咕咕叫呢!」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幾聲,完全放鬆下來,一把扯他趕往膳房,看著他飽餐一頓,才使小順兒駕車,在陳軫指引下趕往終南山腳。
路越走越窄,終至於沒有了。
車馬停下,陳軫、張儀沿一條溪水溯上,走有百餘步,來到一處墳堆邊。
這是一個完全被遺棄的墳堆,上面長滿荊棘,沒有碑文,沒有香火,也沒有腳印。
陳軫靜靜地站在土堆邊,良久,未出一語。
「誰?」張儀看向墳堆。
「商君。」陳軫應道。
「啊?」張儀盯住墳堆,又看向陳軫,「你……你怎麼知曉是他葬在這兒?」
「他沒有葬在這兒。分屍之後,他的四肢、頭顱與軀體,全讓他的仇家剁碎分走了,是炒吃還是做成肉醬,在下一無所知。此地所葬的,是他的囚衣與幾縷頭髮,還有幾小塊沒被揀走的碎骨頭。」
「你怎麼曉得?」張儀不可置信。
「是在下收撿的。他的囚衣被扯成碎塊了,在下看得難受,就到獄中,將他曾經穿過的舊衣全部收齊。在下仍覺不夠,懇求嬴虔,將他曾經穿過的大良造袍冕請到一套,一併葬下。」
張儀深吸一口長氣。
「張子可想知曉商君是怎麼死的?」
張儀看過來。
「是在下害死的!」
張儀剛剛緩過長氣,這又再吸一口。
陳軫緩緩蹲下,面對那個土堆,將他與商君之間的恩恩怨怨,包括商君如何奉秦公之命使魏,如何欺魏,如何偷襲河西,他又如何奉魏王之命使秦,如何陷害商君,如何逼他反叛,如何將他活擒,商君如何下獄,惠王又如何將他押到渭水灘上五馬分屍,等等一應舊事,如數家珍一般緩緩講出,聽得張儀如聞上古傳奇,大呼過癮。
「張子可想聽聽商君臨終之際與在下的一場賭注么?」陳軫看向張儀。
「張儀願聞!」張儀拱手。
此時此刻,張儀對眼前的陳軫非但刮目相看,簡直是要頂禮膜拜了。自出娘胎以來,他張儀也曾與人斗過不知多少回合,但從未用過這般縝密的心思,也從未歷過這般驚心動魄。
「那辰光,」陳軫緩緩說道,「商君四肢並頭顱被分縛在五輛戰車上,在下請求王命,為他餞行。在下喂他喝酒,將滿滿的一壺全讓他喝了,一口接一口。灑下的,在下用來為他洗臉,好讓他走得體面些。在這辰光,在下順便將如何害他的事講給他了。在下說,『讓公孫兄分屍於秦其實不是軫的本願!軫的本願是,讓秦國廢苛法,行仁政,德潤天下,恩澤萬世』!」
「商君怎麼說?」張儀急問。
「商君笑了。商君說,『陳兄想得太多了』。」
「陳兄怎麼應他?」張儀這也順勢將稱呼改作陳兄。
「在下所應是,『軫曉得公孫兄接受不了這個,可公孫兄此前可曾想過自己會在今天以這種方式身死名滅么?』」
「他怎麼應?」張儀急不可待了。
「商君說,『在下身可以死,名卻不會滅,倒是陳兄,滅與不滅就難說了』。」
「嗯,是條漢子。」張儀贊一句,看向陳軫。
「聽完這話,」陳軫接道,「在下不服呀,就與他打賭,賭約是三十年。光陰荏苒,不過是打了個盹兒,三十年這竟到了。」
「陳兄覺得自己贏了嗎?」張儀盯住他。
陳軫兩手一攤,給他一個苦笑。
「這麼說,陳兄是承認商君贏了?」
「在下怎麼能承認是他贏呢?」陳軫看向遠方,若有所失,「不過,自從先秦王嬴駟繼續奉行秦法、處死老甘龍等人,在下就曉得,是商君贏了,至少說,迄止目前,是他贏了。至於未來,他還能贏多久,在下委實不知。唉,」長嘆一聲,「在下,還有張子的那個蘇兄,是真心不希望他能一直贏啊!」
「所以,蘇兄才讓你來,你才又引在下趕到此地,是不?」張儀盯住他。
「就算是吧。」陳軫收回目光,凝視張儀,「難道張兄真心希望天下全都成為商君之法下的一統之域嗎?以奸民治良民,以弱民治強民,耕只為戰,戰只為耕,天下之人皆著一色,皆聽一律,皆尊一人,皆唱一曲,這樣的天下,張兄呀,你真心情願活在其中嗎?」
張儀搖頭。
「既不情願,又為何不捨棄呢?」
張儀移過目光,看向面前的土堆,良久,沒有轉頭,聲音卻說給陳軫:「對了,方才陳兄說是悟出一個土堆里那人至死也未能悟出的理兒,這該說說它了吧。」
「捨得。」陳軫緩緩說出。
「不捨不得。」張儀接上,目光仍在那土堆上。
「正是。」陳軫的目光也跟過去,「土堆里空埋的那人,是舍不下他的法,因為,他為那個法押注太多。張兄別不是也舍不下吧?」看向更遠的地方,「在下依稀記得,滅吳之後,范蠡將遁,勸大夫文種偕行,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惜文種不聽。文種為何不聽?因為他舍不下越國,因為他為越國押注太多!」仰臉看天,悵然出嘆,「嗚呼哀哉,身死影滅,萬事皆是虛無,這個天下再大,再熱鬧,與你,與我,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張儀沒有應他,只是獃獃地站在那兒。
不知站有多久,張儀迴轉身,緩緩走向車馬。
陳軫拱手別過商君,跟在後面。
回到府中,張儀置酒一席,與陳軫互相稱兄,喝個酣暢。此前的恩恩怨怨,曾經的是是非非,都於此刻化作老酒一壇,被他們悉數喝下肚去,泄入茅坑。
次日晨起,陳軫帶著秦武王賞賜的寶貝並兩個美姬去秦返趙,張儀沒有送行。
張儀將自己關在陳軫曾經熬過一宿的偏僻小院里,坐在陳軫曾經坐過的客席上,由凌晨坐到天黑,由天黑坐到天亮。
五國成縱,趙人又不動聲色地吞併中山,秦武王按捺不住,無心守孝了,一面使公子華派出大量黑雕趕往中山一探究竟,一面召集重臣謀議應策。
這是武王臨朝之後的首次御前重臣議政大會。身為國相,張儀自然列席,且依據朝制,席次理當列於眾臣之首。
除嬴疾、嬴華、司馬錯、甘茂等人,一個重要的人選變化是,魏章的席次被撤下,且在武王身邊新添兩個席次,一個是任鄙的,一個是烏獲的。
負責記事的御史沒換,仍舊是車衛君。
御前會議,所有人皆是孝服,武王居中,左右是兩大力士,張儀與嬴疾他們的席次只能靠後排列了。
眾臣面面相覷,沒有人吱聲,也沒有人敢於吱聲。
見這陣勢,張儀心頭一凜,眼前浮出陳軫,耳邊回蕩陳軫的聲音:「土堆里空埋的那人,是舍不下他的法,因為,他為那個法押注太多。張兄別不是也舍不下吧?」
陳軫走後,張儀思考太多。是的,他張儀的確是舍不下,因為他張儀也為秦國押注太多。知商君者,是孝公;知他張儀者,是惠王。商君畢生所求,是強秦之法;他張儀畢生所求,是連橫制縱。惠王誅殺的只是商君,繼續使用的是他的法;眼前的這個嬴盪,他會不會放棄他的連橫長策呢?
然而,棋局至此,他必須一試。
「諸卿大人,」武王掃視眾人,開言致辭,「先王大行,我舉國服喪。在我服喪前後,天下發生兩樁大事,皆與我大秦相關,一是蘇秦約楚、齊、趙、燕、魏五國於大梁,結盟制我,二是趙國行胡服騎射之後,先吞併樓煩、林胡,這又加兵中山,而天下不問。寡人新立,無知無識,何以應之,諸位可有良策!」
武王的開場白算是決定了議題,大家各入沉思。
「張相國,」武王看向張儀,拱手,「大梁也好,中山也罷,皆為外務,也皆為您所擅長。有何妙策,寡人洗耳以聽!」
「回稟我王,」張儀拱手,「先王在時,蘇秦結六國之力以制我,魏人龐涓更合六國之兵扣我函谷關門,犯我河西。先王振作,秦民奮勇,先退六國之兵,再敗魏人於河西。之後,先王與臣議定連橫長策以反制合縱,先結燕以制齊,后結魏以制韓、趙,再后結韓、魏、齊以制楚,績效顯著。是以臣以為,只要我王承繼先王橫策,五國縱盟不難破除。至於中山,本為趙王囊中之栗,趙王何時吞之,實乃趙王之事,我鞭長莫及。臣所慮者,是胡服之趙,以騎射代車,再借胡人之力,或將成為我大秦強敵!」
「他能胡服,寡人為何不能胡服?」武王看向甘茂,「甘茂,胡服騎射之事,你琢磨琢磨,出個奏章。」
「臣領旨!」甘茂拱手應道。
「我王聖明!」張儀亦拱手。
「什麼聖明不聖明的,寡人是個粗人,愚痴著呢!」武王擺手止住張儀,「聽相國方才曆數豐功偉績,寡人幸甚,秦人幸甚。但這都是過去之事,寡人所想請教的是方今,如何破除五國縱盟?」
「一如既往。」張儀朗聲應道,「臣以為,蘇秦今日所復之五國縱盟,遠遜於昔日由其初創的六國縱盟。當其時,楚為威王,魏為惠王,齊為威王,趙為肅侯,燕為文公,韓為昭王,此六王,皆當世英主。至於賢臣良將,魏有惠施、龐涓,齊有鄒忌、田忌,楚有昭陽,韓有申不害,趙有趙成、趙豹,燕有子之,皆為天下英雄。再觀今日五國縱盟,楚王志大才疏,遠遜於先威王;魏王遠遜於先惠王;從稷下人才失散觀之,齊王也遠遜於先威王與先宣王;五國之中,臣看好的只有趙王與燕王。趙王當是我王勁敵,而燕王身為我王外甥,燕太後身為我王胞姐,血濃於水,只要我王與之連橫,沒有不成之理。」
「相國說來道去,寡人聽得頭暈,仍未聽到破敵長策,相國不會是……」武王眉頭挑起。
「臣之策是,」張儀眉頭擰起,閉會兒眼,拱手,「我王可舉二子,一子落於燕,攀親結好,以燕制齊。齊人洗劫燕都薊城,毀壞燕室太廟、社稷,此為血仇,以燕王血性,必以血報。若是不出臣料,先王大行,燕王弔唁使臣已在途中。我王可善待之。」
「第二子呢?」武王傾身。
「挺韓。」
「如何挺?」
「蘇秦五國縱盟,獨棄韓人,韓王落單,必生懼心。韓生懼心,必將依託我王,我王若善待之,韓人必死心塌地,與我王結死橫親。我王有韓人,進可直入中原,牽制趙、魏,退可作我緩衝,保我本土無虞。至於其他五國,雖結盟成縱,心卻不一。我王可密切觀察,伺候契機,擇機而動,一舉破之。」張儀侃侃而談。
「還有嗎?」武王身子直起。
「臣言盡矣。」
武王輕拍幾下手掌,語氣揶揄:「相國之策果然是長!」掃視眾人,「今朝議至此處,諸卿可以走了。」指向公子華、公子疾、司馬錯、甘茂,「諸卿留步!」
諸臣面面相覷。
毋須告退的自然還有任鄙與烏獲。
在場諸卿中,真正要告退的只有他一人,張儀。
張儀緩緩起身,拱手:「臣告退!」
俟張儀趨步退出殿門,腳步沉重地走下門前台階,武王環視諸臣,聲音洪亮:「方才相國所言,諸卿意下如何?」
見是這般情勢,誰也不再應聲了。
「甘茂,你說!」武王直接點名。
「臣以為,」甘茂遲疑一下,拱手,「燕王與我王為血親甥舅,與燕結好是當務之急!」
「可以定下。」武王看向內臣,「傳旨子稷,入質於燕,結盟交好!」
子稷即羋月所生的公子稷,這辰光遠未成人。武王幾乎未加思考就讓子稷質押於燕,顯然是早就蓄謀的。羋月為楚女,羋月嫁給先王是張儀保媒,武王厭煩張儀,自也是看他母子不爽了。
見內臣領過旨,武王轉向眾臣:「燕國之事已了,再就是韓國之事,諸位議議。」看向嬴疾,「疾叔,您說。」
「臣贊成相國,」嬴疾不假思索,拱手挺張儀,「天下大國七,蘇秦合五,我王不可棄韓。」
武王臉色一沉,別到一邊,略頓,看向公子華:「華叔,你說。」
「臣聽我王!」公子華已經看明態度了,拱手。
「韓有宜陽,這又得到南陽,天下鐵都,韓王獨佔其二,是不是佔得太多了?」武王冷不丁冒出此句。
眾臣無不怔了。
南陽雖為韓人所佔,但這辰光已在張儀調節下歸還楚人了,武王當是曉得的。
「甘茂,你說!」武王轉向甘茂。
「臣聽我王!」甘茂亦拱手。
「寡人這問諸位,」武王看向眾人,目光威嚴,「猛獸捕獵,若遇牛群,如何擇食?」
眾人皆吸一口冷氣。
「就寡人所知,是擇落單的那頭。」
昔日孟津縱六,今朝蘇秦再度合五,落單的那一頭自然是韓國了。
「這……」司馬錯吧咂幾下嘴皮子,又合上了,看向嬴疾。
「甘茂,」武王斜去司馬錯一眼,轉向甘茂,「聽說多年前,先王命你征伐宜陽,未能成就,可有此事?」
「有之。」甘茂應道,「臣為此命備戰一年多,不想先王改伐巴蜀了!」
「哈哈哈哈,」武王長笑一聲,「諸卿可以走了。甘茂留步!」
眾卿走後,武王在前,引領甘茂出偏門,走向殿外一處小花園,踏上位於花園中心的一個土丘。
丘頂有個涼亭。甘茂抬頭望去,見涼亭上有個匾額,赫然寫著二字,「息壤」,看字跡,是先惠王的親筆。
武王喜歡獨來獨往,待旨內臣識趣,就候在亭的台階下面守值。
亭內有兩片席子,武王坐定,指向對面席位。
甘茂拱手謝過,正襟坐下。
「甘茂呀,」武王盯住他,「此地沒有外人了,寡人有個心愿,你可想聽?」
「臣不勝榮幸!」甘茂拱手。
「先祖孝公變法強國,力戰強魏,收復河西,取於地一十五邑;先父惠王守法拓能,力敵六國縱軍,東取函谷,南得巴、蜀,三勝大楚,拓地逾兩千里;這到寡人了,總不能一事無成吧。寡人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車通三川,問鼎周室,達成先祖未就之曠世偉業。若此,寡人死可瞑目矣!」武王言真意切,態度誠敬。
三川即洛川、伊川與汝川,是環繞洛陽的南部屏障。秦欲東出,繞不開的是周室洛陽。出函谷以達洛陽,可有兩途,一是出函谷后,入崤塞,經由澠池直達洛陽,俗稱函穀道,二是出函谷后經由硤石關,過硤石道南達洛水,沿洛水下行,經由宜陽入洛陽。
於武王來說,函谷已經在手,只差一步就可兵臨洛陽,問鼎周室。
洛陽為大周王室所在地,迄今仍為天下中心。只要控扼洛陽,就能控扼周室,不僅可以號令天下,且可完全打通東出門戶。而要抵達洛陽,秦人只有兩途可走,一是與魏人戰,打通崤塞,經由澠池、新安邑,直達周室;二是與韓人戰,過硤石關,拿下宜陽,控扼三川,由洛水直達周室。第一途於武王是不可選的,因為秦人必須首先與魏人開戰,而蘇秦剛剛合縱五國,且縱親司就設在魏都大梁。再說,即使秦人打通崤塞,控扼洛陽,若要東出,仍需要與韓開戰,向東再打通虎牢關。對於武王來說,與魏戰,等於同時與五國開戰,而眼下韓國落單,伐之代價最小。
伐韓首在宜陽。秦人若得宜陽,不僅得到烏金,且可實控洛川,兵臨伊川與汝川,由汝水東下,更可直取中原腹地。
武王的心愿,不是宜陽,而是車通三川,問鼎周室。
三川之地,全在韓室之手。武王說出此話,意思是再明確不過的:與韓開戰,攻伐宜陽!
甘茂強力壓住內中的衝動。
攻打宜陽正是甘茂夙願,一則他接替的是前太傅嬴虔所司的軍需職守,多年來深為烏金所苦,二則他的心中夢想從來不是輜重糧草,而是馳聘疆場,建立不世之功,重振甘門之威。然而,由於先父甘龍是逆臣,也由於他告密先父,使先父橫遭極刑,由此落下不孝之名,他在秦國官場始終抬不起頭來,先惠王雖然用他,卻又總是防他一手。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表現,除前番讓他虛張聲勢攻打過宜陽之外,先王極少讓他主將一方。
「甘茂?」見甘茂沒有反應,武王提高聲音。
「回稟我王,」甘茂鎮靜下來,平氣應道,「只要拿下宜陽,我王之願不難得償!」
「拿下宜陽,你可有把握?」
「臣有把握,只是——」甘茂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
「臣有二憂,不得不說。」
「請說。」
「一憂是張相國。」甘茂苦笑一聲,「我王若伐宜陽,就是與韓室開戰,而相國為連橫韓王,已經付出不少心血,臣是以——」
「哼,寡人要的正是這個!」武王冷笑一聲,「什麼連橫制縱?你給寡人數數,這些年來他都連的什麼橫?制的什麼縱?他連橫燕國,將我阿姐嫁過去,結果如何?燕國讓齊國滅了,我的阿姐並外甥差點兒命喪戰亂。他連橫魏國,出任魏相多年,結果如何?我助魏伐趙,輸了。我助魏伐韓,又輸了,到頭來魏國非但未能橫成,倒是他本人灰溜溜地夾尾巴逃回來了。之後呢?是伐齊!他慫恿先父王使司馬錯伐齊,卻又捆住司馬錯的手腳,不讓司馬錯真打,結果如何?司馬將軍兵敗桑丘,將我老秦人的顏面丟盡於天下!再后呢?是伐楚!他處心積慮,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先父王為他的蠢行賭上全部家當,與楚三戰,結果又如何?我將士拿二十萬鮮血與生命打下來的漢中、黔中二地,非但歸還楚人一半,這又連於城十五邑也搭進去了!這辰光,他又開始說橫燕、橫韓了!燕國不說,單說這韓國,我將士賠上性命屁也沒有得到,他在韓人跟前倒是做起好人來,使韓王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方城、宛城,天下鐵都有五,韓人獨佔其二,而我死國將士不下二十萬,得到什麼了?拿我擋家護院的於城一十五邑,換回黔中、漢中各半片不毛之地!」拳頭震在几案上,「就寡人所知,自古迄今,國土都是打出來的,不是靠誰的舌頭繞出來的!」
武王以雷霆之勢,將憋在心頭的所有不快悉數吐出,甘茂聽畢,吁出一口長氣,接道:「我王既有此說,臣放心矣。」
「說吧,你的第二憂?」
「臣的第二憂,」甘茂凝視武王,拱個手,「是我王陛下!」
「咦?」武王盯住他,聲音提高。
「回稟我王,」甘茂應道,「宜陽是韓國大縣,北連上黨、南陽之地,東扼三川,堪稱韓國西部重地,名為縣,實則為大郡。我三軍東出函谷,南越崤山,越千里而攻伐之,難矣哉。」
「這個寡人曉得,」武王應道,「是寡人要征宜陽,你怎能反憂寡人呢?」
「就臣所知,」甘茂接道,「張相國西並巴、蜀之地,北取西河之外,南取黔中、漢中,功莫大焉,但天下人並未過多地讚美張儀,讚美的是先王。昔年魏文侯令樂羊將三軍遠攻中山國,苦戰三年,伐滅中山,樂羊凱旋得志,自詡其功,文侯出示整整一篋密奏,皆是毀謗他的。樂羊此時方知真章,再拜,稽首,涕泣,說伐滅中山『非臣之功,乃主君之力也』。臣乃罪臣之後,蒙先王厚恩,恕臣之罪,使臣效力於秦以將功折罪。我王想必曉得,朝中諸臣中,不屑與臣交往者不乏其人。臣若伐韓,必將久戰。久戰,戰的必是錢糧,是人力,亦必將惹人誹議。若是眾臣挾此誹議,我王或聽之!」
「寡人知矣!」武王大手一揮,「甘卿寬心,無論何人,但凡毀謗甘卿者,寡人皆不信之!」
「臣謝我王!」甘茂再次拱手,「昔日曾子居住於費地,有與曾子同名、同族者當街殺人,有人奔至曾子家,對其母說,『曾參殺人』。曾母正在機上織帛,坦然應道,『吾子不會殺人。』織機自若。有頃,又有人至,對其母說,『曾參殺人』,曾母依舊織機自若。又有頃,第三人再至,對她說,『曾參殺人』,曾母驚懼,投杼逾牆而走。曾參為大賢,曾母亦深信其子之賢,然面,當三人皆言其子殺人之時,雖為慈母,亦難守其信矣。今臣之賢遠不及曾子,我王對臣之信遠不如曾母,疑臣之人又遠不止三人,臣實慮我王為臣投杼而走啊。」
「寡人知矣。」武王以手指天,「寡人這與甘卿盟誓如何?」
「臣謝我王!」甘茂拱手謝過,與武王指天盟誓於息壤之亭。
「甘卿,」誓畢,武王盯住甘茂,「寡人意決,先出三軍六萬,攻伐宜陽,馬踏三川,甘茂,你可願請命,成此奇功?」
甘茂跪下,叩首:「臣請命!」
看著看著,棋局走死了。
得知武王征伐宜陽已成定局,張儀將自己關進書房,悶坐整整一日,方才召來小順兒。
「順兒,這咸陽你住夠沒?」張儀問道。
「主公,您想做啥?」小順兒呵呵笑幾下,應道。
「就這幾天,你籌備一下,帶上你的翠兒,東出函谷。幾個娃子,能帶的你就帶上,不能帶的暫留下來。」
「成。」小順兒壓低聲音,「是不是趕往韓地侍奉香主母?」
「嘿,你小子倒是靈哩!」
「好咧!」小順兒打出個響指,「自順兒送走香主母,翠兒就盼著這一天呢!」皺眉,「她實在不想住在這府里!」
「我曉得。你要悄悄行事,出函谷時,就說翠兒老家有事兒……張伯的家不是在關外的石邑嗎?」
「主公放心,順兒能有一百個事由!」小順兒嘻嘻一笑,盯住張儀,「主公何時過去?」
「再過一時吧。」
「好咧,順兒、翠兒守著主母,在韓地候您!」
「對了,還有一樁事兒!」
「順兒聽著呢。」
「稟報冷大人,就說秦王已命甘茂為將,起兵六萬征伐宜陽!」
小順兒吸一口冷氣,壓低聲音:「主公,這……身為秦人,能講嗎?」
張儀橫他一眼:「離開秦地,你還是秦人嗎?」
「好咧!」小順兒大步出去。
天色傍黑,魏冉、羋戎結伴來了。他們曉得新王與張儀不睦,為避嫌,就選在晚上,在天色將黑不黑之時趕到,且沒有乘車,是從偏門進府的。
二人到訪,是受羋月的托。先王暴崩,羋月本就忐忑,武王這又突然詔命公子稷入質於燕,讓她真正急了。
「於公子稷,這或是最好的出路!」張儀淡淡一笑。
「好在何處?」羋戎急問。
「王室公子可分兩類,一類是聲色犬馬,無所事事,另一類是歷危涉險,胸懷大志。你二人希望稷公子成為一個聲色犬馬、無所事事之徒嗎?」張儀盯住二人。
二人搖頭。
「燕太后是先王長女,秦王阿姐,與稷公子為同父姐弟,而方今燕王為稷公子外甥,稷公子為質於燕,必受禮遇,不會吃大苦。此其一也。燕地偏遠,沒人肯去,稷公子這去了,在秦室諸公子中,最是勞苦功高。萬一朝中出現變局——」張儀頓住話頭。
二人皆吸一口長氣。
「相國是說,朝中會有變局?」魏冉壓低聲音。
「呵呵呵呵,」張儀輕笑數聲,「你不是熟讀《易》嗎?何謂易?」
魏冉再吸一口長氣。
「對了,」張儀看向羋戎,「可讓你阿姐懇請秦王,由你護送稷公子赴燕。」看向魏冉,「你現在爵至何級?」
「左庶長。」
「很高階了。」張儀閉目有頃,「你要設法衛戍京都咸陽,守護你的阿姐。咸陽衛戍歸車衛國管,你可懇請車衛秦,讓他通融,我不便說話。」
「明白。」
「魏章將軍還在咸陽嗎?」
魏冉點頭。
「忙什麼呢?」
「喝酒。」
「要想喝酒,就解甲歸田,尋他個偏靜處,心平氣和地喝。」
「冉代家父謝張叔指點!」魏冉拱手。
當冷向將突發危情稟報韓襄王時,韓王驚駭了,一口正在咽下的風乾鹿肉的碎末嗆進嗓眼子里,憋得滿臉漲紅,劇烈咳嗽。內臣緊趕幾步,在襄王的背上連聲敲捶。隨著一通接一通的劇烈咳嗽聲與捶背聲,不少肉沫總算是從他的鼻孔里噴射出來。
襄王捂住胸部,美美地大喘幾口,盯住冷向:「張儀呢?他怎麼說?」
「唉,」冷向輕嘆一聲,向空祈禱,「願上蒼保佑他安然無事!」
「你是說,秦王會殺他?」襄王急問。
「當年商君的事,我王想必是曉得的。」
「快,有請公叔!」襄王急旨內臣。
不一會兒,公仲侈來了。
於韓國而言,宜陽是萬不可失的,不僅僅是因為烏金。韓地被河水分為南北兩片,河水之北是上黨區,是韓國的發祥之地,河水之南坐擁三川,懷抱洛陽,這才是當下真正意義上的韓國。宜陽為韓國的最西屏障,宜陽若失,韓國最為富庶的三川之地,尤其是位於洛川(洛水河谷)的鐵都宜陽與位於汝川的坊都陽翟,就直接暴露於秦人的鐵蹄面前,再無遮擋了。
然而,面對虎狼之秦,如何阻擋?
關鍵是,一如秦武王所斷,在五國縱親之外的韓國,成了一頭落單的牛!
君臣三人愁眉不展地謀議了足足兩個時辰,未能議出個所以然來。
「兵來將擋!」公仲侈怒了,「眼下別無良策,只能拼了!」
「怎麼拼?」襄王看向他。
「無論如何,宜陽不能失!」公仲侈接道,「宜陽現有守卒三萬,外加關防兵卒兩萬,合兵五萬。臣之意,我王可從上黨調軍三萬,再由鄭城調軍三萬,加上宜陽守卒,合兵十一萬,可與秦人一搏!再說,畢竟我為主,得地利!宜陽城中,有人口不下二十萬,蒼頭、丁壯不下五萬,秦人要想一口吞下,沒那麼容易!」
「公叔,」襄王看向他,「御秦之事,一切由您統籌!」轉對冷向,「除用兵之外,冷卿可有良策?」
「臣請使魏!」冷向拱手。
「使魏?」襄王看向他。
「王上,」冷向接道,「您在咸陽待過,是曉得秦人的。秦王嗜武,一旦開啟戰端,是要打到底的,單憑韓國一己之力,抗不住秦人。為今之計,我王必須求請援兵!」
「可魏王他……」
「臣請使魏,不是求請魏王,而是求請另外一人!」
「可是犀首?」公仲侈急問。
冷向搖頭。
「何人?」襄王怔了。
「蘇秦。」冷向回他個苦笑,「五國縱盟是在大梁簽下的,就眼下情勢,我王惟有懇請蘇秦加入縱盟,共抗強秦,方為上策!」
「可這……」襄王長嘆一聲,「唉,全怪寡人,把路走死了!」
「臣請一試!」冷向拱手。
「准卿所請!」襄王起身,朝冷向躬身行個大禮,「冷卿啊,寡人,還有整個韓國,這就拜託您了!」
冷向亦起身,叩首:「臣……儘力!」
蘇秦趕往大梁,迎候使秦歸來的陳軫。
陳軫上年紀了,不勝顛簸,返程也無急務,就走走停停,過函谷后又渡河向北,回安邑懷舊一圈,在已破敗不堪的元亨樓前感傷一陣,這才折返回函穀道,過境洛陽,趕往大梁。會於大梁是他與蘇秦約好了的。
陳軫到時,蘇秦已在恭候。陳軫曉得蘇秦關切的是張儀,遂略過使命,將他拜訪張儀並帶他往祭商君的事率先講了。蘇秦輕嘆一聲,帶陳軫前往公孫衍的相府,三人就秦國之事正自議論,門人進來,遞進拜帖,說是韓王特使冷向到訪。
三人皆吃一驚,面面相覷。
公孫衍迎出,不一會兒,引冷向入廳。
冷向顯然沒有想到廳中會有蘇秦與陳軫,先是一怔,繼而笑了,朝蘇秦拱手:「韓人冷向見過蘇大人!」
蘇秦回禮:「蘇秦見過冷兄!」
冷向看向陳軫。當年陳軫使秦時,曾到商君府中拜訪過,二人也算熟悉。
「韓人冷向見過陳大人!」冷向拱手。
「見過,見過!」陳軫回禮,「眨眼就快三十年了!」
「是呀,那辰光,我們都還年輕!」冷向慨嘆。
作為主人,公孫衍於主位坐下,招呼三人客坐,傳令府宰備宴。
「冷兄此來,真還沒想到呢。」蘇秦笑笑,指向公孫衍與陳軫,「不瞞冷兄,我們方才還在議論韓國的事,在下正說要赴韓呢!」
「謝謝諸位挂念韓國,謝謝諸位!」冷向再次拱手。
「觀冷兄眉間鬱結,可是有事?」蘇秦凝視他。
「秦王要伐韓國了!」冷向緩緩說道。
「啊?」蘇秦三人幾乎是不約而同。
「拜甘茂為將,起三軍十萬,說是攻伐宜陽!」
蘇秦看向陳軫。
「咦?」陳軫納悶了,「不瞞冷兄,在下剛從咸陽回來,臨行前還……還到張儀府上拜望他,沒聽說伐韓的事啊!」
「是陳大人離開咸陽之後才確定的。」冷向輕嘆一聲,悉數講了張儀府宰小順兒的傳話。
小順兒是蘇秦熟悉不過的人。見張儀已將香女母子並小順兒一家安置在韓國,蘇秦曉得事情嚴峻了,由不得看向陳軫。
「唉,」陳軫嘆道,「在下勸張儀離開秦地,嘴皮子都磨破了,可他……唉!」
「不是他不肯走,是他走不脫呀!」冷向苦笑,「估計就這辰光,若無秦王旨令,他怕是連咸陽城門也出不去的!」
「我曉得是這結局。」陳軫接道,「軫走遍列國,嘗遍世態炎涼,比照下來,最無情者莫過於秦室。商君為秦立下汗馬功勞,先秦王竟然容不下他一個全屍。莫說是商君並未造反,即便是真的反了,功過相抵,留他一命又能如何?這下輪到張儀了。唉,可惜呀,在下拉他到商君墓前,什麼話都講明了,可他……」
蘇秦閉目,良久,抬頭看向冷向,冷不丁道:「冷兄,事已至此,請實言以告,您來此地,究底是為秦還是為韓?」
蘇秦說出此話,顯然是指冷向前往宛城景翠處壞楚之事。冷向忖得明白,拱手應道:「前番至宛,是奉張儀之命,為秦。此番至鄭,亦是奉張儀之命,為韓。」
此話直白到無以復加。
蘇秦震驚,看向公孫衍。
公孫衍也是怔了。
「冷兄,」蘇秦接問,「在下拜訪您時,請您出山,您拒了,說已不問世事,何以這又問起世事,並這般聽命於張儀呢?」
「向不敢違怫師命。」
「師命?」蘇秦急問,「敢問冷兄,師從何人?」
「屍佼。」提到這個名字,冷向望空拜揖。
蘇秦三人皆吃一驚。
「屍佼?」公孫衍自語,「昔年曾聽白相國講起此人,家在魏地曲沃,與衛鞅同為公叔痤門人,之後衛鞅走秦,屍佼不知所向,不想此人竟是冷兄師父!」
「亦為商君師父!」冷向接道。
三人又是一驚。商鞅與屍佼差不多大小,竟然也以屍佼為師,與小他多年的冷向是師兄弟!
但這並不是讓他們更吃驚的。
「商君之法,」冷向語氣平淡,似在講述一段與他毫不相干的瑣事,「其實出於師父之口,是由在下撰編成文,由商君審定修編,面君推行。河西戰後,商君成為商君,不再聽師父,師父預知到什麼,不告而別商君,連在下也未道別,亡走巴地,方才脫過一難。」
蘇秦三人幾乎駭然。
「這麼說來,」蘇秦急問,「張儀是見到屍佼了?」
「是的,」冷向緩緩應道,「張儀征巴蜀時,是師父訪問張儀的。師父認可張儀,助他滅巴,儀傳達師命,在下不敢不從。」
冷向講出這些,是掏出心窩子了。
三人疑慮頓消。
「冷兄,」蘇秦再問,「張兄囑你至此,可為何事?」
「救韓。」
蘇秦看向公孫衍。
「救韓不難,」公孫衍接道,「但韓王首先要加入縱盟!」
「韓王是求之不得了,還求蘇大人並縱盟列國不計前嫌,允准韓國所請!」
公孫衍看向蘇秦。
「犀首呀,這兒在叫哩,」蘇秦看向投射在門廳里的日影,拍拍肚皮,「只顧聽冷兄說話,日頭竟就過午了。韓國入盟的事,咱幾個還是吃著說。」
眾人皆笑起來。
伐大國,備戰三年。
武王卻是急脾氣,莫說是三年,縱使三個月也不容許。甘茂雖說籌備充分,但這籌備皆是多年前的,這辰光只能是吼趕著上。好在秦法威武,一旦旨令下達,無人敢說半個不字。在甘茂受命后不到一個月,七萬秦卒就兵分兩路開赴洛水河谷,第一路為輔攻,約兩萬步卒,兵出商城,經由秦人所佔據的幾個鄉邑,沿洛水河谷攻襲宜陽。洛水河谷上流山高谷深,個別地方還是絕路,需要架設棧道,故而該路進展緩慢。走過半程,水流變深,秦卒制筏漂流,倒是暢快許多,亦免除了由商地繞道洛川的長途調兵之苦。另一路五萬銳卒,由甘茂為主將,公子華為副將,兵出函谷,直入硤石關。
函谷關之東為一片肥沃谷地,人丁旺盛,有焦、陝、曲沃、石邑等十多個大小城邑,還有兩處渡口,茅津渡與太陽渡,分別勾通河水南北,堪稱函穀道上的交通要塞,春秋時為虢國地界,后虢國為晉人假道虞界所滅,再后歸入魏土,一直為魏人控扼。商君之後,蘇秦合縱六國,龐涓挾六勢伐秦受挫,此地的部分城邑為秦人所佔。之後是張儀橫魏,秦、魏和睦,秦人又將所佔渡口並焦、陝等幾個城邑歸還於魏,只保留一個城邑,曲沃,而曲沃正是由函谷關通往硤石關的過道。
由硤石關開始,即為韓人地盤,硤石關也是由韓人設立的。
甘茂的謀略仍舊是奇兵突襲,因而,自受命開始,甘茂就嚴禁伐韓謀事外泄,三軍調動也都是隱秘進行,多為夜行軍。
攻擊依例發生於四更過後,五更不到之時,守衛人員最是睏乏。
大出甘茂意料的是,韓人非但有所籌備,且在秦人剛一逼近,就有烽火燃起,繼而是燈火通明,萬弩齊發,反倒將攻擊的秦人整懵了,丟下不少屍體。
秦軍先鋒將軍惱羞成怒,展開強攻。攻關戰鬥從凌晨一直打到後晌,秦人越聚越多,強攻改為迂迴,最後由山區小徑繞過關隘,攻入關塞大後方,再由後方殺奔關塞,守關數千韓卒前後受敵,大多戰死,硤石關失守。
秦人如潮水般湧向洛水河谷。
韓人頑強抗拒,邊退邊戰,漸漸退入宜陽外圍城牆。
宜陽城為韓國西部的重點防禦城邑,城牆原本高大結實,溝池寬闊,近日又得緊急整修,更見牢固,物資儲備也極豐富,水源不缺,兵器銳利,眾志成城,更有韓相公仲侈親自坐鎮,士氣高漲,堪稱是固若金湯。
從地勢上看,宜陽城位於洛水南岸,背後為山,前面洛水呈倒U字形,將宜陽城環護起來。沿洛水南岸,韓人修有一堵可供防護的城牆。該牆不高,牆頂也不能走人,但躲在牆后,既能防護對方利矢,又能伺機殺敵,延緩敵人的進攻速度,為主城守護爭取時間。
這道防護牆由洛水一直連通到宜陽背後的山脊,形成一個長達三十餘里的大圓,構成宜陽的外圍防線。負責這道防線的多是弓弩手與長槍手,強弓利矢是他們的主要兵器。在他們身後約二里開外是真正的宜陽城,一旦秦人突破外圍,韓人就可有序退入內城。
宜陽內城,城牆高大結實,城池寬深,城門堅固,厚厚的木門外面更包一層厚達五厘的烏金鍛板,一旦關閉,既不怕火,也不怕撞。
有糧草,有輜重,有堅壁,有兵器,宜陽韓人有恃無懼。
然而,秦人是更可怕的存在,何況是武王當世,丹陽之戰中三大力士陷陣破楚的瘋狂傳奇猶如一張巨大的魔網沉甸甸地罩在宜陽人的心頭,壓得他們胸悶氣急。
確實,秦人的勇猛也遠遠超出韓人的預料。不到三日,宜陽的外圍防線就被強渡洛水的秦卒攻破,多處牆壁被推倒,韓人未及全部後撤。秦軍就如潮水般湧進,直取城門。韓人急了,急拉弔橋,關閉城門。尚未退入城中的部分韓卒只好在兩堵城牆間奔逃,成為秦人的槍下之鬼。不少依舊守御外牆的韓人則被秦人由背後包抄,倚牆作最後的抗拒。
秦人越涌越多,數以萬計,漸漸佔據外牆之內的有利地勢,布成雙向陣勢,一向圍攻城門,一向圍殲未及撤回的韓卒。數千韓卒被逼在外城之內,更多秦卒從缺口處衝進,豎起堅盾,一步一步地向他們逼近。韓卒射出利矢,但秦人的盾牌異常堅固,韓軍情勢萬分危急。
眼見秦人就要逼到跟前,大規模的殺戳就要開始,宜陽的主城門突然打開,弔橋放下。伺機攻城的秦卒剛要搶奪城門,一行十多輛戰車如風馳電馳般衝出,殺向已成攻勢的秦人方陣。
秦卒猝不及防,急急閃躲,已是遲了。為首一輛戰車猶如發狂的猛獸直衝過來,秦軍血肉之陣根本阻擋不住,被紛紛撞倒於地,遭到後續戰車輾壓。
因有外牆與洛水的阻擋,秦人衝進來的皆為步卒,而甲車是步卒的剋星。
關鍵是,韓國的甲車是專為衝擊步卒方陣而特製的,是秦卒從未見過的。首先是駟馬,由蹄子之上皆裹重甲,只露出兩隻馬眼,槍矢不盡。車身沉重,為木包鐵皮,車軸為精鋼,軸外兩端突出各三尺,尖端鋒利,由精鋼鍛打而成,與車軸連為一體。
此車的功能主要是衝撞。每車只有二人,一是御者,二是槍手兼備用御者。
韓國戰車接二連三地沖入由秦卒布成的血肉之陣。為首戰車所立之人,白甲裹身,銀槍在握,專挑秦卒軋堆處衝撞。十餘戰車緊跟其後,散作扇形,疾如暴風。戰車過處,即使閃向旁側的步卒斷也躲不過兩根各長三尺的利刺,凡被掛到者不死即殘。在韓車之陣的扇形衝撞範圍內,幾乎沒有秦卒可以逃生。
秦卒無不被韓國戰車的氣勢所驚呆,長槍與堅盾不堪一衝,秦陣於瞬間凌亂,秦卒四散奔逃,成為韓車的追逐對象。
眼見秦人陣勢大亂,盾陣失序,被圍的韓人紛紛殺出,秦卒潰退,逃向外牆。
然而,秦卒逃得再快,也跑不過韓人的戰車。
韓人早在戰前已將外牆與內城之間的土地剷平,以利戰車馳聘。在前面十幾輛戰車衝出不久,更多的韓國戰車衝出來,參與圍獵外牆之內的秦國步卒。
正在圍攻韓人的秦卒步陣見韓人的戰車由后殺至,緊急抗拒,結局同樣悲慘。
秦國步卒真正領教了韓人堅車的厲害,先後丟下數千具屍體,不無狼狽地全部退出外牆。城內韓卒趁勢湧出,將秦人逐過洛水,補牢殘破的外圍防牆。
這一戰,韓人先敗后勝,檢點戰果,共斃敵五千餘名,韓卒則死傷三千多,戰車毀壞七輛。
入夜,宜陽郡守府中,主將公仲侈端坐主位,十多名將軍列席,那名於白日率先衝車而出的白甲青年列於第一名。
坐在公仲侈陪席的是二人,一個是宜陽城中的巨賈白虎,另一個是公子韓儡,宜陽縣的守丞。
離魏赴韓之後,白虎承繼父業,專心於商賈。在黃叔等人扶助下,歷經十多年辛苦經營,白虎再次振興白家生意,宜陽城中近半數冶爐漸漸成為白家私產,陽翟城中的商戶也大多有白家參股。之後公孫衍赴韓任相,起用白虎為司徒。俟韓襄王即位,公孫衍辭職離韓,白虎也就掛官棄職,在陽翟、宜陽諸地經營他的商賈帝國。
列於將軍首席的白甲青年是白起。
當年的小白起已經長大了,成熟了,且還娶妻生女。
在龐涓、孫臏的身邊度過童年,更有龐涓送他的六章《吳起兵法》陪伴長大,白起的夢想再也不是如白圭、白虎這般亦商亦官,而是馳聘疆場,成為如吳起、龐涓、孫臏那樣的鐵血將軍。只是身為獨子,白起不合應役條件,此願終未如願。此番秦人侵襲宜陽,白起於危急辰光,駕著由他自己設計的白家戰車,領著由他一手打造的白家車隊,率先打開城門,沖入敵陣,大捷而歸,著實讓公仲侈大開眼界,特別請他列席是夜舉辦的城防會議,且讓他坐於武將的第一位。
「白公,諸位將軍,」公仲侈抱拳一周,「今朝大捷,我重挫秦人威勢,立首功者,是白公子,白起。然而,秦人來勢極凶,宜陽城防雖然堅固,我等也不敢麻痹大意。本相召集大家,評功論賞倒在其次,首要是請諸位出謀畫策,堵住漏洞,使秦人無機可乘。」看向白虎,「白公,您先說。」
「我等皆是保家衛國,當盡全力。戰在輜重糧草,在下別不多說,在此承諾,白家願竭所有,助力諸位守城。至於如何守城,在下就拜託諸位了。」白虎拱手。
公仲侈帶頭,諸將皆起掌聲。
「有白公承諾,諸位可以安心守城了!如何守城,諸位可有妙策?」
諸將面面相覷。
「起有言!」白起拱手。
「白公子請講!」
「就眼前情勢,起以為,秦人不會輕易撤離,宜陽之戰,必將持久。持久守御,重在三處,一是糧草,二是水,三是器械。我城中糧草可支三年,糧草不足虞,器械足用,亦不足虞。可虞者,是水。外城不可長守,若是秦人控制外圍,制我水源,我內城就將無水可飲。是以白起建言主將,可使民眾多掘深井,以防萬一。」
「白公子所言甚是!」公仲侈應過,轉向郡守韓儡,「掘井的事,由你實施,立馬進行!」
「還有,」不及韓儡應聲,白起接道,「守城不在守,攻城不在攻。是以白起建言主將,可在堅守城池的同時,挖掘一條隱秘暗道,通達西山,我經由此道,一可與外界隨時保持聯絡,二可隨時出動銳卒,擾敵心神,使其食不得安,睡不得眠。」
顯然,這是一個更大膽的建策。
公仲侈盯住白起,良久,朝白虎拱個手,轉對白起:「白起,本將決定奏請我王,任命你為宜陽軍尉,自明日起,你就履行職責,統領諸將,守護宜陽,正式任命俟王命抵達!」
公仲侈當場任命一個未入軍役的富家公子為眾將之首,在場將軍無不驚呆。有頃,掌聲雷鳴。一是白家有錢,有白起做軍尉,眾將有靠山。二是白日之戰,眾將看在眼裡,如果沒有白起堅持開城門營救,就沒有這日的大捷,城牆之外的數千韓卒也將無生還可能。
白起單膝跪地,示以大禮:「白起受命。相國厚遇,起碎骨以報!」
「諸位將軍,」公仲侈接道,「秦人背信棄義,欲吞我宜陽,馬踏三川。我等防守宜陽,事關國運、社稷,意義非凡。本相明晨即回鄭都,統率上黨、虎牢、鄭城諸地軍馬,趕至宜陽,與秦人決戰!還有,秦人毀誓違盟,我王已經重入縱盟,縱親列國不會不出兵,諸將大可寬心一搏,要讓秦人明白,老韓人的血也是熱的!」
眾將誓畢,各回職守。
翌日晨起,公仲侈在眾多衛士保護下,通過依舊控制在韓人手中的後山通道,驅車東去。
與此同時,在黎明的晨曦中,一隻大鳥從宜陽城內的一棵大樹上騰空飛起,在宜陽城上空盤旋幾圈,向西飛去。
韓國求請加入縱盟是蘇秦早就料到的事。蘇秦未料到的是,韓人求得這麼快,且出此主意的竟然是張儀。
看來,張儀與武王是真的鬧掰了。這個蘇秦料到了,使陳軫使秦,為的也是這個。然而,如何才能救張儀出秦呢?
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聚縱親之力,打疼秦國。
只有打疼秦國,秦武王才會明白蠻力是不可以的,也才會善待張儀。眼下看來,儘管沒有正式承認,張儀其實已經明了鬼谷先生所布的縱橫大局,也明了他的苦心,不然不會使小順兒給韓國透信。待過去眼前這道坎,他們兄弟共力完成鬼谷先生的這局天下大棋,並非沒有可能。
此番五國縱盟,蘇秦汲取前面教訓,不再是空對空,而是做到實處,做到細處。合縱是為摒秦,因而蘇秦選擇的是抗秦前哨魏國,在其都城大梁設立列國縱親司,由魏襄王騰出六座連在一起的上卿級大宅,每一宅第原本為五進院落,由王室統一建制,各佔地五畝,再經由工匠改造,合併成一個佔地約三十畝的寵大院落,新起大門一座,遠觀起來高大雄偉,氣勢磅礡,由魏國派甲士日夜守護。大門的門楣上高懸一個匾額,上面是由天下大儒孟軻書寫的「天下列國縱親司府衙」幾個金字。蘇秦又使人從稷下學宮裡招聘逾百有志於縱橫大業的年輕人,門派不限,根據其所擅長,分派其不同職守。衙內六大宅第,縱親五國各立一司,由縱親國所派特使司守。另餘一宅原本就是留給韓國的,這辰光就由韓國特使冷向住了。
由統一的縱親司專人對接,列國事務處置起來就快捷許多。
然而,出兵援韓並非易事。趙國陷於中山,騰不出手。燕國尚未恢復元氣,魏國與秦邊境相連,壓力本就巨大。能夠出手的只有齊國與楚國。
楚、秦剛剛和解不說,楚人與秦連番征戰,元氣已傷,即使出兵,也只是象徵性的。真正能夠遏止秦人氣勢的,只能是齊人。匡章好說,主要是遊說齊湣王。
而要遊說齊王出兵救韓,只能是蘇秦親往。
在赴齊之前,蘇秦已使冷向說服韓王,讓韓王歸還前番伐楚時所取得的包括葉城在內的全部楚地。韓王准允了,但要求楚王先出兵,韓國后歸還所佔楚地。楚懷王對秦人的怨恨仍舊未消,當即詔命駐守宛城的景翠引宛軍五萬,移防魯關,做出援韓之勢。
蘇秦布局完畢,將縱親司交給公孫衍統一協調,使飛刀鄒駕車,直驅臨淄。
不利的情報越來越多的傳到咸陽。先是宜陽攻擊失利,苦戰逾月,傷亡近兩萬,不過是突破外城,且尚未控制全部外圍,因為秦軍背後總有小股韓人出沒,防不勝防。甘茂修書,請公子華回咸陽求請補充兵力;繼而是大梁向列國發出傳檄,昭示天下,韓國正式加入列國縱盟,已在大梁立約,縱親列國一致同意救韓製秦。
武王似也覺得是自己莽撞了,再次召集重臣,廷議局勢。
與會重臣中沒有張儀與魏章。魏章早於一個月前解甲歸隱,南赴巴山。征巴蜀之時,魏章就喜歡巴地的青山綠水,也交下不少巴人朋友,承諾他們,有朝一日他會來巴地養貽天年,這辰光算是得遂所願。張儀則直接抱病,由紫雲回話了。
沒有張儀與甘茂,廷議的氣氛松活不少。武王是鐵心伐韓的,眾臣不再議論韓戰,轉入如何應對蘇秦的縱盟。
應對蘇秦,非張儀不可,是以眾臣議來議去,話題不可避免地落到張儀身上。
武王的臉色陰沉了。
武王結束廷議,獨留公子華。
「華叔,」武王盯住他,「您說實話,若要化解蘇秦合縱,就一定得是他張儀嗎?」
「回稟王上,」嬴華思索一時,沉聲應道,「天下知蘇秦者,莫過於張儀。蘇秦合縱,張儀應以橫策,就眼下來看,沒有比之更好的應對。」
「若是他張儀死了呢?」武王語氣冷寒,「難道秦國就束手待斃了嗎?」
「稟王上,」嬴華打個寒噤,略頓,「即使張儀死了,應對縱策的仍會是橫策!張儀的價值在於策,而策在於實施。」
「縱策呢?」武王順勢接上,「如果蘇秦死了呢?」
「也是一樣。商君立秦法,商君死了,秦法仍在。」
「寡人以為,這不一樣!」武王凝視嬴華,「商君死了,留下一部秦法,秦法是可見的,是可實施的。張儀的橫策呢?他留下什麼?只有滿口說辭!蘇秦也是。」
顯然,武王捉到了問題的根本。
「華叔,」武王接道,「天下縱橫多年了,您也熟悉。您這講講,蘇秦的縱策是什麼?是合縱六國。合縱六國是為什麼?為抱成團,摒我大秦,制我大秦。為何要抱成團摒我大秦、制我大秦呢?因為我大秦是虎狼之國。關鍵是,如何才能合縱六國呢?蘇秦沒有講,也沒有留下一本秘笈。六國之所以能夠合縱,靠的全是蘇秦來回奔走,靠蘇秦出賣嘴皮子功夫。沒有蘇秦,六國是縱不成親的。如何才能化解六國合縱呢?張儀的應策是連橫。什麼是連橫呢?連橫就是分別化解縱親國,讓他們抱不成團。關鍵是,秦國如何才能分化瓦解縱親國呢?張儀同樣沒有講,同樣也沒有留下任何秘笈。燕、齊、魏、韓之所以能夠成橫,靠的完全是張儀個人的奔走。沒有張儀,四國是橫不成功的。」
「是的,王上,臣完全贊同。」
「既然如此,把蘇秦幹掉不就成了!」武王字字鏗鏘。
公子華長吸一口氣,閉目。
「天下沒有蘇秦,就沒有合縱;天下沒有合縱,他張儀就一無用處。他無用處於秦,就能死心守在我紫雲姑身邊!我紫雲姑為我大秦付出太多,該當享個太平晚年,是不?」
公子華依舊閉目,依舊沒有應聲。
「華叔?」武王盯住他,提高聲音。
「若此,勝之不武!」公子華幾乎是擠出一句。
「華叔呀,」武王叫道,「什麼叫個武?武就是真刀實槍,擺到當面干!他蘇秦武嗎?他憑什麼不擺到當面干!他合天下之力制我大秦,這叫什麼?這叫武嗎?這叫以多欺寡!墨家怎麼說?眾不欺寡!他東跑西顛,四處攛慫,賣弄嘴皮子,這叫武嗎?他若有本事,就來向我叫板!六國之君若有本事,就來向我叫板!他們可以一齊上,以武對武,難道寡人還能怕他們不成?」
「王上,」公子華睜開眼,拱手,「就臣所知,蘇秦身邊有不少墨者衛護,更有不少侍衛日夜守值,若要除他,斷非易事,是以臣奏請我王從長計議!」
「這些話怎麼聽也不像是華叔您說的,」武王臉色拉長,「在寡人眼裡,華叔向來敢作敢為,從未提及過難與易。若為易事,寡人還要專門叮囑華叔嗎?我花費巨資設台養雕,又有何用?」緩和語氣,「蘇秦之事毋須計議,寡人留下華叔,為的只是這個。華叔聽旨!」
公子華拱手:「臣聽旨!」
「三個月之內,寡人希望聽到雕台傳來捷報。」
公子華倒吸一口涼氣,良久,拱手:「臣受命!」
「還有,」武王語氣加重,「若是蘇秦沒死,寡人就拆除雕台,所有參戰黑雕皆依秦法處置!」略頓,補充一句,「當然,不包括華叔您!」
公子華回到府中,心頭窩著萬千滋味,悶坐整整一夜,方於黎明時分驅車馳向終南山,直入黑雕台。
天香已從楚地返回,而能夠執行此旨的也只有天香。
公子華傳達完武王諭旨,天香吃一大驚,似是不相信這是真的。
「唉,」嬴華長嘆一聲,「先王屍骨未寒,王上強伐宜陽,這又……」苦笑。
「金雕,」天香沉思半晌,凝視嬴華,「王上怎麼說我不管,我只聽你的,你說殺誰,我就去殺誰!」
「唉。」嬴華又嘆一聲,「先王幾番要殺蘇秦,幾番都是不舍。為何不舍?因為惜才。先王是知蘇秦的,對於未用蘇秦,先王追悔莫及。好在天不負秦,又送來張儀。一個合縱,一個連橫,將天下亂象二分。短短十餘年,天下為之巨變。有蘇秦,列國亂中有序。有張儀,秦國不落下風。這下好了,先王走了,王上一味恃力,重用任鄙、烏獲,既不知張儀,也不知蘇秦,更不知天下之智。長此以往,秦國危矣。先祖、先王多年心血,亦將毀於一旦。你、我,還有難以計數的死國勇士,所有的血與汗,也都白流。」
「這都是命!」天香應道,「命即定數,非人力所能改變。譬如天香,本為公主之身,未及成人,卻國滅身俘,淪為臣奴,先入風塵,再陷死獄,待死之際,卻又命不該絕,遇到先王並公子搭救,方有今日。至於明日,天香從未多想。一切皆是定數,多想是沒有用的。既然多想無用,金雕又何必去傷這心神呢?」
「我是為蘇秦、張儀而嘆。天生英才,亦妒英才啊!」
「王上要殺的是蘇秦,沒說要殺張儀呀!」天香怔了。
「唉,天香啊,你不曉得他倆。沒有蘇秦,也就沒有張儀了。」
「天香明白了。這都是命,都是定數。譬如商君,遇到先孝公,是他的命。遇到先王,是他的定數。蘇秦、張儀也是。」天香起身,「天香從命,這就履行我王旨令!」
天香就要走出門去,身後傳來嬴華的聲音:「天香!」
天香住步。
嬴華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
時光凝滯。
不知過有多久,嬴華身子依舊沒動,只出來一個聲音:「去吧。」
天香快步離開,身後傳出一聲沉悶的嘆息。
時入初冬,來自北冥的烏雲駕馭凜冽的冷風,從東北方向的海面撲向臨淄。
齊湣王移居雪宮,關門閉戶,燃好炭火,恭候這年的初雪。
雪未落下,倒是田文帶著蘇秦、冷向登門來了。
蘇秦與冷向前往齊國求救,在臨淄一住二十多日,但湣王一直沒有給出圄圇話,既不說出兵援韓,也沒說不出兵援韓。蘇秦曉得船在哪兒彎著,也是時間緊急,乾脆扯上田文,與冷向尋上門來。
開口相求的依例是當事人冷向。
「韓使呀,」冷向尚未講完,齊湣王就擺手打斷他,「韓國的事,寡人已經曉得了,但興師動眾不是一樁走親訪友、說走就走的事,敬請韓使暫回館驛,容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奪,如何?」
見齊王話已如此,冷向只好謝恩,徐徐告退。
「蘇子,」聽到韓使走遠,齊湣王看向蘇秦,「寡人正說要尋你議論此事呢。前番四國伐楚,韓得方城、宛城,魏亦得益不少。寡人參與伐楚,不是為利,是為替先王出口惡氣。之後楚王求和,寡人信你蘇子,與楚、燕和解,加上趙、魏,共成五國縱盟。天下縱親國有六,惟獨他韓王死心橫秦。今秦人征伐他了,韓王不去求秦,反而上門來求寡人,這合理嗎?你說,寡人這是該救他呢,還是不該救他?」
「臣以為,我王該救!」
「寡人為何該救?」
「因為我王不救,就沒人救他了。」
「憑什麼呀?」齊湣王兩手一攤。
「就憑三個理,其一是,先齊王已經救過韓人,且在救韓人時,糧草輜重悉數被焚不說,也死不少人。我王若是不救,先王就算是白救了;其二是,秦人先戰敗魏人,之後是趙人,再后是楚人,韓人就不必說了,縱親列國中,秦人惟一懼怕的是齊人,我王若是不救,怕也沒人能夠救了;其三是,韓王聽信秦人,與秦結成橫盟,反受盟友攻打,心傷透了,這已回心轉意,入我縱盟。韓國既入縱盟,就是縱親友邦,我王理當依據盟約,出兵相救。」
「既要依據盟約,就得縱親列國共同出兵,蘇子這苦苦守在臨淄……不太合適吧?」
「回稟我王,」蘇秦應道,「楚王已經允准出兵,魏王也答應了,趙王雖在忙於中山之事,卻也捎話於臣,願意抽出兵力援韓。燕國那樣兒,我王想必理解。若是我王定要燕國出兵,臣這就求請燕王,相信燕王會信守縱盟!」
「若是此說,」齊湣王吧咂幾下嘴皮子,「此事另當別論。」略頓,傾身,「對了,方才蘇子說,趙王在忙於中山之事,寡人這也在忙呢。趙王忙活中山,出動三軍二十萬,外加燕人五萬。宋國不比中山小,人也不比中山小,寡人少說得備兵三十萬,實在是抽不出多少人哪。不過,既然趙王允准出兵,寡人也允准,趙王出兵多少,寡人也出多少,如何?」
「臣敢問我王,」蘇秦盯住湣王,「在縱盟裡面,您是真的想與趙王平起平坐嗎?若此,臣心中有數了,這就告退!」起身欲辭。
「哎哎,蘇子,」湣王急切攔住,「你這說說,怎麼個不平起平坐?」
「方今天下,拚比的是勢力強弱。秦據四塞,擁巴蜀,行苛法,性殘忍,堪稱虎狼之邦。與秦相形,六國皆弱,是以臣行合縱,以摒強秦。六國縱盟,在表可以不分主次,在里呢?國有大小,勢有強弱,人有多寡,總不能沒個牽頭的吧?初成縱時,魏勢最強,牽頭的實為魏王;之後魏勢衰弱,楚勢走強,牽頭的改為楚王;眼下楚人三戰皆負,這牽頭之位……」蘇秦頓住,悠悠地出口長氣,「大王是要誠意謙讓給趙王嗎?」
齊湣王陷入長考。
「趙王志在中山,得一隅即足。我王難道亦志在一隅嗎?宋國已是我王囊中之物,趙、燕、魏、楚、韓皆無異議,我王早晚探之可取,而牽引六國、號令天下,難道我王從來沒有想過嗎?」
「號令天下?」齊湣王閉目良久,嘴角撇出一笑,「蘇子講得總是好聽。自古迄今,凡戰皆為得益。蘇子昔日合縱,先王聽從,不惜人力物力,先救趙,后救韓,與魏兩戰,皆敗之,我死傷軍卒數以萬計,糧草輜重不算,更是招引秦卒不舍數千里伐我。我損失如此之大,得到什麼益了?什麼也沒得到。得益的是趙,是韓,是楚。趙得復邯鄲,韓得保社稷,楚得占襄陵!蘇子今又合縱,盟約尚沒幹透,就又帶韓使向寡人求救,要寡人再出兵,再與秦戰,你說,寡人是聽你呢,還是——」頓住,身子後仰。
「唉,」蘇秦長嘆一聲,「我王已得大益,這卻隻字不提,秦實傷悲!」
「寡人得何益了?」齊湣王怔了。
「天下懼齊!」蘇秦凝視湣王,「大魏武卒為天下至強,齊與魏兩戰,皆敗之。虎狼之秦天下懼怕,齊卒再敗之。四國伐楚,陷入膠著,又是齊卒一吼,率先敗楚。大王啊,方今天下莫不懼齊,齊卒所向,莫不披靡,這是多大的益啊,我王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嗎?臣敢擔保,我王根本毋須與秦死戰,只要出兵援韓,秦卒就將不戰而退!」
「蘇秦呀,」湣王苦笑一下,「你這口才,寡人是說不過的。只是這事體……」頓住。
「臣謝我王褒獎!」蘇秦拱手,「只是,我王有所不知,臣憑的不是口才,是事理。我王可以不聽臣,可以不救韓人,可以聽憑秦人克宜陽,踏三川,並周室,運九鼎於咸陽,定乾坤於……」
「別別,」齊湣王坐直身子,「你說秦人慾搬九鼎至咸陽?」
「是秦王講的。」
「他嬴盪講給你蘇秦聽了?」
蘇秦搖頭。
「既沒講給你聽,你何以曉得?」
「臣在山中從鬼谷先生修藝,習得異術,臣之目可視千里,臣之耳可聽萬里,臣之心可通秦王之心,可斷過去未來之事。臣不僅曉得秦王要運九鼎於咸陽,臣還曉得秦人慾吞滅六國,使天下之人皆穿秦衣,皆跳秦舞,皆行秦車,皆食秦粟,最緊要的,是皆守秦律!」蘇秦略頓,壓低聲音,「說句不敬之辭,這天下之人,當然也是包括我王的,如果我王那時有幸健在的話。」
「他想得美!」齊湣王一拳擊案。
「不是想得美,是他秦王一直都在做啊!」蘇秦從袖中摸出《商君書》,「這是當年商君在被車裂之前寫給先秦王的,我王看完,或就曉得臣非妄言了!」雙手呈上。
齊湣王接過《商君書》,打開看看,啪地扔在几案上,朝蘇秦皺個眉頭:「寡人近日養出個毛病,厭煩讀書,不過,此書既為蘇子所薦,寡人必捧讀之!」拱手,「韓國之事就議至此處吧,待寡人斟酌之後,與蘇子複議!」
「謝王上!」
蘇秦依舊住在稷下他的宅院里。
一進家門,飛刀鄒赫然發現秋果在坐,身邊陪著木華。
其實不是陪,是守著她。
秋果一身楚人書僮打扮,颯爽英姿,看不出來她早已年過三十了。
見蘇秦進門,秋果叩拜於地:「義女秋果叩見義父!」
「秋果呀,真沒想到是你!」蘇秦一臉興奮,「快快起來!」
秋果起身。
見木華在內,飛刀鄒就到外面,警惕地巡視四周,見並無外人,這才走回來,守在門內。
「秋果,快講講,這些年來,你都在哪兒?義父一直想著你呢!」蘇秦在主席位坐下,請她坐於客席。
秋果坐下,沒有說話,一直凝視蘇秦。
許久過去了,秋果的目光一絲兒沒動,直直地落在他的臉上。
「木華,」蘇秦很是開心,轉對木華,「你安排些吃的,我與秋果嘮會兒!」
木華沒動。
「去吧,木華,吩咐廚人加幾道菜!」
木華遲疑一下,緩緩走出。
「說吧,秋果,沒別人了。」蘇秦笑笑,看向她的衣服,「為啥穿這服飾?」
「稟義父,」秋果開口了,「秋果在給人做書僮!」
「呵呵呵,」蘇秦笑了,「誰呀,這麼好的福氣?」
「楚國太子羋橫。」
蘇秦的笑容僵住了,盯住她,吸一口氣,良久,緩緩吐出,微微點頭:「太子他……待你好嗎?」
「好。」
「你來義父這兒,太子知情嗎?」
秋果搖頭。
「你出來多久了?」蘇秦問道。
「三個時辰了。」
「你不回去,太子會不會——」
「我不回去了。」
「哦?」蘇秦盯住她,「你……不做他的書僮了?」
「我接到一個新使命。」
「能說給義父嗎?」
「就是為說給義父來的!」
「哦?」蘇秦怔了下,凝視她,見她眼中盈出淚珠,心頭一凜,「秋果?」
「義父——」秋果跪下,悲泣。
「是殺義父嗎?」蘇秦輕聲。
「是雕台要殺義父,說是大王旨令!」
蘇秦閉目。
「義父,您……」秋果的聲音幾乎聽不出,「你是逃不出他們的!」
「何時動手?」蘇秦的聲音淡淡的。
「義父呀……」秋果泣不成聲。
「能不能再給義父幾日?」蘇秦睜開眼,盯住她,「義父有一樁大事要辦。」
「秋果曉得的,可他們……是不會讓您辦成的!」
「由你來做這事嗎?」
「義父呀,」秋果泣不成聲,「您是我的義父呀,秋果……秋果……秋果……」
「秋果,讓義父寫完一卷書簡,好嗎?」蘇秦幾乎是在懇請了。
「不是呀,義父,」秋果急了,「秋果……秋果不想讓您死,秋果是……是來告知義父,讓鄒叔他們……多多提防,還有,您得有護衛,越多越好……他們……什麼都做得出的……」
「秋果,義父……謝你了!」蘇秦總算是明白秋果,淚水湧出,伸手拉起她,將她擁在懷裡,輕輕拍她。
「義父呀——」秋果偎在他的懷裡,如同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將所有的委屈全哭出來。
聽到哭聲,木華急走進來,見是這般,又走出去。
飯菜做好了,秋果沒吃,在義父耳邊又叮幾句,顧自走了。
聽到秋果走遠,蘇秦才對飛刀鄒講出實情。
飛刀鄒立即吩咐木華髮出訊號,通知附近墨門高手匯聚稷下,不顯山不露水地將蘇秦的宅第層層保護起來。與此同時,蘇秦傳信匡章,匡章派出十名軍中技擊高手及六名弓弩手,皆著便衣,隱蔽於蘇秦的府宅內外。為保護秋果,從表面上看,蘇秦的宅第一如往常,只有飛刀鄒、木華、木實等幾個貼身護衛。
在眾人竭盡全力層層設防的同時,蘇秦亦將自己關在書房,時而冥思靜坐,時而奮筆疾書。於他來說,光陰似乎從未有今朝這般金貴。
秋果在外面轉悠到天黑,走進稷門外面的一家客棧。
客棧很大,門外掛著一塊牌子,「客滿,謝絕光顧」。
秋果直走進去,被人引入一個房間。
房中坐著天香。
「見到人沒?」天香瞄她一眼,淡淡問道。
「嗯。」秋果木然應道。
「怎麼樣?」
「瘦了。」
天香盯住她,良久,輕嘆一聲:「秋果,阿姐曉得你的心,可你曉得的,他必須死!」
「嗯。」
「他身邊多少人?」
「不多。」
「幾個?」
「七八個。」
「啥人?」
「依舊是鄒叔他們,有幾個不認識。」
「他今天去的是雪宮!」天香備細說道,「與他一起前往的是韓使冷向、齊相田文,應該是向齊王搬兵,救韓!」
「嗯。」
「我想定了,依舊是你!」天香凝視她,「過兩天你再去,就說沒有地方去了,在他那兒住下,伺機動手。」
「我……」秋果淚出。
「阿妹!」天香輕輕擁住她,撫摸她的臉,「阿姐曉得你,可身為黑雕,你沒有選擇。阿姐也是。我們是起過誓的,對不?」
「嗯。」
「也不僅僅是誓,」天香接道,「我們的家人都在咸陽,我們身不由己,是不?」
「嗯。」
「阿妹,你怕死嗎?」天香摸出她的雕牌。
「嗯。」
「我也怕。」天香又道,「可我們都得死,所有的人,是不?」
「嗯。」
「事成之後,」天香淡淡地說,「就用它上路。打開它,輕舔一下就成了,不痛苦的。」
「嗯。」
「今明兩晚,你就睡在阿姐這兒,讓阿姐陪陪你!」
「嗯。」
秋果在天香房裡睡過兩個晚上,於第三日再進蘇秦府宅,數日之後,再度回到客棧。
見她回來,天香曉得事情未成,沒有多問什麼,只是讓她坐下,撫摸她。
「阿姐,」秋果語氣淡淡的,「鄒叔他們防著我,不讓我接近義父,我……」
「我想到了。」天香輕輕一笑,「這幾天想必你沒有睡好,這先歇息。」
秋果真也困了,躺她榻上,不一會兒就沉睡過去。
見她睡得跟木頭一樣,天香輕嘆一聲,快步走出。
蘇秦的府宅表面上若無無事,暗中卻是劍拔弩張。自湣王上台之後開始冷清的稷下學宮,也突然於近些日子熱鬧起來,處處可見陌生面孔。一踏進稷下的土地,一股異樣的感覺就會撲面而來,連街上閑逛的狗也大多夾起尾巴,眼神里現出某種莫名的驚懼與不安。
齊王依舊住在雪宮裡。
雪宮是齊威王時代就建起來的別宮,位於臨淄城東門之外,淄水東岸。入冬季節,雪多從東北來,往往是東城門最先得雪,因而也叫雪門,此門之外的別宮也就叫雪宮了。
也因了這個雪字,此宮在設計時就著意於賞雪與禦寒,宮牆極厚,門窗皆是密封的,炭火供應充足。因在城外,出於安排考慮,雪宮看似一宮,實則如同宮城,有高牆深溝,平日還好,齊王早晚過來,防衛立時倍增,可以說是森嚴壁壘了。
說好的雪沒有落下,天氣反倒回暖起來,宮室里已經燃起的炭火卻沒有滅熄,將變暖的空氣烤得燥熱。
申時將過,天氣向晚。齊湣王脫去裘衣,換上秋裝,一卷竹簡擺在几案上,兩眼放出興奮的光。竹簡上,《商君書》三字赫然在目。
「相國,」湣王半眯起眼,看向坐在陪位的田文,指向竹簡,「這卷物什你看過沒?」
田文搖頭。
其實田文早在嚙桑之會上就看過了,但此時顯然不宜逞能。
「呵呵呵,」齊湣王收回目光,臉色和悅,「這個冊子值得你看看嘛,你得好好看,細細看。」斂住笑,看向外面的宮院,「這個商君嘛,是該車裂。若在寡人這兒,車裂也是便宜他了。瞧他寫的什麼東西?大要是治民有五,一曰壹民,二曰弱民,三曰疲民,四曰辱民,五曰貧民。這是把子民當牲口養嘛。以此治民,怎麼合於聖人之教呢?單是忤逆聖人之教,就當治罪。還有,瞧瞧他講的,『國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亂,至削。國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疆』,這是何理?治國不用善民,而用奸民,這是亂臣賊子,該當活剮千刀嘛!以此看來,他商鞅是先將自己視作奸民嘛。還有『殺力』一說,更是姦邪嘛!田文呀,你且說說,如此不堪之人,先秦公為何還要重用他?」
「臣愚鈍,請我王賜教!」田文曉得湣王已有成論,拱手。
「寡人初時不解,一連琢磨幾天,總算是看明白了。商君壹民之法,實為愚民弱民之道,對秦民不利,對天下不利,對商君亦不利,有利的只有一人,就是秦公嘛!」
「這……」田文佯作不解,「既然對他自己也不利,商君為何還要制訂此法?」
「所以此人才該殺嘛,哈哈哈哈!」湣王長笑幾聲,「不過,此法亦非一無是處嘛,你拿回去細細琢磨,看看哪些句子適合齊人,合乎聖人之道,為政治民,要取長補短嘛!」
「臣受命!」
「齊國成制,該改的確實要改嘛。無論何法,如果只對臣民有利,對君上不利,也是不合情理的嘛。譬如這句,『重罰輕賞,則上愛民,民死上;重賞輕罰,則上不愛民,民不死上』,商君講得就很不錯嘛。你可審審,我們的法制,是不是重賞輕罰了?如果是,就改一改嘛。」
「臣受命。」
「還有好多,寡人就不對你細說了,你自己讀去嘛。寡人召你來,是為韓國之事。這幾日來,寡人每讀此書,都有感悟。最大的感悟是,秦行此法,民必弱,國必強。國強,則要殺力。向何處殺力呢?向天下列國嘛。列國是魏,是韓,是楚,是趙,秦人一一殺之,前番不是還殺到我大齊的家門口嘛。秦每殺一處,其力就加大一分。我雖離秦較遠,可唇亡齒寒嘛,俟秦人殺完近鄰,力大無比,寡人再想……」湣王頓住話頭。
「我王高瞻遠矚,堪稱聖明啊!」田文拱手。
「不過,韓國之事,也不是單純出兵就了事嘛!」湣王接道,「寡人這想聽聽你是何意?」
「回稟我王,」田文再拱,「治國御民,王可問臣。縱橫列國,我王當問蘇秦!」
「是了,是了。」湣王轉對內臣,「有請蘇秦,擺上夜宴,歌舞伺候!」
「臣領旨。」
雪宮的宮車由東至西穿越臨淄城,抵達稷下時已近黃昏。
宮吏宣過諭旨,要求蘇秦即刻動身,說是齊王已經備好晚宴,在雪宮恭候。蘇秦曉得,此去定是為韓國的事了,且要晚宴招待,想必湣王心情不錯。
蘇秦將近日所寫的竹簡鎖進一箱,收藏起來,在箱上寫明「匡章親啟」四字,一身輕鬆地走出來,正要坐宮車前往,被飛刀鄒攔住。
飛刀鄒吩咐一個墨者坐進宮車,幾個墨者跟在車后,扶車先行。待天色完全黑定,飛刀鄒才與木華、木實等高手護衛蘇秦,出後門走出偏巷。
一輛駟馬輜車候在那兒。
飛刀鄒陪蘇秦坐進車中,御手驅車,緩緩駛入街道。他們沒走正街,而是經由偏街駛向雪門。木華、木實等墨者及匡章派來的十幾人隔出一段距離跟在後面。
雪門之外,約三百多步處是淄水,水上架有一道石樑,不寬,可行王輦,亦可勉強并行兩輛大車。過去大橋,拐上兩個彎就是雪宮了。
雪宮原本高大,又築在兩丈多高的夯土台上,一眼望去,黑乎乎的豎在東邊天空。
天色漸黑,烏雲仍未退去,遮擋了本該出現的滿天星斗與一彎新月。
輜車行將上橋,飛刀鄒吩咐停下,仔細觀察四周,見無任何異常,橋上寂無一人,石橋對面靜寂,橋下水平如鏡,兩側石欄杆上亦無任何異常。
想到此時已晚,更有齊王在宮中等候,蘇秦低聲催道:「鄒兄,一路無事,前面就是雪宮了,想必不會出事體。再說,宮車不是已經回去了嗎?」
「主公,」飛刀鄒小聲,「我的意思是,你我下車,讓空車過去。如果沒事,我們就快速通過。」
蘇秦點頭,寶劍出鞘,跳下車去。
飛刀鄒出溜下車,吩咐御手幾句,輜車疾速駛向石橋。
石橋很長,足有三百多步,但輜車是疾馳,幾乎於眨眼工夫就駛過石橋,安然無事。飛刀鄒看得明白,遂與木華、木實保護蘇秦幾人疾步上橋。
前面輜車剛剛馳下橋頭,雪宮方向就駛出來一輛宮車,擋在道中。輜車未及停下,御手的慘叫聲就傳到橋上,緊接著,幾道黑影飛入輜車,於轉眼間,又從車上飛下,旋上石橋,守在橋頭,但沒有衝上橋。
飛刀鄒明白,是黑雕來了。
然而,四人已到橋中,預備往回撤,背後橋頭閃出更多的黑影,有利矢嗖嗖飛來。木華猝不及防,哎喲一聲,中箭倒地。飛刀鄒急切按倒蘇秦,與木實伏地,爬向橋邊圍欄。
五條黑影飛速衝來。
但聽嗖嗖幾聲,五條黑影全部倒在橋上。
是飛刀鄒與木實的飛刀同時出手了。
「阿姐?」木實低叫。
「你們快衝過去,這邊人多,對面人少。我守這兒!」木華聲音微弱,顯然已受重傷。
飛刀鄒小聲:「木實,你護主公,我先過橋,打開通路,你保護主公跟后!」
話音落處,橋頭又撲來七八道黑影,飛刀鄒再出飛刃。前面黑影倒下,後面黑影快如閃電,已到跟前。木實躍擊,劍尖刺入一人,另一人再中飛刀鄒的飛刀,慘叫一聲倒地,還有一人被蘇秦滾地一劍,削斷一腿。那人倒地反刺蘇秦,不料後背中劍,是倒在地上的木華刺出的。
緊接著,雪門方向傳來一陣搏殺聲,是跟在後面的墨者與軍尉他們接戰了。
更多黑雕亦湧出來,從城門到橋頭的幾百步空間立即成為混戰的沙場。
飛刀鄒忽地站起,連聲大叫:「有刺客!有刺客……」話音落處,飛身沖向橋東。
橋東頭閃出好幾道黑影。
飛刀鄒撲地滾倒,嗖嗖幾聲,連出飛刃,幾條黑影倒下。與此同時,亦有飛刃擊中飛刀鄒。
飛刀鄒的飛刀只剩最後一枚了。
飛刀鄒來不及飛出他的飛刀了。
兩條黑影衝過來,飛刀鄒奮力一躍,劍尖刺中一人,另一人亦刺中飛刀鄒。飛刀鄒在被刺中的同時甩手,那枚飛刀直入對手喉管。
一切發生在眨眼間,三人同時倒地。
餘下三條黑影沖向石橋,直取蘇秦與木實。
木實同時甩出兩枚飛刃,擊中二人,兩枚飛刃也同時擊中木實。
木實倒地,使出最後的力氣:「主……主公……跳……跳橋……」
蘇秦沒有跳橋,反而大吼一聲,挺劍沖向橋上的最後那條黑影。
待蘇秦衝到,那人閃身躲過,蘇秦只覺手背一麻,寶劍落地。
蘇秦尚沒反應過來,那人一把扯住他,低叫:「義父,快跟我走!」拖住他沖向橋頭。
是秋果!
橋頭再無黑影。
秋果扯住蘇秦,衝下石橋,繞過被撞翻於地的輜車,奔向雪宮方向。
石橋對面一端,一條黑影如飛般追過石橋。
蘇秦力不從心,腳步慢下來,身後那人漸漸趕上。
不到百步就是雪宮的宮門了。
許是聽到飛刀鄒的報警聲及遠處隱約的搏擊聲,宮門處人聲鼎沸,有燈光閃亮。雜亂的腳步在朝這個方向跑來。
「阿妹閃開!」身後傳來天香嚴厲的聲音。
話音落處,一枚飛刃破空而來,直飛蘇秦后心。
秋果本在前面扯著蘇秦飛跑,聽到叫聲,用力一扯,與蘇秦換個體位,挺胸擋住飛刃。
飛刃透胸而入。
秋果撲倒於地。
吃秋果這一扯,蘇秦一個踉蹌,撲前幾步,差點兒倒地。
「阿妹——」身後傳來天香的凄厲叫聲。
蘇秦沒有跑走。
蘇秦穩住身子,拐回來,抱起秋果,跪在地上,泣不成聲:「我的……女……女兒……」
天香趕到身邊了。
天香站在蘇秦的背後了。
蘇秦沒有動,止住泣,輕輕出聲:「背後之人可是天香?」
「蘇大人!」天香跪地,叩首,泣出。
「動手吧!」蘇秦抱緊秋果,聲音平靜,眼睛閉合。
天香沒有動手。
宮衛的腳步聲越響越近。
天香依舊沒有動手。
就在宮衛衝到跟前,望著跪在一起的三人發懵時,天香幾乎是泣:「得罪了,蘇大人!」動作極快地摸向秋果的褲腳,拔出她裹腿上的利刃,刺向蘇秦后心。
蘇秦直直地跪著,緊緊抱著秋果,未出一聲呻吟。
在宮衛看來,三人幾乎是不動的。
宮衛散開,圍向三人。
就在宮衛合圍之際,幾乎是眨眼功夫,天香騰身而起,透過身後的縫隙,隱沒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