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切入點
見兩位兄長都不贊同立即出兵,王審知也不再堅持;話題,便轉到民事上來。此時正值夏初,要準備收夏稅了。唐代晚期開始實行兩稅法,簡單地說來,就是按照田地的多少,一年收兩次稅。夏天收夏稅,秋末收秋稅。
去年的夏稅結果不太理想。原因無他,就是土地兼并,大量的隱田、隱戶被攥在那些大地主手中。而負責徵稅的,又多是這些家族出身的胥吏,刺史府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稅收不不上來,卻又毫無辦法。
竟然還能這樣?王延興還是第一次聽說。刺史府不能派人去查嗎?難道,刺史府里辦差的人,也是這些家族的人?聽著半知半解的,卻又不敢提問,只能生吞活剝地儘可能地多記一點,準備回頭再找人問問到底是什麼意思。
唉,轉念又想,問了也是白問,以此時人們的認識,土地兼并問題就是個死結,最多是緩解一下。當然,要根本性地解決,也不是沒有辦法,王延興就知道一個,那就是土改。當然,現在要是把這神器祭出來,結果只可能是被諸多大小地主生吞活剝……
還是閉嘴得好。
就在這時,幾個關鍵詞突然進入到了王延興耳中,卻是王審邽在向王潮彙報:「南安縣,小溪場鐵做上月產新鐵五百斤,是否可以一半用于軍備,一半用於民事……」
什麼?一月產鐵五百斤?能幹啥?什麼爐子能一月只煉五百斤?就算大鍊鋼鐵時候天朝建的遍地都是的最原始的土高爐,也遠遠不是這個數啊!可聽著王氏兄弟的口氣,似乎很正常的樣子?王延興學的就是鍊鋼,中國古代的鋼鐵史也有所了解,可是,唐代並不是一個鋼鐵高產的朝代,所以,通常的鋼鐵史上,不太會去說唐代鋼鐵產量多少。事實上,中國鋼鐵產量爆發期是宋代,而唐代的鋼鐵產量確實不高,最高值,也不過年產千來噸,而且,大多分佈在北方。現在時處戰亂,還能不能有三四成產能都不好說。相比之下,月產五百斤,也就是年產三噸,對泉州來說,已經算不錯了!他按捺住發問的衝動,繼續往下聽。
「嗯?前兩月不是產鐵有八百餘斤?是否礦石供應不足?」王潮皺了皺眉頭。鐵的重要性,幾乎與糧食相當。其時福建產鐵並不多,泉州境內,也只有南安縣西的小溪場有一處鐵做,每月能產出幾百斤鐵,已經是王潮手中握著的一大王牌了。要是哪個月少出了幾十、百把斤鐵,就跟掉了肉一樣的心疼。
「到不是礦石的原因,某詢問過多個鐵做大匠,這同等重量的鐵礦,出鐵的重量確有不同,某些月份多一些,某些月份少些。應該不是作偽……」王審邽連忙解釋道。
王審邽不知道到底什麼原因,可王延興卻是聽明白了:「明顯是貧礦啊,含鐵量不均勻,八成也沒有選礦,出鐵穩定才是奇了怪……」這麼簡單的問題,是個學鍊鋼的人就都明白,全中國的鐵礦,幾乎都是貧礦,富礦屈指可數,福建自然不在其列。挖的是貧礦,還不選礦,能練好鐵,那才怪了。可他再明白,也不敢說出來,卻忍不住輕聲地嘟囔了一句。
可是,王潮正在極為認真地聽王審邽的解釋,冷不丁,竟然聽到王延興似乎在說什麼,視線一下就轉了過來:「你在說什麼?」
「啟稟大人……孩兒在說,孩兒從書上讀到過,是因為礦石品位較低,因此,出鐵不均勻……」王延興連忙回復道。
卻不想,王潮聽到這句,臉色一下就沉了下來,「書上說道?是禮記還是左傳啊!抑或是論語還是毛詩?聖人之書不好好讀,讀些礦石產鐵多少的書?」
王延興頓時就傻了,這訓斥也來得太突然了點吧!他腦子還沒轉過彎來,下一輪訓斥聲又來了:
「有這功夫!多讀些正經書,還會被章大郎笑話洗耳恭聽?整個州學,誰學識最差?除了你王延興,還有第二人嗎!笑柄啊!」
……
「聖人之言不看!你還看鐵做書?你看了這麼多,能讓鐵做出多少鐵?你說!你說啊!」
王潮對待王延興本來就少有溫和的時候,一旦開口,大抵就是這個模樣。往往,王延興也被罵得疲了,總是充耳不聞,一臉死豬頭不怕開水燙的顏色,待到王潮罵累了,自然就不罵了。
可這次,被罵懵了的王延興,突然橫著脖子叫道,「啟稟大人!孩兒至少能讓安溪鐵做產鐵翻一倍!」
……
氣場突然一冷,書房驟然一片寂靜,這次,輪到王潮愣住了。
「啟稟大人!孩兒敢立軍令狀。」王延興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連軍令狀都出來了,不過,隨後又趕緊補充幾個條件,「只要礦石供應足夠,一年之內,定能讓小溪場鐵做的鐵產量翻一倍!」其實,就算不加這個條件,應該也是能完成的。畢竟,就算翻一翻,也不過年產五六噸的量,就算搭個土爐子,隨隨便便就能達到這個量。
被這麼一頂,王潮一時間不知道該罵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還是該罵別的,王審邽卻先說話了:「大哥兒,這煉鐵終究是賤業,你何必去做這些?自然有人去做的!」
王延興還沒介面,王潮就說了,「讓他去!看他到底能折騰出多少鐵來!」
王審知也出來打圓場了,「大兄!息怒!依某之見,讓大哥兒去掌管鐵做也不無不可,這鐵做究竟也是泉州的命脈之所在,職責其實不低,讓大哥兒去歷練一番,也是好事!」
「不妥!不妥!繼之乃大兄嫡子,如何能去經手這賤業!」王審邽搖著頭說道,對他來說,這個理由是如此天然,根本沒有可以商量的餘地。
「當然不是讓大哥兒去動手打鐵,而是任命繼之為南安司倉一職。」
王審邽一聽這個折中方案,不覺得點了點頭,「這倒可以,只是繼之尚無功名,又無舉薦……」
「舉薦之事好辦,某去與章、徐二家說,讓他們舉薦繼之便是!」
聽著王審邽與王審知一問一答,反倒讓王潮和王延興兩個正主無法反駁了。
「那就這樣吧!」王潮無力地揮了揮手,示意今天議事就到這裡。
王審邽和王審知起身告退,他叫劉忠進來替自己送一下三位弟弟;卻讓王延興留下。
他盯著王延興看了許久,突然,「你知道是誰告訴某,你在校舍的一言一行的嗎?」
不待王延興回答,他徑直把答案說了出來:「王延稟!」
「你知道是誰讓他這麼做的嗎?」
「正是舉薦你去管鐵做的好叔叔,王審知!」
這話的信息量有點大……王延興聽著,一顆心在胸膛里亂顫。就在剛才,他還在感謝王審知替自己說話呢,可話一說開,原來,這個叔叔竟然裝著一顆算計自己的心!!
「王延興!告訴我!你還要去小溪場嗎?」王潮一字一句地問道。
王延興被王潮的視線扎得渾身發毛。可是,他想了又想,自己純工科出生,如果要在這個世界闖出點名頭出來,能夠從工科入手,應該最利於自己所學施展的。現在突然出現這樣一個切入點,簡直就是上天降下來的機遇,怎麼可以放過?相比之下,那個做茶商的計劃,完全可以說不值一哂了。可面對王潮的怒火和叔叔的算計,又該如何自處?他猶豫再三,終於還是開口說道:「啟稟大人!孩兒有一事,一直不敢對大人說……」
他一邊說,一邊偷偷地瞟王潮,見他面露驚疑,才繼續說道:「孩兒之所以昏迷,其實,是得人指引,去了一個叫天朝的極度繁華富足的國都。」
「孩兒昏迷了三天半,在天朝,卻是過了三十五年!由初生,到長成,學得經世之道,入仕為官,得一造福一方……」
「那你卻偏偏學了如何煉鐵?」王潮痛心地說道,「一日背上個鐵匠的名,一世都是鐵匠啊!」
「大人!某若是能將天朝所學的煉鐵之法,用於小溪場鐵做,日後,鐵做的產量就不是幾百斤了,將會是幾百石!甚至是幾千石啊!」
聽到王延興爆出來的大數字,王潮卻嗤之以鼻:「那又如何?即便煉出一萬石,能天子認可?能封妻蔭子?」
「有了足夠的鐵,泉州之兵便可披堅執銳,何苦要別人來封啊!」王延興苦勸道。亂世之中,一方勢力要成功,靠別人認可有毛用?只能依靠鐵和血,自己去拼。只是,這麼明說,卻是犯忌諱了。
果然,王潮聽言大怒,拍案而起:「放肆!」說罷,隨手抓起案几上的什麼東西,就準備砸過來。
「啪……」就在此時,書房的門突然被從外而內地撞開,背著房外的明亮的光線,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